大江的痴汉
中国礼教有七岁不同席之说,被日本人笑话过。他们不但同席(塌塌米),而且混浴。虽然18世纪宽政改革就禁过,19世纪明治维新以后又严禁,但积习难除,至今依旧有地方混浴,并用来吸引游客。所谓七岁不同席,或许是陋规,但时当萧条的平成年间,日本实行男女不同车了。文明未必处处与时俱进,铁路运输各公司在高峰时段辟一节车厢供女性专用,防范男人耍流氓,怎么说也像开历史的倒车,似乎又证明了我等对友邦的惊诧:色。
什么事情做的人多了,就成了文化。某艺人不伦,恬然说不伦也是文化,竟成为名言。看他在电视上怡然说笑,显见观众是接受这文化的。“痴汉”,男流氓也,多到乘电车必须像厕所一样男女有别,也足以名之为文化——痴汉文化。车内拥挤,胜似烤鸡串,眼光也无处投放,更其敏感贴身的温热柔嫩。悬崖勒马,这时最好是车内高悬一面风月鉴:“只照它的背面,要紧,要紧。”无奈鉴是跛足道士的,须向《红楼梦》里寻,现实就只好分车,让男人们自己挤自己去,幸而眼下同性相扰尚未成问题。听说红灯区急痴汉之所急,借用我大禹治水的疏川导滞之法,下工夫解决社会难题:布置成车厢,小姐们乔装多姿,让男乘客尽情发痴,尽量发泄。不消说,这种电车的票价可就贵多了。
时见媒体报道哪里又逮着痴汉,却语焉不详,那汉子怎么个痴法?色欲小说中多有描摹,却不好拿到这里来说,至若大江健三郎所作,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谁敢说不是正经八百的文学呢。以智障儿子出生为界,有了他之后,死成为大江文学的主题,之前的作品多写性,多得过剩。也写到痴汉,《性的人》是地道的“痴汉小说”,对于性的描写具有“执拗的正确性”(三岛由纪夫评大江作品《个人的体验》语)。这个中篇小说前半略嫌生硬,有意思的是后半——
妻自杀,续弦蜜子志在导演,正拍摄一部叫《地狱》的电影,任凭主人公J建构自己的性的小世界。一天早上,J决定当痴汉。“为什么自己选择当痴汉呢?对此J不曾特别专心思考过。那是由于他内心的角落里常有一种自己还不是真痴汉的意识,另一方面还因为抱有痛苦的预感,那就是当自己被他人的暴力大手死死抓住,蒙受许多羞辱时,就不得不做出决定性考虑罢。但时常有瞬间,内里深处自己是痴汉之意的闪光耀眼地浮现在意识表面,犹如突然停止了缓刑。”
于是,二十九岁的“一个傍晚,J上了国电中央线下行快车。他跟前站着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姑娘,与他成直角,身体挤靠着他的胸、腹、腿。J抚摸姑娘,右手从姑娘屁股中间的洼沟往里,左手从姑娘小腹的高处向洼处,没着没落地勃起的阴茎还碰触女人大腿外侧。J和姑娘身高差不多。他的呼气吹动姑娘涨成玫瑰色的耳朵的汗毛。起初J吓得发抖,喘息也紧张。姑娘不会叫起来吗?不会用自由的双手抓住他的手,向周围的人求救吗?就在最害怕的时候J的性器最硬了,使劲儿朝姑娘大腿顶。”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各种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年轻人反社会,反主流文化,想反什么就反什么,耍流氓也具有反抗既成价值的意义。今天年轻人听说了,或许觉得那简直是牧歌时代。顺应资本主义社会,加入上班族行列是可耻的,例如村上春树大学毕业后就不进公司,夫妻开咖啡馆,一曲又一曲播放爵士乐,后来写小说。但是像安保斗争一样,J终归失败。他和一老一小组成痴汉团伙大肆活动时,蜜子怀上摄影师的孩子。J让出夫位,回到钢铁公司大老板的父亲身边,那是一种长时间漂流之后被敌船救助的感觉。
三个星期后J就要给父亲当秘书,去美国考察,“开始自我欺骗的顺应主义者的新生活”。他走向自己的象牙色大型美洲虎,却突然极度昂奋,径直走下地铁——
“J上了地铁拥挤的车厢,毫不迟疑地在人们互相拥挤的身体之间使劲儿往前走,约好了似的径直挤到一个姑娘背后,扫视了一下周围。此刻,电车的轰响也好,人们的嘈杂也好,在他的耳朵里都被热血泪汩鸣叫的声音吸了进去。他在闭紧眼睛像雉鸡一般丰满有抵抗感的姑娘屁股当间悄悄发热的洼沟反复磨蹭裸出的性器,不大工夫就感到自己正要迈出再不能后退的一步。新生活,没有自我欺骗的新生活,他在烧红的头脑里低声呻吟,达到了高潮。外部的一切动静都恢复了。他的精液已经难以擦掉地确实弄脏了姑娘的外套,作为一个证据而存在。仿佛刹那间一千万人用敌意的眼睛盯住J,要大声叫喊:J!与至福感争夺的恐惧感波涛无限漫溢,吞没了J。几只手牢牢抓住了他。”
最后补一句为妙:大江健三郎主张自己是从文学上严肃思考“性”的作家,J的流氓行为乃“严肃的走钢丝”,“热望做痴汉的快乐背后附属着自我惩罚的欲求”。评论家说,大江笔下的性是政治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