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见闻——1962年2月回乡所见
我的家在江苏省无锡县前洲镇冯巷,这里南距太湖约卅里,北距长江卅余里,位于太湖和长江之间,是自然条件十分优越的鱼米之乡。我在幼年和青年时期,一直是在农村生长的,虽前后在农村种过十多年地,对于过去家乡的农业情况我都比较了解,家乡的各种农业劳动,我还都会干,但是我自解放以后,基本上就全部脱离了农村,到北京来也已八年,所以对家乡的情况,我完全不了解了,这次因为我的七十三岁的老母亲病重,我回去探望她,所以又回到了我久别的故乡。
航船中的见闻
我的家在无锡北部,离城卅里,从无锡回来,一定要乘内河航行的小轮船,二月四日下午四时,我在吴桥上船,这天是旧历的大除夕,乘船的人很拥挤,有少数是从外地回乡的,多数则是前洲镇附近的居民因事上城后回家的。我在船中找到了座位后,就注意倾听船中乘客们的议论。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农和一位看上去有六十左右的老太太,开始在谈论了。老农自言自语说:“唉!想不到活到七十多岁还要准备饿死。”这时在他身旁的老太太就接口说:“不会的,你的福气好,你的孩子在外面赚钱。”以下便是他们的对话:
老太太:“棺材总准备好了罢?”
老农:“这件东西倒是早已准备好了。”
老太太:“倒是现在的口粮问题,一个月吃十三斤半,命都要炼掉了。”
老太太:“听说塘西那里很好(按:据说塘西在杭州那边,但我不熟悉,也不知是否是这两个字),粮食尽吃,怪不道人家把女儿送到塘西去换米。听说家要卖家具,不知有没有人要?”
老农:“不知有没有台子(即桌子),如果有,我倒想弄一张,给小的儿子准备准备,宁可卖掉别的东西。”
老农:“我的儿子有一双长筒胶鞋,那东西真好,现在买不到了。如有人要,想拿去换点米再说。”
老太太:“某某家一件新的卫生衫换了×斤米……”
老太太:“可怜×××,想不到扒了(意即“苦干了”)几十年,会死在这个时候,弄得棺材都没有,丢下了一大群儿女。”
老农:“×××真扒,起早起,磨黄昏,从没有停过,所以人是空的(意即人生是空的)。”
老农:“哪晓得现在比东洋人还狠(东洋人即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军,我们家乡沦陷时叫日本军“东洋人”),东洋人只要完(交)多少粮,哪听说现在要完(交)这些粮的,全部拿去了老百姓还有什么吃的。”
这时旁边有人插嘴说:“全部拿去了还不够,都把指标订得那么高,鸟还在天上飞呢(意即完全是不落实的渺茫的)。”
这时,船中的一位中年男子向我招呼说:“你不是其庸吗?多年不见了。”(我已记不起这人的名字,只得含糊答应。)他自我介绍说:“我叫培均,是在蒋家弄边上开生面店的。”(这时我想起了他过去的样子。)他说:“这次回家,你可能要不认得家乡了,乡间实在苦透了。”
以上,是我在船中所见所闻的实录,当时说得还要多些,但有些已经记不住了,这两位老农据了解是前洲镇东头拓塘滨人,据我观察,这两个人的生活恐怕还不是最苦的,他们的衣服穿得还算整齐(补得不很多),脸色虽然也憔悴,但说话时精神还好,不过多一些叹息声而已。重要的是他们在谈论时,周围群众的情绪都是与他们一致的,同时船中别的乘客也在议论,我只是记述坐在我对面的两个人的谈话。
六十条
我为了要了解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到家后,在与村中的农民接触时,就向他们询问六十条的贯彻情况,我问过好多人,如村西第一家的季芳(这家原来是较富裕的,抗战时,我在家乡种地,家中没有粮食,他们经济比较好,有余粮,养好几头猪),我家东邻的寿康,以及离我家五六里路的我的小舅父顾晓初等,他们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季芳说:“七十条也没有用,都在干部手里。”寿康说:“六十条贯彻是贯彻了,就是没有认真照着做(贯彻的意思实际上是说已经讲过了),开会时大家也不认真听,到会的人也不多。”季芳说:“我反正不去开会,这些会开了毫无用处,还去开什么会呢?”我问到退赔的情况,他们说:“整风整社开始时,好像很认真,只管来登记,但是,只有登记,没有赔偿,就是稍有赔偿,也是微乎其微,主要是记账的办法,或者说明年赔,或者说由小队赔,到现在是早已无影无踪了。”我家的前面一间屋子,即大门进去的第一间屋,是被小队占为仓库的。据我嫂嫂说,从未付过租金或其他代价(占用已有一年多),仅在我回去以前几天,因为家中无柴烧,向小队再三说了,才算拿了三担稻草,我说为什么不提意见,他们说,提来提去总是如此,再提反而不好。反正翻来覆去总是这些人当干部。我说六十条规定得很具体,为什么不照六十条提意见,他们说六十条不在我们手里,我们也记不清是哪些。他们说,总之,共产党毛主席是好的,政府也是好的,就是干部不好,没有人了解我们农村情况。他们说你只要想想,为什么干部养的猪会长大,农民养的猪会死,因为农民得不到粮食,只有干部能弄得到猪食。
他们说现在农村中有三种人好过,第一是干部,第二是有钱的人(指在城里经商),第三是会偷的,所以现在农村中偷风很盛。他们说,你到街上去看看,脸上肥的就是干部,瘦的就是农民,大致十不离九。
访问所见
我们一个村子一共四十五家农民,我家住在村中心,村是面南背北,东西横贯的,我曾抽空在全村走了一转,同时访问了六家。自村东第一家数起,到我家为止,与我母亲同辈的老年人都死去了,仅存我母亲一人。(其中我叫得出名字的一共有八人。)这些老人的死,有些是自然规律,有一些也是由于长期的生活困苦所致。据邻居们告诉我(乡间的医生也告诉我)乡下很多老人,都是“无疾而终”。什么叫“无疾而终”呢?他们说就是“油干灯草尽”。乡间常有这种现象,晚上还与别人在谈话,天明不见起来了,一看已经死在床上,他们把这叫作“无疾而终”。
我访问前村四家时,冯本泉、冯有泉两家是兄弟,本泉的儿子都在上海橡胶厂工作,他们都是我小学的同学,他们家经济是全村最好的,所以进去时,他母亲在家,没有谈到什么问题,有泉家略差些,但也还可以,也没有说什么问题,但情绪显然比本泉家要差些。
走到“大嫂嫂”(村中人都这样叫她,人们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家,她的眼睛已经半瞎,伛偻着身子坐在太阳光下,听说我去看她,她感叹地说:“三男(我的小名),你回来了,你幸亏出去了,在家里过不下去的,例如这个粮食不够吃,饿也要饿死的。”她就说了这几句话,看她的面容真是枯槁透了。我还到后边冯兆泉家,冯兆泉(约六十岁)正躺在大门口阳光下的一张旧躺椅里,身上盖着一片旧麻袋,满脸的胡子,瘦得已毫无生气了。我说兆泉叔,我来看你了,他说你倒还来看看我,我已不行了,倒是饿不起。他的下身围着一条破麻袋,说时气愤得很,他说我这种情况还毫无照顾。我告诉他只要生产不断提高了,会好转的,我说下次回来我再来看你,他说下次回来你看不到我了。
我在访问这些家时,完全没有想去做调查研究,因为我们村子很小,这些人家,都是过去很熟的,难得回家,理应问候他们一番,但不意却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景象,特别是许多人无例外地那种十分消极颓丧的情绪,使我感到问题十分严重。
医院见闻
我到家是阴历的大除夕晚上,到半夜里,我母亲又突然病发,到明天上午,愈加沉重,请医生来诊断后,决定要送公社医院,午饭后即抬到医院里,因此我又在医院里听到一些情况,我母亲的病是肠子痉挛扭曲在一起,发剧痛,我坐在医院里半天,医生告诉我在大约三小时内,诊断了一个同样是肠胃剧痛的人。究其原因,是因为农民平时吃得很差,过年时吃了一些饭或其他东西,因此肠胃受不了,发生剧痛。后来据我小舅父顾晓初讲,在浮舟村上,就有一个农民因为一下吃得太多而胀死的。
在医院里,还看到许多患蛔虫病的人,农民管他叫蛔钻苦胆。据医生说,现在乡间是十人九蛔虫,因此杀蛔虫药都买不到。我母亲在医院住了两天,回到家里,忽然嘴里吐出来两条筷子长的蛔虫,因此使我想起她的肠子痛恐怕也是蛔虫,即赶到无锡在亲戚家弄到了一瓶派哔嗪。服后,一下大便出来了二十九条蛔虫,而我母亲的病情也就顿时稳定。
“要还苏联的债”
粮食为什么会这样紧,生活为什么会这样困苦,这是大家所关心的问题,但是我没有听到正确的答案,最流行的答案是“因为要还苏联的债”,这是我亲耳听到大队长说的,农民中间也有这种说法。
第二种说法是说,因为没有肥料,所以产量始终达不到包产的指标,包产指标是520斤,但实际产量是320斤,所以年年赔产。
第三种说法是集体种田是终归弄不好的。这种说法我只听见一个人说,没有听过别人同样说过。
在许多种解释中,没有一个人提出坚决贯彻六十条的要求,可见这些农民对六十条还不了解。
脱衣换米
我在航船中听到有脱衣换米,甚至把女儿送出去换米的现象,但不了解实际情况如何,但到了村上也就清楚了。下面我记述我的左邻冯寿康换米的经过。他说,粮食不够吃,实在饿得难受了,总不能饿死在家,所以只有想法弄点米来吃了。他用一条单被、一件衬绒旗袍(这是他已死的妻子的)到奔牛去换了十三斤米。换米真是苦,从家里跑十里路到洛社车站乘车到奔牛下车,下车后要在站上等天亮,然后到奔牛乡下农村中一家家去问,要不要换,等换到后赶到车站,如果赶不上车就只好再在车站等过夜,回到洛社后,夜里还不敢走,怕被别人抢去(按:据说这种事常发生)。又要在车站上等着天亮了才敢走,弄得不好,还要被奔牛人拦住没收,因为奔牛公社不准外地人去换米,派了人在沿路拦截。现在他说换来的十三斤米又吃完了,又只能想法去换了。
以上是冯寿康自述的换米经过,至于将女儿送到塘西去换米,我虽听过好多人说,但未遇到亲自送女换米的人。
关键问题
上面这些都是我几天中的见闻,这都是农村的现象,这些现象只能说明一方面的问题,其积极方面的情况,也许公社已有措施,因为我来去匆匆,没有了解,所以也无法反映。但根据这些还未消除的现象来看,我觉得问题是很严重的,应该刻不容缓地去进行认真的深入的调查,以了解实际情况。我感到最根本的问题,是六十条没有彻底贯彻,某些干部的作风还未有得到彻底纠正,包产指标与实际产量之间的距离还很悬殊,因此农民的生产情绪不高,特别是对这个地区的农民进行深入的社会主义教育还很不够。我这份材料,仅仅只能供党做参考,其全面的实际情况,无论如何,还需经过深入的调查研究后才能得出。同时因为文字的表达,总有一定的限制,事实上农村的情况还有很多,如买黑市米(二元三角一斤),因为粮食问题夫妻分炊等。在社会治安上也有许多不安定现象,如偷、抢,甚至还发生命案等。这些都没有能反映出来。我希望领导上能重视这个问题,派专人去进行调查研究,这个公社的自然条件十分好,约有一二十万亩良田(确切的数字我问过几个人,都不知道),工作搞得好,不仅可以丰衣足食,而且完全可以有余粮供应社会需要。
1962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