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梦

我的母亲

母亲

天下最伟大的爱是母爱,天下最无私的爱也是母爱。

唐代孟郊的《游子吟》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就是从我母亲的身上,深深体验、感受这种伟大的、无私的、寸草春晖般的爱的。

我的母亲姓顾。我们家,除了父亲以外,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至今我仍不知道她的名字,姨母和舅舅,都叫她大姐,因为她在姐妹兄弟中是老大。村里人都叫她某某妈,这某某就是我们弟兄三人的名字。

母亲非常能干,能做宴席,村上邻里有什么婚丧喜庆活动,都来请她去办宴席,她都乐于帮忙。母亲还善缝纫,我们兄弟三个和姐姐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她还会纺织,家里有一架织布机,我小时常看她织布,我也曾学着织过几次,但她不让我学,说这不是男孩学的。母亲特别热心于邻里亲友的事情,乐于尽力,所以村里的人对她特别亲热。

我的家,是一个贫穷的家,全村四五十家人家,我们属于贫困户。但与一般的贫困户还不同,因为我的曾祖父是有功名的——不知是秀才还是举人。我家老屋的大厅柱子上贴满了纸条,是用官方的模子印的,老人说这都是报录,是考中功名的报单。我家老屋的大厅上还有两块匾额,其中一块是“馨德堂”,另一块是当时的无锡知县裴大中写的,是“谊笃桑梓”四个字,可见我家这个贫困户与一般的贫困户还不一样。

还有一点不一样,是我常听堂叔在酒后说: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堂上的匾是谁家也没有的!这无异于说,我现在虽然不如你们,可我的祖宗却比你们强。这种没落子弟的思想意识,也与一般的贫困户不一样。

从我有记忆起,头一件记得的是我母亲的啜泣声。

我小时,跟母亲一起睡。常常是半夜里被母亲的啜泣声惊醒。一般的小孩都是睡得很死的,我也一样,但母亲的啜泣声却常常把我惊醒。后来才知道,母亲有时竟是终夜啜泣!是什么原因呢?我初时不能理解,后来慢慢地知道了,母亲的啼哭,总是因为第二天断粮了,揭不开锅了,眼看着一家人都要饿肚子了,或者因为明天又有要债的来了,她无法躲避,也无法对付,所以只能独自啜泣了。

这种啜泣的声音并不高,但是母子连心,我虽然幼小,只要一听到母亲的哭声,我的心就像针刺的那样,非常难以禁受,更不用说睡觉了。后来,只要听到类似的声音,就会引起我强烈的心跳或别种痛苦的感觉。所以,从小我就多感多忧,我也很少有开心的时候,我从不记得我有过大笑。因为我的家只有忧愁,没有欢乐。而这忧愁的重量,却多半是由我母亲一人承担着!

我的父亲从来不管家事,他与我的曾祖父已隔了两代,我们家与曾祖父时的门庭早已大不一样了,但他却仍旧以世家子弟自居,抽鸦片,玩乐……

他与我家的一个亲戚华子远极为要好,华也是一位没落的世家子弟,通文墨,能吹箫、笛,能饮善酿,善看茧。每到春、秋季收蚕茧时,茧行请他看茧,他只要用手一抓,就能知道茧里边已经成蛹还是没有成蛹,然后以他的话来定茧的收价。如卖主不信,可以当场剪开来验看,总是百试不爽。他还善算,可以闭着眼睛打算盘,尽管数字极大,也不会错。他还会斗蟋蟀,他掌牵草,引导蟋蟀打斗,可以使败者转胜。所以每到秋天蟋蟀开斗时,人们下赌注总要下在华子远这一方,以保证能赢。

我小时曾到华伯伯家去过,记得他还特别称赞我,说我有慧心,将来能读书。他送给我不少古代的信笺,都是空白的,解放后我还保有一部分,后来我才稍稍懂得这都是极名贵的信笺;他还送给我好多个红泥白地的精美蟋蟀罐,内有描金盏,我一直珍藏着。解放初期还在我的老家,现在当然早已不存在了。华伯伯不幸早逝,我未能多向他请教。据说,他是酒痨死的,他喝的酒都是自己专酿的、隔了若干年的陈酒,所以他每年都酿酒,储存着,按着年代喝。因为他的酒特浓醇,他又是以酒为命,终于得了酒痨。我记忆中一位绝顶聪明风雅的父辈就这样消逝了。

我只听过父亲吹过几次笙和箫,也听他偶尔吹过笛子。有一次,是一个月白风清的良夜,他忽然兴发,吹起笛子来了,一曲《梅花三弄》,穿过我家篱边的竹林,飘向远处,顿觉周围环境、境界特别清幽,月亮也仿佛格外亮了。这时我仿佛觉得父亲还是有两下子的。养蟋蟀是每年秋天看他养的。自华伯伯去世后,再也不见他有这些活动了,但鸦片烟却一直抽着。家里仅有的几亩薄田,都被他抽鸦片卖光了。有一年,我的老祖母领着我到地里去采桑叶,却碰到有人来说,这田已经卖给他了,我们不能再采桑叶了。这件事把我的老祖母几乎当场气倒,回到家里,祖母把父亲痛骂一场,她自己也伤心地哭了!

还有一次,父亲与母亲打架,目的是逼母亲给他钱。我母亲哪有钱,只得去向亲友邻里借贷,让他抽烟。而这一次次的债务,都要由我母亲来偿还。

所以,我母亲的终夜啜泣,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父亲。那时,我两个哥哥都在外当学徒工,一个姐姐在家里,上了几年学就无钱上了,后来她又患肺病,很重,又无钱吃药,只能耗着。面对着家里的这种状况,我母亲哪能不忧伤呢?

我九岁上小学,在镇上,离家约两华里,每天背着书包上学,中午还回家吃饭,饭后再去,傍晚回来。每到交学费的时候,也总是我母亲最为难的时候。我那时还不能尽知母亲的苦,所以每到学校催交学费的时候,我也回家催,母亲总是好言安慰我,说过不几天就能交了。但是母亲到哪里去找这两块银圆的学费呢?有一次,我看到母亲为拿不出学费而哭了,我幼小的心灵突然也悲痛起来,竟放声痛哭,母子俩竟哭在一起。但我不是为母亲不给我学费而哭,我是为母亲而哭。我觉得我的母亲太苦了,太没有人疼惜她了!我对母亲说,我就不上学吧,在家里多干点活,还可稍稍减轻家里的负担。我母亲坚决不答应,她说,再过几天就能想到办法了。其实,当时亲友家也都借过钱了,前债未还,不可能再借新债了。后来还是母亲回娘家找我外祖母弄到的钱,交了这次学费。所以,这次交学费的事,是我毕生难忘的事。

那时,家里实在穷,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就断粮。抗战刚开始的时候,两个哥哥都失业回家,那时,哥哥都已成家,所以家里凭空增加了四五个人口,已是十口之家了,生活更艰难了。

抗战爆发的一年,我刚上到小学五年级,学校就停办了,老师也逃散了,我也不再交两元钱的学费了,完全在家种地了。

到了秋天,我家真正的断粮了。记得有一天做早饭时,老祖母坐在灶前哭泣,因为锅里没有米,无法举火。而母亲还在张罗,最后只好用麸皮、青菜一起煮了一锅,还不能每人吃饱。我母亲总是先不吃,等孩子们吃饱了她再吃。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每到秋来经常如此。

为了渡过困难,我家自己种的几亩水稻地里,有一部分就是种的籼稻。什么叫籼稻呢?就是成熟得早的稻,也叫早稻,我家常常是连早稻都等不及,当它在八九成熟的时候,就把稻穗割下来,脱粒后放在灶上焙干,再脱壳煮成稀粥;或者大部分用南瓜,加几把米一起煮,这样的饭,已经是最好的饭了,根本不用菜,就可以吃得非常满意了。

我有一位邻居叫邓季方,他早先也是较困难的,所以他的姐姐很早就出外打工,后来一直失去音讯。我80年代到台湾去,却得知他在台中已相当富裕,他看到报上的消息知道我到了台湾,特地约我见面。总算见了一次。真是“相对如梦寐”!——这当然是后来的事情。季方家里后来渐渐好转,因为他家人口少,只有季方和他的母亲(一个弟弟在外),所以他们每天都能吃饱,用不着吃南瓜了。每到他看到我家断粮时,就抱着南瓜来救济我们,有时还送一两斗米来,共同支撑着渡过难关,人们说“患难见真情”,只有经过危难,饿过肚子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这“人情”之可贵!

我的生活中,春天也是一个难关,真是“年年春荒人人愁”。春天的缺粮比秋天还难过,因为秋天是收获季节,缺粮还可以找到南瓜等替代,况且地里的稻子也快熟了,总是有指望了。而春天却只是开花的季节,不是结果的季节,什么吃的都找不到。我家每到春荒时,只能吃地里种的和野生的“金花菜”,一种开黄色小花的菜,它属苜蓿科。还有与它同科的“荷花浪”,学名“紫云英”。那是农民种了沤肥用的,常常大片地种植。春天开形如荷花而特小的红色小花,远看如烟似浪,所以习惯叫它“荷花浪”。它的味道与金花菜稍有不同,但它却是遍地都能长的“菜”,所以,我家几乎每顿都吃金花菜,有时稍稍加点米一起煮,没有金花菜时就用荷花浪,因此,我一直管金花菜及荷花浪叫“救命菜”。前年,我侄儿从老家给我带来久违的金花菜,我吃着仍是当年的滋味,尽管它已作为一味野菜给人尝鲜了,但在当年靠它活命的人眼里,它仍是我们当年活命的菜,它比一般的野菜更加滋味无穷!

当时,母亲让我做的还有两件事,也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一是上当铺当当。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当的了,为了生活,只能勉强凑一些去换钱,当铺里的老人有的是认得我们的,所以母亲感到实在拿不出手,只好让我去了,因为人家不认识我。当铺的柜台高,我人小,站在柜台前还到不了柜台那么高,上面如不认真看的时候,还看不到我。所以只要我踮着脚递上去,上面喝多少钱,你说“可以”,就可以拿着钱走了。尽管这样,我每次去当铺时,这份心情是难以形容的。

另一件事是母亲让我去买米。那时,人家买米总是几担(以百斤为“担”)一买的,而我家买米,最多也只能买一斗两斗,经常是几升,因为实在没有钱。有一回,好容易得了一点钱,足够买二斗了,母亲让我到街上去买,又怕我身体瘦小背不动,又怕背着二斗米(太少了)在街上走,熟人看见了太难为情了,母亲让我买了米,就从胡同里往街后走,她在街后的小道上等我,然后接了我由她背着回家。那时我太小,不能体会母亲的这一份苦心,尤其怕我瘦小背不动的怜子之心,还觉得我已背得动了,何必母亲自己背呢!现在想想,那时我如果再懂事一点,也许能给母亲增加一些希望和欢乐,减少一些痛苦和忧愁,只恨我当时太不懂事了!

记得日本鬼子第一次进村时,我与母亲正在厨房里,从厨房的漏窗通过虚掩着的大门的门缝,可以看到门外的情景。那天,全村死静,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气氛有点不对。我从漏窗中往外张时,刚好看到一个日本鬼子扛着上了刺刀的枪在走,前面是一个领路的翻译,后面好像还有什么人。我大吃一惊,告诉母亲鬼子进村了,现在正由东往西走。母亲急了,忙忙地给我两块面饼、一双鞋子,叫我赶快逃走。她说:你从村后走。我说家里没有人,你和祖母怎么办?她说你快走罢,别的管不得了,再晚就走不掉了。说着把我一下推出后门。我也不敢多想,真是慌不择路,我从后门外的小路直向西北面的荒地里走,一直钻进了一个大甘棵(一种像芦苇似的陆生植物)岗,躲在一个茂密幽深的甘棵丛里。稍稍喘过气来,却发现左边就是一条通行的大路,我的藏处离路太近,但要想换地方已经晚了,远处已有脚步声来了,我只好藏着一动不动,但心里却直惦记着母亲和祖母的安危,也弄不清父亲、哥哥、姐姐怎么不见?脚步声过去后,整个周围是一片死寂。一直躲到傍晚,忽然听到有人叫喊,说鬼子走了,躲着的人出来罢!一连听了几遍,像是村里人的声音。偷偷往外一望,原来其他甘棵丛里也躲着人,都纷纷出来了。我赶忙出来,匆匆往家里跑,仍从后门进去,看到我母亲、祖母平安无事,父亲、哥哥、姐姐也都回来了,心里石头落了下来。我母亲看我回到了家,那一份欢喜的心情更无法形容了!后来知道,我父亲和姐姐他们被隔在村东头,不敢再往家里走,总算这一次大家都平安。

抗战大约进行到第三四年的时候,我家里连续死了三个人,先是我姐姐的去世,她一直患严重的肺病。那一年日本鬼子清乡,到村里来抓女人,久病在床的姐姐,受到极大的惊骇,顿时就昏过去了,后来病势愈来愈重,终于不治。我母亲既无比地伤心,又要尽力筹措殡葬,最大的问题是买不起棺材,好容易买了一口薄皮棺材把姐姐埋葬了,这对我的母亲无异于雪上加霜,既伤痛姐姐,又愁生活,我看她一天天地消瘦,除了心里着急以外,没有一点办法!

这时,幸亏我的大哥能做些小买卖,帮助母亲解决些困难。当时唯一可做的就是到苏北去挑一担花生回来卖,算能赚几个钱,但对我的家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不久,二哥又弄了一台缝纫机,能做些活,这样也略略有些收入。

不幸就在此时,我的祖母又去世了。祖母终年八十三岁,她是全村最受尊敬的老人,一辈子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她总是教我们做人要能吃亏,千万不要占人便宜,这好像是她的格言。她小时还见过“长毛”,即太平军。祖母的去世,无异于又给母亲加了重压,我不知道她当时怎么张罗过去的,只是觉得自祖母去世后,家境更加堕入困顿了。

哪里想到,第二年的夏天,我的伯母又因精神病发作,乘人不防时半夜里投水死了。我的伯父是很早就去世的,我没有见过。他留下一个女儿,在上海家里。大哥是过嗣给伯父的,所以伯母和她的女儿一直和我们亲如一家,伯母的女儿出嫁后,伯母就完全与我们一起住,有时也到上海女婿家住。这次犯病,就是从上海回来犯的,她硬说她的外甥女被她毒死了,她不小心误把毒药当调料做菜,所以闯了祸。她说与其等着来抓,不如自己死罢。我们给她百般解释,她总是说她说的是事实,我们的解释是骗她。有一天她竟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幸亏我母亲发现得早,请医生来抢救,总算抢救过来了。养了一段时间慢慢恢复了,为了防止意外,母亲就与她同睡。不料有一天夜里,她竟用剪刀企图剪断喉管自杀,剪刀把颈部剪开后,弄得满地是血。母亲听到声音起来点灯看时,发现她还在剪,母亲大惊,连忙夺下了她的剪刀,叫醒我们连夜请医生来抢救,把伤口堵住,总算又一次抢救了过来。不想隔了些时,正是大伏天,下半夜人们正熟睡的时候,她却走出了大门,跳到后门外的河里自杀了。我母亲一觉醒来发现她不见了,连忙叫醒我们,我们便四出寻找,都找不着。那时我已大了,就独自一人跑到后边的河边去看,却发现她在河里半浮着。我吓得心头乱跳,连忙大声呼叫,父亲听到立即赶来,毫不犹豫地跳到河里,把她驮上岸来,但已经气绝了,再也救不过来了。于是我家又遭到一次意外的灾祸。只好把剩下的田地卖了一些,稍稍从优地殡葬了伯母,我上海的姐姐也赶了回来,一起料理了丧事。

从伯母去世后,我们家真正已到了山穷水尽了,我不知母亲如何张罗的,仍旧保持着以瓜菜代饭的生活。父亲眼看家里已贫无立锥了,也就下决心戒了鸦片,事实上不戒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我们的生活,就靠我们弟兄三个拼命种田,苦苦干活,有时也靠大哥二哥做点小买卖以帮助糊口,勉强过着风雨飘摇的日子。中间又碰到一件大事:我的三舅父被日本鬼子活活打死了。

三舅父是个小学教师,自己也种田。那年,日本鬼子扫荡,洗劫了我外祖父的村子——浮舟村。大腊月,把村民都投入河里摸枪,鬼子说游击队的枪都藏在河底下了,但哪里摸得着什么枪,村民们在冰冷的水里耽不住,浮出水面,鬼子就用竹竿把他们顶下去,所以不少村民很快就被淹死冻死在水里了。三舅父是个知识分子,日本鬼子就说老百姓都是与游击队一气的,知识分子都是暗通游击队的,怎么会不知道游击队的行踪?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把枪藏在什么地方?于是就把三舅父吊起来毒打,三舅父就是不开口,鬼子就在他嘴里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又用一把毛竹筷子插进他的嘴里,再继续打,很快三舅父就被噎死打死了。

正在毒打三舅父的时候,就有人送信来了,我母亲急得不得了,不顾危险,拉着我就往舅父家走。浮舟村离我家约十几华里,快走也要一个来小时,到我们赶到时,鬼子已不在了,村民有的出来了,母亲赶着与村民一起把三舅父放下来,拔出了嘴里的筷子,抠出了嘴里的鸡蛋,但人早已死了。正在这时,听说鬼子又来了,母亲连忙拉着我钻到一个大草堆里,叫我尽力往里钻,她在外面把草堆弄好,看不出一点痕迹,就嘱咐说不是她来叫就别答应,说完,她也就走了。不多一会儿,我听到鬼子的皮鞋声来了,我一动都不敢动,听到他们说里头有人罢?有人说没有人。一个鬼子用刺刀直往里捅,我屏住气一动也不敢动,鬼子捅了两下,见没有动静,也就走了。我仍不敢动,怕他们走原路回来,直到傍晚我母亲来叫我时,才从草堆里出来,总算又一次逃过了灾难。母亲知道我躲过了鬼子的刺刀时,也为我捏一把汗。

这整整八年在日本鬼子刺刀下的生活,实在是惊涛骇浪、惊心动魄的生活。这血与火的生活,一时是写不完的,日本鬼子犯下的滔天大罪,虽罄南山之竹,也是写不完的。

抗战胜利后,我就离开了母亲,上了无锡国专。毕业后几个月,无锡就解放了,我也入了伍。不久又被留在无锡第一女中工作,这时我还常常能回家看母亲,我还把母亲接到无锡城里住过一段时间。1954年8月,我被调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这一下,我就与母亲离得远了。初到北京,人生地疏,我很不习惯,往往为了搭校车进城上课,早晨四五点钟就要起床,那时月亮还在天上,秋末冬初的风已经刺骨的冷了,况且我只身一人远离家乡,举目无亲,更加增加我思念母亲、思念亲友的思绪。我有一首《远别》的诗,就是抒发我的这种情绪的,诗云:

一别故乡三万里,归心常逐白云飞。

酒酣始觉旧朋少,梦冷正怜骨肉微。

月上高城添瘦影,风来塞北薄秋衣。

茫茫南国秋风起,日暮高堂望子归。

记得1958年,我曾回去过一次,那时母亲还很健康。

1963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我的家乡饿死了人,家里来信,说母亲病了,我连忙请了假,带了些大米、面粉(当时在农村有钱都买不到),特别是知道农村闹蛔虫,我特意买了不少杀蛔虫的药,准备送给村里人用的。到家后,看到母亲骨瘦如柴,我不禁失声痛哭,原来医生说她的病弄不清楚,不敢用药,哪知我到家的前一天,母亲嘴里忽然吐出来几条大蛔虫,因此确知母亲的病也是闹蛔虫,于是把我带回去的“驱蛔灵”先给母亲服下。很快,母亲就一连几天,腹泻出来的都是蛔虫。这一下,病情明白了,就是因为饥荒,吃青菜萝卜,吃一切勉强可吃的东西。况且有一段时期,农村刮共产风,把家家户户自己的锅灶都砸了,全村吃大锅饭,我家也不例外,母亲每天到食堂排长队吃饭,食堂又不卫生,所以不少人肚子里长了蛔虫,有些人就是被蛔虫穿破肠胃而死的。我母亲总算还没有被穿破肠胃,因而得救了。蛔虫杀尽后,又到医院诊治。开了点药,一边吃药,一边吃米汤、稀粥。过了几天,母亲就渐渐好起来了,脸色也转过来了,也能下地走动了。这时我已在家耽了半个月了,母亲知道我快走了,就对我说,我嘱咐你两件事:

一是我为了抚养你们,解放前借了一些高利贷的债,现在政府是不许放高利贷了,可这是现在,不是当初。当初如果没有这些高利贷我是养不活你们的,你们就只有饿死。我是借高利贷把你们养活的,现在长大了就不认账了,这样的事我不能做。你仍要依当时言明的高利贷连本带利给我还清,否则我没有面目见人。何况借钱给我们的都是村上的劳苦人,她们在上海工厂做工,积了点钱,借给了我们,能不还吗?你只要给我把全部债还清了,我就死也瞑目了,这就是你对我的真正的孝!到我死的时候,你不回来也不要紧,我仍旧会很高兴的!

二是你不能看着你嫂子、侄儿、侄女饿死。你们搞运动,说你大哥参加国民党、二哥参加三青团,你们要划清界限。但我一辈子种地,一辈子与他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他们又没有参加国民党、三青团,他们也是种地人,他们有什么罪?划清了界限就让他们饿死吗?总之你寄钱养活我,我只能与他们一起吃饭,我不能自己吃饱了让他们饿死!

母亲的话,深深刺进了我的心里。我就是因为每月给母亲寄生活费,母亲一直是与大嫂和侄儿、侄女一起生活,于是每逢政治运动或支部会就要批判我,说我划不清界线,说我包庇“反革命分子”家属。事实上,大哥于50年代初去香港经商,后又到了台湾,大概在60年代初死在台湾,由台湾同乡会为他殡葬。这是我前几年去台湾时由我同村旅台六十多年的乡友告诉我的,而且他离开大陆后一直是经商,没有任何别的活动。但这些情况,50年代到60年代的我们怎么能得知呢?那个时候,我们的政治是越“左”越革命,所以面对着这样的批判,我只有作检讨,但检讨并不能解决真正悬在我心里的问题,这就是我母亲提出来的:难道要让他们饿死吗!

当时我面对着垂暮之年的母亲、毕生在苦难中的母亲,她的这两点嘱咐,我是从心底里谨记的,所以我就对母亲说我一定记住你的嘱咐,遵你的嘱咐办。

到1965年末,我终于把母亲借的全部高利贷还清了,为此,她老人家高兴得特地让大嫂给我来了封信,说她从此心里舒坦了,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我本想请几天假,回去再与她老人家过几天心情舒坦的日子的,谁知还没有等我安排好,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我是最早被打入“刘少奇、陆定一、周扬”这一所谓的“黑线”的,从此我被投入了黑暗和灾难的深渊!

1966年的秋天,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红卫兵正在声嘶力竭地批判我的时候,却飞来了我母亲去世的电报,我几乎为此晕倒,我向红卫兵请假奔丧,他们是铁石心肠,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只准我发电报回去,而且还要经审查!

长夜难眠,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怎样去世的,又怎样成殓安葬的。那时,“文革”风暴正在席卷天下,一切正常的、正当的人间关系都被破坏了,我却正当此风暴的前端,我一辈子所有的痛苦加起来,也没有这一次的痛苦深,没有这一次的痛苦剧!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2002年6月6日于京东且住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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