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梵镜瑜伽

第三章 梵镜瑜伽

一、热爱生命

如果说幸福需要人共同分享才能到达顶峰的话,那么不幸却教会人默默承受,因为没有哪个旁观者愿意久久地踯躅于他人的苦痛,从某种角度上看,每个健全的生命都在渴望被幸福包裹的同时,本能地排斥着疾病和死亡。

肖璐的婚礼至少从表面上看,给所有参加它的人带来了幸福和满足感,就连卓卡也没想到肖璐还有所隐瞒,以为她真的解开了心结,接纳了光明女神的馈赠。而此时的卓卡也不会想到,就在她望着屡屡升上高空的彩炮出神的那一刻,她的父亲正面临着一场终究会挫败的战争,就在她参加肖璐婚礼的第二周,她接到大伯打来的电话。大伯在电话里告诉她,父亲刚做完胃切除的手术,而在此以前,她对此事还一无所知。

卓卡向“卓越瑜伽”请了假,开始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一路上,她没往最坏的方面想,父亲身体一直不错,也没听说过他有胃疼的毛病。随着脚步临近,气氛逐渐沉郁起来,等她赶回家,本就不大的小屋早已被亲朋好友们挤得满满登登,坐在床头的大伯用关切的语气提醒弟弟要多保重,注意饮食,宽慰他说胃癌五年的存活率是很高的。

癌症,化疗,止疼针?卓卡一下子就懵了,此时她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等她醒过神来,才发现屋子里的人要么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要么低头不语,要么指责她不该这个时候才赶回来。等到人们陆续离开,卓卡才强颜欢笑地问父亲感觉怎么样。父亲微微张开嘴巴,用嘶哑的嗓音对她说:“爸爸感觉还不错,你怎么突然就放下工作了呢?早知这样,就该提醒大伯不要给你打电话了。”

父女相见,起初谈的都是温情的一面。卓卡说爸爸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到遥城念书的时候,你说不会送我,但等我走了好远的路,回过头,还发现你站在窗口。父亲说我当然记得,其实你走的那天,我也舍不得。但我希望你早点独立起来,不想让你有太多留恋。卓卡又说爸爸你知道吗,通过瑜伽考核的那天,我第一时间就想给你打电话,但我总以为会中途变卦,一直等到第二天确定不是做梦,才敢把消息告诉你。父亲说你一直都是安静、沉稳的,也一直很努力,但有时候过于谨慎也不好,那会妨碍你错失良机……六月的天,栖在梧桐树上的蝉已经不安地叫了起来,屋子里谈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有那么一段时间,卓卡几乎忘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罹患重病的人,不过当父亲开始剧烈咳嗽,叫她把撂在床下的痰盂递过来时,卓卡的心再次缩紧了。

在家里住过一宿,卓卡大约了解到父亲的病况:长年累月在外面摆早点摊,在女儿念大学之后生活变得更加没有规律的父亲早就有了呼吸系统的毛病,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又查到了胃部有恶性肿瘤。目前肿瘤已经切除了,胃也失去了大半,但复查结果表明,癌细胞还在扩散,需要继续化疗并配合中医理疗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爸爸,我和大伯商量好了,周三就带你去亚洲肿瘤医院去做化疗。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这里存了一些,差的大伯会先垫着。”卓卡对父亲说。

“花那些冤枉钱干什么?医生总会故意把病情说严重,害怕承担责任,爸爸现在不好好的吗?”没等卓卡开腔,父亲就叫她打开电视,不愿就此事往下谈了。

病是不能搁置的,眼见事情过了三天,父亲还不愿意入院救治,卓卡急得心窝都在烧刀子。该想的办法,该做的工作都做到位了,但不管卓卡和大伯如何劝说,卓海丰就是咬死了不肯住院。这个刚刚迈入花甲之年的男人执拗地拒绝化疗、放疗,以及一切有损肌体机能的治疗手段,他只想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他以为每天靠药物维持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爸爸,我们要相信奇迹,尝试一次没有什么坏处,如果效果不好,大家都不会再强迫你了。”这天晚上,卓卡又做了一次努力。

“从做手术的那天起,每个人都这样劝我,”卓海丰淡淡一笑,说,“但没有人能逃避死亡,与其每天因化疗疼得无法睡觉、吃饭,甚至丧失思考的能力,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走完最后这一段时光……卓卡,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尊重你的选择,这次你也尊重我一回,好吗?”

这不是尊重和选择的问题,而是和死神之间展开的一场拉锯战。卓卡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也没就此答应他,父亲倒是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没有起夜,也没像昨夜那样疼得身体都蜷缩起来。睡在另一张小床上的卓卡一直都不敢合眼,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在凌晨四点的时候,父亲突然“哟”地叫了一声,用手一摸,背心上全是汗。卓卡用脸盆接来热水,拿毛巾擦拭着他的身体,父亲蜡黄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手却颤抖个不停。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卓卡抓过他的手,捂在自己怀里。

“明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好睡吧。”父亲从她怀里抽回手,合上了眼睛。

夏初,天明得早,第二天上午八点不到,卓卡就陪父亲来到他当年念书的地方。那是遥城的一所重点中学,六十年代末,一场火灾把它化为灰烬,如今伫立于两人眼前的乳白色外墙和宽大的篮球场,都是后来重修的。以前的老师和同学,早已被一群陌生的面孔所取代,门卫狐疑地听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解释了半天,才勉强放行。进了校园,父亲的心情出奇地好,时不时地告诉她哪里是报刊栏,哪里曾经是他们亲手植树的地方。

头一次来到父亲学习过的地方,卓卡也倍感亲切,然而当她陪着父亲来到南边一幢教学大楼下面的时候,卓海丰却仰起头,久久注视着开始喷射火焰的天空。遥城向来都是热的,几十年前如此,几十年后也同样,就在昨天夜里,他还听见了呐喊和呼救声,在幽冥的走廊上,那个苍白少年的哀求声让他撕心裂肺。

“爸爸,早点回去休息吧。”卓卡觉察到父亲脸色不对。

“我对你说过你出生以前的事没有?”父亲望着她,没有挪步的意思。

“你说你快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我,然后就是工厂倒闭,再就业无望,只能到外面摆摊。”为了避免勾起父亲的伤心往事,卓卡巧妙地回避了母亲当年因家贫而离去的事情。如今对于母亲的印象,也仅仅是楼下一辆绿色的大卡车不停地按着喇叭,当年无知的她只顾坐在床上,玩着母亲临走前一天买给她的洋娃娃。

“更早以前呢,在我进工厂以前的事,爸爸给你说过吗?”父亲没有打住的意思。

“你和一批知青下乡了,他们中有许多都没再联系了,有一部分在国内,还有两个同学在美国安家了。”卓卡说。

“那不是我真要对你说的,”卓海丰摇摇头,说,“爸爸从来没有下过乡,也没放牛割草,在回到工厂以前,我在遥南农场待过。”

提到遥南农场,卓卡的脸陡然变色,稍有地理常识的人都知道,那里曾经是关押犯人的监狱,她无法把父亲和那些身戴锁链的犯人联系到一起,她想父亲大约只是担任狱警或守卫之类的工作吧。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她的脆弱神经再次崩裂,就在几十年前,在这块看似清爽、整洁的土地上,以他父亲为首的七名中学生冲进了一间正在自习的教室,用长矛和棍棒把正在学习的学生们撵出去,然后把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逼到墙角,让这个革命败类交代自己的叛徒行径,因为就在昨天晚上,他们这一派的几个学生被人出卖后遭到残忍袭击,两死一伤,其中一个至今还昏迷不醒。少年的脊背紧贴着墙壁,哀求他们,恳请他们不要把他拉到外面杀鸡儆猴。他眉弓紧锁,膝盖弯曲,个头小得就像一只白耗子。“放过你可以,只要你走得出去。”卓海丰指了指少年身边的玻璃窗,说刚才他们已经开过会,全票通过。“跳下去?你要我跳?!”他的眼里闪烁着惊恐和仇恨。“要这个,还是要这个!”有人晃了晃手中武器。“那我就完了!”少年继续哀求着。“少废话,你自己选择!”在卓海丰等人的威逼下,少年颤巍巍地爬上了窗沿,在最后一次恳求他们并遭到拒绝之后,纵身跳了下去,血用肥皂水冲刷了一天才干净……接下来,便是长期拘留,问题一再搁置,然后便是屡次提审,交代犯罪动机,写千篇一律的材料,直到法院下达通知书,监押到遥南农场接受劳动改造……“在那个动乱的年代,每个人似乎都是受害者,青春被耽误了,一腔热血的身体早已变成麻木的皮囊,虽然所有人都有理由控诉命运的不公,谴责‘文革’的发动者和指挥者,但谁又是参与施虐的帮凶,谁又能够在若干年之后主动站出来,给冤死的亡魂下跪?卓卡,这是我好多年也解不开的心结,不管当初是否真的是一颗红心,也不管当初是否有充分的理由,但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时,我怎么能如此草率?我怎么能平心静气地给自己开脱,告诉自己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每天都有类似的事发生,这只是人类历史中数不清的错误之一?”

“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一段拼命想要掩藏、却最终无法掩藏的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卓卡想起了总教练苏翠萍对她说的这一席话,那次是因为肖璐和桑贾伊之间的事,而这次事情的焦点却聚集在罹患重病的父亲身上,这是否就是人们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否幽默、大度,一贯保持乐观态度的父亲还有更隐秘的历史没有对她讲?卓卡不敢深究,更不愿意把“罪犯”这两个字和父亲联系起来,难道父亲是因为愧疚才拒绝化疗,以为这是自己应该得到的惩罚?

“卓卡,你不要想太多,前后我已经失去了将近二十年的自由,该受的罪,已经受得够多了。债,即使欠下再多,迟早也会还完的。爸爸今天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在闲暇之余好好地考虑一下你自己的人生,不管命运把你推向何方,你都要记得,当你有权利决定他人的命运,特别是生命的时候,不管是谁在后面施压,你都要学会说‘不’,都要站在善意的那一边,都不要失去心中最后那一点阳光!”

听到父亲的话,卓卡只觉得鼻子酸溜溜的,父亲最后的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告诫、提醒她,毋宁说是在自己人生最后旅途上的一次忏悔和总结。对于他这一代人的生活和经历,她了解得太少,肤浅也片面,没有太多发言权,但没有什么能抹去最后的那一抹光,惧怕黑暗的人类就是在千万年前,点燃第一堆柴薪的。“爸爸,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做瑜伽吧,可以让身体学会放松,可以让你精神好起来。”卓卡对父亲说。

“爸爸可不能做肩倒立,也不会把身体弯得像蛇一样。”卓海丰绷紧的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这方面,我是专家,我保准你能看到效果。”她想,如果眷恋躯体的生命终将会离开外壳的话,那么尊重一个人临终前的选择即是对生命最大限度上的关怀。

二、呼吸

卓卡支持卓海丰放弃化疗的决定在卓家引起了质疑和指责,就连一向关心卓卡的大伯也不相信地打来电话,说钱不够大家可以凑,怎么能这么早就放弃希望呢?卓卡在电话里告诉大伯,父亲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化疗所产生的连锁反应对父亲来说是地狱般的煎熬。大伯以为这样做太草率,怎么也要试一试,但卓海丰却已经从她手里抢过话筒,说:“海裕,你们不要再为难她了,这是我的决定,我知道你和妹妹都是为我好,但在这件事上,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

既然父女二人意见一致,亲戚们也不便多劝,卓卡和父亲一起拟定了新的作息时间表,把这个小家变成了瑜伽教室。每天清晨,卓卡都让父亲保持舒适的坐姿,让他放松,试着进入冥想的状态,让他放松胸腔、鼻子、嘴巴以及身体的所有器官。

生命最重要的三大要素就是饮食、睡眠和呼吸,而在这三大组成部分中,呼吸是生命之本,一个人可以忍受断食和失眠的折磨,却无法停止每一刻的呼吸,它既可以用来验证生命的存在,又是反映情绪的一面镜子。在教父亲放松的时候,卓卡发现他的呼吸短促有力,因为在这个年近花甲的男人眼里,还有很多东西割舍不下;不久,他的呼吸又变得滞缓、沉重起来,时间给他留下了太多创伤,恐惧、悔恨和愧疚让他心如乱麻。

“爸爸,先休息一会儿吧。”卓卡知道对于一个从未接受过瑜伽训练,对人生已有根深蒂固的认识的人来说,保持平静和放松的状态没那么容易,但卓海丰依然坚持了下来,这让她感觉父亲的顽强,也让她认识到多年的磨难会历练一个人的毅力。第二天,父亲的状态比第一次要好,此后越来越能看到他的进步,他食欲还算不错,声音也铿锵有力,但夜晚的时光却一天比一天更难熬,疼痛总是在人们放松警惕时突然来袭,父亲经常浑身被汗水浸透,无法入睡,于是她又教他简单的放松体式,让他跪在床头,两手向前平伸,胸部也贴靠在床上,缓解压力。

“呼吸控制法”“瑜伽休息术”和“婴儿式放松”似乎让父亲的病情有所缓解,第二个月去医院复查,拍片的时候,医生说肿瘤没再继续扩大了。初战告捷给父女二人增添了更多的信心,但好运不长,等到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正在睡觉的父亲突然从梦中惊醒,额头上聚满汗珠地告诉她自己浑身疼痛难忍,骨头里边都像被针刺过一般。卓卡赶忙给他按摩,勉强熬过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两人再次来到医院时,医生的话让卓卡哑然失声。从表面上看,父亲的病是控制住了,但做过穿刺检查之后,却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也许已经蔓延到骨骼最深处,也许将来还会影响到脑神经,丧失语言能力,具体情况目前还没能得到确诊。

“请你做好心理准备,你爸爸还有不少罪要受。”临走前,医生对卓卡说。

拿到止疼用的杜冷丁,卓卡心里不是滋味。父亲却开导她说这样的折磨相对于化疗来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就在几年前,一位患上绝症的同事只化疗完第一个疗程,就闹着要自杀呢。话虽这么说,事实却在不断地把人拉入活生生的地狱,一个人可以忍受孤独、绝望和不幸,但无法承受每分每秒的煎熬,无法承受每一个细胞组织都在分裂、变异,反过头来啃噬原本健全的身体。这一夜比以往过得更加艰难,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卓海丰打了三次止疼针。

父亲还在坚持做瑜伽,但已经没有开始那样积极,效果也没有当初那样明显了。卓卡已经感觉到他的力不从心,父亲脸上麻木、勉强的表情让她想到了自己的第一堂瑜伽课。他之所以还在坚持,只不过是安慰她罢了。而人,一旦对某样东西产生了依赖性,坚韧的神经就会松懈,再难反弹回原点,卓海丰打针、吃药的次数越多,就越不愿意忍受持续的疼痛,从每天三针到每天八针的改变不过半个月,他的忍耐力已经接近极限。无数个晚上,卓卡都两眼通红,无法进入睡眠,倘若父亲叫两声,哼一哼,都会让她略微好受些,但这个要强的男人却不愿意在任何人,哪怕是自己女儿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又过了几天,每次说该打针了,父亲都坚决反对,说这样做无疑是竭泽而渔,他还忍得住,但没过多久,他又改变了主意,把卓卡叫过来,大声嚷着要马上止疼……随着事情发展,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坏,每逢疼痛让他头脑欲裂时,他都咒骂着入狱时所受的非人折磨,咒骂生活剥夺了他的自由和妻子之后,又把黑色的锁链圈在他脖子上,让他无法呼吸。再后来,止疼针的效果也开始削弱了,一天晚上,他突然两眼通红地望着卓卡,用一种可怕的声音说:“你知不知道,医生都在害我,他们在节约钱,他们把药掉包了!”

父亲不再是卓卡所认识的那个父亲了,他失去了往昔的幽默和坚强,疾病给他造成的困扰已经摧毁了他的性情,一旦他的身心都开始崩溃,诚实、正直和善良等美德就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没完没了的埋怨、恐惧、惶惑和怀疑。有那么一天,卓卡发现从来没有指责过她的父亲竟然当着一个前来探望他同事的面,说家人没有给他采取最有效的治疗措施,他说得声泪俱下,仿佛患病期间受到天大的委屈。事后,父亲又恢复了正常,懊恼地向她道歉,承认自己刚才在撒谎,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他想病毒一定侵蚀了他的大脑,把所有神经都烧短路了!

疾病让卓卡和父亲卷入一场无可逆转的失败战争,除了性情的改变和身体日趋虚弱之外,卓海丰的视力也大不如从前,总有一些黑斑会遮挡住他的视线。呕吐和咳嗽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以往洪亮的声音嘶哑得好似一口破钟,只有在疼痛略微缓解的时候,他才会把女儿叫到身边,说自己一直在拖累她。“其实爸爸这辈子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知足了,可你还年轻,不要因为我影响到工作……赶快给瑜伽馆打电话吧!”有那么一刹那,父亲因疾病而变形的脸上又恢复柔和的色彩,他不清晰的、浑浊的目光也恢复了宁静,他说等到明天,自己会再试试她教的呼吸控制法。他说那真的很管用,心一旦静下来,什么痛苦都消除了。父亲拉着她的手,夕阳穿过窗棂的缝隙,把小屋里的两个人晒得暖融融的,空气中漂浮着许多细小的、星星点点的尘埃,这一幕让卓卡想到童话故事里才能看到的感人场景。父亲摸了摸她的脸颊,用温和的眼神打量着她,说:“爸爸没能给你留下什么,但不管这段时间我都做过哪些错事,都请你原谅,好不好?……每次看到你那样认真、执著地教我瑜伽,我就在心里说这才是我的女儿,我这辈子真的没有白活。”父亲疲惫地感慨了一番,让卓卡扶他上床躺下。

这是卓卡和父亲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如果卓卡知道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一定要和他多聊两句,如果卓卡知道父亲在五分钟以后就会离开人世,她一定不允许他就这样闭上眼睛。但事情永远不会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路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人也终将呼出最后一口气,不过三个月就淘空了身子的卓海丰已经无力面对明天,在模模糊糊、时断时续的梦里,他又来到了那条阴暗的,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走廊,只不过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那个苍白的少年,也不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更不是止疼针所带来的美妙幻觉,而是一片耀眼的,可以吞噬一切,同时也可以接纳一切,比太阳耀眼千万倍,凡人无法承受的白光。从他皴裂的嘴唇里,呼出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生命游走了,他不会知道女儿正手忙脚乱地给他的哥哥打电话,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正朝这边赶来,更不知道自己的离世会给女儿留下更多难题……卓海丰在三天以后的那个清晨下葬,当天晚上,对卓卡的指责声已经到达了顶峰。几乎所有亲戚都用那种哀怨的眼神看着她说:“你怎么不愿花钱给你爸爸治病,你怎么忍心看着他这么快就走了……如果当初化疗的话,还有五年,十年……唉,真可怜,唉,卓卡……”

我真的做错了?还是当人们无力承受悲伤时,便会寻求一个近在眼前的突破口?人们陆续离开,小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卓卡不禁问自己。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她没有把握证明自己当初的抉择是正确的,也不敢否认自己所做出的种种努力没能在父亲临终前缓解过他的痛苦,但事实却一再告诉她,在这场和死神的争夺战中,她和父亲彻底站在了失败者的那一边。抬眼去望摆在屋内的遗像,那张宽阔的、明朗的脸上的笑容依然是她所熟悉和挚爱的,眼下发生的却是事实,让人感到不真实却不能否认的事实,如果她没能在父亲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时光给他更多帮助的话,那么作为一个女儿,她的存在还有何意义,而她所坚持和热爱的瑜伽,除了能给人心理上的慰藉之外,还有什么价值?回想清晨下葬的时候,每个参与者都痛哭流涕,对陌生人都充满善意的她却没能流下眼泪,是她对父亲的感情还不够深,还是过多的自责和悔恨已经让她忘记了眼泪?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怀疑、厌恶自己,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去了生活的动力,眼下,世界上最亲的那个人已经去了。

离开父亲的牌位,卓卡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夜幕来袭,直到她的背心被蚊虫叮咬得发红、肿胀,她还看着那张空空如也的大床,以为父亲是被大伯送到医院去治病了。意识到种种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之后,她总算站了起来,来到床边,用热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这张父亲前几天还躺过的凉席。毛巾和凉席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让人想起哀婉的叹息,也让人想起那部为了改变现在而回到过去,却依然无法挽回结局的科幻电影。卓卡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冰凉的泪水滚过她的鼻尖,落在她虚弱发烫的嘴唇上。

三、漂泊者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卓卡来到镜子面前,把本就不长的头发剪得更短了。随着剪刀一开一合,发丝一茬一茬地落到地上,一团团,一簇簇,冰凉凉的。回头再看那张不起眼的脸,变得明朗、清晰起来,表情却写满了惘然和落寞,浮肿的眼袋也还没消。她把剪刀搁到一旁,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形销骨立的她一时间改变了很多,那颗单纯、火热的心也起了褶子。卓卡来到卫生间,洗了个澡,让自己的每个汗毛孔都舒张开来。从里边出来,她开始整理日常用品,又去超市买来食品,打算来一次长途旅行。

买完火车票,她背起重重的行囊,来到了四川,按照网上联络好的,他们将会在成都拼车,然后前往拉萨、日喀则和纳木错。之所以选择这样长途跋涉,是因为没有什么能够填塞和弥补父亲离世之后的这段空当,每分每秒都那样漫长无边,也许只有在外漂泊的感觉才能让她走出那座没有尽头的迷宫。

当天下午,伙伴们陆续赶来,聚集在成都一家青年旅行社。两天之后,旅程才算真正开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当年参加瑜伽培训时的情形,可眼下的她却没有情绪和人聊天,没能同这群操着南腔北调的人一道去武侯祠看戏,又婉拒了两个邀请她一起逛春熙路的女孩,而等大家深夜归来时,卓卡又发现队伍被重新排序了,先前还在争吵的一男一女已经手拉着手,宛如一双热恋中的情侣。看到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她才意识到这样的选择并非明智之举,人们要的是欢乐、生机和憧憬,他们完全有理由忽视一个外表普通、不擅言辞且郁郁寡欢的人。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不属于驴友中的一分子,坐在一旁的她更像是一个走到哪里算哪里的漂泊者。

晚间的时光依然是用来消遣的,每个人都没早点歇息的意思,他们似乎早已忘记今天下午还在谈论的高原反应、肺水肿,忘记氧气袋和红景天的储备不足,在这些人眼里,藏地之旅既没有神圣色彩也没鲜明的意义,有的只是神秘、逍遥和无须经过努力就能抵达的梦境。卓卡终于坐不住了,她走出了聚会的小房间,来到宽敞的院子里,这个保留着川西特色的小院铺着青石板,正中央有个小花坛,里边种植着铁树、步步金莲和咧开嘴巴的石榴,走廊一边的石柱上还摆了盆兰花。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里的气候远比湖北要温润、清爽得多,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许只有身处腹地的四川才造就了人们安逸、闲适且做什么事都慢半拍的性格吧。再往前,已经来到了青年旅社的门口,他们的领队鑫尘正坐在板凳上一边编织着什么,一边和旅店老板聊天。待到卓卡要走,鑫尘却放下手里的东西,冲她挥了挥手,说请她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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