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崛起

第二章 崛起

一、第一课

成功者登上胜利的阶梯继续前行,落败者狭长的身影却掩藏在薄雾之中,拿到资格证的朝向南被另一家瑜伽馆聘去当教练;春光明媚的姊妹花挥舞着胳膊,乘上远赴成都的火车;罗海珍在临行前,给每个人都送了一件小礼物,里边还夹了张祝福的卡片;唯有不辞而别的肖璐没有留下音信,也没向卓卡和其他人道别,卓卡以为是自己抢走了最后名额的缘故。

没等卓卡细想肖璐身处何地,另一件事已经在“卓越瑜伽”引起轩然大波,那便是在这里任教四年有余的,受到无数女人青睐的桑贾伊在肖璐离开后不久,向瑜伽馆的老板何松递交了辞职信。尽管那个习惯把两手捧在胸前,见人永远笑眯眯的老板一再挽留,印度人依然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大门。他的离开引发了种种争论,有人说某家瑜伽馆在挖墙脚,有人说桑贾伊和苏翠萍向来貌合神离,一直在明争暗斗,更可笑的猜测甚至涉及印度人的信仰,笃信印度教的桑贾伊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乡,一场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圣战正等着他呢。

不管上述传闻哪一样是真实的,卓卡都宁愿相信最后的假设:处于热恋之中的桑贾伊不愿和肖璐天各一方,他们就像波斯地毯上编织的神话故事,在异国他乡结为伉俪。随着冬季来临,空地上野柿子树的果实变得更红了,天空清凉如洗,抬眼望去,果实的颜色总会让她想到闹哄哄的街道,想到赤脚在街头蹿来蹿去的男孩和拿着棕榈叶扇子、叫卖水果的商贩……在街道的另一头,坐在大象脊背上的桑贾伊露出珍珠般洁白的牙齿,从后面搂住新娘柔软的腰肢,几个额头点了红痣的女孩在前方引路,还时不时地拾起铜盘里的花瓣,抛撒到空中……这是电影里看到的画面,不是真实的生活,不过就算做最坏的打算,肖璐和桑贾伊总会结为连理吧,又有什么能比跟爱人长相厮守、直到须发皆白还相亲相爱地依偎在菩提树下更让人羡慕呢?

卓卡的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念头,直到苏翠萍在外面喊她,把她叫出门,问她是否愿意留在这里当助教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依然站在瑜伽馆。现在,儿时的梦想离她又近了一步。几乎不假思索,卓卡就接受了每月至少上一百节课,月薪一千四的条件。临走前,苏翠萍又叫住她,眼皮一抬,补充说:“忘了告诉你,还有三个月的试用期。在这段时间里,你是没有薪水和任何酬劳的。”

“从练习者变成瑜伽老师,需要转换自己的身份。”这是苏翠萍在卓卡担任助教前,给她上的第一节课。去掉身上多余的饰品,特别是那串她很喜欢的,从夜市里淘来的玻璃珠子更是不能戴,她要先去美发店做个头,清洁皮肤,再花钱去专卖店买一套瑜伽服。等她重新站在总教练面前,高个子女人才点了点头,说:“那些办了卡,过来练习的女人,会很关心你的外表,她们会暗地里拿你和她们相比较,女人们注重直觉,特别是第一感觉。”

“纤体”“瘦身减肥”“让青春永远眷恋你”……来到招收会员的教室门口,卓卡不免对这类广告语感到失望,这离他们的瑜伽宣言实在太远,离她理想的瑜伽状态也有一定距离,可一想到自己当初也是为了自信一些、美好一些才来参加培训时,她又舒展开眉心,满怀喜悦地面对未来。最初的那两个月里,苏翠萍没让卓卡单独面对会员们,她会站在卓卡旁边口述体式要领,然后再由卓卡示范给大家看。但可以依靠的时间总归短暂,两个月以后的某一天,苏翠萍告诉卓卡,她即将和其他有经验的老师培训新一批的瑜伽教练,从明天开始,就由卓卡独自带领会员们做瑜伽了。

放松,调整呼吸,让身体的方寸之间都保持最舒适的状态,在独自步入课堂之前,卓卡一再提醒自己。或许换作另一个人,换成叶氏姊妹或者肖璐,她们没有这样的顾虑,因为娇艳的花朵早已习惯最炙热的阳光,但卓卡却不然,恰恰相反,她不习惯这样的注视,不习惯她们盯着她不高的鼻梁、平板的胸脯和脚底那张薄薄的瑜伽垫,以及她那藏在紧身瑜伽服后面的胎记。那些经济条件不错的,花了比普通瑜伽馆多一倍的钱到这里来练习的女人们正在看她,用眼睛、眉毛和肢体仔仔细细地评判她,审视她,给她打分,她不知道是否能过这一关。

音乐在耳畔响起,她开始带领她们活动肩膀和脖子,台下的动作不那么统一,女人们似乎不大服从指挥,或快或慢地应付着。她站起来,做了个“拜日式”,有人象征性地举起胳膊,有人只是懒散地挥了挥,动作才完成一半,一个中年女人就起身从后门出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事情越来越糟糕,又有两个人相继离开,没有解释,没有道别,甚至没看她脸上表情就离开了。“冷场”,最害怕的一幕出现了,就在她让大家平躺在瑜伽垫上,开始做休息术的时候,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学员已经提前离开了教室。

卓卡的情绪低落至极,失去苏翠萍支援的她只能友好地看了看最前排的那个戴眼镜的文静女孩,心想她是这些人中最年轻、最有善意的,或许她还在念大学吧。女孩没能安静地躺下,而是坐在那里,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似乎在说:“这对吗?为什么和我以前练习的不一样?”铃声终于响了起来,各种不协调的、乱哄哄的声音响了起来。没有一个人在做完体式练习后好好地休息过,她们忙着从鞋架取鞋,忙着打电话,忙着议论各种琐事,忙着清理小包,翻出存衣柜的钥匙,忙着去卫生间补妆,手忙脚乱地看地上是否有自己留下的东西。没人注意到卓卡还有一件事没做,那便是她要两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大家告别,此时甚至没一个人走到她跟前,轻声安慰她说:“嗨,对于一个新老师来说,这节课已经不错了。”

会员们纷纷离开了。卓卡还站在教室里,看着地上凌乱的瑜伽垫,那不是瑜伽的状态,这里全乱套了,简直就像等待收拾的儿童游乐场。她走过去,把瑜伽垫、瑜伽砖和带子等辅助工具收拾好,把它们放在合理的位置上。她盯着自己的脚尖走出大门,担心某人会问她课堂上的情况,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烫得怕人。

从教室回到寝室,卓卡在第一时间翻出了张蕙兰的教学光碟。她的启蒙老师,那位皮肤黝黑、脸上化了淡妆的女人也非天生的美人坯子,但坐在绿荫覆盖的草地上,被背后群山环绕的她却给人干净、清爽的感觉,并赋予观者说不出来的魅力。她想这正是瑜伽的能量和吸引力,当一个人全心投入自己热爱的事业,对周围的每一个人都保持着友善、平和的态度时,那么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也会影响、感动到大家,哪怕这种光芒仅有萤火之微。

第二节课,卓卡开始尝试改善、调整自己。首先,她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去想会员们会怎么看,把精力放在编排好的课程上。她把语调放慢,声音放柔,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有节奏,也让下面的会员更容易进入状态。在做体式示范的时候,她把每一个动作都通过口述细细地分解了,这一回,三个月的封闭式训练起到了作用,因为只有这样,人们才知道怎样做动作会更标准,怎样才会避免受伤,而瑜伽体式就是真实地面对自己的身体,不要勉强,不要和那些能做出超高难度动作的大师比。课程上到一半,她从台上走下来,一一观察着每个学员,她们的身体条件差异很大,性格也各个不同,她一边帮她们纠正姿势,一边告诉自己要关心每一个人。女人们都希望自己能够受到重视,都希望自己能在处理完工作、家庭和学习之后,来这里好好地放松一回,她们之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瑜伽,除了纤体瘦身之外,也希望自己能够通过瑜伽的习练,更积极、健康地面对明天。

在这堂课上,离开的只有三个人,卓卡明显取得了进步。一周之后,她已经进入状态,这天下课了,那个很文静的女孩还走到她面前,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教授瑜伽的。女孩的话让她有些为难,但她还是如实告诉她,自己拿到资格证的时间并不长。

女孩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认真地望着她说:“老师,我喜欢你。你不是这里教得最好的一位,但每次我都能感受到你在用心。”

等到女孩离开了教室,卓卡的眼睛也湿润了,此时她所拥有的喜悦比当初拿到资格证时还要多千万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赞扬,况且这种赞扬还是从一个初学瑜伽的少女嘴里说出来的,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满足。她偷偷拭去脸上的泪痕,很想和人分享这些,她想要是肖璐也在这里,该有多好啊。从教室回来,卓卡做好了教学笔记。她在乳白色封皮、上面绘有常青藤的笔记本上列出了长长的名单,那是她每天面对的会员,她喜欢她们,时时刻刻地感受她们,她相信她们和自己一样,都会在习练瑜伽的同时,看到自己的进步。

二、火焰之舞

事情眼看就进入正轨了,除了少数吹毛求疵的人之外,卓卡的课越来越受到大家的认可和欢迎,在许多老师眼里,瑜伽只不过是一份工作,但在卓卡的心目中,这项事业已经变成了生活中不可替代的一环,她喜欢这里干净、舒适的环境,喜欢那些口味清淡的素食,喜欢和其他瑜伽老师们待在一起,畅想未来,给生活绘制精美的蓝图。翌年三月,她和“卓越瑜伽”签署了正式合约,也是在这天晚上,好久都没联系的肖璐给她发来了电子邮件。卓卡的眼睛很快就被点亮了,在信中,肖璐告诉她,桑贾伊向她求婚了。

关于桑贾伊求婚的事,肖璐没在信中详细说明,因为此时的她还没有拿定主意。离开遥城的她和印度人去了广州,目前还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所有开支都是靠任课的桑贾伊独自承担的。他们不得不省吃俭用,和一对中年夫妻合租出租屋,那里只有一个房间,二房东把他们的大床安设在封闭式阳台上。因为没有暖气和空调的缘故,去年冬季很难熬,而周围的人对他们也保持着审慎和不信任的态度。至于说那对早出晚归的夫妻,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为了钱,为了孩子,甚至为了生活用具摆放的位置不对而大打出手。每天深夜,她都和桑贾伊紧紧地挨靠在一起,每次他都把她揽在怀里,问她是否后悔跟他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她抚摸着他小麦色的皮肤,说她很知足,她没告诉他自己害怕冬天,但最恐惧的还是即将来临的广州之夏,她担心蚊虫和毒辣的太阳会在她的脸上留下不可抹去的斑点,担心患上湿疹,也担心周围关于“砍手党”的传闻,出门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携带小包。唯一让她安慰的,便是体会并承受着桑贾伊的爱,虽然目前的状况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但她懂得桑贾伊是因为她才放弃不菲的收入,离开“卓越瑜伽”的。在信的末尾,肖璐提到了一个“即将面临的艰难的抉择”,至于是什么,她没能明言,总之她说挺过这段时间,就会回到她身边的。

他们总算在一起了!卓卡敲打着键盘,开始给肖璐回信,说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她都信任她、支持她,当然她最想看到的,还是希望她和桑贾伊早日完婚,对女人来说,这是人生中最喜悦的时刻了。卓卡在信中向肖璐要了电话号码,但肖璐没能回信也没提供联系方式,卓卡又写了一封,依然石沉大海。就在她日夜期盼着肖璐给她回信的时候,总教练苏翠萍宣布了一个重要消息:六位资深教练将于今年五月离开这里,他们的位置将由卓卡等一批新上岗的老师替代。

在“卓越瑜伽”给往昔的瑜伽师举办欢送会的那天,卓卡看到了拥抱、眼泪、掌声和依依不舍的别离,这一切在不算奢侈的冷餐会上汇聚成了一幕幕繁复的场景,因为你无法把这些行为和姿态合理排序,也分不清那些情绪是真是假。她想,已经有了六年辉煌历史的“卓越瑜伽”是从两个临时的代课老师做到今天这样规模的,现今该馆已经拥有二十多名中国教练和两名欧美籍的教练,除了开设会员制,培训一批批教练之外,每年还会举办全国性的瑜伽交流活动。抛却“卓越瑜伽”的种种优良传统不提,也不难看到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春夏之交的时候,馆里就会淘汰部分任课老师,再把新老师纳入到版图之中。

“你看起来不怎么开心?是不是以为这样很对不住另一些人?”开完欢送会的这天晚上,苏翠萍对卓卡说。除了日常工作之外,高个子女人很少和她谈论其他方面的事情。

“离开之后,他们该怎么办?就算有馆接纳,肯定也比不上在这里。”卓卡说。

“你把事情想太远了。没有人可以永远留在这里,瑜伽馆每年都需要新面孔,学员们喜欢不同的老师,不同的风格。卓卡,人是很容易厌倦的。”

“何总让这里工作的每个人都感到了压力,这种压力实际上不利于老师教学。”虽说苏翠萍一向严厉,但卓卡还是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压力会从背后鞭策人,任何人从事一个工作时间久了,就会产生惰性。”苏翠萍停下脚步,对卓卡说,“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不管是从事瑜伽还是从事其他工作,都是站在火焰上跳舞,人们都在盯着你看,等着你坚持不住了,就自动从火堆上下来。”

苏翠萍的话在卓卡心里激起涟漪,如若瑜伽对卓卡来说是支优美的舞曲,那么铺设在苏翠萍脚底下的便是炙热的火炭。不管在何时何地,高个子女人都绷紧神经,审视参加培训的人,审视任课老师,审视瑜伽馆的整个运作情况,揣摩何总的心思,每月按时递交工作报告,总结不足并为瑜伽馆的运营出谋划策……把这些附加到任何一个人身上,哪怕不是冷漠无情的苏翠萍,这个人也不会讨人喜欢,作为老板左膀右臂的她并非是因为她的教学能力而当上总教练的,而是她的综合素质和铁腕般的执行能力。可以这么说,有苏翠萍在的一天,就没有哪个瑜伽老师敢随便请假,也没有哪个清洁工会随意把瑜伽用具码到墙角。教室永远干净亮堂,长廊上的小摆件上不允许留下灰尘,就连人们因会员卡的折扣、上课时间等问题和瑜伽馆发生纠纷,何总也把这些交给苏翠萍去处理。高个子女人相信,乃至于深信,严密监控、体罚和末位淘汰制是维持“卓越瑜伽”权威的根本,局部牺牲是必然的,每当她从瑜伽师们身边路过的时候,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悬着一柄利剑。

又有一个老师被叫去高温教室,接受惩罚。卓卡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怀疑树敌过多、从没放松过自己的苏翠萍迟早会被自己打垮,而当她在教室里教授学员时,先前的担忧和不快又烟消云散,哪怕她随时都做好了会被另一批新面孔取代的准备。

“卓越瑜伽”的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当这一年接近尾声,窗外的银杏树又开始转黄的那天晚上,苏翠萍请卓卡到馆外的咖啡馆去坐,并叮嘱她一定要来。和以往不同的是,苏翠萍没叫素食,而是点了一份黑椒牛排、一份煎蛋和一瓶红酒,她拾起高脚杯,晃了晃,递到唇边,对卓卡说:“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不再是你们的总教练了。”

“你要走?”卓卡看到苏翠萍熟练地用刀切开牛排,有些不习惯。

“以前就跟你说过,没有人会永远留在这里。”苏翠萍头也不抬地说。

“你一直很称职,老板也赏识你。”

“呵,卓卡,你还真是单纯,赏识是建立在保证利益的前提下的。”苏翠萍放下刀叉,嘴角笑着撇向一边。见卓卡不明白,她又说,“何总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那人能让瑜伽馆更上一层楼。”

“我想……”卓卡以为就算有新伙伴加入,也不会撼动苏翠萍在“卓越瑜伽”的位置。

“你总是往好的方面想,可惜游戏规则不由你这样的人来制定……不谈这个了,来点果汁,还是再来杯咖啡?”

在咖啡馆坐到十一点半,苏翠萍也没把瑜伽馆将与人合作的具体事项告诉给卓卡。她以为这其中的手续和牵扯到的利益关系对那个单纯的女孩而言,过于复杂,沉浸在教学里的她至少在短期内还无法厘清头绪。从另一方面看,树敌过多的她也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她离开了“卓越瑜伽”,在其他馆里找个高薪的职位也不算难事。唯一让苏翠萍没料到的,便是那个她从来都不看好,还没学会韬光养晦的女人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重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况且是以高调的、绝不谦逊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的。

回到教师宿舍,苏翠萍用手指顶住自己的太阳穴,很多年都没沾酒精的她感到头疼欲裂,感到这些年来类似清教徒的自虐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游戏。不,她从来也不喜欢清汤寡水的素食,也不喜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培训那些教练,更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大反派的位置上。跟许多女人一样,她也愿意享受被人宠爱和关心的感觉,但没有什么比赢得人们的敬畏更让她感到满足,“卓越瑜伽”馆里除了老板之外,没人敢直视她的目光。而现在,头一回放纵自己,头一回在下属面前表现出真实自我的她,除了疲惫之外便是无法填补的空虚,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走下神坛,她挺直的身板也开始变得松松垮垮。

苏翠萍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漱口,用梳子梳头,挽起来,扎成高高的一束并插上木簪。十分钟以后,恢复常态的她给卓卡拨去电话,用颇具威慑力的语气提醒她,不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给任何人。

三、谜一样的眼睛

苏翠萍对卓卡说的那一席话很快得到了验证,两天之后的那个清晨,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驶进了“卓越瑜伽”,停靠在办公大楼下面。门开了,从里边伸出一双漂亮的长腿,脚尖点地,红色的天鹅绒短大衣和高领衫裹住的修长脖子袒露在秋风中。把目光再靠近些,便能瞅见这个年轻的女人微微张开嘴巴,用某种复杂的表情打量着不远处的小礼堂。几秒之后,她才收拢视线,亲热地挽住身旁男人的胳膊,朝楼上走去。

最先看到这一幕的是一向早起的苏翠萍,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肖璐也看到她了。而当她把这些告诉给卓卡之后,卓卡怎么也不敢相信陪伴肖璐的居然不是桑贾伊,而是靠广告和娱乐业发家的孙永龙。在这件事发生之后的若干年里,卓卡一直设想着肖璐的命运,倘若当初肖璐顺利通过了考核,事情是否会演变成今天的结局?现在,肖璐和孙永龙已经步入何总的办公室,她接过何总秘书递过来的茶杯,搁在一旁,仔细聆听两个男人的谈话。按照前几天就初步商议的方案,孙永龙将免费给“卓越瑜伽”提供市中心的几块大型户外广告牌,介绍部分权威媒体的负责人给他认识,作为交换条件,“卓越瑜伽”需要全方位地包装肖璐,以专业的姿态尽可能地提供展现她才能的舞台。

“肖璐,呵呵,是肖老师,其实一向很优秀的。”何总提到她时的语气变了,这让坐在一旁的她第一次看到孙永龙所起到的作用。孙永龙给何总提供的那几块广告牌,每一块的年租赁价都在百万以上,岂止是何总,任何生意人都会算这笔账。“真的要感谢孙总给我们瑜伽馆提供的这些帮助,肖老师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有才能,就应该最大限度地释放!”何总又在增大砝码,以为在包装肖璐的同时,也能继续扩大“卓越瑜伽”的影响,这是一桩稳赚不赔、没有任何风险的买卖。趁着他们谈兴正浓的时候,肖璐突然插进话来,对何总说:“我想请苏老师也过来商量一下,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向她请教啊。”

再次见到那个让她在小教室里接受惩罚的女人,肖璐心头浮起了一丝不快,但仇恨很容易就被她未来的计划所取代,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友好地问候了昔日的总教练。在整个谈判的过程中,苏翠萍一直迟疑着,犹豫着,直到她意识到肖璐的归来并没威胁到她总教练的位置,而这个多少有些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也并不关心这些之后,她落下的目光才重新回到了两厘米之上。苏翠萍暗地里庆幸,肖璐并没自己想象的那样精明,目光也不够长远。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苏翠萍脸上微妙的变化也没能逃过肖璐的眼睛,确定对方轻视她之后,肖璐端正了坐姿,变得比先前更有把握了。

肖璐再次回到瑜伽馆的事情传了开来,不过从她回到“卓越瑜伽”的那天开始,卓卡就没找到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不错,这次肖璐是轻而易举地拿到了资格证,但她不需要去大食堂吃饭,不需要授课或培训新一批的教练,她所做的仅仅是每周过来一两次,协同苏翠萍视察馆里的情况,和那些高端客户一起吃饭,并时刻展现出“瑜伽”状态:她那种简洁、明快的服饰已经变成了细密的、全手工制作的镂空图案,她的左手腕上坠着一串檀香木的珠子,每次经过走廊的神龛时,她都会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把珠串夹在拇指和食指指尖,向印度的那些神灵,向湿婆、梵天和奎师那合十礼拜。而最让人感到诧异的是,没有一个人会私下里议论肖璐过去的身份以及尚未通过的考核,就在昨天上午,一名摄影师还给她拍摄了一组漂亮的瑜伽体式照片。

如今,整个“卓越瑜伽”里都洋溢了肖璐的气息:教室和门口的易拉宝上张贴着她的海报,最新印刷的一批宣传册上也出现了她的照片,而那些新近过来的办了会员卡的人们也会在下课之后,悄悄向卓卡打听肖璐是何方神圣。在那些对瑜伽缺乏了解的人们眼里,这位从来也没给她们上过课的漂亮女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魔力,她所传达的感觉让女人们对瑜伽有了新的向往:女人们都应该像她保持矜持和自信,举手投足之间,都拥有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优雅。

“您是在问肖老师吗?”这天,又有人向卓卡打听肖璐的时候,守在前台办卡的女孩帮她回答了这道难题。这个刚来瑜伽馆不久,有些大舌头的女孩用那种神秘莫测的口吻告诉人们:“肖老师是我们老板从印度请回来的,她从六岁开始就食素,在那边的瑜伽学院学习瑜伽,每天早晚还要做功课……肖老师目前还没打算授课,她说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不应该被太多世俗琐事干扰,不过将来她会推出自己的教学光盘。”

是啊,肖璐呈现的美,至少是外在的美,是没有人能比拟的,如今就算把叶氏姐妹和她放在一起相比较,恐怕稚嫩的姊妹花也会退居二线,而人们最初需要的,不正是这种感官上的愉悦吗?对于肖璐新近获得的这些头衔和称谓,卓卡没有感到丝毫喜悦,她还在想着桑贾伊,肖璐那个“艰难的抉择”让她感到害怕。

肖璐终于主动联系卓卡了,约她在西武百货楼下见面,她从没忘记卓卡,只是归来不久的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自己过去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卓卡如约来了,还是那样单纯的目光,简单的衣饰,不过这个善良的女孩显得比过去要自信很多,就像一阵微风,给人送来清爽的感觉。

肖璐领着卓卡进去,来到一个个名牌专柜前,熟练地挑选衣服、围巾和鞋。她让服务员从玻璃柜里取出一样胸饰,背面刻有“Yoga”的图案,正面镶嵌着一颗由两条眼镜蛇护佑的紫水晶。“这样好吗?”把胸饰坠到锁骨以上,面朝镜子的肖璐对卓卡说,“明天上节目的时候,我想戴上这个,早些天我就看好的。”

“很漂亮,你穿什么都好看的。”卓卡说。

“你也给自己挑点东西吧,我这里有打折卡。”肖璐说着话,从珍珠鱼皮的钱包里取出金卡和优惠劵,说想送卓卡一样礼物。

“我没合适的衣服配。”卓卡有些冷淡地说,“咱们还是早点出去吧。”

肖璐笑着摇摇头,让服务员把胸饰包好,付了钱,然后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出门,问卓卡想听歌剧还是更愿意去民俗一条街玩,她们都好久没一起逛街了。

“肖璐,你快乐吗?”卓卡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有些东西,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肖璐说。

“可问题是,这样你快乐吗?”尽管卓卡知道这样问有可能引发不快,但还是忍不住追问起来。

“知道去年秋天我在小礼堂的感觉么?”肖璐吸了一口气,说,“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世界是公平的,但生活却一再把鲜花铺设在地面的陷阱之上。”

“可总有真正在意你的人,还记得你给我写的那封邮件?记得桑贾伊为你做的那些?”

“那都是过去。”肖璐有些不悦看着卓卡,说,“你是在指责我?”

“我想这样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因为我们都是单亲家庭,我们都有痛苦的过去,当初参加培训的时候,你也关照了我很多……”卓卡认真地望着她,以为肖璐会给她一个完美的答复,以为她之所以选择孙永龙而非桑贾伊,一定有难言之隐。但站在她面前的肖璐却不住地摇头,说她永远也不可能懂得她为什么会做出那些牺牲,在以男性为主导的世界里,每个想要成功的女人都要学会取舍和让步。

“说真的,我不那么相信孙永龙,我也知道你不是从心底爱他。我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感觉,而你也让我看到过。”

“卓卡,如果你还是我朋友的话,就请不要再提这个。也许这一年以来,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不少,但有一件事是不会改变的。”肖璐停顿两秒,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卓卡说,“其实在我回到这里以前,已经答应孙永龙的求婚了。”

从目光清澈的桑贾伊变成拥有财富的孙永龙,这样的角色转变让卓卡猝不及防,至少从心理上,她还无法接受这一点,也不能把肖璐和那类贪慕虚荣的女人联系在一起。而肖璐呢,在和卓卡道别之后,脚步也变得分外沉重,以至于没注意细雨已经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诚然,她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对什么都不在乎,也从没把桑贾伊抛之脑后,从很大程度上来看,她是一个念旧的人。然而,她无法向卓卡解释那么多,也不愿意破坏她和桑贾伊最初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真实的印度人,在做出那个艰难的抉择之前,她看到桑贾伊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愧疚和痛苦,这样的影像也在她光滑的脸上留下暗灰色的投影。失去光环、不再被女人簇拥的印度人让她感到耻辱和羞愧,同时也让她领悟到,只有把自己放在现实的层面上,才能赢得真正的未来。

四、档案

隔阂的种子一旦落入泥土,便如荆棘般爬上栏杆,在卓卡和肖璐之间竖起了隔离墙。肖璐不再约卓卡见面了,在“卓越瑜伽”如鱼得水的她每天都忙着应酬各种饭局,随时注意自己在人前呈现出来的姿态,在一档以“瑜伽改变生活”为主题的娱乐节目上,她用极富感染力的声音公开了自己的食谱,除了普通蔬菜之外,她还坚持吃核桃、开心果、榛子、杏仁之类的坚果,当主持人问及肉类食品对人体的危害性时,她考虑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面向镜头说:“当我们看到那些即将被宰杀的动物时,每个人都应该心存怜悯,动物濒死前会有恐惧和愤怒,我们不能让这样的负面情绪进入自己的身体,瑜伽提醒我们随时随地都要保持心灵的纯净。”

除了采访和谈话之外,瑜伽的表演项目也纳入了肖璐的行程,出现在聚光灯下的她不再受到约束,无论是做“舞蹈式”还是向观众示范呼吸控制法,都没有人会喊“停”,也没人会质疑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博得更多上镜的机会。她把当初参加培训时学到的知识分解、重建、改良了,至少在她看来,那种把传统体式拉长、放慢的节拍看上去更优美,更有韵味,为了掩饰熬夜所带来的疲惫,她开始购买那些更高档的、立竿见影的化妆品。

肖璐呈现于人前的种种姿态,在卓卡看来极不真实,不管是那种经过电脑修饰的,印在光碟封面上的“明星照”,还是她在教学光盘里经过后期处理的声音,都带给卓卡陌生的感觉。那不是有血有肉的肖璐,甚至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撕开商业包装的浅薄外衣,她无时无刻不在同情她,以为这样的生活方式正在最大限度地损伤着她的神经。有那么一两次,她想再找肖璐谈谈,以为真正的朋友至少应该给她善意的提醒和建议,但当肖璐给她递来婚礼的邀请函,并请她做她和孙永龙婚礼上的伴娘时,卓卡迟疑了。

肖璐和孙永龙的婚礼将在一艘八十年代建造、废弃后改造成豪华餐厅的游轮上举行。游轮位于长江之滨,不远处是水上乐园和过江隧道,一条石砌的阶梯从沙滩一直延伸到游轮之上,正南面则是遥城顶级的江景房,在举办婚礼以前,孙永龙就在那里给他们安排了新居。

望着邀请函上印刷的照片,卓卡不禁感慨肖璐即将迎来的新生活和既往的不同,她想即便这种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但人和人不同,她不能因自己的喜好而让肖璐扫兴。她犹豫地摸出手机,想要给肖璐打去电话,但桑贾伊单纯的、噙着泪水的眼睛却让她一阵刺痛。她把手机重新揣回包,去教师宿舍找到苏翠萍。她希望总教练能提供印度人的详细资料和联系方式,她想和桑贾伊谈谈,而在此以前,所有老师的资料和简历都是严格保密的。

“没想到你还惦念着他,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妙。”听到卓卡的请求,总教练有些同情地对她说。

“苏老师,当初桑贾伊是因为肖璐才离开这里的,是吗?”直到现在为止,卓卡也不愿相信肖璐会那么绝情。

“真相总会给人们带来苦恼和不便。坦白说吧,桑贾伊是因为肖璐离开瑜伽馆的,但有些事当初她蒙在鼓里……呵,所有女人都容易被感情冲昏头脑,不是吗?”

“桑贾伊在我们没来之前,一直在这里当教练?”卓卡隐约感觉事情不是自己当初设想的那样。

“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一段拼命想要掩藏,却最终无法掩藏的过去。卓卡,不论是你、我还是那个印度人,都会在面对真爱,意志松懈的那一刻,把过去的事和盘托出。”苏翠萍微微一笑,接着说,“那天晚上约你去咖啡厅的时候,你看到了另一个我,同样的,肖璐也看到了另一个桑贾伊,没有铜铃和鼓声伴奏,没有奉承和女人缘的桑贾伊。”说到这里,苏翠萍去了资料室,让卓卡在这里等她。二十分钟以后,高个子女人回到她跟前,把一份厚厚的复印件交到卓卡手里。

每一座城市都有它隐秘的历史,每一个集团或企业也会在它腾飞之后掩盖它无法公之于众的过去,卓卡翻看着手中资料,看到“卓越瑜伽”是国内第一批聘请外籍瑜伽教练的瑜伽馆之一,而曾经是这里骨干力量之一的桑贾伊,在来到瑜伽馆之前,在一家高档会所工作过。在那里,印度人负责的日常事务,便是戴着白色的头巾,穿着胸前坠有金章的衣服站在大门口,频频微笑,频频给人开门,频频用印度语向每一个走近他的人问好。

“是何总把印度人领到这里来,让我给他培训的。”苏翠萍对卓卡说,“和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不是每个印度人都有‘瑜伽’的概念,就像不是所有中国人都懂得‘武术’一样……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手里拎着个褐色的牛皮包,表面都磨白了,带子也烂了,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当时印度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优势便是他懂梵语,很快就学会了唱诵。好在他还算个聪明人,不到一个月,就能像模像样地给人上课了。”

“留在这里的另外两个外籍教练,也有相似的经历?”

“何总没那么笨。创业初期瑜伽馆缺少运营资金,需要最大限度地节省开支,扩大规模之后,就没必要冒落下口实的风险了。也就是说,就算桑贾伊当初没因肖璐的事离开,被请走也是早晚的事。”苏翠萍说着话,从卓卡手里要回复印件,撕碎了,扔进脚边的火盆,再次把脸转向她,说,“其实你也不用感谢我告诉你这些,这件事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没点破罢了。”

苏翠萍的一席话让卓卡心绪难宁,如果说桑贾伊当初是靠何总的包装成功上位的话,那么她又怎么能够保证,被奉为国内瑜伽标杆的“卓越瑜伽”没有更为隐秘、更为黑暗的过去?如果说瑜伽一直在她心目中占有神圣席位的话,那么她又将怎样面对将来的生活,最终找到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真我?“卓越瑜伽”是她的起航线,却远非久留之地,除了获取更大的经济利益之外,何总也没有拓展精神领域的打算,不过此时的她还无暇考虑将来的去向,因为她能感受到肖璐在做出那番艰难抉择时所承受的痛苦:那是一种被最亲爱的人欺骗和出卖的痛,女人一旦遭遇到这样的打击,其结果也是人们无法预见的。

就在卓卡从苏翠萍那里得知“卓越瑜伽”那不光彩的一面的同时,肖璐已经紧锣密鼓地准备自己的婚礼了。她忙着派送请柬,叫人协助她登记收来的每样礼单,查看主厨递过来的菜谱,清点台位以及婚礼所需的烟酒、糖果、瓜子和其他零食。在孙永龙那些生意伙伴送来的小礼物中,最让她感到满意的,是一个镀金的印度象佛浮雕挂画和一串小叶紫檀雕刻的佛珠,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着。此时,只有一样东西依然堵塞住她的胸口,那便是藏在大衣橱里的,桑贾伊送给她的那件缀满亮片和绣珠的纱丽。在举办婚礼之前,她要把它妥善处理好。

肖璐打开门,乘电梯下来,从新居一直来到举办婚礼的游船上,手里还拎着装有纱丽的塑料袋。她能感觉到它的分量,最初的爱,有让人难以割舍的分量;也能听见自己下决心离开桑贾伊,登上孙永龙轿车的那一刻,印度人绝望无助的哭泣。她心潮澎湃地从乱哄哄的,挂着水晶灯的船舱一直走到船头。那里人不多,几个工人搭起了脚手架,忙着悬挂彩色的小灯泡,这艘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游轮会在几天后燃放烟花和爆竹,庆祝她无与伦比的婚礼。她把手肘枕在冰凉的栏杆上,城市的灯火在她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模糊,远处的江水倒映着建筑物黑黝黝的影像,当她把目光投到脚底下的那片水域时,一个个小小的旋涡陀螺那样在附近转悠着。“要是你不告诉我这些,该多好啊!”终于,她松开了那件承载着她过去和现在爱情的信物,看着它扑通一声落进水里,甚至都来不及说声再见,就被川流不息的江水送走了。

“璐璐,在想什么呢?”就在这时,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孙永龙过来了。

“没什么,一条从那边漂过来的死鱼。”肖璐指了指,然后把手放在孙永龙的脖子上,承受着他殷勤的目光。和这个见惯了漂亮女人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要记得随时随地施展魅力。

“外面风大,大家还等着女主人去里边安排呢。”孙永龙吻着她的额头,说。

五、幸福号

酒席准备妥当了,宾客牌也早已摆放好,垒成宝塔尖的酒杯在大厅中央闪闪发光,层层叠叠、插满蜡烛的婚礼蛋糕上点缀了水果蜜饯,最顶层还有一对翩翩起舞的小人。从高处眺望这艘游轮,会发现它装扮得焕然一新,船舷的栏杆上挂满了彩带,船身四周绘满了各种吉祥花卉和小鸟,外舱正中央的地方,还扯开了一面巨型写真画,那是肖璐和孙永龙最满意的一幅婚纱照。

云霞在江面上播洒着紫金,八点刚过,肖璐和孙永龙就站在入口处迎宾,分发喜糖和香烟。穿着薄薄婚纱的肖璐时不时地向人们表示感谢,心里却在焦虑地等待着卓卡的到来。即便先前她们有过一些摩擦,但在她心目中,卓卡有着不可取代的位置。

卓卡终于出现了。一见到肖璐,她就上前紧紧地拥抱住她,说自己来晚了。她能感受到肖璐的喜悦,这个身材姣好的女人高兴得连嘴唇都颤动起来,不停地对她说着:“你来了,真好,真好!”把视线退远些,她又看到了那个对她充满友谊之情的女人,虽说肖璐脸上敷了层厚厚的粉底,却不会掩饰她眼中欣喜的光芒。两人分开之后,卓卡送给肖璐一件礼物,随后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她身旁的男人。穿着深蓝色礼服的孙永龙温文尔雅,嘴角挂着那种自信的、懒洋洋的微笑。他向卓卡伸出一只手,说:“听璐璐说你们是最要好的闺蜜,外面凉,快到里边休息吧。”

也许孙永龙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糟糕,至少目前来看,他是配得上肖璐的。卓卡一边想,一边跟随迎宾小姐来到自己的位置上,那里坐的都是“卓越瑜伽”的同事,何总、苏翠萍以及其他老师们都来参加她的婚礼了。落座后不久,礼炮声响了起来,在音乐的伴奏下,肖璐和孙永龙手挽着手,缓缓步入礼堂,头上和衣服上落满了五彩缤纷的小碎花。两人走到主席台,互换戒指,向双方亲人敬酒,请宾客们入席,开怀畅饮。菜肴接二连三地摆上台面:港式清蒸虎斑鱼、金汤关东辽参、玉液芙蓉龙虾、红袍乳猪手、脆皮桂花龙岗鸡、幸福鸳鸯点、云端鲜果盘等荤素菜肴。食客们放开胃口,调动起自己的味蕾,卓卡拣了几样素菜,把目光再次放到了肖璐身上。

从台上下来,肖璐又换了一身衣服,那是一套新古典主义的秋冬款羊绒旗袍,线条简洁,只在胸前的盘扣处安插了一只镀金的凤凰。随着她娉婷挪步,那只小小的凤凰也展翅欲飞。经过这番打扮,她变得更迷人了,当她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放到其他女人们身上时,她能看到她们艳羡的目光。这让她感到满足,同时也让她从心底里瞧不起她们,此时的她几乎把印度人忘得一干二净,虽说爱情在女人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但生活所涵盖的内容却远远超出了这些。

现在,她来到卓卡入座的席位上了,她举杯向何总、苏翠萍和那些老师们敬酒,并率先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干。红酒的滋味在她的舌苔上泛起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群人,只是目前她还需要给自己多增添点耐心。她又单独敬了卓卡,她送给她的那块墨绿色的捷克陨石打动了她。此外,她也看到了卓卡写给她的字条。敬完酒,她再次拥抱了她的朋友,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喜欢你送的礼物,就像你说的,也许我们追求的东西真的不同,但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真希望不久的将来,也能参加你的婚礼。”

肖璐抽身向其他人敬酒了,可她刚才说的那番话却在卓卡耳边久久萦绕,有那么一刹那,她相信身着华服、举办奢侈婚宴的肖璐还和过去一样,她应该尊重她选择的道路,肖璐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错的是桑贾伊不该从一开始就隐瞒太多,错的是当初付出那么多努力的肖璐没能赢得最重要的机会。而眼下,所有的隔阂、惋惜和悲伤都被这艘承载着幸福的游轮所掩盖了,在这样重要的时刻,除了从心底里祝福她之外,任何话都显得多余。

喜宴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才散,接着便是安排宾客们去包间喝茶、打牌、K歌,而晚宴也将在游轮上举行。何总和苏翠萍率先向肖璐告辞,等到卓卡也过来向她告辞,说明天还要上课的时候,肖璐却拉着她的手,挽留她说:“待会儿,还有老朋友要来,他们已经在电话里叮嘱过我,一定要让你留下!”

晚间十点左右,肖璐把卓卡拉进了临舱的小包房。包房是那种怀旧格调的,墙壁上挂了旗鱼标本,墙角处立了一副仿中世纪的武士盔甲,一男一女就坐在盔甲旁边的苏格兰沙发上聊天。卓卡刚一进门,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就起身朝她走来,而卓卡也欣喜地喊起来:“罗姐,你们也过来了啊!”

坐在小包房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和卓卡一起参加培训的罗海珍和朝向南。离开“卓越瑜伽”之后,罗海珍又走访了国内一些知名的瑜伽馆,这次来,除了祝贺肖璐的婚礼之外,也有事情想和他们商量。至于说头发理得短短的朝向南,还是不太热情,以至于人们无法分清他是天生孤僻还是在人前有些拘束。

寒暄片刻,罗海珍把谈话引到正题上来。她告诉卓卡,她和肖璐先前已经在电话里商量过,计划筹资在遥城开设一家大型瑜伽会所,肖璐负责师资培训和课程安排,她则处理日常事务,朝向南也赞成这项提议,况且一个优秀的瑜伽馆少不了男老师,男性瑜伽教练属于稀缺资源。等到问及卓卡是否愿意加盟的时候,卓卡迟疑地说:“我已经和馆里签过合同了,再说我是苏教练一手扶持起来的。”

“苏翠萍那边的事,我来帮你沟通。”肖璐对卓卡说,“相信只要何总发话了,她也不会让你为难。卓卡,难道你不想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工作吗?”

眼看卓卡还在犹豫,罗海珍也开始在这个小空间里描述着她的美好憧憬:诚然,拥有雄厚师资力量的“卓越瑜伽”是国内瑜伽界的一杆大旗,无论是教师培训还是会员制度都开创了国内瑜伽的先河,但却不能忽视它在取得成绩的同时,也存在不少弊端。其一,以苏翠萍为首的师资力量缺乏人性化管理,严格监控和每年的淘汰制度使得部分优秀资源流失,也使得每个老师不能保持最佳的心理状态;其二,“卓越瑜伽”制定的大多规则都停留在表面形式上,例如馆里提倡的食素、断食和冥想等内容对普通人来说还很难理解,没能上升到理论和实践的高度,而该馆招收的会员也基本定位在年轻女性,而据她这一年了解和调查,在欧美先进国家,瑜伽的影响力已经渗透到千家万户。

“我和璐璐还在考虑一件事,一旦把馆筹建起来,就重新制定新规则,将来每个在这里授课的老师,都会依照他们的自身情况和特长,开设属于他们的特色课。”罗海珍冲卓卡笑了笑,接着说,“学员们的体质和身体状况也有很大差别,朝向南会给每位学员制订身体调查表,让他们有选择性地考虑‘传统哈他’‘阿斯汤加’‘艾扬格’或者‘流瑜伽’。”

罗海珍的一席话在卓卡听来无疑是充满激情和诱惑力的,她想“桑贾伊事件”不过是“卓越瑜伽”崛起前不为人知的冰山一角,而何总那样的生意人在拥有现今的规模之后,也不会再投资拓展新的领域,再说她的总教练苏翠萍虽然不是表面上那样冷酷无情,但她确实操控了整个瑜伽馆的风格和走向,留在“卓越瑜伽”显然不是长远之计。可就此离开呢,从情感上又有些难以割舍,毕竟这里让她迈出了第一步。

“卓卡,陪我出去一趟吧。”就在她思前想后的时候,肖璐叫她跟她一起出去拿点饮料和零食。两人离开包间之后,肖璐却一直把她引到甲板上,说有件事一直想要告诉她。肖璐用大衣裹紧里边的旗袍,望着她的眼睛,说:“今天突然和你说起这些,你一定有些不适应,或许从心底里,你也不喜欢我做过的一些事。”

“你会有你的理由。”卓卡笑了笑。

“是啊,每个人都能给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说服自己,或是说服别人。”肖璐的嘴角向上一挑,说,“卓卡,我不是要说服你一定要加入我们,但有些事我很想让你知道……在我八岁那年,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妈妈给我买来早餐后,把钥匙交给隔壁的阿姨,一个人走上对面那栋楼的平台……”

回忆就像电波,在肖璐的脑海里时断时续,因为无法亲眼目睹所有事情,只能凭借感知将所有已知和未知的片断一一拼凑起来。肖璐在卓卡面前提到了母亲的忧郁症,提到了父亲的暴躁、无耻和虚伪。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宁愿选择痛苦也不愿意离开父亲,是爱让她的父母结合,也是爱让她的母亲走向了死亡,因为当一个人既不愿意否定既往的爱,又没有勇气和力量改变每况愈下的生活,那么等待她的就只剩下唯一的道路。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恨她。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就这样离开我了,让我看到自己是可有可无的……可是现在,我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接近真相,因为妈妈无法告诉我她对爸爸有多么失望,而她本人也没勇气正视自己有多糟糕,在悲惨的现实生活面前,很多女人都感到手足无措。”顿了顿,肖璐把目光投在江面中央的一艘航标船上,在黑黝黝的水域里,小船好似一颗耀眼的明星。她回头望了一眼卓卡,用自嘲的口吻说,“如果现在的我还和桑贾伊在一起会怎样?也许他真的会像自己说的那样永远爱我,也许你会看到与之相反的结局……卓卡,我不是没有良心,而是真的输不起!”

直到今天,卓卡才意识到自己和肖璐真的不同,尽管两人都是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尽管她俩自幼都在赤贫线上徘徊,但对于人生的目标和选择,却无法交汇于一点。倘若说肖璐至今所做出的所有事都是为了避免重复母亲的故事的话,那么卓卡的选择则更多地遵循着她的内心,此时她的内心一再告诉她,她需要理解和支持肖璐,也许心灵上的修复,真的需要依靠一生来完成。

从甲板回到包房的路上,肖璐没再提过去的事,而卓卡也暗暗做好了决定。从这里眺望长江沿岸,老租界的门楼和建筑物都被镀上一层暗黄的亮膜,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百年前,这里还曾经是洋人执掌的地方。而现在,命运正掌握在每个中国人的手里,无论是在游轮上还是在游轮外,无论是在人潮鼎沸的步行街、夜市摊还是在这个小小的包间里,每个人都在选择,或是即将选择罗盘转动的方向。终于,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在宽敞的江面上久久激荡,而参加婚礼的宾客们也再次燃放起焰火,霓虹射向高空,点亮了黑夜,每个人都不由得仰头张望。一拨又一拨的焰火把夜空映衬得宛若白昼,而就在焰火熄灭,爆竹停歇的某个空隙,站在窗前的卓卡悄悄地拉过了肖璐的手,认真地望着她说:“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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