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轻松的遗忘

三、轻松的遗忘

我开始向父亲询问一些事情——我决意要写一些和母亲有关的文字了。

清明时节,父亲、姐姐、妹妹和我一起到山上看望母亲和外婆。母亲的骨灰寄存在一个陵园里,隔一条马路是外婆寄存骨灰的陵园。我找来一架人字形梯子攀上去,从架子高处一个灰暗的小格子里搬出母亲骨灰盒,置于空地的一个水泥桌上。清明时节的天气已经相当暖和,风很软,阳光透过松枝照下来。我们仔细擦拭骨灰盒,换一换小花瓶里的塑料花,点几炷香,燃一对蜡烛,烧几沓纸钱,再放一挂鞭炮,然后将骨灰盒放回去。父亲向来不相信存在什么阴间冥界;可是,除了焚香燃烛烧纸钱,生者又能为她再做什么?多年前遇到一个落拓不羁的文人。他说,刚刚返回山东的乡下老家,披麻戴孝,三牲祭品,长跪在父亲的坟头大哭半日。当时不太明白他的悲凉之意,现在忽然就懂了。

母亲生前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她算过一次命。算命先生安慰她,儿子或许还有些许出息吧。我算什么?无拳无勇,没钱没势,无非手里握得住一管笔罢了。我无法为母亲修一座坟墓,甚至无法给她买一小块地埋骨灰盒。

我终于开始问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为母亲写几行文字呢?

我明白,这有些俗气。一些粗通文墨的达官贵人周游世界,返回之后抛出一篇篇游记,这是一俗;另一些穷酸的小文人无处话凄凉,母亲成了他们不倦的话题,这是另一俗。我还明白,现在是《大话西游》的时代,所有的人都在网络或者手机短信之中苦练俏皮话。一本正经的抒情肯定有些愚蠢,即使是为了母亲。然而,我不在乎。不就是一个小文人吗?我有什么必要如此爱惜自己的羽毛——为什么我就不敢狠狠地俗气一回?

那年母亲大约六七岁

逝者已逝。母亲已经被烧成一小撮骨灰。然而,遗忘是一座更大的焚化炉。若干年之后,母亲的历史可能了无痕迹——甚至连一小撮骨灰也找不到。的确,我说的是“母亲的历史”。通常,“历史”这个词负责收藏种种激动人心的巨型景观:山呼海啸般的革命,震撼人心的世界大战,蒸汽机带来了大工业时代,一个伟人在扩音器前宣告某个民族站起来了……但是,我不喜欢许多历史著作的原因是,历史仿佛都被伟人霸占了。势利的历史学家只记得住帝王将相,母亲这些卑微的人是挤不进去的。一个个制造历史的人始终是众目睽睽的轴心,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为什么就不能看一看芸芸众生如何陷入历史的巨大漩涡,晕头转向?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晚,一根又一根的白发,一副又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一条又一条心惊肉跳的消息,历史著作引用的统计数字和各种文件肯定不会记录这一切。历史如同排球一样在伟人的手里面传来传去,他们身后成千上万的普通人默不作声地消失了——这些普通人好像从未踏上历史的舞台。

张艺谋导演了一部电影《我的父亲母亲》,章子怡扮演的“母亲”不断地在电影里跑过来跑过去,撒欢似的。这部电影刻意追求一种明朗单纯的风格。可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过的是另一种50年代的生活。他们具有相似的朝气、幼稚、天真、激情,可是,这一切不可思议地进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悲剧。父亲曾经多次叹息着说:母亲的不幸是因为遇到了他。这种自责肯定是一个过于简单的说法。可是,谁彻底地追问过这种不幸吗?不,更多的是轻轻松松的遗忘。

父亲曾经向我断断续续地回忆起半个世纪以前的日子。父亲已经到了回忆的年龄。年轻人动手,老年是说话的季节。母亲走了,父亲拥有的仅仅剩下了回忆。我想,该让父亲说一说了,说是一种放松。说一说陈年旧事已经不再可怕,如今的冰箱、空调、股票、房地产仿佛已经与这些陈年旧事之间割断了联系的神经。可是,听着听着,我的惊讶和感叹逐渐增加。我清晰地意识到,那些日子是由父亲、母亲这一代人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垒起来的,可触可感;然而,这一切对于今天已经如此陌生,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方夜谭。的确,他们的历史正在下沉,正在丧失重量而变成一抹轻盈地闪烁的倒影。《还珠格格》、《雍正王朝》、猫王、NBA与乔丹、拉登与恐怖主义、金庸与《卧虎藏龙》、第二次海湾战争、张国荣跳楼——眼花缭乱的时尚后面,大面积的社会性遗忘正在开始。

昆德拉的《笑忘录》之中有一个人物说过:消灭一个民族的第一步就是抹去它的记忆。销毁它的书籍、文化和历史,这个民族就会忘记现在和过去。遗忘不断地制造精神沙漠,无论是对于国家还是对于个人。我的记性不是也越来越差吗?我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我竟然不知道外公的名字;而且,我一时也想不起祖父、祖母的名字。仅仅相隔一代人,这似乎有些过分。可是,我的儿子记得住母亲的历史吗?会不会有一天,儿子解读母亲的生活甚至比解读唐诗宋词或者解读清代的宫廷争夺还要困难?我曾经相当关注“遗忘”这个主题。《论遗忘》一文之中,我发现一代又一代之间的遗忘形成了历史地表之上的巨大裂缝:

代际之间的遗忘淡隐了文化史上既存的问题,消解了这些问题的意义,使下一代人过渡至另一批新的问题。人们可以看到,上一代人念兹在兹、反复商讨的问题在下一代人中可能轻描淡写地掠过,他们并未解决或者统一这些问题的悬疑部分,而是通过遗忘将这些问题从意识中删除。这并不是说他们从未觉察这些问题的存在,而是说这些问题因为失去分量而无法引起他们继续思考的兴趣——他们意识中所涌现的是另一批他们所关心、所面临的新问题。在文化史上,一批批性质不同的问题的提出,实际上就是显示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步。这种进步往往缺乏明显的外在标志,它更多的是在悄然之间完成的。在本代人的范围内,抛弃一个众所周知的看法通常需要激烈辩论,这将使胜利者同时拥有一个显眼的辉煌形式;在代际之间,遗忘却构成了轻松的甚至是光滑的转换与过渡。有时遗忘可能招致上一代人做出“浅薄”或者“无知”的抱怨,但双方不会再有一个共同关心的问题作为辩论对象。

儿子热衷于打电话和在网络上聊天。灌篮高手,贝克汉姆,哈利·波特,葵花宝典,收礼只收脑白金,美眉QQ“轻舞飞扬”,他们沉溺于自己的叽叽呱呱之中,根本不会回头看一看父亲和母亲的50年代。要叫他们对数十年之前的历史感兴趣,这肯定是勉为其难。这一切我都明白。但是,我不在乎。我还是决意要写。我出生于50年代,只有我还勉强挨得上父亲和母亲曾经生活过的日子。为什么历史仅仅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我企图让我的文字搭成一座进入50年代历史的小小的桥梁。

第一次手术后,母亲在姐姐家过生日。那时候,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护一个心愿:让这种温馨延续下去

也许,没有任何人乐意踏过这一座桥梁——多么乏味、多么苍白呵,他们摇摇头走开了。尽管如此,我不在乎,我再度想起昆德拉《笑忘录》之中的一句话:“我们写书的理由是我们的孩子们根本就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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