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现代汉语特殊图式性构式考察:以同语反复构式为例
本章以汉语同语反复构式这种特殊的图式性构式(schematic construction)为研究对象。同语反复构式(tautology,下文简称“同语式”)是形式语义学研究中遇到的一个较为棘手的课题。因为同语式在逻辑上是个重言式,其逻辑真值(truth-value)是永真的,即它是逻辑真命题(logically true proposition)。这样,从逻辑角度看,同语式应该是不传达任何新信息的。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把这种命题看作是“无聊命题/空洞命题”(trifiling proposition)的一个子类,认为它不会带来知识的增长。但从语言使用角度看,同语式既然频繁出现在言语交际中,那么它显然是表达特定意义的。这种意义在最初应该只是一种依存于特定语境的语用意义,而后因为高频浮现而固化为整个同语式的规约意义(即同语式的语义意义,也可以叫“格式义”)。调查可知,作为一种格式,同语式在交际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往往能够实现言有尽而意无穷或意在言外的交际意图,所以非常值得研究。从语义角度看,同语式显然违背了弗雷格(Frege)提出的语义组合性原理(compositionality principle),即整体的意义不是组成成分的意义和组合关系的函项。换言之,整体的意义不能从其组成成分的意义和它们之间的组合关系推知。简言之,同语式语义透明度低,内部可分析性(analyzablity)差。因此,构式语法把同语式称为“同语反复构式”,认为它跟语素、词、固定短语一样是形式与意义(或形式与功能)的统一体。认知语义学认为,同语式跟词等其他语言表达式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均是进入开放型知识网络的入口。要完全解释其意义常常需要可视与不可视的意象、隐喻联想、思维模型和百科知识(束定芳2000:36)。
关于同语式的研究,以往主要在印欧语(尤其是英语)中进行,少有的例外是Farghal(1992)对约旦人使用的阿拉伯语(Jordanian Arabic)同语式的研究。近二十年来,汉语、日语等语言的同语式研究方兴未艾。同语式研究中的一个热点问题是,同语式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同,就会形成不同的同语式研究路径。甲派(激进语用派,如Levinson 1983,Ward&Hirschberg 1991)认为,同语式本身没有约定俗成的意义,其意义是语境生成的,是语用性质的会话含义。听者/读者可以根据语境信息的提示,运用不受具体语言类型和特点影响的普适交际原则(如合作原则、礼貌原则等)计算出来。比如,当说话人有意、公开违反合作原则时,意义解读应朝什么方向进行;当说话人有意、秘密违反合作原则时,意义解读该朝什么方向进行,当说话人违反的不是合作原则,而是礼貌原则,意义解读又该朝什么方向进行。乙派(激进语义派,如Wierzbicka 1987,1988)认为,同语式的意义是语义性质的,是约定俗成的,因语言而异的(language-specific),用对合作原则等交际原则的违背无法准确解读同语式的意义。丙派(中庸派,如Fraser 1988,Okamoto 1993)则认为,同语式的意义有核心意义和边缘意义之分。核心意义是语义性质的,约定俗成的,不受语境影响的;边缘意义是语用性质的,对语境敏感,往往是情态义。同语式的意义解读过程是从其核心意义出发,利用语境信息的提示,计算出边缘意义的过程。本书赞同丙派的观点。我们将以汉语同语式为中心研究对象,展示从同语式相对客观的核心意义(即“对范畴成员资格进行确认”义)到其边缘意义(如有所保留的认同、毫无保留的称赞、不遗余力的批评、对不容混淆的强调,等等)的推导过程。所以,我们认为,同语式是构式,这是就其整体意义并不完全可以从其组成成分的意义推知来说的。
同语式中的同形成分复现是一种语法手段,可以表示诸如特点历时恒定/无变、观点彼此一致、话题前后衔接、程度加深(这时成分复现就是一种间隔重叠)等语法意义。复现成分的性质对成分复现表示什么语法意义有重要的制约作用。比如,在汉语中,当复现成分可以是名、动、形任一词类且复现可以是不完全重复(即前后只是部分同形)时,这时构成的同语式通常表示观点的彼此(部分)一致。换言之,这时整个同语式表示对他人观点的有所保留的认同。当成分复现这种语法手段在一个话轮中连续出现两次以上,且复现成分属于同一语义类(即围绕一个主话题展开的多个次话题)时,修辞上的赋/铺排会赋予同语式以极量义。所以,这时这几个同语式形成的整个话语往往执行毫无保留的称赞、不遗余力的批评(详见本章第一节之§2.2.2和§2.2.3)。如果复现项仅限于体词性成分,且构成对比关系时,同语式所在话语往往强调不容混淆。
本章遵循从描写共时多功能性到追溯历时演变,再到跨语言观照的总体思路,研究汉语各类同语式,尤其是名词复现型同语式,其句法特点、语义解读等问题,以期能立体地、系统地展示汉语同语式的使用和演变情况。本章的论述印证了Traugott和Trousdale(2013:3)的如下观点:语言系统和认知系统一样,是一个由节点和节点之间的关系构成的网络系统。处在每个节点上的是作为形式和意义结合体的构式。节点之间的关系可以通过有等级的构式承继(inheritance hierarchy)的形式表示出来。比如,在现代汉语中,话题拷贝构式是上位构式,而其下文构式包括:有所保留的认同型构式、毫无保留的称赞性构式、不遗余力的批评型构式。下位构式继承了上位构式的特点,比如话题成分复现。下位构式比上位构式又多些特点。比如,毫无保留的称赞性构式、不遗余力的批评型构式以同语式(“NP是NP”“NP NP VP”)的三项排比为优选形式,虽然也可以是“NP是NP”两项连用;有所保留的认同型构式复现成分不限于NP等。
第一节 现代汉语同语反复构式的句法和语义
一、引言
同语反复构式(简称“同语式”)是世界多种语言中普遍存在的格式。它是由两个同形成分复现构成的格式。复现成分可能彼此相邻[如例(1)中的“饭”“衣服”“孩子”],也可能彼此不相邻[如例(2)中的“推辞”“称病”]。复现成分可能有范畴限制,即只能是某种词类的词或以它为中心语构成的短语。比如,“NP1是NP1,NP2是NP2”中,复现成分通常是体词性成分,至少必须起指称作用;“VP1的VP1,VP2的VP2,(VP3的VP3……)”中,复现成分限于谓词性成分。“X是X,只是/不过……”中,复现成分既可以是体词性成分,又可以是谓词性成分,且前后两个X不一定要完全同形(详见下文)。
(1)你这个女人,饭饭不烧,衣服衣服不洗,孩子孩子不看。(江淮官话·江苏阜宁话)
(2)听说张学良换成了马占辉,东北元老推辞的推辞,称病的称病,熊式辉和大公子准备的宴会一个贵宾都没到。
复现成分相互之间,或存在话题与说明关系,比如“NP是NP”[见例(3)、(4)]中后一个NP是对前一个NP的说明;或存在条件关系复句的前件与后件之间的关系,比如“X是X,只是/不过……”[如例(3)]中前一个X和后一个X之间存在前件与后件关系,两者合而构成一个条件关系复句(详见下文)。同语式或是独立构成单句,或是作复句的分句,或者是从复句紧缩而来的紧缩句。比如,例(5)这种“爱V不V”同语式可以看作是从[并列[假设]]关系二重复句“爱V就V,不爱V就不V”缩合而来。在原二重复句中,条件从句里的“(不)爱V”跟主句的“(不)V”部分同形。
(3)他们两家亲戚是亲戚,就是不太亲。
(4)男孩毕竟是男孩,调皮是难免的。
(5)他爱来不来。(=他爱来就来,不爱来就不来。)
(6)你来就来,不来就不来,怎么这么吞吞吐吐?
本节尝试对现代汉语同语式进行尽可能全面的考察,从而对现代汉语不同次类的同语式进行对比,最终找到现代汉语常用同语式中同语反复这种语法手段表示的基础语法意义。限于篇幅,并为了使论述相对集中,我们主要考察现代汉语名词(短语)复现型同语式[Nominal Repetive Construction(简称“Nominal Tautology”)],即“NP是NP”或“NP NP VP”,兼及其他同语式,如“VP的VP”等。我们将从语义和语用如何对接的角度说明如何从这类格式统一的语义中推导出其不同次类的语用含义,以期证明至少现代汉语中名词(短语)复现型同语式有共同的基础意义。国内对同语反复构式展开研究的有司富珍(2001)、潘国英(2004,2006)、殷何辉(2006,2007)等。但这些研究多重理论探讨。比如,司富珍(2001)和潘国英(2004,2006)分别从语用、修辞角度探讨同语构式的解读和成因等,司文还探讨了该类构式会话含义的民族性问题。殷何辉(2006,2007)则从语篇分布、语篇功能和语用理解过程中会话合作原则与心理空间理论的作用角度探讨了同语反复构式。
二、现代汉语同语式的句法和语义
现代汉语同语式“NP是NP”“NP NP VP”“VP的VP”等有的可以单独使用(但要借助虚词),有的必须多项连用。据此,可以把它们分为单项式和多项式。单项式依据与其配合使用的虚词类别的不同而参与实施不同的言语行为。与语气副词配合时强调特点的历时恒定,与转折连词配合时用来作出有所保留的认同。据此,我们可以把现代汉语常用同语构式再下分为不同类型,下称“δ型同语式”。需特别说明的是,“δ型同语式”并不意味着该构式的意义就一定是δ,而是说该构式参与实施的言语行为是δ。下面分别讨论。
2.1 单项式
单项式“NP是NP”可以与转折连词或语气副词配合使用。相应地,它参与实施不同的言语行为,比如强调特点恒定、作出有所保留的认同等。
2.1.1 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
强调特点恒定型同语式,指“NP是NP”与“到底”“毕竟”“究竟”“就”等语气副词配合而形成的“NP ADV(是)NP(,VP)”型同语式。这种同语式强调“事物的某根本特点不因条件变化而改变,这是导致人/物呈现出某反预期行为/迹象的原因”。下文把其意义概括为“强调事物根本特点的历时恒定性(immutability)”。例如:
(7)“慢性子”就是慢性子,火烧眉毛了也不着急。
(8)父母毕竟是父母,都被扫地出门了,还操心子女的疾病与健康。
例(7)中第一个“慢性子”是绰号,代指具有性子慢这种特点的某个人。某人遇到火烧眉毛之事也不着急,这是反预期现象,即与社会大众的普遍心理预期相反。说话人对这种反预期现象的解释就是这个人是个慢性子,而且这个根本特点不因这个人面临的情况有所变化(比如突然置身危险之中)而改变。对例(7)中画线句和“‘慢性子’是小王他爸”之类典型判断句进行对比,就会发现:在通常情况下,汉语判断句(除等同句外)的主语与宾语(表语)是异指的,主语指具体的作为话题的人或物,宾语指主语所归属的那一类人或物。换言之,通常情况下从主语说到宾语,听话人会预期这在词形上有变化。而例(7)这样的语句主宾语同形,缺少一种变化。这种形式上的缺少变化正好象征地表达了这类同语式想要强调的意义是事物根本特点的恒定不变。同理,例(8)强调父母身份具有历时恒定性,不因时间推移,世事变化(如被子女扫地出门)而变化,父母依然会呈现出对子女的关爱。所以,这种同语式中NP的同形复现是句法对语义的一种临摹(semantic modelling),体现的是一种句法象似性(syntactic iconicity),认知语言学称之为“关系象似”。
这种同语式也可以简称为“解-反预期型同语式”,因为它是用事物根本特点的历时恒定来解释事物的某反预期表现。例如:
(9)诗人到底是诗人,妻子姓蓝,连家具也全用蓝色来装扮。(陈永昌《忆明珠和他的夫人》)
上例一方面凸显“妻子姓蓝,连家具也全部用蓝色装扮起来”这件事出人意料,有悖常理,即反预期(counter-expectance)。另一方面凸显这件事发生在明珠身上完全在情理之中,即对反预期事态作出解释(简称“解-反预期”),因为明珠的身份是诗人,诗人的最佳关联属性就是讲究浪漫。所以,为自己心爱的姓“蓝”的女人而把家具用蓝色装扮起来合情合理。但“NP ADV(是)NP,VP”整个句子凸显的是解-反预期的功能,即“NP ADV(是)NP,VP”的前段“NP ADV是NP”的解-反预期功能浮现为整个句子的语用功能,而后段的反预期功能则没有浮现为整个句子的语用功能。证据是后段可省,而前段不可省(省去以后全句句义发生重大变化)。例如:
(10)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说话很有水平。
→a.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
→b.?大学生说话很有水平。
上例a句中,省略了“说话很有水平”。虽然如此,听/读者仍然能够解读出解-反预期义,而b句虽然在句法上合格、句义自足,但是句义与原句差距很大,不能凸显解-反预期意义。所以,张秀松(2008)把这种构式的意义概括为“解-反预期”。
考察可以发现,此类构式往往要依靠“到底”“毕竟”“究竟”“就”等语气副词的插入,形成“NP ADV是NP”,才能完句。试比较:
(11)a.他毕竟/到底是大学生,说话很文雅。
b.毕竟/到底他是大学生,说话很文雅。
(12)a.大学生毕竟/到底是大学生,说话很文雅。
b.*毕竟/到底大学生是大学生,说话很文雅。
对比上两例可知,当该构式中主语是与宾语同形同指的体词(短语)时,语气副词不能前移至句首,而当它们是异形同指的体词(短语)时语气副词就可以前移(具体原因详见本章第三节之§2.2)。尤其富有启发性的是下面两例。例(13)a与例(14)a的区别仅在于复现的两个NP是否完全同形,这导致例(13)中转换不成立,而例(14)中转换成立。
(13)a.大家挨了骂心里很不美,钱分到了手又很美,说“政府到底是政府”。(乔典运《香与香》)
→b.*大家挨了骂心里很不美,钱分到了手又很美,说“到底政府是政府”。
(14)a.大家挨了骂心里很不美,钱分到了手又很美,说“政府到底是人民的政府”。
→b.大家挨了骂心里很不美,钱分到了手又很美,说“到底政府是人民的政府”。
但是,如果例(13)b中再加一个“NP是NP”,句子又合格了,因为这时构式已变成了下文要说的“不容混淆型”。例如:
(15)大家挨了骂心里很不美,钱分到了手又很美,说“到底政府是政府,民间组织是民间组织”。
上例中画线句子不再表示解-反预期意义,而表示政府和民间组织不容混淆。
另外,汉语中“NP到底/毕竟是NP,……”与“NP就是NP,……”的意义似乎还有些细微的差异,尽管都有解-反预期的语用功能。试比较:
(16)a.孩子毕竟是孩子,哭闹是难免的。
b.?孩子就是孩子,哭闹是难免的。
即“NP就是NP,……”只能用来凸显NP的指称对象让人称赞的特点(即正向特征/desirable quality),而不是让人容忍的特点(即负向特征/undesirable quality),而“NP到底/毕竟是NP,……”则不受此限。在普通话里,“就是”不能跟系动词“是”连用,但是在山西长治等方言中可以。比如,山西长治话“就是是大学生,说话很懂礼貌”犹普通话“到底是大学生,说话很懂礼貌”。
2.1.2 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
有所保留的认同(reserved identity)型同语构式,指用作让转复句(即“让步—转折”关系复句)的让步分句,表示有所保留的认同意义的“NP是NP”句式,也可叫作“让步性同语式”。例如:
(17)警察是警察,就是看见歹徒跑得比兔子还快。
(18)电视是电视,就是调不出一个台。
(19)大学生是大学生,就是连篇像样的文章也写不出来。
在例(17)中,言者/作者通过同语式“警察是警察”承认当前谈论的话题(即某个人是[警察]这个范畴的成员),但随后通过转折分句“就是看见歹徒跑得比兔子还快”或语境信息明示听/读者该个体不具有[警察]这个范畴的典型特征,即不具有警察的敢于伸张正义、惩恶扬善等特征。余例可作类似分析。因此,该构式使用在这样的场合:在承认某个体是某范畴成员的同时,指出它不具有该范畴的典型特征,即表示有所保留的认同。换言之,勉强认同个体具有作为某范畴成员的资格(membership)。认同上的勉强性可通过插入语气副词“倒”表现出来,比如例(17)中第一个“警察”后可加“倒(是)”。“是”表示对范畴成员资格的确认,而转折连词引导的正句表示的则是对该成员范畴典型属性的排除,这样得出的自然是对个体范畴边缘成员资格的确认。所以,对该个体作出了有所保留的认同。转折正句有一种阻止缺省推理的作用。它阻止人们作如下缺省推理:个体x1是范畴X的成员→x1具有范畴X的典型特征。这种同语式句法形式可描写为“NP是NP(,CONJt……)”。其中,CONJt表示转折连词,如“就是、不过、但是、然而、可是”等。如果去掉CONJt,句子就显得很别扭。比如,例(17)中去掉“就是”,全句就很不自然。
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其中第一个NP前实际上还另有一个主话题(这也是下文所说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的特点,详见下文§2.2.2)。比如,例(19)中画线的同语式前可能有主话题“他”。主话题“他”能将其辖域延伸至后续句,形成话题链。其中,第一个NP“大学生”只是次话题,例(19)是从条件小句话题化而来(即:他大学生是大学生。←他呢,大学生是大学生。←……←他呢,要说是大学生吧,确实是大学生。)。该例是对上文或他人的言语(比如“他是大学生吧?”)的一种间接回应,一种部分认同。两个NP的同形是一种语义临摹,象征着说话人和其回应对象的观点是部分一致的。所以,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通常用在元语回应语境中。
有所保留的认同型同语式中第一个NP不可省略。比如,例(19)中第一个“大学生”不可省。原因在于这种同语式中第一个NP是次话题。在主话题已省的情况下,次话题就不宜再省,否则会导致话题链接的混乱。况且,第一个NP是对对方观点的一种部分引述。如果省掉,听说双方的互动就会减弱。说话人对对方观点的驳斥就会显得比较突兀,不那么礼貌。
2.2 多项式
多项式根据其语用功能可分为三类:凸显差异类、毫无保留的称赞类、不遗余力的批评类。“凸显差异类”,是多项“NP是NP”配合,表示各NP的指称对象各具特点,言外之意是不容混为一谈(不容混淆、不容类推、不容相抵等)。“毫无保留的称赞类”,是多项“NP是NP”配合,实施对某事物的毫无保留的称赞。“不遗余力的批评类”,是多项“NP NP VP”配合(VP陈述负面动作行为,详见下文),实施对某事物的不遗余力的批评。
2.2.1 凸显差异类同语式
凸显差异类同语式,是两个(以上)的“NP是NP”配合使用形成的格式。它强调多个NP的指称对象各具特点,不容混为一谈(即:不容混淆、不容互抵,等等)。例如:马是马,鹿是鹿,岂能指鹿为马?|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法是法,情是情,法不容情。|恩是恩,情是情,恩情岂能相混。根据多项“NP是NP”是对举还是排比以及整个构式的语用功能,它又可细分为不容混淆型和不容类推型。
2.2.1.1 不容混淆型同语式
不容混淆型同语式,指多项(通常是两项)“NP是NP”并举形成的、表示“各NP的指称对象之间有区别,且这种区分十分重要,不容混淆”意义的构式,以下记作“NP1是NP1,NP2是NP2(……)”。简言之,该构式强调两个对立项之间的区别不容混淆。例如:
(20)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21)VCD是VCD,DVD是DVD。
(22)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
(23)结婚可是终身大事,即使他曾有恩于你,可恩是恩,情是情,两者不能混谈。(《蝇证》第14章)
上四例分别凸显十四与四十、VCD与DVD、功与过、恩与情之间的差异。不容混淆型同语式中各复现NP(或其指称对象)听者常不易区分。比如,十四与四十,对平、翘舌不分的人来说,读音是一样的。VCD与DVD,在不熟悉数码产品的人看来,似无多大区别,都是光盘。恩情和爱情在例(23)中女主人公那里被混淆。正是因为该类同语式要凸显差异,强调不容混淆,故例(20)、(21)可以后加“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别搞混”之类的表达式。对立项中有些可以在语境中隐含。比如,在讨论什么是预设义时,甲说“预设义是不是就是言外之意呀?”,乙说“言外之意是言外之意”。这时乙的话语中隐含着对比项“预设义是预设义”。不容混淆型同语式“NP1是NP1,NP2是NP2(……)”的语义和句法之间具有象似性。比如“NP1是NP1,NP2是NP2”,它可以看作“这是NP1,那是NP2”中指示代词“这”“那”被通过成分的逆向复制而形成的NP1和NP2所替代。而“这是NP1,那是NP2”形象地描摹了认知主体在把两个易混物体NP1和NP2各自归类(各自放在身体两边)的场景。
不容混淆型同语式还有个特殊的小类,就是当“NP是NP”中的NP由人称代词“我”“你”“他”等充当时,往往表示存在人际差异,要求划清界限。例如:
(24)你是你,我是我,别老“咱们咱们的”,谁跟你“咱们”呀?
上例有如下言外之意:不要把你我混在一起,不要和“我”套近乎,你我之间存在距离,要划清界限。所以,这时构式的语用含义是不容聚合或拉拢。
考察发现,不容混淆型同语式有时也可以是多项“NP是NP”配合使用。例如:
(25)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别扯在一起。
2.2.1.2 不容类推型同语式
不容类推型同语式,指由多个(通常是两个)“NP是NP”排比使用,用来强调不能从甲具有某特点就类推出乙也具有该特点的同语反复构式。例如:
(26)虽然我们是好朋友,但他是他,我是我。他不推荐你并不代表我不推荐你。
(27)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人家不要求学生交课程论文,我就不要你们交课程论文了?
(28)清华是清华,北大是北大。清华博士生不考专业英语,北大博士生就不考专业英语了吗?
例(26)中,同语式强调“虽然我和他是好朋友,但我与他是不同的。所以,不能从‘他不推荐你’这个前提就类推出‘我不推荐你’这个结论”。例(27)、(28)可做类似分析。总之,上三例中“NP1是NP1,NP2是NP2”凸显两个特定个体之间存在个性差异,所以,不能从此个体具有某特点就类推出同类或相关的彼个体也具有该特点。因此,考察可以发现,该类格式往往用在因果复句中。尽管有时因果关系连词“因此”“所以”等会被省略掉,但可以补上。另外,这类构式中的NP往往是专有名词或人称代词(记为PN)。PN的指称对象往往是唯一的,个性最强,最不适合彼此之间进行类推。所以,不容类推型同语式的形式刻画可改善为“PN1是PN1,PN2是PN2”。为什么写成两项式而不写成多项式呢?因为类推的由此到彼的性质决定了不容类推型同语式涉及的只有两方。虽然实际可能涉及多个特定对象,但这些对象内部往往会进行合并,最终形成两方。例如:
(29)清华和人大是清华和人大,北大是北大,清华和人大不考,北大就不考了吗?
上例中“清华”和“人大”合并为一方,与“北大”对比。该类格式中“PN是PN”表示对“我之为我”的个性的确认,即对某个体的单元集成员资格的确认。
2.2.2 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
由于“毫无保留的称赞”类同语式没有次类,这里径直称为“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指由多项“NP是NP”排比形成的、表示对事物毫无保留的称赞意义的构式,可记为“(TOP,)NP1是NP1,NP2是NP2,NP3是NP3,……”。其中,TOP表示话题。TOP与NP1、NP2……之间的语义关系是:各NP的所指是对TOP的所指进行好坏评价的标准(Wierzbicka 1991),它们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评价体系。例如:
(30)看人家那房子,客厅是客厅,卧室是卧室,书房是书房。
(31)他演得真好,眼神是眼神,身段是身段,做派是做派。(《现代汉语八百词》第500页)
(32)人家那小说写得才叫好呢。主题是主题,人物是人物,情节是情节。
(33)这孩子写字,横是横,撇是撇,竖是竖,捺是捺,真不错。
例(30)中“是”确认了客厅、卧室、书房是那房子内部构成的典型成员,是对那房子进行好坏评价的指标。该例中画线句是陈述“那房子”的,表示对房子作毫无保留的称赞。毫无保留的称赞不仅基于多项“NP是NP”排比贡献出的“应有尽有”义,还基于“是”对典型范畴成员资格的确认作用。该格式中的多项式以三项排比为常。当然,在真实文本中偶尔也有两项排比的情况。例如:
(34)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汪曾祺《受戒》)
如果把该格式中的多项式改为单项式,句子就不合法。如把例(30)改成下例就不合法。
(35)*看人家那房子,客厅是客厅。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毫无保留的称赞是建立在对“应有尽有”义的凸显基础上的,所以,“(TOP,)NP1是NP1,NP2是NP2,NP3是NP3,……”可以转换为“(TOP,)要NP1有NP1,要NP2有NP2,要NP3有NP3,……”。比如,例(32)例可以转换为:
(36)人家那小说写得才叫好呢!要主题有主题,要人物有人物,要情节有情节。
这种转换实际上是把“是”替换成“有”,再加上“要”。“是”与“有”的互通性在存在句中也可窥见一斑,尽管两种情况有所不同(参见曹逢甫2005:64)。例如:
(37)a.茶馆的对面是一家银行。→b.茶馆的对面有一家银行。
当然,上例中a、b并不完全等义。a往往表示茶馆的对面没有其他东西了,茶馆对面的全部建筑就是一家银行。所以,a中“一家”可以省略。b并无这样的言外之意。所以,b中“一家”不能省。像例(37)a这样的“是”字句的这种“全部”义与本章探讨的“NP1是NP1,NP2是NP2,NP3是NP3,……”这样的“是”字句的“应有尽有”义是否相关?如果相关,有怎样的关系?尚待进一步深入研究。
综上所述,毫无保留的称赞型同语式的句法强制性(即必须多项排比)是一种语义临摹(iconicity)——表示相关事物的“应有尽有”。两项式不如多项式更能体现这种应有尽有义,故两项式的情况很少见。
2.2.3 不遗余力的批评型同语式
在江淮官话洪巢片江苏阜宁话、晋语大包片山西山阴话等方言中,有一种特殊的同语式“NP NP VP”(即话题拷贝结构),特殊之处在于复现成分紧挨在一起。它的多项连用形式,即“NP1 NP1 VP1,NP2 NP2 VP2(NP3 NP3 VP3,……)”,前面往往有一个表示主话题的大主语,全句表示主体在某些方面一无是处,多用来实施不遗余力的批评。例如:
(38)你说你考的,语文语文不及格,数学数学倒数第一。(江苏阜宁话)
(39)你打打不过人家,说说不过人家,还站在这块做呢啊?(同上)
(40)你这个女人,饭饭不烧,衣服衣服不洗,孩子孩子不看,你想造反啊?(同上)
(41)就说你哥吧,大学大学考不上,工厂工厂进不去,临了还是当了兵。(马吉星《连队的春天》)
(42)那可是个懒老婆,早晨起来脸脸不洗,头头不梳,家家不打扫。(山西山阴话)
观察上几例可以发现,画线语句实施对主话题不遗余力的批评,暗示主话题在次话题所列举的各方面表现都不好(undesirable),即一无是处。比如,例(40)中的主话题是“你这个女人”,次话题是烧饭、洗衣、看孩子,全句表示“你”在这几方面表现都不好。因“不遗余力的批评”类同语构式没有次类,本书径直称为“不遗余力的批评型”同语式。这种同语式在形式和意义方面有三个特点需要作出解释。
第一,这类构式都是表示不如意之事的,语句表层常有否定词“不”,但也不尽然,如例(38)中第二分句“数学数学倒数第一”。可见,只要整个语句表示负面评价即可。这个特点从此种构式不能通过下面的删除否定词从而转换成正面评价句的测试即可看出。
删除测试一:删除否定词
有时连用的多个话题拷贝结构中,有的谓语中心前有否定词,有的没有。例如:
(43)刘大脑袋:你说山庄现在都这样了,效益效益不好,资金链还断了,我能回去吗?(《乡村爱情》第8部第20集)
如果谓语中心前没有否定词,可以通过把否定表述变换为肯定表述来测试。测试结果表明这种语句只能表示负面评价,不能用来实施赞扬。在汉语中要对某人/某物作无所保留的赞扬,往往是通过主宾同形同语式的多项连用来实现的。例如:
(44)他演得真好,眼神是眼神,身段是身段,唱腔是唱腔。
(45)看人家那毛笔字,点是点,捺是捺,横是横,竖是竖,写得多好啊!
例(44)中画线部分不能改为“眼神眼神好,身段身段好,做派做派好”。例(45)也不能作类似变换。换言之,表示无所保留的赞扬通常不是用话题拷贝结构连用句。相反,表示不遗余力的批评通常不用主宾同形结构连用句。如果把话题拷贝结构连用句改成主宾同形结构连用句来实施不遗余力的批评,则整个语句不合格。请看:
移位测试:受事主语移到宾语位置
这表明在现代汉语中存在如下的语句结构与表义功能之间的无标记匹配关系。
主宾同形句连用——毫无保留的赞扬
拷贝式话题句连用——不遗余力的批评
为什么会如此?下文将从历史形成的角度作出发生学的解释。这里只作出功能性解释。Geluyken(1992)曾考察过英语中“The next house,it is just a drive away.”之类的左脱位句(left dislocation),发现它们都是从原来的话段演变而来。脱位成分与后续句之间原本有停顿甚至可以插入其他话轮。脱位成分负责引入一个话题。后续成分对该话题展开陈述。但是,随着整个话段向主谓谓语句(话题句)的语法化,脱位成分与后续部分之间的停顿消失。此类情况在实际用例中占30%,且在这30%的用例中,绝大多数其脱位成分引入的不是新话题,而是为了对比、列举等目的才将这个成分外置的。同理,在现代汉语方言中,“你不烧饭,不洗衣服,不看孩子”之类句子少见,而“你饭不烧,衣服不洗,孩子不看”之类句子常见,主要是为了将对比项/列举项“(烧)饭、(洗)衣服、(看)孩子”先说出,以便通过对比,找出其共性,即在烧饭、洗衣、看孩子方面,主话题都是不作为或表现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