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初上开山岛

3 初上开山岛

早晨八点半,王继才如约来到燕尾港时,县武装部政委王长杰已在码头上等着他了。

七月的燕尾港,在夏日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海的咸腥气味。

燕尾港是国家一级渔港。它是距开山岛最近的一个港口。开山岛周围便是渔场,鱼汛季节,附近山东、江苏的六个县市和地区的渔民纷纷前来,以至于海上万船竞发,桅杆林立,白帆点点,热闹非凡。

开山渔场盛产鲈鱼、鲳鱼、马鲛、带鱼等六十多种海产品,还拥有兰蛤、牡蛎、蛏、蛳螺、彤蟹等近海生物资源,仅人工养殖的对虾,年产量就达一百多万公斤,这给燕尾港带来了很好的声誉。为此,周边的人们一提到燕尾港,就会想到新鲜的鱼和虾,就会忍不住往喉管里吞咽口水,就会寻找各种机会来到这里,把这里当作是吃货们的天堂!

这时的王继才,已经顾不上留意出海归来的渔民们从船上抬下来的筐里装的是什么鱼了,他仅用眼角的余光在那些金翅银鳞上匆匆扫了一眼,便迎着王长杰快步走去。

接受任务后的王继才第一次上岛,王长杰便陪同他前往,这让王继才十分感动。

见面后,王长杰与王继才握了握手,然后对他说,上船吧!

他们是搭乘渔船前往开山岛的。

等他们上了船,渔船便离开码头,向远方驶去。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我曾在离开山岛约200公里远的达山岛守备连工作过一段时间。开山岛与达山岛同属连云港市。开山岛在连云港港口的南边,达山岛则位于连云港港口的东北方向。由这两座海岛分别往前推进十二海里,就是公海。从这个意义上讲,说它们地处我国海防最前沿,一点也不为过。

因为有过岛上生活的经历,我对海洋一点也不陌生。比如,海上波涛起伏时,只要有白色的浪花不断涌出,就说明风力在四级以上。风大,浪也就大。船在风浪中行驶,忽而被抛上波峰,忽而被埋入浪谷,上上下下,几经折腾,一般人就会受不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捉住,一会儿攥得紧紧的,一会儿又忽然松开来,让你痛不欲生。于是你感觉到海天倒转,酸水从胃朝喉管里流窜,接着从舌根下泛出来,越泛越多,直到开始呕吐。先是把胃里没有完全消化的食物吐出来,然后没有东西吐了,就吐胆汁,暗绿色的;再往后,你甚至会吐出血来。一旦到了吐血的阶段,说明你晕船已经晕到相当严重的程度了!

记得我在驻守达山岛期间,有一次进岛,乘坐的军用登陆艇刚刚驶出防波堤,巨大的海浪便像怪兽张牙舞爪地迎面猛扑上来。那浪从登陆艇的船头腾空跃起,把船体撞得发出雷鸣般轰响,然后一下子覆盖住了整个船只。这时候的登陆艇,每前进一步,仿佛都要被巨浪吞下去,随后再吐出来。

我晕船晕得厉害。我看过手表,平均每隔二十五分钟,就要吐一次。刚吐过,心里好受些。可是没过多久,胃难受,接着便再吐。最严重时,海浪把我躺着的床的上铺一侧的水密窗冲开了,海水大量涌入。我本想爬起来关窗,可是刚刚抬起身子,就开始了呕吐。后来不得已,我只好躺下,一任入侵的海水迅速占领了上铺……

等到登陆艇好不容易停靠小岛的码头,我摇摇晃晃地从甲板上走过,准备上岛时,竟发现随船运往岛上的猪都晕船,它们早已吐得不省猪事!

在这里我之所以提及海上航行中晕船的往事,是想说,每一个长年驻守海岛的人,进出岛,都难免会有晕船的经历。虽然那天王继才进岛时,风浪不算太大,但他和王长杰搭乘的是渔船。要知道,渔船比起军用登陆艇来,船体小,船的底部,也不如登陆艇宽。这样一来,渔船在海上航行时,遇有风浪,上下起伏和左右摆动的幅度,相对也就比登陆艇大。好在那天王继才仅是感到头晕,他坚持住了,直到船停靠开山岛码头。

开山岛有着“海上布达拉宫”的美称。

当地人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开山岛高高耸立于海上,它海拔36.4米,呈馒头状,通体由黑褐色岩石构成。岛的顶端部分,即向阳的山坡上,一幢幢拾级而上用石头垒建的平顶房屋,鳞次栉比,蔚为壮观。据说从某个角度远远地看去,开山岛与布达拉宫“撞衫”的百分比相当高。

开山岛属基岩岛屿,礁石嶙峋,陡峭险峻。岛上只有一个钢筋水泥建造的码头,位于岛的西南角。潮水上涨,满潮或平潮时,船可停靠小岛。

头重脚轻的王继才登上开山岛,仍觉得自己还在海上航行,以至于整个小岛都在眼前晃动着。他知道,这种错觉是晕船造成的。他想控制,却控制不了。这时,他本想看一看手表,以便记住登岛的准确时间。可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没能做到。摇晃的码头,把他的眼睛摇晃花了。后来,王继才只好作罢。

很多年过去了,王继才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是在1986年7月14日早晨8点40分和王长杰政委一同乘船进岛的。一个人能把一生中某个时刻精确到分钟,且记得那么牢,可见那个时刻对他有多么重要了!

与王继才一同上岛的王长杰也有点晕船,他看王继才身子在晃,就说,脚下腾云驾雾了吧?

王继才说,刚才伸手在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才发觉自己是在岸上。我还以为……

王长杰笑着说,以为在船上,对吧?

王长杰接着说,过一会儿,晕船的感觉就会慢慢地减轻了。

听王长杰这么说,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的王继才,发觉头晕的状况果然好了许多。

头不大晕了,王继才这时才发现,从船上卸下的物资中,除了大米、面粉等生活必需品,竟然还有六条香烟、六十瓶白酒。那都是王长杰替他准备的。可是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啊。于是,王继才就问王长杰,是不是搞错了?

王长杰就笑。

王长杰说,既然带来了,就留在岛上吧,也许今后用得着。

王继才听了,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心想,反正岛上空房子多,有地方放。

直到后来,王继才才知道,王长杰用心良苦,他太细心了。王长杰给他准备的烟和酒,对于初上海岛的他,是多么重要与必要啊!

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从码头沿着山坡而上,有一级级石阶。

这些石阶便是岛上的路。

王长杰和王继才通过石阶铺就的路,走不了多久,就来到一片营房前。

那些营房是当年解放军最初进岛时就地取材,开山放炮,用石头建造的。它们共有五十多间,样式相同,都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种平顶的长条屋。每幢房屋均依山而立,坐北朝南。

开山岛没有淡水。驻岛官兵在建房时就考虑到了要尽可能地利用老天降雨的机会蓄水,因此,他们在平顶房上铺就了鹅卵石,以便下雨时将过滤过的水,通过屋檐下预留的管道,存入地下蓄水池。

王长杰手指面前的一长溜营房说,到家了。房子多,你想住哪间,就住哪间。

王继才看了看长得差不多的房子,说,就住这间吧。

然后,他们把从船上卸下来的物资一趟趟往屋里搬。

搬累了,歇一歇,便接着再搬。直到把东西全搬进了屋里,两个人才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坐在门前的石头台阶上休息。

王长杰说,继才,以前来过开山岛吧?

王继才说,来过。

王长杰说,岛上的地形地物熟悉吗?

王继才摇摇头,不熟悉。

王长杰说,这个岛啊,不大。你要是围着小岛走上一圈,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可以走个遍。

王长杰说,你看,从门前的台阶往上,走过二百零八级台阶,就可以走到观察哨。那个哨楼立于崖头,面对大海,透过观察窗口,一大片无遮无挡的海域足以尽收眼底。若是海上能见度好,凭借我们的眼睛,看到一两海里外的船只,没有一点儿问题。当然,我们给你配备了高倍数的观察镜,即使是阴雨天,有了它,目光也能够延伸。

王长杰说,在岛的东边,有一块巨大的礁石,人称砚台石。最初给它起名的人,肯定是喝了些墨水的人。往西二百多米处,有大狮、小狮两座礁石和船山。你听听这名字,就想象得出它们是啥样子。

……

平心而论,作为县武装部政委,王长杰能够对开山岛如数家珍,熟悉到如此程度,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敬佩不已。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跨界,就是身为政工干部,却把军事干部的业务一网打尽了。

王长杰坐在石阶上休息了一会儿,见歇得差不多了,就说,继才,我领你在岛上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王继才说,好嘞。

王继才说完,站起身,跟着王长杰,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山上走去。

等到该说的都说了,该看的也都看了,王长杰说他该走了。

王继才就送王长杰,一直把他送到码头。

渔船的发动机轰轰隆隆地响着。显然,船老大等得不耐烦了,他频频朝王长杰招手。

王长杰说,我走了,岛上就剩你一个人了。别图省事,该做饭时做饭,该炒菜时炒菜,吃好喝好,身体重要,不要亏了自己。

王继才说,知道了。

王长杰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王继才说,好的。

王长杰说,继才,一定要坚持住。就看你的了!

王继才说,你就放心吧。

王长杰上了船,然后站在甲板上对王继才说,记住,守岛的人,心里要有这片海!

王继才不再说什么,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船开了。

船离开小岛码头后,加速向燕尾港的方向驶去。

王继才看见王长杰一只手扶着渔船驾驶楼的门框,一只手不停地向他挥动着。王继才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感潮水般地往上涌,他本想扯开喉咙喊上两嗓子,可是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喊出声来。

后来,随着渔船的远去,王长杰的身影一点一点地缩小了,变淡了,直至完全隐没在一片波涛之中。

等到看不见渔船了,王继才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此时的开山岛,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低下头,看着灰突突的水泥码头,看着他经太阳照射后缩成一团的影子,胡乱地蜷在自己的脚下,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发慌。

他问自己,你怎么啦?

没有回答。

海浪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响,让他更加心慌。

这时,他忽然生出喊叫的欲望,而且这个欲望不可阻挡。于是,他喊了起来:

“噢——噢——”

“噢——”

声音撞击着小岛,小岛也跟着他喊了起来:

“噢——噢——”

“噢——”

小岛的回声,让王继才的喊声停了下来。

王继才发现喊了两嗓子之后,心里好受了许多。于是,他沿着石头铺就的台阶,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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