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难
韩非
韩非出身于韩国贵族,是荀子的弟子,战国后期法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他继承了荀子关于人性恶的思想,吸收老子的道术、商鞅的法、慎到的势,提出以法为核心,法、术、势三者合一的君王统治术。入秦后,见重于秦始皇,却为李斯所倾陷,死于狱中。
著有《韩非子》,文笔犀利,议论透辟,出语峭刻,运用大量寓言故事,清通易懂,在先秦政论文中具有鲜明特色。
《说难》是《韩非子》一书中的代表性作品。说难,即游说的困难。作者指出,游说的功效如何,不在乎游说者的实际才能,而在于是否测准了君主的真实意图与主观好恶,即“知所说之心”。而君心难测,爱憎易变;为此,必须刻意研究人主的真实心理,注意仰承人主的爱憎厚薄,绝不可撄人主的“逆鳞”。
文章分析深刻,笔锋犀利,峭拔有力,充分显示出作者论辩、说理文字的独特风格。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说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如此者身危。规异事而当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于外,必以为己也,如此者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忘;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此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恶,如此者身危。贵人或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如此者身危。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矣;与之论细人,则以为卖重。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也。径省其说,则以为不智而拙之;米盐博辩,则以为多而交之。略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矜而灭其所耻。彼有私急也,必以公义示而强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说者因为之饰其美,而少其不为也。其心有高也,而实不能及,说者为之举其过而见其恶,而多其不行也。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使之资说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资其智。欲内相存之言,则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见其合于私利也。欲陈危害之事,则显其毁诽而微见其合于私患也。誉异人与同行者,规异事与同计者。有与同污者,则必以大饰其无伤也;有与同败者,则必以明饰其无失也。彼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也;自勇之断,则无以其谪怒之;自智其计,则毋以其败穷之。大意无所拂悟,辞言无所系縻,然后极骋智辩焉。此道所得,亲近不疑而得尽辞也。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耻也。夫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则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也。故绕朝之言当矣,其为圣人于晋,而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
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故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说(shuì)之难:游说的困难。
“非吾”句:意谓不难在我是否了解事理,有无来说服国君的理由。
“又非”句:意谓又不难在我能否具体分析问题,能否表达出我的意思。
“又非吾敢”句:意谓又不难在我是否敢于纵横驰骋地辩论,是否能够详尽无遗地说明我的意见。
知所说之心:了解所要说服之人即游说对象的心理。
当:合适、适当,意谓符合我之说辞。
为名高者:希图高名的人。
“则见”句:意谓就会被国君看成是志节卑下之人,而受到卑贱的待遇。
“所说出于厚利”四句:意谓所游说的国君如果是追求利益的人,你用高名来游说,就会被国君看成是没有头脑而脱离实际的人,一定不能录用。
阳收其身:表面上录用你而实际疏远你。
阴用其言:暗中采纳你的意见而在公开方面不会重视你。
“夫事”两句:很多事情由于保密好而成功,由于语言的泄露而失败。
“未必”三句:意谓未必是说者泄露的,只是说者无意中说破了君主心中的秘密,非常危险。匿:隐蔽。
“彼显”五句:意谓君主表面做一件事,实际是利用这件事做幌子来达到另一目的。游说者能够看透这一切还说出来,则很危险。
“规异事”四句:意谓替国君策划一件异常的事并策划正确,另有智慧者并未参与却猜到而被外面知道,君主一定认为是策划者泄露的,也很危险。
“周泽”六句:意谓和国君未极亲密,未得国君深信时,便说极其知心的话,成功国君便会忘记其益处,失败则被怀疑在愚弄他。这样也很危险。
过端:过错。
挑其恶:挑剔公开他的失德之处。
与知:预先知道而且参与。
“强以”两句:意谓强劝国君不愿做或做不到的事,制止国君不想停止的事。
“故与之”两句:意谓和国君议论大臣,就会认为你在离间他们君臣关系。
细人:地位低微的人。卖重:出卖他的权力。
借资:借助、凭借。
尝己:指试探品尝自己。己是国君自称。
“径省其说”两句:意谓说话直接简易,君主便会认为他是愚钝笨拙之人。
“米盐博辩”两句:意谓如果陈述些柴米油盐这样琐碎而辩词广博的话,则君主会嫌弃话多而琐碎,故厌弃他。
“略事陈意”两句:意谓如果简略陈述己见,则君主又认为你不敢尽言。
“虑事广肆”两句:意谓如果把考虑的问题广泛而尽情说出来,则又会认为你粗野而傲慢。
凡说之务:大概来说,游说的关键。务:急务,即关键。
“在知”句:意谓要注意知道粉饰游说对象引以为自豪的地方而一定要避讳他自以为耻的地方。
“彼有”两句:意谓君主有私事要急办,必须用合于公义的道理来鼓舞他。强:劝,指态度要诚恳急切。
“其意”四句:意谓明知君主用意卑下,然而他坚决要办,就要把他卑下的用意加以粉饰美化,表示不满意他不去做。
“其心”四句:意谓君主的用心很高尚而现实做不到,说者就要找出其缺点而赞成他不去做。
矜以智能:指君主矜持自己的智慧和才能。
多为之地:多给他提供材料。
“使之”:意谓使君主采纳我的意见而还假装不知道。
“欲内”三句:意谓要献纳鼓励的话,就要用华美的语言来明说,而暗示合于君主的私利。微见:微微显示,即暗示。见:同现。
“欲陈”两句:意谓要陈述有危害的事情,便态度鲜明地加以诽谤,而暗示那样的事情对于君主有祸患。
“誉异人”两句:意谓赞美与君主相同行为的别人,实际上也等于在赞美君主。
“有与同污”两句:意谓如果有人做了和君主同样卑污的事情,则要粉饰说这种事情没有错。
“有与同败”两句:意谓如果有和君主同样失败的情况,则要说这种情况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伤害。
“彼自”两句:意谓如果君主刚愎自用,则不要和其争辩而纠正他。
“自勇之断”两句:意谓君主如果自己果敢决断,则不要用他的过失来惹怒他。
“自智其计”两句:意谓如果君主自以为有智慧而决策定计的话,则不要指出其失误而使他窘迫。
拂悟:忤逆,违背。
系縻:纠缠摩擦。意谓不合拍。
“此道”两句:意谓如果得到这种方法,君主便会对说者亲近不疑而得以把话说尽。
伊尹:商汤时贤相,曾当过厨师。宰:厨师。
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曾被俘虏为奴,后被秦穆公重用,成就其霸业。
干:干谒,追求。
役身:奴役自己,即降低身份。
振世:振兴社会,救济天下。
“此非”句:这不是有才能的士人所耻辱的。
“则明割”两句:意谓明白剖析利害关系以使君主获得成功,直接指出其对错而提升他的修养和品格。
“以此”两句:如果能够得到这种对待的话,游说就成功了。持:通待。
郑武公:春秋时郑国国君,名掘突,很有心计。胡:北方少数民族。
女妻胡君:女儿嫁给胡的国君。
关其思:人名,郑国大夫。
“其家”两句:这家主人认为自己家的儿子非常聪明,却怀疑邻居家的父亲。
绕朝:春秋时秦国智者。
“其为圣人”两句:意谓士会在晋国可以被看成圣人而在秦国就是死刑犯人。士会本是晋国大夫,逃跑到秦国受到重用。晋国不安,暗中诱使士会骗过秦君回到晋国。临行时,绕朝赠给士会一条马鞭,并告诉士会,不是我们秦国人都看不出你的骗局,只不过是我们的国君不采纳我的意见罢了。
弥子瑕:春秋时期卫灵公弄臣。
罪刖:罪行当判断足。
矫驾:假传君命。
啖君:给国君吃。
“故有爱”两句:意谓如果被国君宠爱,则出的智谋合乎国君的意思,就更加被亲近。
“有憎于主”两句:意谓如果国君看不上你,你提出的谋划便不会符合国君的意思而获罪,就更被疏远。
柔可狎:温柔而可以亲近。
逆鳞:倒生的鳞片。
婴:触摸。
则几矣: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