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人间万事塞翁马
在我采访曹可凡的过程中,他说的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大致的意思是说:“我的一生波折不断,无数次几乎穷途末路的时候,都幸有贵人相助,才能转危为安。所以现在,只要是我能帮上别人的事情,我都会尽力而为帮助对方。”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曹可凡的人生轨迹是一帆风顺的,既不像孟非那样从社会底层苦苦打拼成名,也不像董卿那样经历了职业生涯的大起大落,自1987年主持人大赛出道以来,他一直向上发展,并且不断开拓新的领域,获得更高的成就,这样的人,究竟还会遇到什么样的“穷途末路”呢?
随着交谈的不断深入,我才真正发现,每一个风光无限的人物,其背后都有着无数的辛酸与坎坷。通往成功的大道永远伴随着乱石与荆棘,而不是灯光与红毯。
特别对于曹可凡而言,在他读小学、中学的岁月里,道路的坎坷曲折几乎伴随着他的每一次人生选择。如果说3岁时的“批斗”、小学时的骨折只是转瞬即逝的小小插曲,他在青少年时期经历的困扰,着实要比同龄人多得多。
这种波折,既是那个特殊时代的遗留物,又是家庭环境的必然,同时也与曹可凡天生的能力特点紧密相关。总而言之,他的少年生活,绝不像歌中唱的那样“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
不得不说,20世纪70~80年代,是中国社会转型、发展过程中变化最大、最纷繁复杂的二十年。在这段时间中,各种社会变革—新旧政策的交替、社会风向的转变、潮流交替转瞬即逝……反反复复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生活。
在这其中,有的人在应接不暇的新现象中忙忙碌碌、随波逐流,有的人在复杂多变的社会思潮中翻江倒海、钻头觅缝,也有人被一扇又一扇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大门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从。
而对于少年曹可凡来说,他的生活注定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简单懵懂。优越的家庭条件,能为他提供多过普通孩子的人生选择;高要求的长辈,向他施加了高过普通孩子的成长压力。而当这一切遭遇纷繁复杂的时代环境时,又会产生无数计划之外的突发与变故。
是该读书,还是学手艺?是学文,还是学理?是出国留学,还是追求艺术?学习该怎么学,考试该怎么考,考不上大学是去工作还是复读?到底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自己擅长的,什么又是自己适合的……
原本做梦都不敢想的幸运竟会在一日间变为现实,原本以为已经牢牢在握的机遇又会在一夜间烟消云散。命运的洪流在巨大的社会变革中不断转向再转向,早早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身处其中的少年曹可凡全然看不清自己的未来究竟在哪一个方向。
然而,幸运的是,每次在“几乎穷途末路的时候”,都会有“贵人相助,转危为安”。而对于少年曹可凡来说,所谓的“贵人”并不是某个特定的人、某件特定的事,而恰恰是“命运”本身。
无论是在前行的道路上被绊倒,还是被突然关闭的大门撞破了头,或许当时的曹可凡被这些突如其来的意外伤得不轻,可回过头看,每一次的挫折都没有变成他成功路上的阻碍,反倒成了将他从歧途带回正路的人生指引。
当我听着曹可凡细细讲述他青少年时代的成长历程时,我不止一次地感慨,其中的戏剧性简直比小说里的故事情节还要曲折;当我将所有的故事整理成线索清晰的文字后,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有些迷信的念头—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曹可凡命中注定就是要做主持人的—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命运”几乎为他排除了所有的其他选项,只留下了唯一的这条最适合他的道路。
若是这样想来,那他青少年时期所经历的一切挫折、一切苦楚,反倒是成年后最大的福祉、最大的恩惠了。
(一)恢复高考
从小学到中学,我一直都算不上是成绩最优秀的学生。说好不好,说差不差,始终就是在这样一个中游水平徘徊。现在想来,这和我当时比较顽皮、在学习以外花费的时间比较多有关系。相比起“学霸”们每天努力学习,认真完成作业,我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看电影、看演出、学琵琶、和弄堂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上,学习只是靠平常的小聪明勉强维持,因此始终处于班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水平。
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整个国家对读书、学习都不是很重视,虽然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没有碰到过因为“停课闹革命”之类的事情,教学秩序始终比较有序,但总体上大家对知识并不重视。那时候,工厂的工人是最“吃香”的,收入殷实、社会地位高、谈恋爱找对象也更受欢迎,而像我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大学生,那是“臭老九”,只有被批判的分儿。
当然,无论社会主流观念如何判断,我父亲心中的信念还是非常坚定的—终有一天,这个国家会重新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只有学习才能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国家的命运。
但即便有这样的想法又能如何呢?“文革”期间高考被废止,考大学不看成绩看成分,只有出身“又红又专”的人才有可能上大学,像我这种“资本家”的孩子,就算学习成绩再好也只有羡慕的分儿。
所以,我的父亲才会让我去学小提琴、学琵琶,掌握一技之长,而不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学校的课程上面。至于学习,那也是必需的,但是所学的内容更多的是课堂以外的东西—历史、文学、艺术、外语……这些知识都由父亲手把手来教我,或是经由父母创造条件让我去体验、感受,与学校所学的知识、学校考试的内容关系不大。
1975年,我小学毕业。和锦园里其他的小朋友一样,我们的初中几乎也是就近分配的。我读书的上海市第十八中学,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学校,甚至说,用“普通”来形容,已经算是对它的褒扬了。当时学校里,时不时会有学生因为打群架什么的,被送去“工读学校”。足以见得这个学校的学习氛围多么淡漠。
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看着长辈们欢天喜地的样子,当时年仅13岁的我并不知道,这一重大的历史事件会对我们这一代人产生多大的影响。
1977年,邓小平恢复高考。顿时,我猛然发现,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一扇原本被锁得死死的大门忽然打开了,我也可以像父亲那样,享受高等教育了!
这个消息对父亲的刺激甚至比我更加巨大。一直以来,父亲都希望我能努力读书,像他一样考上大学,成为高文化、高学历、高素质的社会栋梁。只是一直苦于所谓“家庭成分”的限制,这样的“痴心妄想”只能默默藏在心中。而现在,大学之门终于又一次面向所有读书人平等开放,这种过去想都不敢想的机会,怎能不去争取,不牢牢抓住呢?
在那之后,父亲对我学业上的要求明显提高了不少。受此影响,我对待学习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成绩从原本的班级中游提升到了班级前列。然后,在中考的时候,我选择了一条与锦园多数小伙伴不同的道路—离开学习了三年的上海市第十八中学,考到了离家较远的复旦中学。
(二)高中偏科
复旦中学是一所创建于1905年的老牌学校。听说今年学校正式升格为“市重点中学”,教学质量应该比我当年就读的时候又强了很多。当然,即便是在我上学的时候,它依然是上海老牌的“区重点中学”,起码和我初中就读的十八中学相比,无论是教学质量还是学生生源都提升了一大截。
记得当时,我的中考成绩还是相当不错的。我们那一届总共有11个班,排班顺序基本按照中考成绩来定—也就是说中考分数最高的学生在1班,次之的在2班……以此类推。而我,则被分在同样算是不错的3班。至于4班之后的成绩,就比前三个班有非常明显的差距了。
但进校时成绩好,并不意味着永远成绩好。进了高中之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才学了一个学期,成绩排名就从原本的前百分之三十掉落到了后百分之三十。
客观来说,当时成绩退步的原因主要有这么几个。
首先,是学校环境的变化。初来乍到,对新学校的氛围总要有一个重新适应的过程。从普通学校到区重点中学,学校层次的提升也意味着校内竞争的加剧,再加上我所在的班级整体水平又在学校平均之上,这么一来,我过去的学习优势荡然无存。
更主要的,是高中教学内容的变化。在初中的时候,我的理科成绩并不差,那时候总以为自己遗传到了父亲在学习方面的优秀基因,中学这点知识学起来自然是轻轻松松。然而从高中开始,“数理化”课程的难度一下子提升了许多。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继承到的只有父亲在语言、文学、艺术方面的天赋,在理科方面真叫作是“有心无力”。初中的时候理科学得浅,靠仔细和小聪明还能应付,到了高中知识点越来越深、题目越来越难,于是就越来越吃力,越来越跟不上。
看到我这个情况,父亲也非常着急。
那时候的父亲在厂里从事化学、环保方面的工作。电镀车间使用过的水中残留着大量有毒有害的成分,过去人们不懂,就直接把废水排进河道,到父亲那时逐渐有了环保的意识,于是工厂自行组织科研力量,研究如何对污水进行处理,以确保排放的污水不会对环境造成危害。在那时,父亲的工作绝对属于高端的科学研究。
起先,父亲也曾经尝试过在理科方面帮我做一些辅导。可是也不知道是父亲的教授方法有问题还是我的接受能力有问题,无论怎么教,成绩依然不见提升。更要命的是,一次次考试的挫败使我对学习数理化兴趣全无,甚至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抵触情绪。
尽管父亲的学问渊博,可是“高射炮打蚊子”终究产生不了效果,于是父亲决定转变策略,从延安中学请了一位数学老师来给我补课。要知道,当时学生请家教补课之类的情况远不像现在这般普及,延安中学又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市重点中学,一对一的学习效率显然比在教室里上大课提升不少。然而,即便是高水平教师的一对一单独指导,依然没能“挽回”我那“无可救药”的数学成绩。
(三)硬着头皮学理科
久而久之,学校老师也对我的理科学习失去了信心。在他们看来,像我这种学习“跷脚”的学生,想要考大学那就只有一条路—老师们不止一次地向我以及我父亲暗示:其实学校里还有一个文科班呢,你文科那么好,为什么不考虑呢?
对于这个提议,我个人是乐于接受的。在我看来,只要不学物理化学,什么都好。然而,父亲却对老师们的这一建议坚决反对,理由有两点:
其一,父亲认为学文科的人容易“出事儿”。对于父亲这一代知识分子而言,他们见过解放前的战乱,受过“文化大革命”的迫害,对于“因言获罪”的事情看得太多。在他们看来,学文科的人大多关心政治与历史,这些人受到风波牵连的概率远高于学习理工科的人。所以,为了我将来的人身安全,父亲坚决不允许我去学习“容易闯祸”的文科专业。
其二,父亲认为学文科没有必要上大学。作为一个学理科的大学生,父亲在语言、文学、历史、音乐方面都有着很高的水平,而这些都是他自学得来的。因此,在他十分传统的学习观念中,文科的知识只要自己感兴趣,自学都可以学得很好,在大学学习文科完全就是浪费青春。
特别是当时老师们重点推荐的外语专业。在父亲看来,外语就是一个工具,一个用来获取其他资讯、学习其他知识的基础工具,专门为了学外语而在大学里攻读一个学位,是一件极其没有必要的事情。如果在大学花费四年光阴却只掌握了一样工具,那就等于在大学什么都没有学到—既没有学到能够改变世界的知识,也没有学到可以自食其力的技能。
应该说,当时的中国,持有和父亲一样观点的知识分子非常多,所以才会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说法。也就是在这样的传统观念影响下,学理强于学文,理科生多过文科生的情况在中国各省各级中学持续了好几十年,直到近几年才有了比较明显的变化。
在父亲的强烈坚持下,我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学习我完全没有兴趣、完全没有自信能学好的“数理化”了。
就这样,比起我在小学、初中阶段自信、愉快、饶有趣味的学习经历,我的高中生活可谓是百无聊赖、苦不堪言。没有了与小伙伴嬉戏玩耍的趣味,没有了看演出、看电影的休闲,只有永远答不对、做不完的数学题、物理题、化学题,还有来自父母、老师和自己的无形压力。
当然,到今天再回过头看当初的选择,我还是要感谢我的父亲。如果没有那段学理科的经历,且不说我的人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至少我不太可能做到像现在这样逻辑清晰、思维缜密,用一个理科生的理性头脑来“思考人生”。
书读得不好,考大学的机会渺茫,那时的我,和现在许多学生的心思一样,总希望能找出一条比读书、高考更便利的捷径,以逃开正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的高考这座“独木桥”。
在那个时候,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四)留学梦碎
第一个选择是出国。
改革开放之前,出国留学对于普通中国人来说,简直是一件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到了1981年,一项新的留学政策正式出台—国家允许个人自费出国留学。顿时,想要出国留学的普通学生也有了梦想成真的可能,特别是像我这样有着“海外关系”的家庭,只要海外的亲戚担保,出国读书的手续很容易就能办成。
备注:
新中国的留学制度,从1964年至1981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1964年,当时的新中国曾经公派过一批学生前往欧洲各国留学,计划培养一批精通外国语言的专门人才,为国家外交工作提供帮助。这批学生的选拔标准非常简单—家庭出身要“根正苗红”。至于语言天赋和外语基础,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即便如此,随着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开始,这批学生多数被急召回国“参加革命”,原本的学习任务全部终止。
“文化大革命”期间,同样是为了外交需要,国家再度零星选派了几批学生出国留学。第一任上海市市长陈毅的女儿丛军,就是在“文革”时期送出去的第一批留学生。当时,按照周恩来总理的要求,在他们身上还背负着比出国学习更为重大的历史使命—他们是维系中国与世界交流的纽带。
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后,出国留学的大门才被重新打开。1978年6月,邓小平同志对留学生问题做出了重要指示:“赞成留学生的数量增大……要成千上万地派,不是只派十个八个。”随后,在国家政策的引导下,每年都有数千名学生和学者公派出国留学。
1981年,国务院出台相关文件指出:自费出国留学是我国留学工作的组成部分,自费留学是培养人才的一条渠道。自此,自费留学成为中国留学生赴海外学习的另一条重要通道。
解放前,我的祖父曾有意将他的儿子们陆续送到国外念书。作为长子的父亲本应是第一个出去的,却因为身体抱恙最终未能成行。这件彻底改变了父亲命运的旧事,可以说是父亲终生的遗憾。现在国家终于对外开放了,出国的机会再次摆在了眼前。
在这种情况下,把儿子送出国,获取国外更加优秀的教育资源,实现父亲当初未能实现的愿望,显然是父亲最大的念想。因此,对于我出国留学的打算,他是举双手赞成的。
于我而言,能够出国读书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首先,出国留学不仅意味着我可以获得更多、更好的教学资源与生活环境,更能帮助我摆脱痛苦不堪的数学、物理;其次,英文是我高中时仅有的“拿得出手”的科目之一,以我当时的英语水平,只要稍微冲刺一下,达到出国所需要的标准并非难事—起码比学好数学、物理考高考简单得多。因此,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简直是发了疯般地想要出国,去美国读书。
在家庭成员统一意见之后,父亲立刻开始为我奔波联系。当时对我家而言,最大的优势便是我的叔叔在美国定居。于是父亲立刻与叔叔联络,希望叔叔能够做我出国留学的担保人。
和二叔合影(左三)
对于这样的请求,叔叔欣然接受。他深知兄长在国内遭受的苦难,任何能改善亲人生活的事情,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帮忙,尽自己的一份心意。再说,我是曹家的长子嫡孙,担保我出国既是父亲的请求,也是祖上的心愿,叔叔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然而,就在我满心欢喜地以为各项准备一帆风顺,出国留学指日可待的时候,事情的进展却出现了180度的转变—其他亲戚也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获得出国的机会,纷纷提出同样的要求,这着实给我叔叔出了一个大难题。
最终,为了平衡整个家族的关系,出国的事儿还是“黄”了。出国梦的破碎令我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低落的心情、沮丧的情绪持续了好久才逐渐平复。
当然,现在看来,命运的这番戏弄反倒是将我带上了另一条更加光明的大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十多年前,我去美国的时候,还特地和叔叔说:幸好那时没去成美国,要不然现在过得肯定还不如在国内呢。叔叔也觉得非常欣慰。他说,每次在中文报纸上看到我的消息时,都觉得特别高兴。在他那里,还保存着一张刊有美国总统克林顿访华时期与我合影的英文版报纸。他常常会想,当初没担保我出来还真是“错进错出”,为曹家做了一件大好事。
(五)与译制片结缘
第一个选择没能成功,我只得把逃避高考的希望寄托于另一个可能的选择,而且这个选择,既是我一生的爱好,更和我现在从事的职业有点儿关系,那就是当配音演员。
我从小声音就很洪亮。小时候我就是大块头儿、大嗓门,再加上因为遗传到了父亲在语言方面的天赋,我的普通话在上海人当中也算是相当标准的。因此,我从中学开始就一直有一个特别的兴趣爱好—读报纸,或是跟着广播念新闻。
老师发现我在这方面有特长,也非常支持。“文革”时期上课经常要读《毛选》、读语录,我总是老师们心目中的第一人选。“文革”结束,《毛选》不读了,那就让我领读语文课文、晨读。总之只要是张嘴的工作,我都是班里的不二人选。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1976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等国家领导人相继去世。那段时间,广播里循环不断地播放由夏青、陈醇这些老一辈播音艺术家们播报的讣告、悼词、治丧委员会名单等。那时的我年仅13,在沉痛哀悼之余也会有意识地对照着报纸,跟着广播里播音员的播报一起读。
那个时候,夏青老师、陈醇老师都是我的偶像,我就像是一个小追星族一样,疯狂迷恋他们的声音,不但喜欢,而且还模仿,反复推敲,拿捏两位老师的发声、吐字方法,播报时的风格技巧,时间长了,也算是模仿得颇有几分相似。特别是学夏青老师的声音,那时的我可是非常有自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