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谣

 

 

待到南风吹起来,麦秆渐渐变硬,麦穗渐渐转黄,空气中就会氤氲起一片新麦的清香。田埂边的蚕豆也逐渐成熟,那青蚕豆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气味犹如淘气的孩子在麦垄间游走。

麦田谣

你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我/我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你/我们要是看到很多孩子/在麦田里做游戏/请微笑请对视……

——[苏格兰]罗伯特·彭斯

只要是从乡村里走出来的人,没有谁不知道麦田,没有谁不喜欢麦田。没有谁的童年不与麦田有关,没有谁没有从麦田里得到过快乐。

春节过后,天气渐渐暖起来,麦子趁着春风春雨,一个劲儿地往上生长。今天还看得见地里的泥土,麦苗还稀稀疏疏的,转眼就变得密密匝匝的了。过不了多久,那成片的麦田就会蹿出有半人高,乡村就成了麦子的世界、麦子的海洋。待到南风吹起来,麦秆渐渐变硬,麦穗渐渐转黄,空气中就会氤氲起一片新麦的清香。田埂边的蚕豆也逐渐成熟,那青蚕豆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气味犹如淘气的孩子在麦垄间游走。

这时候,钻在麦田里吃新蚕豆、麦嫩仁是乡村孩子的一大乐趣。放学归来,背着书包,钻进麦田垄沟,摘下一大把新蚕豆,剥去外壳,将那粉莹莹如指肚样的蚕豆米丢进嘴中,细细咀嚼,齿颊间都是蚕豆那清甜的汁液;扯下一串麦穗,去掉上面的麦芒,然后放在双手中轻轻地搓揉,那黄中带绿、晶莹如珠的麦粒就会一个个掉落下来,吹净芒壳后,继续搓揉,直至麦粒发热、发软,表皮裂开,露出洁白的浆粉,好像在锅中炒过一样,然后仰起头,张开嘴,将搓熟的嫩仁捂进口中,一股新麦的香气就会沁入你的肺腑。

立夏时躲到麦田里吃煮鸡蛋,更是乡村孩子童年最大的享受。为什么立夏要吃煮鸡蛋呢?据说,立夏吃了煮鸡蛋,就不会疰夏。这当然是一种民俗,没有什么科学根据。而且为什么又要躲到麦田里去吃呢?至今我也没弄明白。不过这个习俗确实让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喜欢。几十年前的乡村,农民极度贫穷,养几个鸡子生几个鸡蛋,根本舍不得自家吃,都要拿到店里去换钱贴补家用。平时除非来了客人,才可能吃蛋,但那是待客的,小孩子又难得吃到。只有这立夏,每个小孩一个鸡蛋,就好像是铁定了的,再穷的人家,都要想办法弄几个蛋在立夏这一天煮给小孩吃,而且一定要躲到麦田里吃。于是立夏的这一天,家家户户的小孩都会拿了煮鸡蛋或鸭蛋、鹅蛋,躲到麦田里吃起来。割麦子时往往还会看到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蛋壳。

要是犯了错,怕被大人打,麦田也是躲避的好去处。我童年的伙伴土根,是一个极端调皮的主儿,难得几天不挨父母打。父母一打他就跑,夏天麦子长得很高的时候,他就钻到麦田里,半天都不出来,饭也不吃,学也不上。有时到天黑了,还不见他的人影,父母就不放心,站在麦田边,一遍一遍地呼喊:“土根,你在哪儿?快回来——”声音凄厉、悠长,在乡村的夜晚回荡,在麦田的上空回荡。有一次,到了半夜,土根还未回家,学校里找过了,没有,亲戚家找过了,也没有,父母急得哭起来。大家都觉得他肯定躲在麦田里,于是一起帮着一块田一块田地找,当最后终于找到的时候,他正躺在一片麦子上睡得正香呢!身边是一大堆蚕豆壳和麦秸秆,嘴角边还粘着蚕豆皮、嫩仁屑。从此父母再也不敢打他了,而他此后竟然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改掉了坏毛病,学习变得用功起来。不知那片麦田、那片麦子是怎样使他脱胎换骨的。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老家发生了一件与麦田有关的轰动全村的“丑事”。那天中午放学后,我和同庄的小兰提着篮子到麦田里扯猪草,我们来到离家较远的一块麦田,钻进垄沟,发现里面猪草很多,我们就高兴地扯起来,不一会儿就扯到了麦田中央。这时,忽然从麦田深处传来说话声,仔细一听,是一男一女,女的好像还在哭,声音很耳熟,但又辨不清到底是谁。我和小兰以为也是扯猪草的在闹别扭,想看个究竟,就轻手轻脚地往前走了几步,猛然看见有四只脚伸在沟垄边,两人好像抱在一起。我们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害怕被发现,急忙离开了那条垄沟,离开了那块麦田,篮子里猪草没扯满就回了家。第二天傍晚,我从集体晒场那儿经过,看到有许多人围在一起,一个披头散发、满脸眼泪鼻涕的女人坐在地上哭骂。回到家,问父母发生了什么事,父母说,东庄的小刚和南庄的月芳在麦田里幽会,两人私奔了。我想起昨天在麦田里看到的情景,就告诉了父母,父母急忙叫我别乱说,传出去不好听。我问:他们为什么到麦田里去?又为什么私奔?父母说,你还小,这些事你不懂。

那时我当然不懂,可在我渐渐长大,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后,我却对小刚和月芳的举动多了一份敬佩,对麦田多了一份感动。小刚和月芳从小就在麦田里扯猪草,麦田孕育了他们的爱,可是月芳的父母却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婚姻,而月芳已经怀孕,没奈何,只好远走高飞。在乡村里,那成片成片绿油油的麦田,也是年轻人爱情的摇篮哩!

寻找一条田埂

我常常忆起一条田埂,一条长长的长满青豆和绿草的田埂。它像一条乡间的土蛇,摇曳着细细的身子,游进我的梦中,与我牵手,与我嬉戏,与我对话。这是一条什么田埂呢?它在哪里?怎么这样熟悉这样亲切甚至还散发着我身体的味道?

我开始寻找。我开始一趟一趟地回家,回到我的老家,回到生我养我的老家,回到那个埋着我从母体里带出的衣胞的老家。站在老屋的山头,我向四野望去,眼里满是绿油油的麦子,金灿灿的菜花。看不到一条田埂,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了田埂,全被麦子覆盖了,全被菜花覆盖了,全被绿和黄覆盖了。我小时候那一条高高的、笔直的、能在上面奔跑、能在上面打滚的田埂哪里去了?

记得,我三岁的时候,就能在田埂上走路了。我一个小小的人儿为什么这样大胆,竟蹒跚着一双小脚,不顾掉下水田的危险?那是因为,我要找妈妈,妈妈在远处的田里劳作,我已经大半天没看见妈妈了,也已经大半天没闻到妈妈的乳香了。农村的孩子没什么可吃的,断奶很迟,妈妈的乳房是他唯一的念想。尽管由于营养不良,妈妈的乳房常常是空瘪的,但能吸上一滴乳汁,对于幼小的生命也是如饮甘霖啊!我不知道三岁的我走在田埂上时,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肯定,我一定跑得很急,很急,两只小腿不停地搬动,不然,怎么会被泥块绊倒跌伏在田埂上呢?怎么会一边哭一边爬最终没有了一点力气在那个黄昏的田埂上睡着了让妈妈一顿好找差不多急得哭起来了呢?

哦,哦,那条田埂在哪儿?在哪儿?那上面我爬行的印痕还在吗?我流的泪还在吗?我啼哭的声音,泥土还记得吗?草根还记得吗?飞鸟还记得吗?蚯蚓还记得吗?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不记得了。连我都差点遗忘了,只有妈妈记得。妈妈生病住院的时候,跟守护在她身边的我说过,妈妈以为她这一次挺不过去了,妈妈回忆了许多我小时候的事。但妈妈挺过来了,挺过来了的妈妈什么都记得。

还有一次,我与田埂较上劲了,我不理田埂了,我恨死那条坏田埂了。我在上面赤脚奔跑的时候,一块玻璃把我的脚划破了,血流了一地。那时我已经背着书包上学了,我忍着痛,我没有哭,我是男子汉,好男儿流血不流泪。我折了一根柳枝条,对着田埂拼命地抽打起来,抽打了几十下,还不解恨,又踹了田埂几脚。折腾半天,田埂丝毫无损,自己却搞得筋疲力尽,脚上依然流着血,只得回家包扎。我跟妈妈说,我再也不从那条田埂上走了。妈妈说,那条田埂是上学的必经之路呀,不从那儿走,从哪儿走呢?从田里飞过去吗?妈妈的话把我逗笑了。妈妈又说,都怪你走路不长眼睛,只顾跑,要是看着点脚下,玻璃怎么会划到你呢?还有,叫你穿鞋,不要赤脚,你偏要赤脚,不划你划谁?我知道是自己错了,不怪田埂,但我还是有点不服气,我嘟囔着说,要是那条田埂上没有玻璃、瓦片不就划不了脚了吗?

后来我才知道,就因为我这一句话,妈妈早上天才蒙蒙亮,就到那条田埂上去捡玻璃、瓦片了。那条田埂好长好长呀,妈妈从这一头一直捡到那一头,还真的捡到了一畚箕,单玻璃碎片就有一小堆。妈妈一边捡,一边说,怪不得划到孩子的脚,这么多,真危险。不要说孩子,大人到田里干活也会被划伤呀。妈妈不仅把这条田埂的玻璃、瓦片捡了,而且把另外几条常有人行走的田埂、路道都捡拾了一遍。这件事妈妈却从没说过,我也没有问过妈妈,还是邻居大妈告诉我的。邻居大妈说完,不忘夸了一句:你妈这人,心好!

可惜,这条田埂没有了,找不到了。妈妈蹲在上面捡拾玻璃、瓦片的身影也没人能够记起了。妈妈老了,拎不动畚箕拾不动瓦片了,但妈妈也会像我这样来找寻这条田埂吗?妈妈会奇怪这条田埂的消失吗?要知道,一条田埂在乡间的消失实在是太平常的一件事啊!

其实,找不到这条田埂,不在于这条田埂如今的消失。实际上,多年前,我就与这条田埂疏离了。当我的双脚洗净了泥垢,穿上了皮鞋之后,我一度是很害怕再从这条田埂上经过的呀。曾经,我在这条田埂上与我的童年伙伴告别,他要去参军,我要去上学,我们久久地握着手,相互鼓励着出去创一番事业,再不回到这贫穷的乡间。童年伙伴最终还是回来了,不过回来的却是一抔灰土,伙伴永远长眠在自卫还击战的疆场上了。曾经,我在这条田埂上与我初恋的情人分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呢?不需要用美丽这样的词儿,你只要想象一下,那开放在乡间地头的栀子花就够了,她就是一朵带着露珠的洁白芬芳的栀子花。但是我们的缘分最终还是在这条田埂上了断。是她无情,还是我无义?那个年代谁又说得清?曾经,我在这条田埂上与我的父母告别,父母站在田埂的这一头,向我挥着手,我沿着田埂向外走着,一步一回首,直到走到田埂的那一头,看见父母还站在那儿,我将手举过头顶,使劲地向父母挥着、挥着,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哦,田埂,我找不到你了,你真的消失了吗?是你赌气了,不想与我相见了吗?哦,你不要生气,虽然我已两鬓染霜,但我仍然是在你身上跑大的孩子,我多想继续在你面前奔跑一回、淘气一回呀!

哦,田埂,你没有消失,我也不需要找你!你就在我的梦中,你就在我的心中,你永远在我的生命中。你就是我的家园,你就是我的母亲!

喜欢一条小河

喜欢故乡的小河。喜欢静静地坐在小河边,看风景。

春天,小河边的柳树暴芽了,长长的柳枝随风摇曳,冬天里被割得光秃秃的芦柴根,也冒出了一丛丛嫩嫩的芦芽,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从泥土里钻出来,散散漫漫地把河边斜坡上裸露的黄泥覆盖出一片片新绿。岸边的一棵桃树,带着一身的粉红,立于水光草色之中,如处子般娇嫩、美艳。刚刚解冻不久的河水被微微的春风吹着,泛起细细的波浪,潺潺地向远处流淌,水流声似有若无,如颤动的琴弦发出的袅袅余音。

我坐在小河边,虽然春寒料峭,可却感到地气的温暖,感到春阳的热度,感到万物复苏的声音,感到生命蓬勃的生长。我看柳枝,看芦芽,看野草,看桃花,看流水,看那被风吹落到水面上的几片粉红色的花瓣,看春天小河边的一切风景,忽然想起王安石的一首诗:“南浦东岗二月时,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物华如此,虽不能如王安石般吟出新诗,但心中的诗情却如桃花流水般浓烈。

夏天,小河边被一丛又一丛的浓绿覆盖了,一棵棵柳树、槐树、杨树,一棵棵不知名的高高矮矮的杂树,一丛丛密密匝匝的芦柴,让小河的两岸蓊郁成一片绿色屏障。河水也涨高了,常有船行驶,留下一串桨声篙影和哗哗的流水声。河边高树上掩映在枝叶里的鸟窝也常常吸引着一帮孩子争相攀爬,甚至有跌下河而引来一阵哄笑的。夜晚,河边更是热闹,树上知了鸣叫,地上蛙鼓阵阵,空中萤火虫飞舞。而大人、孩子脱了衣服光着身子下河洗澡,更是夏天乡村里的寻常一景,中午或者傍晚,小河里常常满是浮动的人头、嘈杂的人声,那一河的欢乐让乡村的夏日变得多姿多彩、令人神往。

我常常坐在小河边,坐在一棵大树下。我在寻找,岸边那么多树,哪一棵是我攀爬过的、掏过鸟蛋的树?我又是把裤衩脱在哪棵树下然后纵身跃入水中的?在哪一处陡岸,我滑到深水处呛了几口水差点沉到河底?又是在哪里套过知了、钓过青蛙、捉过萤火虫?时光过去四十载,记忆依旧,欢乐依旧,神往之心依旧。

秋天,小河边绿的依然葱绿,而黄的却渐渐变黄。野草渐渐枯黄了,芦苇渐渐枯黄了,那些耐不得寒的树木的叶子也渐渐枯黄了,秋风一吹,片片黄叶掉落到水面上,好像放飞的一河纸鸢。缠绕在灌木间的藤蔓却结出了红红的果实,像散落在草丛中的一串串红玛瑙,给肃杀的秋日河边增添了几分暖色。对岸的水草边,几只长脚尖喙的水鸟在那儿飞上飞下,扑扑腾腾,又给宁静的水面增添了几分生气。

这样的季节,坐在小河边,我最喜欢看的自然是那如玛瑙样的红果,和那在水面上扑腾的水鸟了。年复一年,看果人已经两鬓斑白了,然而那红果仍一如既往地火红,我摘一粒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甜丝丝,酸溜溜,一如孩提时的滋味;年复一年,赏鸟人已经皱纹满面了,然而那水鸟仍在那棵水草边飞上飞下、扑扑腾腾,仿佛扑腾着的仍是几十年前的那只水鸟,或者是那只水鸟的子孙后代?在我一次次坐在小河边的时候,在我凝视着这些小河风景的时候,时光仿佛停滞了、凝固了,我的一颗心也仿佛回到了少年。

冬天,小河边也渐渐地变得萧瑟。草木完全凋零,树木光秃秃地兀立在坑坑洼洼的河坎上,缠生在树上的豆荚蔓、丝瓜藤上尚有几只遗落的老豆荚、丝瓜络悬挂在树枝上,随风摇摆。水边上的一丛丛芦柴也被割去,剩下高低不齐的柴根从水中冒出,几支未被割尽的枯黄的芦叶倒伏在水面上随水流晃动。然而,一场大雪过后,小河边又别是一番景象了。两岸河坡全被冰雪覆盖,每一根树枝,每一片草叶,都成了银枝玉叶,不宽的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像给小河镶上了一层玉玻。要是天气继续冷下去,冰就会越结越厚,待到人能在上面行走的时候,小河就又成了孩子们的一处天然溜冰场了。

那时候,我也是那溜冰孩子中的一员,我也曾抓起一团雪掷向我的伙伴,我也曾在冰面上滑倒,甚至差点掉到冰窟里。但我更多的时候是站在岸边看,特别喜欢一个人坐在河边码头的石阶上,静静地看那河岸,看那河面,看那河边的树,看那一河的冰雪。寒风吹在我的身上,雪粒飘进我的颈里,妈妈在岸上呼唤,可我仿佛与小河融为了一体,我的魂儿似乎离开了我的肉体,在那冰清玉洁的童话世界里飘游……一直飘游了四十多年,一直飘游到今天!

喜欢故乡的小河,喜欢静静地坐在小河边,看风景。春夏秋冬,年年岁岁。

泥土的声音

在乡村,泥土的声音无处不在。

当农民赶着耕牛下地犁田,尖利的犁刀插进地里,那原本沉默着的泥土,立即就会扭动起来,发出快乐的声音:“哧噗……哧噗……哧噗……”这是蛰伏了一冬,渴望翻身的声音,这是等待了一冬,渴望打滚的声音。听着这样的声音,满脸喜气的农民手上的牛鞭会挥舞得更高、更响:“叭——!驾——!”而那头牛也会在田垄间走得更欢,踢踏得泥土欢声一片。

当插秧的村妇俯伏在水田里,握着秧把,将秧苗一棵一棵地插下时,手与泥土的接触就发出了好听的声音:“叮——咚——叮——咚——”,这时的泥土是温软的,它被水浸泡、滋润着,它的声音是由水伴奏的,清脆,绵柔,有音乐的节律,但它又是柔中有力的,只要秧苗的根部一碰到它的身子,立即就会将秧苗接纳过去,让它亭亭玉立于水中。

当罱泥的汉子将罱网探到河底,使劲地罱起一罱泥,提着倒进船舱,那“哗啦”的响声简直就是长期沉淀在水底的泥土突然跃出水面之后的大叫。这是泥土最开怀的声音,最赤裸的声音。不见天日真是太久太久啦!早就该上岸看看,早就该到地里去看看,早就该发挥一下自己的作用,为麦子,为稻子,为所有的作物,增添一点肥力。

当金秋收获季节来临,人们将地里的稻子收割下来,运到打谷场上,用脱粒机脱下谷粒。那田野里的割稻声,那田埂上挑稻把的号子声,那打谷场上脱粒机的轰鸣声,那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欢笑声,汇成的是大地丰收的交响。这是泥土一年中最骄傲的时候,这是泥土一年中发出的最动听的声音。

……

我喜欢听泥土的声音。我跟在犁田的老牛后面,听那泥土翻身的声音,我还会抢过犁田人的牛鞭,在牛屁股上抽上几鞭,让牛跑得更快些,让泥土翻动得更快些,让那泥土的声音“哗哗哗”得更响些。我跟在妈妈的身边,与妈妈一起插秧,听那秧苗入水的声音,感受那手与泥土接触的舒软感觉,我还会抓起一把泥,扔向远处的小伙伴,听那对方被击中的声音,自己也被扔得一身的泥水。我跟着罱泥人上船,听那河泥出水的声音,我还会帮着罱泥人提罱,我会钻在船舱里,扒出一块又黏又软的泥块,坐在船帮上,捏一个泥人,然后教泥人说话、唱歌。我跟在挑稻把的队伍后面,学着那些男人响亮地打着号子,我还曾混进打谷的人群里,抓起一把稻子塞进脱粒机里,差点连手都吸进去,遭到大人们好一顿责骂。

我喜欢听泥土的声音。我常常匍匐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面上,我想听到泥土的呢喃,听到泥土的说话。刚开始,我听到的是“嗡嗡”的声音,后来我又听到有“嘶嘶”的声音,我就认定是蚯蚓在叫,是蚯蚓在唱。而蚯蚓钻在地下,蚯蚓的声音就是泥土的声音,蚯蚓是泥土的精灵。再后来,我又听到许多的声音,有的声音在树根下,有的声音在墙角旁,有的声音在田埂边,是蟋蟀叫,是青蛙叫,是蛇叫,是蚂蚁叫,是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叫。而所有这些声音,我都认为是泥土的声音。没有泥土,哪有世界上的万事万物!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留存下来的关于泥土的声音的记忆。然而现在,我对泥土的声音倒隔膜了,因为我听不到了,我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城堡里,我见不到泥土了,我触摸不到泥土了,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体,都与泥土暌违了。我怎么会听到泥土的声音呢?我的耳朵也似乎被各种各样的嘈杂浮华之音弄得有点听力下降、失去感觉了。

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俯伏在地上,耳朵贴着泥土,可是不管我怎样使劲听,就是听不见一点声音。后来终于听到声音了,却是从远处呼啸而来的汽车的轰隆声。原来,我不是俯伏在那松软的泥土上,而是俯伏在水泥道上,差点被一辆擦身而过的汽车碾轧,惊醒过来时,浑身大汗。

我决定,要回一趟乡下,去亲近我的泥土,去听一听久违的泥土的声音。

那天,我一个人回到老家。适逢农村大忙。父亲、母亲、哥哥、嫂嫂都在地里干活,我二话没说,立即脱掉了鞋袜,光着脚下了田。那块田已经用拖拉机犁过,但田边地角没有犁到,必须用钉耙再筑一下。这是一个体力活,我拿起钉耙,筑起来。一块块泥土被我翻起,敲碎。我用手扒一块泥土,放在鼻子上闻闻,放在耳朵边听听,我又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我又听到了泥土的声音。

晚上,我留在了老家。但我没有睡在屋内,而是执意用门板在屋外的瓜棚下搭了一张床。我躺在上面,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耳朵听着田野里的声音。

“咕咕咕——”是青蛙叫。

“吱吱吱——”是知了叫。

“嗡嗡嗡——”是蚊虫叫。

“哞哞哞——”是牛儿叫。

“嘶嘶嘶——”是蚯蚓叫。

……

所有的声音融汇在一起成为天籁,而这正是自然的声音,泥土的声音。我就在这天籁之音中静静地睡着了。

河滩上的月光

庄子的后面有一片河滩。河滩上长满芦苇、青草。这芦苇和青草长得很怪,芦苇长在四周,青草长在中间。芦苇如墙,青草如毯。夏天,芦苇长得很盛的时候,人钻在里面,外面一点都看不见。

这一秘密是庄子里的几个孩子发现的。领头的叫小划子,为什么叫这名儿,据大人说,是因为他妈把他生在了小划子船里。跟着小划子一步不离的还有萝卜、芋头、菜秧、狗子。菜秧是个女孩,但也像个男孩一样,整天与他们一起疯疯癫癫。

有一天放学后,小划子领着他们来到河边钓青蛙。他们找来竹竿,装好钓线,绑上蚯蚓,放入芦苇草丛中不停地抖动。青蛙看到蚯蚓,就会跳过来一口咬住。这青蛙有个特性,只要咬到蚯蚓,绝不松口,这时提起钓线,就能手到擒来。小划子、萝卜负责钓,芋头、狗子负责捉,没有装青蛙的袋子,他们就把书包腾出来,书本统一交菜秧保管。钓着钓着,渐渐进入芦苇的深处。这时小划子首先叫起来:“哇,这儿有块草地啊!来,大家坐下歇歇。”几个人就坐下来。刚才钓青蛙过于兴奋,现在一坐下来就感到有点累了。坐了一会儿,谁也不愿起来。柔软的青草密密匝匝,像绿毯一样铺在河滩上,仰躺在上面确实也很舒服。五个孩子竟然躺下来打起瞌睡来。

当他们被四处的蛙声、被飞舞的萤火虫惊醒的时候,天上已经挂起一轮月亮。河滩、芦苇、草地、河面在月光映照下,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一切都变得看不清楚,一切都变得神秘莫测。首先哭起来的是菜秧:“我……怕……我要……回家……”然后接着叫起来的是芋头:“青蛙……青蛙……怎么都……都没了?……”原来睡着时青蛙都从书包里逃跑了。小划子比他们大几岁,是他们的头领,虽然心里知道这回惹祸了,回去要挨揍了,但他没有哭,也没有怕,他要像个男子汉一样,把他们都带回家。

这时小划子说:“大家不要怕,这地方离家不远,就在庄子后面。青蛙跑了无所谓,可我们发现了这个好地方呢!又可睡觉,又可看月亮。要是以后想逃学了,不想上课了,我们就可以到这里来。你们看,那月亮多亮,多圆!这河滩上的月光多美!这是属于我们的,谁也不要告诉!现在,我们一起回家!”

这个晚上,庄子上五个人家的父母都在外面奔走寻找了大半夜。当他们疲惫而绝望地回到家中,看到身上沾满泥迹草屑的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时候,首先上去就给了他们一个巴掌,然后又踢了他们一脚,最后舍不得了又把他们抱到怀中:“你们在哪儿的呀?把我们吓死了!你们这些不省心的东西,一天到晚不好好上学,只知道玩,看我不打死你呀!”

尽管挨了父母打骂,但五个孩子都没有哭,也没有说出在哪儿的。他们还想再一起到那河滩上去看月亮呢。

再次到河滩上去,是在一次上晚自修的时候。农村学校,到初中时就开始上晚自修,但抓得并不紧,有时有几个孩子没来,老师也不过问。这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小划子叫芋头通知萝卜、狗子和菜秧,晚上利用上自修时间再次去河滩,并且叫每人都带点吃的东西,到时在河滩上来个“月光野餐”。

上了半节晚自修课,胡乱地把几道题目做完,小划子、芋头、萝卜、狗子、菜秧就先后溜出教室,在校门外的一棵老杨树下集了中。他们像《敌后武工队》上的鬼子兵,偷偷摸到庄子后面的河滩上。这次,小划子带了只手电筒,进入芦苇丛中时,按亮电筒照明。有了亮光,几个人不再感到害怕。他们进到里面,在草地上坐下来,抬眼看看天上的月亮,发现今晚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特别亮,心中激动不已。他们把书包摊在草地上,把带来的吃的东西放到上面。面对着满河滩的月光,开始了一生中的首次“月光野餐”。

吃的东西只是黄瓜、茄子、西红柿、玉米之类,没有什么精细高档的食品。但五个孩子吃得很香,很甜。你吃我的,我吃你的,相互交换着吃,谦让着吃。吃出了少年纯真的友情,吃出了乡村生活的快乐。

这时,小划子说:“想想看,我们将来都想干什么?”

“干什么?划子哥想干什么我就想干什么!”芋头抢先说。

“不行不行,大家说的都不许一样!”小划子说。

“不一样?那我干什么呢?”芋头想了下,说,“我想当兵,拿枪打敌人!”

“我想做个医生,就在我们大队做个赤脚医生。我奶奶身体有病,到时能帮我奶奶打针,治好奶奶的病。”菜秧说。

萝卜笑起来:“你还想当医生,自己打针都吓得哇哇哭,还帮别人打针。”

狗子说:“我爸爸叫我回家种田,反正我成绩也不好,下学期我可能就不上了。”

萝卜说:“我也可能上不成学了,爸爸要送我学木匠呢,爸爸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大家都说了,只有小划子没有说,就都问他:“划子哥,你不要只顾看月亮,你还没有说你将来要干什么呢?”

小划子说:“你看那月亮,多圆,多亮!你们都听说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吧?我想啊,要是将来我能飞到月亮上去那该多好啊!”

大家都笑起来:“你这是做梦呢!”

小划子自己也笑起来:“是啊,我这是做梦呢!”

这次河滩“月光野餐”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来过。而关于长大了将来做什么的话题还真的大多应了验。多年之后,已经是嫦娥探月工程科研技术人员的小划子回了一趟家,种田大户狗子做东接待了他,同时请来了在镇卫生院做医生的菜秧、做木匠包工头的萝卜和从部队转业回来在镇政府工作的芋头。他们在狠狠地喝了一场酒之后,又一起来到了当年庄子后面的那片河滩。依然是一个月光之夜,满滩的芦苇在夜风吹拂下摇曳。那片草地就像一块圆圆的大月,被芦苇包围在中央。当年的情景,既是那么遥远,又仿佛就在眼前。

谁偷了队里的玉米

十四五岁时,放了暑假,我就要到生产队里干活了。

那时还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老家竹园垛还处于贫穷落后而又极“左”思潮极为泛滥的状态。人们对生活的要求倒是不高,但头脑中那根“阶级斗争”的弦却绷得很紧。不要说那些暗地里搞投机倒把、发家致富的人发现了要被狠狠地批上一顿,就是实在因为生活所迫而到集体的大田里去“偷”的一点萝卜青菜也要上纲上线而小题大做。为了防范“坏人”偷盗,生产队里不得不采取措施,西瓜熟了,派人看护,玉米熟了,派人站岗。而看护、站岗因不是什么力气活儿,所以队里不是安排老人,就是安排我们这些半劳力。这样,队里既不要给多少工分,又可保庄稼安全。

我最喜欢的就是帮生产队里看玉米。

玉米是旱谷作物,夏天种下后,到八月份就成熟了。那成片的玉米田密密匝匝的,高过人的头顶,人钻在玉米田中,掰玉米棒子,吃玉米秸,要是不注意搜寻,根本无法发现。而那时在我的老家,玉米也是人们主要的口粮,掰上几个玉米棒子,回家一煮,每人一只啃进肚中,就可以解决一顿饥荒。为了防备玉米被人偷盗,生产队里就在玉米田头搭起一个高与玉米相平的瞭望台,铺上木板、草席,人坐在上面可以将整片玉米田的情况尽收眼底,随你想从哪里往玉米田里钻,都逃不过看田人的视线。晚上,帐子一挂,两人轮流值班,一人可以在里面睡觉,一人手拿四节头的电筒四处照一照。那雪亮的电筒光柱就像探照灯一样在田里扫来扫去。有时只要你愿意,还可以从瞭望台上爬下来,到田边四处巡视。为防遇见坏人,手上还可拿一根木棒,那情形颇有点像边防军在站岗放哨。

跟我一起看玉米的是二黑,他跟我同龄,因书读不进,早就辍学,已在生产队里干活几年了。我们两人坐在高高的瞭望台上,一会儿看天上的星星月亮,一会儿听风吹玉米发出的沙沙响声,一会儿拿着手电筒向田里照一照,一会儿互相闹着在铺上打滚。更多的时候,是我给二黑讲故事。我看的书多,肚子里的故事不少,加之我天生有讲故事的口才,每一个故事都被我讲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二黑佩服得五体投地。久而久之,我在他的心目中就高出了一等,他也唯我马首是瞻了。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从没有半点违拗。一天晚上,我们两人在田边巡查,我突然想吃玉米秸,而且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变得非常强烈,嘴巴里都渗出了口水,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我叫二黑去给我掰一根玉米秸,二黑愣了一下,才说了一个“这……”字,就被我骂得乖乖地钻进田里用电筒照着寻找甜玉米秸。我把他掰来的玉米秸从中间一分为二,每人一半,他想推辞,终于也挡不住诱惑,两人在田边吃起来。吃完了玉米秸,却为从玉米秸上掰下的两个大玉米棒子发起了愁。怎么处理这两个玉米棒子呢?我叫二黑拿回家,他不敢,说被查出来不得了。那怎么办呢?我们两人在田边急得团团转。最后终于想出了办法,将两只长得非常饱满的玉米棒子扔进了远处的稻田里,这才回瞭望台上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和二黑还未起身,朦朦胧胧中听见玉米田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叫骂声和一个女孩嘤嘤的哭声。我们一个激灵爬起来,下到地上急忙向哭声响起的地方走去。一到那儿,我们呆住了:原来是队长在斥骂叶子。队长一见我们到来,立即转对我们叫骂起来:“叫你们看玉米,不是叫你们睡觉的,你们看,玉米都被这丫头偷走了,你们还不晓得,看看,吃的玉米秸的渣子还吐在这儿,玉米棒子呢?是不是送回家去了?从小就做贼,长大了还不知会干什么呢!”我们两人都傻了眼,这哪里是叶子偷的啊,分明是昨晚我们做的好事!怎么办?是承认,还是隐瞒?二黑朝我看了看,嘴咂动了几下,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对队长说:“是我们没有把玉米看好,不过也许不是叶子掰的……”“不是叶子,那你们说,是谁偷了队里的玉米?我早上一到这儿就看见她提着个篮子在田边转……”叶子一边哭一边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是挑猪草的,我没有掰玉米秸,我没有偷玉米棒子……呜呜,你冤枉人……林哥哥,你帮我证明,我从来没有偷过东西……”我看着叶子那泪流满面、可怜巴巴的模样,心如针刺般难受。可我又怎能承认这是我干的呢?要是我承认了,光是被队长骂一顿、罚一下也就罢了,要是队长将这事告到学校,说我暑假在生产队里看玉米时偷玉米,那我还有脸面再跨进校园吗?可要是我不承认,队长一口咬定是叶子干的,这天大的冤枉叶子又怎能承受?正在我心中矛盾着的时候,突然二黑结结巴巴地说话了,只听他对队长说:“不……不是叶子干的,是……是……是我掰的,昨晚我……我……一个人偷偷地掰的,要罚就罚我吧……”在二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我生怕他说出是他跟我两个人干的,待到他说出是他一个人干的、把责任全部揽过去了的时候,我的一颗心才松弛下来。可接着我就感到脸颊发烫,内心发虚,不敢正视二黑的眼睛,也不敢正视队长的眼睛,更不敢正视叶子的眼睛。最后我是怎样离开他们的,都不知道了。

当天,我和二黑就被安排干其他的农活,队长重换了两人看玉米。二黑被扣除了两天的工分。而几天之后,学校也就开学了,我结束了短暂的暑假劳动生活,又跨进了学校。

多年以后,我一想起这件事,还感到脸红心跳、惭愧不已。不知二黑、叶子还记得否,真希望能有机会再与二黑、叶子相见。

又到割麦插禾时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又闻布谷声,又到大忙时,又该回家温习那“面朝泥水背朝天”的务农功课了。

乡下父母,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可还种了几亩田,收麦栽秧,缺少劳力。尽管我久不种田,早已不胜体力,但每年都要回家帮上一把,给父母一点安慰。

在我的印象中,割麦最忙,插秧最苦。熟透的麦子仿佛临产的孕妇,那是不能延迟时日的,必须抢晴天、争速度,一鼓作气割完,直到那黄灿灿的麦子堆成垛,农民们那揪着的心才会放下。要是在麦收时节连续几天阴雨,丰收的希望就会落空。而插秧则不同,从育秧苗始至栽插结束,前后要忙乎近两个月,其间必经做畦、浸种、落谷、薅草、施肥、治虫、耕田、耙田、耱田、起秧、栽秧等过程,方得完成。既花细工,又去力气。育小秧如伺候小孩,没有好苗难有好的收成,故而一旦种子落谷,农民们便成天在秧畦边转,水多了怕涝,水少了怕旱,更怕种子被麻雀糟蹋。待到栽插时,男人们在田埂上挑秧、打秧,号声震天,女人们在田里弯腰屈臂,手如小鸡啄米,水花四溅。有时老天突然下起雷雨,他们也不停歇,任由暴雨淋得一身泥水。劳力多的人家,三四亩田用不了一天就能完成,劳力少的人家,一两个人蹲在一块大田里,栽半天也看不出成绩,抬头望望,还是汪洋一片,往往要栽上几天,栽得腰酸背痛,手脚长时间浸泡在泥水中,又烂又肿,真是苦不堪言。好在,农民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劳作,他们心中装着的是夏熟丰收的喜悦和对秋熟丰收的期待,苦,又算什么?

小时候,我最拿手的就是帮妈妈栽秧。

那时,还是“大呼隆”生产,栽秧按趟数拿工分。为了抢趟子,妇女们都把孩子赶到田里做帮手。尽管栽得歪七扭八,总算还能起点作用。我就是在那时学会栽秧的,其时我不过八九岁光景,虽是男孩,却栽得不比女娃差,到了十几岁时,竟可以跟那些姑娘媳妇们一比高低了。那时,生产队的秧好像总也栽不完,满眼望去,都是白花花的水田,栽了这块,有那块,每天天不亮,妇女们就下田,面朝泥水背朝天,一弯就是一天。为了鼓劲,公社和大队还开展插秧竞赛,每个生产队都成立了“铁姑娘队”“娘子军队”“穆桂英队”,田头插起旗子,还办起宣传板报。记得那时有一首顺口溜非常流行,也很豪迈:

早上一片黄,晚上绿成行。

是谁显神威,咱队铁姑娘。

农村里最原始的活儿,可能就是栽秧了。割麦有收割机,耕田有拖拉机,挖墒有挖墒机,可就是没有插秧机,虽然也试验过,但效果不佳,未能推广。每至栽插季节,我回到老家帮父母栽秧,辛劳和汗水给我带来的都是苦涩和无奈。我期待着一场变革,一场对传统耕作方式的变革,把农民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

终于,抛秧技术开始推广,村里选择农户搞试点。我竭力怂恿父亲,可父亲在看了抛秧示范现场后,头摇得像拨浪鼓。他简直不可想象,秧苗乱七八糟地抛在田里,横不成行,竖不成列,东倒西歪,稀密不匀,能长什么庄稼,能打什么粮?别人抛秧,他仍栽插,宁可多辛苦多流汗。看到别人家采用塑盘旱育抛秧新技术,大忙做得轻轻松松,再望望自家那白花花一片尚未栽插的秧田和年老力衰的父母在田里挥汗如雨的身影,我的心中产生一丝悲哀。父母属于过去的时代,要想改变他们的观念,让他们接受新事物何其艰难啊!

今年大忙,我请了几位朋友一起回家帮忙。几位朋友也是农村出身,都有过如我一样的经历,农活上也都能拿得出。他们已长期没有下过田,早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然而到家一看,父亲的那块田已经绿油油一片,细看秧苗,竟是抛秧。见我们归来,父亲和母亲早已站在门前,笑嘻嘻地迎接。

我问父亲,今年怎么也抛秧了?

父亲笑了笑,说,死脑筋不行了,既多吃苦,又少打粮。人家抛秧的田块比我人工栽的长势好,打粮多,叫你不得不服啊!现在真是科学哩!

想不到,父亲终于“换脑筋”了。

我和朋友们没有下田,却在老家玩了个通宵。夜阑人静时,旷野上传来阵阵蛙鸣,如天籁之音。我们步出门外,在星光月辉之下,任清风扑面,听取蛙声一片……

苇箔上的笑与泪

编苇箔,在我们老家土话叫“轧箔子”,轧,就是编织的意思。箔子也即苇箔,是用芦苇和草绳编成。芦苇一般筷子粗细,编织前要先把苇叶剥去,露出又黄又亮的苇身。草绳则越细越好,但要有韧性、不易断裂,用稻草或茅草捶熟后手搓而成。一块宽不到两米的苇箔,要放十多根经线,经线越密,箔子越牢。因这种箔子大多用于晒棉花,所以又叫棉花箔子。

老家那地方过去是产棉区,每到棉花收获季节,每个生产队都需要大量的苇箔晒棉花。这苇箔晒棉花极其方便,地上栽两排双杠似的木架,苇箔往上一搁,然后将刚从棉田里摘上来的棉花均匀地摊在上面,晒上一两个时辰,就将棉花翻一遍,通风透气,极易晒干。要是天突然下雨,只要将苇箔连棉花一卷就可以扛到仓库里去,天晴了再搬出来摊开晒。

苇箔需求量虽大,但我们这儿因不产芦苇故而也不产苇箔。供销社虽也有得卖,但那多半是从外地运来的,质量既差,价钱也贵,还供不应求。因此,棉花收获之前,队里都要派人到海下芦苇产地去收购。

我的父亲就常常被派去收购苇箔。

父亲是个精明的人,除了在农业社上做工分外,无时无刻不想挣钱。他贩过鱼,贩过豆饼,育过山芋苗,养过猪羊鸡鸭。在外买苇箔的过程中,他发现,轧箔子其实很简单,那个所谓轧机只不过是在一根木头上装了十几个丫子而已。绕草绳的坠子也是木棍锯成的,边上锥一个眼用于穿绳。要是买上几担芦苇回去,做一张轧机,自己在家利用空余时间轧箔子卖,倒也是一个生财之道。父亲算了一下,一块箔子能卖两块多钱,一担芦苇不过十几块钱,却可以轧十多块箔子,搓绳子的稻草家里有的是,只要花工夫搓就是,利润不小哩。就在这一次,父亲除帮集体购买了几十块箔子外,还偷偷地顺带买回几担芦苇。到家的那天晚上,父亲悄悄将母亲喊到船上,两人轻手轻脚地把芦苇扛上岸,藏在家中的猪圈内,然后第二天才将苇箔送到生产队。

从此,我家就开起了轧箔子的“地下工厂”。那时,上面不允许搞个人发家致富,搞副业被视为“资本主义尾巴”,正常买卖也被说成投机倒把。谁要是搞一点个人赚钱的事,就被视为资本主义复辟,要狠狠打击。因此,父亲轧箔子只能在晚上偷偷进行。我家那时有两间厢屋,用于养猪、堆杂物、放农具。父亲就把里面收拾出一块空地来,把土制的轧机架起来,剥芦苇、轧箔子全在里面,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门都关着,窗户都用草帘子遮盖起来。爷爷捶草,母亲搓绳,父亲轧箔子,一家人忙了一冬一春,箔子轧了上百块,队里竟无一人知晓。到了卖箔子的时候,父亲再到外大队去联系,谈好价钱和数量,夜里或大清早送货,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这个项目成了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我们弟兄四个都上学,负担很重,靠生产队里那点工分,连吃饭都成问题,不轧箔子卖钱,学根本就上不成。因此后来,我们弟兄四个都加入了轧箔子的队伍,并且成为主力军。父亲的任务则主要是供应和销售了。

弟兄四人中,轧箔子最多、最快的要数我和老三了。老大其时已上高中,老四年龄还小。我和老三常常一放学回家,书包一撂,就钻进厢屋,关上门,在里面乒乒乓乓地轧起来,那芦苇被一根根平放在“机”上,坠子被甩得两边直蹦,很快就轧出一大片。有时一人轧箔子,一人剥芦苇,有时两人同时轧,一天能轧两块苇箔。晚上,就在里面点上小煤油灯。手磨疼了,腿站酸了,但从不叫苦。因为我们知道,不轧箔子,就没有钱用,就没有钱上学,没有钱买衣裳。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家轧箔子的事还是被生产队和大队的人知道了。正好县里有工作组驻扎在我们大队,此事立即被作为资本主义复辟的新动向而被上纲上线,轧机被扛到大队,箔子被没收,工作组的领导来生产队里召开社员大会,斗私批修,挖资产阶级思想根源。为了使会议更有成果,工作组要我在会上站出来批判父亲,要我现身说法,与资本主义决裂。我看着站在会场上的父亲那佝偻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想抱着父亲大哭一场。

这次批斗会的结果是老家有了更多的人在家里偷偷地轧箔子,轧箔子成了队里不少农民在那个非常时期所从事的家庭副业,让许多人度过了那些个困难的日子。这真是会议的组织者所始料未及的。

父亲自然也没有停止轧箔子。轧机没收了,重做;芦苇没有了,再买。我和弟弟仍然是放学一回家就轧,手段更熟,速度更快。不少人家还偷偷地来向我们学习。人们越来越胆大起来,不再偷偷摸摸。而其时,新生活的春风也已渐次吹来。

那段难忘的轧苇箔的岁月啊!

如今,我们这里早就不种棉花了,也用不上棉花箔子了。可父亲仍然保存着那张轧机,每次回家,我都忍不住要看一看,摸一摸。那上面有着我和弟弟的手印,有着我们一家人的欢笑和眼泪,也有着往事如烟的时代投影!

梦里依稀车水声

用水车车水是在电灌诞生之前,农民进行农田灌溉的一种方式。水车由车轴、车拐、水槽、刮板、木齿轮、木链带以及车架、扶手等组成。它安装在河边上,水槽一头伸进水里,一头搁到岸边。人们踏着车轴上的车拐,车轴旋转,带动用链带连接起来的一块块刮板,在水槽中上下翻动,把河里的水从低处提到岸边的水渠中,这样不停地踏着车拐,水就会哗哗地从水槽中流出来,流入水渠中,流进需要灌溉的田地里……

除了人踏之外,车水还可以借助风力、畜力。用风力,就要在河边支起风车,用畜力,就要在河边水车旁搭起一个圆形车棚,里面支上一个能带动车轴转动的圆锥形大转盘。这样,牛在车棚内拉着大转盘旋转,大转盘带动车轴转动,车轴再带动刮板转动。用牛车水固然可以节省不少人力,但因为需要用水灌溉时往往正是农忙时节,牛还有许多活儿要做,如耕田、耱田等,所以车水一般多是用人踏车。车轴上有的装着十六个车拐,有的装着二十四个车拐,十六个车拐的四人踏,二十四个车拐的六人踏。如果都是男工,用不了四人就能将水车踏得飞快。如果有妇女老人上车,人数就要多一点,而且一定要一齐用力,不能有人偷懒,否则就很吃力,速度就会很慢。而水车速度越慢,漏水就会越多,踏上来的水就越少。

踏车时,为了鼓劲,人们会唱各种各样的号子。有时是一人唱,众人和,有时是大家一起合唱。有的号子有词儿,有的就纯粹是哼出的一种节奏。一个生产队里总有几个打号子的能手,他们喉咙高亢,如铜声响,又会现编词儿,看到什么,唱什么,要是路上走来了一个标致的小媳妇儿,他们就会唱起来——

小小车轴两头尖,

路上走来个赛天仙。

转过头去看一眼,

心如车拐子颠倒颠。

天仙妹子开笑眼,

踏车的哥哥浑身劲。

拂板上下如跑马,

脚板子底下水连天。

他们一边唱,一边就果真将水车踏得飞快,水槽口的水激起几尺高的浪头,那哗哗的水声、呼隆呼隆的水车声、高亢嘹亮的号子声交汇在一起,吸引得我们这些十多岁的小孩子在一边跳啊、叫啊,如看戏一般,真是太刺激、太有趣了。

在大人们踏车歇下来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也禁不住诱惑,爬上车拐,吊住栏杆学着踏车。可还没转动起车轴,脚就从车拐上滑下来,手吊得紧的,挂在栏杆上喊救命,手滑下来的跌在地上揉屁股,还有差点掉到河里去的,照例招来大人一顿骂。大人们在喝饱了大麦茶、过足了烟瘾,又开了几个很荤的玩笑之后,就又开始上车车水了。

车水是一种重体力高强度的劳动。车水很苦,一天车水下来,腰酸腿痛臂疼脚板肿。但车水也有乐趣,特别是男女在一起车水时,往往一点儿不感觉累。车水过程中也会产生男欢女爱,而男欢女爱会产生一股巨大的力量,它能消弭一切的疲累、苦痛。听我的父亲说,我们队里就有几对男女是因为踏车而恋爱起来,然后家长不得不同意而结婚的。在结婚的时候,她们的肚子里早就有了“货”了。因为踏车大多从早上天还没有亮就开始了,这段时间是大好时机哩,而车棚更是夜里约会的好地方。老家的那座车棚在废弃不用以后,就基本上成了村里青年男女恋爱的场所。我在多年以后带着女朋友回老家时,还在那里坐了一个晚上。只是水车早已不在,那“哗哗哗”的流水声只能依稀在梦里找寻了。

雾中虾趣

故乡虽不属水网密布的里下河地区,但也有好几条河道纵横交错着从村中流过。有的河道较宽,连通着外面的大河;有的河道则较窄,几乎就是小水沟,河岸两边长满灌木、荻草,这样的小河里,既不能行船,也不能洗澡。这不怎么流动的小河里,鱼虾却多,小时候,我们在此扒虾的情景,至今难忘。

扒虾都是在冬季下雾的早晨进行,所扒的是一种小草虾,大约只有一寸长、米粒粗细。扒虾的工具是一个像畚斗样的扒口,用细密的麻布或塑料网缝制在一个弯曲如畚斗口的木框上,上面固定一长柄。手握长柄,将扒口伸入水中,然后用力按住扒口,从水底向上拉,鱼虾就会进入麻布或塑料网做的“口袋”内而被扒上来,再倒入淘箩内。

为什么要在有雾的冬天早晨扒虾?至今我都不甚清楚,好像是有雾的冬天,气温相对高些,虾都聚集到了水边,能多扒到虾。扒虾也有技巧,将扒口放入水中向上拉时,按劲既不能大,也不能小,过大,会将水底的泥沙扒进扒口中;过小,扒口压不到水底,浮在水中,虾会从扒口与河底的间隙中溜掉。所以,扒虾时手上既要有一定的压劲,又要有一定的悬劲,还要注意轻放快提,放重了,会吓跑虾,提慢了,入了扒口的虾也会逃走。

扒虾的有老人、妇女和孩子。冬天有雾的早晨,一条小河边会有四五个扒虾的人。大家都被雾包裹着,谁也看不见谁,却听得见轻轻地向水中放扒口的“扑通”声和向上提扒口的“哗啦”的水声。也有不小心滑落到水里弄湿了鞋子、衣服而早早回家的;也有一直扒到雾气散尽太阳出来的。有时运气好,能扒半淘箩,也有时只能扒到一点点。

小草虾扒回去后,倒在筛子里,将杂物草屑拣尽,然后放在锅中炒一炒,火不能大,只要虾红了就行。再将炒红的虾拿出来摊在筛子里放在太阳下晒。晒干了,用塑料袋装起来,作为做菜的材料。烧豆腐、炒白菜、焖蛋,等等,都可以放一把小虾在里面,味道香极了。扒一冬天的虾,足以吃一年。在那个年代,这可是非常珍贵的美味佳肴。也有的扒了虾舍不得吃,拿到集上去卖。不管价钱贵贱,总可以卖到些钱贴补家用,过年时甚至可以为孩子做上一件新衣服。

我在我们那个村里可以说是扒虾的能手。不但会扒虾,我还会制作扒虾的扒口。村里几个小伙伴的扒口都是我帮他们制作的。后来我发现,帮他们做的扒口越多,扒虾的竞争对手就越多,这对我多扒虾大为不利,所以我就不再帮他们做了。为此,几个小伙伴好长时间都不理我呢。

有一天,雾气很大,天刚蒙蒙亮,我和弟弟就起床了,我扛着扒口、弟弟拎着淘箩,我们一起来到一条小河边。天气很冷,虽然穿着棉衣棉裤,戴着帽子和手套,还是冻得有点抖抖的。我们找好位置,顺着河边,由南向北,一下一下地扒起虾来。因为扒虾的动作幅度大,又消耗体力,我不一会儿就有点热起来,额头上甚至冒出了汗,帽子也摘了下来。弟弟却冷,他拎着淘箩跟在我的后面倒虾,手套不好戴,我每扒一扒口上来,不管有虾无虾,虾多虾少,他都要用手翻动扒口的网兜,把虾捡到淘箩里来,手就冻得像红萝卜。弟弟想跟我换,他来扒,我来捡。可他扒了两下,扒不动,方法也没有掌握,只好作罢。我就叫他戴上手套,不要他捡,只要帮我拎淘箩。我自己扒,自己捡,这样虽然慢些,可毕竟免去年幼的弟弟挨冻。

我们弟兄俩就这样在浓雾笼罩的河边扒虾,雾气如牛乳一样飘浮在河面,一会儿稀薄透明,一会儿浓郁稠密,时而洁白如玉,时而灰淡若无,时而从水面上升起,时而又从天而降,变幻莫测,飘忽不定。人置身其中,也变成了雾人,头发、眉毛都变成了白色,身上也像长了一层白毛。

太阳渐渐升高,气温渐渐变暖,雾气渐渐散去,当我们扛着扒口拎着半淘箩虾离开河边,走回家去的时候,我们的一颗心就像淘箩里蹦跳的小虾,那种欢快与喜悦是旁人所无法想象和体会的。当我人到中年以后,仍难以忘怀少年时代的这段扒虾的经历。那一片如牛乳样的雾气仍然在我的生命中飘浮,如一幅画,如一首诗,如一支歌。

田埂上游走的灯火

夏夜乡间的田埂上,曾经游走着照长鱼的灯火。

长鱼,即黄鳝,也叫鳝鱼,一种身体像蛇而无鳞、黄褐色,有黑色斑点,生活在水边泥洞里的鱼。这种鱼在今天价格颇贵,特别是野生的少之又少,称得上席上珍品。但在几十年前的老家乡村,却是属于鱼类中的“草根阶层”,上不得台面的。夏秋季节,池塘边、沟河里、稻田中,随处都可以捉到,几乎每户人家家中都有一个瓦缸或木盆,里面都养着几条甚至十几条长鱼。捉得多了,拎到街上去换几个零用钱;来客了,抓上几条杀了,或剁成一段一段的红烧,或划成一片一片的爆炒,实在是待客和下酒的好菜。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这并不稀罕也不值钱的长鱼,成为农家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为贫穷暗淡的日子增添了几分香馨和亮色。

捉长鱼的方法有多种,可用钩“张”,可用网“抄”,可用灯“照”,可用铲“拿”。老家人大多采用两种捉法:一种是在夏天的晚上,用灯或手电筒在秧田、池塘、沟河边“照长鱼”。长鱼在夏夜常常从洞里爬出来,栖息在浅水边,有的头浮在水面,身子悬在水中,有的伏在水底的泥面上,一动不动。灯光一照,看得清清楚楚。长鱼的身体虽然滑腻腻的,人的手很难抓住,但长鱼的习性好像有点呆头呆脑的,反应也比较迟钝,特别是对灯光可以说毫无反应。直到你用夹子伸到水里猛一下夹住它,它才像忽然惊醒似的使劲绞动着身子,想从夹子中逃脱,可惜已经晚矣。难怪生长在河沟里的大长鱼有“河呆子”的称谓。另一种捉法叫“拿长鱼”。秋天收稻季节,稻田里水也干了,这时,长鱼就打洞潜伏到地下准备冬眠。在已经收割完稻子的稻田里,人们身背鱼篓,手拿一长柄圆形小铲,在露着根茬的田地里寻找长鱼洞,发现哪儿有一个手指大的圆圆的滑滑的小洞,就用小铲挖起来,洞不深,也不远,挖不到一会儿,一条长鱼就会暴露出来。有时挖得太猛,不注意,会把长鱼切成两段,红红的长鱼血就会从洞中流出来。也有时遇到空洞,挖上半天都没有发现长鱼。拿长鱼的人就会放弃,重找新洞。

我曾经照过多次长鱼,而且每次都收获颇丰。那时我十四五岁,正是对一切好奇、又好玩的年龄。照长鱼的工具主要有灯、长鱼夹子、鱼篓。除鱼篓是篾匠编的外,灯和长鱼夹子都是我自己制作。电筒那时是稀罕物,舍不得用来照长鱼,只有用灯照。灯要防风,还要亮,我们就用白色透明的农药瓶去掉瓶底做罩子,用一块比农药瓶底稍大一些的铁皮或木片做底座,用铁丝将底座和罩子固定住,在罩子里面的底座上放一盏墨水瓶做的小油灯,再用一根长约一米的铁丝,一头吊住灯,一头绑在一根长约一米多的小木棒上。这样,一盏照长鱼的灯就做成了。照长鱼时,点上里面的小油灯,一手握着小木棒,保持灯与水面相距约几厘米,以既不碰到水面,惊走长鱼,又能照亮较大一片水面为宜。这种土制的灯,几级的风都不会吹灭。加之底座小,灯影不大,照亮的范围广,照长鱼很适用,家乡那里照长鱼的人差不多都用这样的灯。

制作照长鱼的灯,最关键也是最难的技术活儿是炸农药瓶瓶底,弄得不好,整个瓶都会碎裂。炸瓶底时,先用一根棉线在瓶底扎成不紧不松的一圈,然后在棉线上蘸上火油,将瓶底朝上,点燃棉线,待燃烧一两分钟火熄灭后,将瓶底没入水中,只听“啪”的一声响,瓶底就齐展展地掉下来,一个土制的灯罩也就做成了。

照长鱼的另一样工具长鱼夹子也很重要。长鱼很滑,一般用手是捉不住的,必须借助专用夹子。夹子一般用毛竹片做成,形如剪刀,刀口略向内凹,并刻成牙齿状,夹长鱼时,既不能用力过猛,过猛,会夹伤、夹断长鱼(夹伤的长鱼养不长,会死),也不能用力过轻,过轻,虽然有齿,也会使长鱼滑掉。有经验的照长鱼人常常一手拎灯,一手握夹,照到一条长鱼,蹲下身子,轻轻一夹,往鱼篓里一放,长鱼就成为篓中之物了。

照长鱼在我的老家,可以说是夏夜的一道风景。星月朦胧,蛙鼓声声。广袤的田野上,一盏盏昏黄的灯火在田埂边移动,看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只有灯火在游走。一直到深夜,这些灯火才渐次消失。而第二天早上,就有不少人背着鱼篓来到集镇的鱼市上,叫卖长鱼,尽管价格很低廉,但到底可以卖得几个钱,解决一点家庭的开销。我也是那时卖长鱼人中的一员。靠着照长鱼,我解决了上学的学费、书钱,解决了书包、文具的支出,有时甚至还能贴补一点家用。

如今,在老家的水田、沟河里,早就不见长鱼的踪迹了,夏日的夜晚,也再看不到照长鱼的灯火了。农药、化肥的过度使用,破坏了长鱼野生的环境,长鱼的生存繁衍只能依靠人工养殖了。尽管长鱼仍然是人们餐桌上一道价格不菲的菜肴,可与那野生一族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跳舞的泥鳅

在老家,过去人是从来不吃泥鳅的,一般也很少捉它,任由它们在水田、沟河、泥沼中自在生活。虽然它也算是鱼,但那猥琐之态为人所不屑,更别说吃了它会引发肚疼毛病,因而,几乎没有人知道它也是一种高蛋白的美味呢。

人不吃,鹅鸭之辈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的。水中打食时,只要碰到泥鳅,就会张开两片如钳夹嘴,将其吞进喉内。有时,主人在水田或河沟里捉到几条泥鳅,也会带回家,扔到鹅栏鸭舍里,犒劳一下那些伸长脖子嘎嘎而鸣的家禽们,好让它们能多生几个蛋。

大量捕捉泥鳅是在老家养了一种名叫“洋鸡”的家禽之后。这种鸡全身羽毛雪白,鸡冠血红,生长速度快,产蛋率高。生产队盖了养鸡场,饲养了几千只这样的“洋鸡”。除了吃糠和菜拌和起来加了添加剂的混合饲料外,还喜欢吃泥鳅、鲦鱼、螺蛳、蝌蚪等活食,活食吃得越多,长得越快、越大,生蛋越早、越多。队里就安排人捉泥鳅等活食,给“洋鸡”吃,每捉一斤,可记二三分工。于是每年的夏秋季节,洋鸡养殖的旺季,队里不少半大的孩子就会把捉泥鳅当作挣工分和满足自己顽劣好奇之心的一项有趣的活计而争着去干。

捉泥鳅的工具一般是提罾。泥鳅大多喜欢生活在沟渠里,常常钻在泥沼中。每个生产队都纵横交错着若干条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灌溉渠,这些渠道里大多残留有不流动的渠水,这是泥鳅最喜欢生活的地方。捉泥鳅时,人站到沟渠里,将提罾放进水里,一只手压着提罾上面的骨架,一只手握着敞口一边的提竿,用脚在水中扭动,将潜伏在泥水里的泥鳅、小鱼等向提罾里赶,然后提起提罾,泥鳅以及其他一些杂鱼就会被网在罾里,用小网兜一兜,倒进鱼篓里。如此连续不断地在水渠里向前移动,重复这样的动作过程,一条条泥鳅就会被捉上来,背上的鱼篓就会越来越沉。一天下来,捉上一篓半篓泥鳅,挣上十几,甚至几十工分,并不是多困难的。

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捉泥鳅是很有趣、很刺激的一项活动。虽然也辛苦,身上都要弄得像泥猴似的,有时脚踩到蛇还会受到惊吓,有时脚被玻璃划破还会流血。但这些又算什么呢?十几岁的孩子,对一切都很好奇,对一切都想尝试,对一切都敢冒险。放学后,假日中,扛上提罾,背上鱼篓,下沟入渠,打鱼摸虾,一身泥水,一身鱼腥,俨然就是一个渔家后代,一个小渔娃。这样的生活,就是对今天的孩子也是挡不住诱惑的。

捉泥鳅的人多了,本生产队以及邻队的水渠被捉遍了,甚至捉过多遍了,泥鳅就少了,再捉就要到远一点的地方了。记得有一年夏天,我曾跟哥哥一起有过一次远征捉泥鳅的经历。那天早上,哥哥骑着自行车,我扛着提罾,坐在车后座上,鱼篓吊在自行车后座一侧。我们到离家十多公里的地方寻找没被捉过的“处女”渠。途中经过一段石子路,自行车轮在石子上打滑,车子一翻,我双膝跪地,尖利的石子把我的膝盖硌得鲜血淋漓,我疼得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哥哥掀开我的裤腿,将粘在伤口上的细砂石子拣净,然后把我搀扶起来。我一看,吊在车后座旁的鱼篓被压扁,提罾被抛到几丈远的地方。我一瘸一拐地去将提罾捡回来,哥哥将压扁的鱼篓校正。我们又骑上自行车,向目的地进发。在九点多钟的时候,终于到了目的地。这个地方哥哥以前曾来过,知道沟渠很多,而且没有大规模养殖“洋鸡”,估计沟渠里泥鳅以及其他的杂鱼不少。果然,在一条沟渠里几网提下来,泥鳅杂鱼确实不少。我和哥哥都很兴奋,我更是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哥哥在沟渠里扭动双脚,一会儿拎起提罾,那肉嘟嘟的泥鳅在网里跳动着,就像在跳舞,让我惊喜和跃跃欲试。我叫哥哥上来,让我下去捉一会儿,哥哥说你的腿伤了,不能浸水,还是在岸上拎鱼篓。我虽有点失望,但拎着沉甸甸的鱼篓,心中还是充满欢欣、快乐。直到鱼篓里装不下了,时间也已过了正午,肚子也有点咕咕叫了,我们才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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