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夏季学期快要结束时,堂兄贾斯珀最后一次来看我,郑重劝诫我。头一天下午,我完成历史学科的最后一门考试,刚好没课了。贾斯珀身穿暗黑西装,系着白领带,表明他正处于考试期间最紧张的时刻。他疲惫不堪,充满怨气,像是害怕自己在品达的俄耳甫斯主义这门课中没有发挥出最好水平。那天下午,是责任感让他来到我的宿舍,尽管这对他来说是件麻烦事,也碰巧给我带来了麻烦。他在门口抓到我时,我正要出门最后一次确认晚餐的安排——我那天晚上要请人吃饭。这也是我们为了安慰哈德卡斯举办的数次聚会中的一次——上回,塞巴斯蒂安和我把他的车丢在外面,给他在学监那里惹了个大麻烦。从那以后,安慰他就成了我们的一项任务。

贾斯珀不肯坐下,他不是来闲聊的。他背对壁炉站着,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要“像个大伯”那样跟我谈谈。

“……过去一两周,我试着联系了你好多次。实际上,我感觉你在躲着我。如果真是这样,查尔斯,我只能说我并不意外。

“你也许觉得,这不关我的事,但我对你有责任。你和我都很清楚,自从你的——呃,自从战争以后,你父亲就不太与外界接触——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想坐视不管,眼看你犯错,一条合适的建议也许能把你从错误中拯救出来。

“我预感到你第一学年肯定会犯错。我们都犯过。我当时就和基督教联盟几个非常讨人厌的学生混在一起,他们在长假期间为啤酒花采摘工人传教。你呢,我亲爱的查尔斯,你也许还没意识到,你已经径直走向大学校园中最最差劲的一伙人。你也许以为,我住在自己的宿舍,不知道你们这边的状况,但我能听到很多事。事实是,我听到太多事了。我发现,我成了你们晚宴俱乐部里的笑柄。你似乎还和一个叫塞巴斯蒂安·弗莱特的家伙形影不离。他也许还不错,这个我不清楚。他的哥哥布赖兹赫德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我看,你这个朋友很奇怪,总是惹来别人议论纷纷。当然了,他们全家都很奇怪。你知道吗,自从战争以后,马奇曼夫妇就分居了。这是件稀罕事,大家原本以为他们是对恩爱夫妻。结果,马奇曼先生带着义勇骑兵队去了法国,再也没有回来。好像被人杀害了。夫人是罗马天主教徒,不能离婚——又或者,我猜,不愿意离婚。罗马天主教徒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做,他们又那么有钱。弗莱特也许还不错,可安东尼·布兰奇——这是个你找不到任何借口原谅他的人。”

“我也不大喜欢他。”我说。

“唉,他老在这里转悠,学院里的强硬派不喜欢他。宿舍里的人都受不了他。昨天晚上,他又被扔进水星喷泉的池子里。你结交的这帮人在各自的学院里都没干什么正事,这很能说明问题。他们以为自己有的是钱,能干任何事。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叔叔给了你多少零花钱,但我敢打赌,你花的起码是那个数的两倍。所有这些——”他大手一挥,比画着周围能证明我挥霍的证据。的确,我的房间已脱去朴素的冬装,迅速变成内容丰富的更衣室。“你为那个付钱了吗?”(橱柜上有一盒卡比内特公司生产的百支装帕塔加斯雪茄)“那些呢?”(桌上有十几本毫无意义的新书)“还有那些呢?”(莱俪玻璃酒瓶和玻璃器皿)“还有那个特别令人讨厌的东西呢?”(我最近才从医学院买来的人类骷髅头,我把它放在一碗玫瑰花中,它现在是书桌上最主要的装饰品。骷髅头的前额刻着一句拉丁箴言:“我也曾生活在世外桃源”。)

“我为那个付钱了,”我很高兴为自己洗脱了一项罪名,“付的还是现金。”

“你和他们在一起不可能干成什么事。这本来也不要紧,尤其是你如果想在别处建功立业的话——可你在别处有什么建树吗?你在辩论社或其他任何一个俱乐部里发过言吗?你和任何一本杂志有过联系吗?你在牛津大学戏剧协会里有位置吗?还有你的衣着!”堂兄接着说,“我记得你刚来学校时,我就建议过你,要像在乡间别墅那样穿衣服。可你现在好像把去参加梅登赫德戏剧节的衣服和去郊区花园参加欢乐合唱赛的衣服混在一起穿了,不伦不类。

“还有喝酒的问题——一个男人,一学期喝醉一两次,没人介意。实际上,在某些场合,他应该喝醉。但我听说,经常有人在大中午就看见你醉醺醺的。”

他住口,他完成任务了。对考试的担忧又在他的脑子里冒出来。

“对不起,贾斯珀,”我说,“我知道这一切一定让你觉得尴尬,可我偏偏就是喜欢这帮坏人,我就是喜欢在吃午饭时喝醉。我目前还没有花到零花钱的两倍,但十分肯定,学期结束之前一定能花到。平常这个时候,我已经喝了一杯香槟。你要和我一起喝一杯吗?”

堂兄贾斯珀绝望了。我后来得知,他写信把我挥霍无度的事告诉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又写信告诉我的父亲,但我的父亲对此并不在意,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一个原因是,在过去近六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十分讨厌我这个大伯;另一个原因是,正如贾斯珀所说,我母亲死后,他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总而言之,贾斯珀概括出我第一年大学生活的主要特征。不过,我自己要补充些细节。

我很早就决定与柯林斯一起过复活节假期,可塞巴斯蒂安只要有任何暗示,我就会毫无愧疚地抛下这位昔日好友,让他一个人过节。然而,塞巴斯蒂安没有任何暗示。于是,柯林斯和我在拉文纳度过节俭而颇有教育意义的几周。阴冷的海风从亚得里亚海吹到拉文纳巨大的墓穴之间。在只适合天暖时居住的旅店卧室里,我给塞巴斯蒂安写长长的信件,每天都去邮局等待他的回信。他回了两封信,两封信寄自不同的地址。他没有说起自己的近况,而是以一种遥远的梦幻般的文风写道:“……妈妈和两位随行诗人患了三次严重的感冒,头疼,所以,我只能到这儿来。现在是锡亚蒂拉的圣尼科迪默斯节。他殉教而死,秃头上被钉了山羊皮,因此成为所有秃顶者的守护神。告诉柯林斯,我敢肯定他会比我们俩都先秃。这里的人太多了。一个人,天哪!他戴着号角形助听器,我觉得很好玩。现在,我得去抓鱼了。我们隔得太远,我没法把鱼寄给你,但我会把鱼骨留着……”这封信让我心神不宁。柯林斯在这里做了些笔记,并据此写出一篇小论文,指出原始的马赛克镶嵌工艺远不如其照片精美。他在这里埋下了一生辉煌成就的种子。多年以后,他写成关于拜占庭艺术的第一部长篇巨著,这一系列作品至今尚未全部完成。在那第一部书长达两页的致谢前言中,我感动地找到自己的名字:“……感谢查尔斯·赖德,我正是借由他见多识广的眼界,第一次见到加拉·普拉西提阿陵墓和圣维塔莱教堂……”

我有时会想,如果不是塞巴斯蒂安,我也许会和柯林斯走同一条艰苦道路,研究文化。我父亲年轻时申请牛津万灵学院,参与激烈的竞争一年后,失败了。他后来虽然取得别的成功与荣誉,但早期的失败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并经由他影响到我,使我未经充分思考就产生一种错误的想法,认为理性的人生应该是有正确的、符合实际的目标。毫无疑问,我也会失败,我失败后,也许会在别处开始一种不那么严肃的学术生活。我想象,或者说坚信,一股温泉乱流从不那么坚硬的泥土深处涌上来,喷射到阳光中,冷却后的水蒸气会形成美丽的彩虹。温泉拥有的力量是岩石都无法抑制的。

结果,那次复活节假期是贾斯珀警示过的堕落的开始,是陡峭下坡路前一段短短的平路。之后到底是下坡,还是上坡呢?我感觉,我每学会成年人的一个习惯,反而会觉得自己更年轻了些。我童年时是孤独的,少年时代又生活在战争带来的贫困与丧母之痛的阴影下。我终于进入英国青年普遍艰难的单身时期,面对过早膨胀的自尊心和学校威严的体系,给自己施加悲哀而冷酷的压力。可我在与塞巴斯蒂安共度夏季学期后,仿佛获得一种自己以前从来不知晓的短暂魔力,仿佛拥有了快乐的童年。只不过,这个童年的玩具是丝绸衬衫、烈酒雪茄,以及各种可以说是罪孽深重的恣意妄为。我们获得了孩童般的清新快乐,这种快乐纯真无瑕。学期末,我第一次参加大学考试。我如果想继续待在牛津,就必须通过考试。我通过了。考前一周,我就禁止塞巴斯蒂安进入我的房间,每天就着加冰的黑咖啡和炭烤饼干,学习到深夜,把早已忘记的课文拼命塞进脑袋。现在,我连一个字都不记得了。但我那学期学到的其他古老的知识,将以各种形式,伴随我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我就是喜欢这帮坏人。我就是喜欢在吃午饭时喝醉”。当时,这样的生活就足够了。现在,我还需要其他生活吗?

二十年后的今天,回首过去,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没有什么不去做或需要去做的事情。堂兄贾斯珀好斗,我只能变成强壮的斗鸡才能与之匹敌。我可以告诉他,我的淘气行为就像人们用来掺在杜罗纯葡萄汁里的酒精,是一种黑暗配方,让人沉醉。它让青春立刻变得更加丰富,也更加缓慢,就像酒精抑制了葡萄汁的发酵过程,让它无法下咽,不得不年复一年地被静置在黑暗中,直到很久以后,才适合摆上餐桌。

我还可以告诉他,了解并爱一个人是一切智慧的根源。可我坐在堂兄面前时,却又觉得没有必要与之辩论。我看着他,他穿着深灰色西装,系着白色领带,罩着学士长袍。他终于不再烦恼与品达之间没有结果的斗争。我一边听着他严肃的声音,一边暗自嗅着窗台下盛开的紫罗兰的芬芳。我有我自己的秘密和充分的理由,它们就像揣在胸口的护身符,危难时刻,我会伸手找到它们,将其紧紧握在手中。所以,我并没有跟他说实话。我故意说我平常那时候会喝杯香槟,还故意邀请他和我一起喝。

贾斯珀郑重劝诫我之后第二天,我又接受了一次劝诫。形式不同,来自出乎我意料的一个人。

那个学期,我见安东尼·布兰奇的次数,超过了我对他的喜爱之情所能承受的范围。我生活在他的朋友圈中,我们频繁见面更多是出于他的选择而非我所愿,因为我对他是敬而远之的。

他只比我大一点点,但他当时好像背负着犹太人流浪经历的包袱。他确实是个没有国籍的流浪者。

他童年时,家里人努力把他培养成英国人。他在伊顿公学读了两年书。接着,在大战中期,他不顾遭遇潜艇的危险,前往阿根廷与母亲汇合。于是,他母亲身边,除了贴身男仆、女佣、两名司机、一条狮子狗和第二任丈夫,又多了位聪明大胆的男学生。他与他们一起周游世界,淘气得如同贺加斯画笔下的小听差。和平时期到来,他们回到欧洲,混迹于酒店、豪华别墅、疗养胜地、赌场以及海滨沙滩。他十五岁时,因为一场打赌,被打扮成女孩模样,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赛马俱乐部,在大赌桌旁下注。他曾与普鲁斯特、纪德共进晚餐,和科克托、迪亚吉列夫交往甚密;菲尔班克给他寄来签有热情题字的小说;他在卡布里岛引起了三场不可调和的争端;据他自己描述,他还在切法卢练习过巫术,在加利福尼亚戒过毒,在维也纳治疗过恋母情结。

有时候,在他的身边,我们好像个孩子——但只是大部分时候,并非一直如此,因为安东尼的身上有一种疯狂和激情,其他人早在悠闲的少年时期就把那种疯狂和激情挥洒在别处了,比如,挥洒在了运动场上和学校教室里。安东尼花样百出的恶劣行径与其说是为了寻欢作乐,倒不如说是为了让人大吃一惊。他精心的表演经常让我想起我在那不勒斯街头见过的一个小顽童。在一群英国游客面前,小顽童带着嘲弄的表情乱蹦乱跳,清楚地做着下流的动作。而安东尼说起那天晚上在赌桌旁的故事时,你仿佛能从他四处乱转的眼珠中看到他是怎样偷瞄继父同伴们面前不断减少的筹码。我们在足球场的稀泥中撕扯打滚时,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松饼时,安东尼却在亚热带的沙滩上,为美女们补涂防晒油,在精致的小酒吧里喝着餐前开胃酒。所以,我们身上已被驯化的那股野蛮劲在他身上仍然活跃。他是残酷的,就像个喜欢残害小昆虫的荒唐小孩,又像个无惧无畏的小学生,低着头往前冲,对着班长挥舞小拳头。

他邀请我共进晚餐,我得知只有我们两人时,不免有点慌张。“我们等一下去泰姆吧,”他说,“那儿有家特别好的酒店,酒店幸好还没有引起布灵顿俱乐部那帮人的注意。我们可以喝点莱茵酒,想象自己是在……在哪儿呢?反正不是和乔——乔——乔洛克斯一起远——远——远足。不过首先,我们要喝点开胃酒。”

在乔治酒吧,他点了酒。“请来四杯亚历山大鸡尾酒。”他把四杯酒摆在自己面前,发出响亮的“啧啧”声,引来每个人愤怒的目光。“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雪莉酒,不过,我亲爱的查尔斯,你不能喝雪莉酒。这种调制酒难道不好喝吗?你不喜欢吗?那我替你喝了吧。一,二,三,四,顺着喉咙都下去喽。那帮学生怎么都在看我!”接着,他带我走出酒吧,上了正在等我们的汽车。

“希望我们在那里不会碰到本科生。眼下,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好感。你听说他们周四是怎么对我的吗?太淘气了。幸好我穿的是很旧的睡衣,而且那天晚上天气还挺热,不然我可真要发火了。”安东尼跟人说话时,习惯把脸凑得很近。他呼出的气中充满鸡尾酒香甜浓郁的气味。我靠在租来的汽车的角落,尽量躲着他。

“亲爱的,想象一下我独自一人勤奋学习的模样。我刚买了本相当难懂的书,书名叫《滑稽的圆舞》。我知道,我必须在周日去加辛顿之前读完它。因为大家到时候一定会讨论它,你如果说你没有看过时下最热门的书,那就尴尬了。我想,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不去加辛顿,可我刚刚才决定把它读完。于是,亲爱的,我吃了一个煎蛋卷,一个桃子,喝了一瓶维希矿泉水,换上睡衣,安心下来,准备看书。我得说,我的脑海里思绪万千,但还是一直翻动手里的书页,我看着光线一点点变暗,亲爱的,这在派克沃特可算是特别的经历了——夜幕降临,岩石看上去就像是要在我眼前消失。我想起马赛旧港口那些建筑物正面鱼鳞状的石砖。突然,我被一阵从来不曾听过的哭喊和猫咪叫春般的哀嚎声惊动了。我看见楼下的小广场有二十来个可怕的年轻人。你知道他们在喊什么吗?他们像念祷告文一样,大声喊道:‘我们要布兰奇。我们要布兰奇。’在公众场合如此喧哗!哎,我看我今天晚上是别想再看赫胥黎先生的书了。但我必须承认,我已经无聊到一定的程度,非常欢迎任何干扰。你知道吗,我被叫喊声弄得激动起来。他们喊叫声很大,但看起来很羞涩。他们不停地说‘博伊呢’,‘他是博伊·马尔卡斯特的朋友’,‘博伊得把他带下来’。你一定见过博伊吧?他常常进出可爱的塞巴斯蒂安的房间。他完全符合我们意大利人对英国贵族的期待。我可以跟你打包票,他是完美的结婚对象。伦敦的年轻女孩都在追求他。但有人告诉我,他对她们非常傲慢。亲爱的,他吓呆了。简直就是个呆子——这就是马尔卡斯特——更重要的是,亲爱的,他还是个无赖。他复活节时来到勒图凯,不知怎么回事,我似乎邀请了他留下来。他打牌输了一点点钱,却指望我来支付他的一切花销——哎,马尔卡斯特也在这群人中。我看见他丑陋的身影在楼下蹿来蹿去,听见他说:‘这样不好。他出去了。我们回去喝杯酒怎么样?’我听到这话,把头伸出窗口,对他喊道:‘晚上好,马尔卡斯特,你这老酒鬼,你这马屁精,你怎么和这群小伙子混在一起了?你在赌场勾搭那可怜的妓女时,是我借给你三百法郎,你今天是来还钱的吗?这点钱解决不了她的麻烦,麻烦可大了,马尔卡斯特。上来还我钱吧,你这可怜的流氓!’

“亲爱的,我这番话让他们有了动力,叽叽喳喳地爬上楼。大概有六个人走进我的房间,其他人站在门外装腔作势地嚷嚷。亲爱的,他们看起来太奇怪了。他们才在俱乐部吃过可笑的晚餐,还穿着彩色的燕尾服——有点像用人的制服。‘亲爱的,’我对他们说,‘你们看起来好像一群无法无天的用人。’这时,一个特别激动的小个子开始指控我犯下违背天理的恶行。‘亲爱的,’我说,‘我也许是同性恋者,但并不贪得无厌。你独自一人时,再来找我吧。’他们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辱骂我,我突然烦躁起来。我想起十七岁时遇到的麻烦事,当时,文森公爵(当然,是那老头阿曼德,不是年轻的菲利普)找我决斗,因为我和公爵夫人(当然,是年轻的斯蒂芬妮,而不是老太婆波碧)有了点风流韵事,而且,我还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之间远远不止心灵上的交流——现在,你让我怎么忍受这帮满脸粉刺、醉意熏天的小处男对我如此粗鲁……于是,我一改轻松玩笑的语气,采取了一点攻势。

“接着,他们说:‘抓住他。把他丢到水星池里。’你也知道,我有布朗库西的两个雕塑,还有不少其他漂亮东西,不希望这些东西被他们毁了。于是,我平静地说:‘你们这些可爱的乡巴佬如果对性心理有那么一丁点了解,就会知道,没有什么比你们这些小胖子的粗暴行为更能让我快活的事了。那是最下流、最迷幻的感觉。如果有谁想成为我快乐的伴侣,就来抓我吧。但你们如果只想满足自己某种隐晦的本能冲动,看我洗澡,那么,蠢人们,安静地跟我到喷泉那里吧。’

“你知道吗?他们听到这话,看上去都有点傻了。我和他们走下楼,没人敢走在我周围一码以内。我跳进水池,你知道吗,池水无比清爽。我在里面玩了一会儿,摆出高傲的姿态。最后,他们转过身,闷闷不乐地走回去了。我听到博伊·马尔卡斯特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是把他弄进水星池了。’查尔斯,你知道吗,未来三十年,他们会经常说起这句话。他们会和母鸡一样面黄肌瘦的小女人结婚,生下和他们一样白痴得像猪的儿子,他们的儿子会穿上同样的彩色西装,在同样的俱乐部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到了那时,有人提起我的名字时,他们还会说:‘有一天晚上,我们把他丢进了水星池。’而他们在谷仓前玩耍的女儿们会吃吃窃笑,觉得父亲在年轻时是多么无赖,只可惜老了之后如此无趣。哎,北方人就是讨厌!”

据我所知,这并不是安东尼第一次被人赶下水池,但那天的意外似乎让他无法释怀,他在晚餐时又提起此事。

“你想象不出来,这样不愉快的事会发生在塞巴斯蒂安身上吧?”

“是啊。”我说,我想象不出。

“是吧,塞巴斯蒂安就是这么有魅力。”他对着烛光,举起手中的莱茵美酒,又重复一遍:“这么有魅力。你知道吗?第二天,我特地去找塞巴斯蒂安。我原本以为头天晚上的故事会逗他一乐。结果,你猜除了他那只好玩的玩具熊,我还看到了什么?是马尔卡斯特和他头天晚上那帮朋友中的两个。他们看起来特别愚蠢,塞巴斯蒂安却镇定得像《刺——刺——刺青》杂志里的庞——庞——庞森比·德·汤金斯太太。他说:‘你应该认识马尔卡斯特先生吧。’那呆子说:‘哦,我们只是来看阿洛伊修斯的。’他们和我们一样,觉得那玩具熊很有意思——又或者,我是不是该暗示,他们比我们更喜欢那只熊?接着,他们走了。我说:‘塞——塞——塞巴斯蒂安,你知道吗,那帮只会拍——拍马屁的鼻——鼻涕虫昨天晚上羞辱了我,要不是天气暖和,我只怕已经得了重——重——重感冒。’他说:‘可怜的人。我想他们应该喝醉了。’你看,塞巴斯蒂安就是要替每个人都说好话,他就是这么有魅力。

“我看得出来,他完全把你迷住了,我亲爱的查尔斯。哎,我并不觉得意外。你认识他的时间当然没有我认识他的时间长。我们是在同一所中学读书的。你也许不相信,那时候,大家说他有点像个婊子;应该说只有几个跟他很熟的坏孩子这么说。社团里的每个人都很喜欢他,还有所有的老师。我想,他们喜欢他的真正原因是嫉妒他吧。他似乎从来不会惹上麻烦。我们其他人总是因为琐碎小事被打得很惨,可塞巴斯蒂安从来不会挨打。他是我们宿舍唯一一个从来没挨过打的男生。我现在仿佛还能看见他十五岁时的模样。你知道吗,他从来没长过粉刺什么的,其他男生全都满脸粉刺。博伊·马尔卡斯特简直像是得了淋巴结核。但塞巴斯蒂安就是没有粉刺。还是,他只有一个?一个特别顽固的,就在他脖子后面。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确实有一个。纳西瑟斯身上还有个脓疱呢。他和我都是天主教徒,我们那时常常一起做弥撒。他总是在忏悔室里待很久,我就想,他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从来没做过什么错事。从来没犯过大错,至少,从来没有受到过惩罚。也许,他坐在忏悔室里,就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魅力吧。你知道,我每次离开忏悔室,都可以说是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我不知道愁云惨雾从何而来。我面对的只有不友善的愤怒目光;我和导师每次会面都不愉快。我尴尬地发现,那个老头虽然态度温和,但明察秋毫。他知道的关于我的那些事,我以为除了塞巴斯蒂安之外,没人会知道。这是个教训,永远不要相信态度温和的老头,又或者说,永远不要相信充满魅力的公学男生——到底哪种人不值得信任呢?

“我们再喝一瓶这种酒,还是来点别的?来点别的吧,来点上了年头的血红勃艮第,怎么样?你看,查尔斯,我十分了解你的口味。你一定得和我去趟法国,尝尝那里的美酒。我们可以在酿酒的季节去。我要带你住在文森家。我现在跟他们和解了,他有全法国最好的葡萄酒;他的和德波塔伦亲王的葡萄酒是最好的——我也要带你去亲王那儿。我觉得,你会发现他们都很有意思,当然,他们也会爱上你的。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好多朋友。我对科克托说起过你。他迫不及待地想见你。你看,亲爱的查尔斯,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艺术家。啊,是的,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你冷酷而镇静的英国式外表之下住着一个艺术家。我看过你藏在房间里的小画了。都很精美。你,亲爱的查尔斯,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并不是一个精致的人,完全不是。艺术家都是不精致的。可我是精致的;塞巴斯蒂安从某个方面来说也是精致的。艺术家应该是永垂不朽的,意志坚定,目标明确,观察敏锐——而且,他不管看起来如何,应该是充——充——充满激情的。是吧,查尔斯?

“可谁赏识你呢?那天,我和塞巴斯蒂安谈起你,我说:‘你知道吗,查尔斯是个艺术家。他画起画来就像年轻时的安格尔。’你知道塞巴斯蒂安说了什么吗?‘是啊,阿洛伊修斯也画得很漂亮,不过当然了,他的风格更现代。’他这话多有趣,多有魅力。

“当然,有魅力的人不需要头脑。四年前,斯蒂芬妮·德·文森真是让我动了心啊。亲爱的,我甚至用和她一样的彩色指甲油来涂我的脚趾甲。我说她的语言,用和她一样的方式点烟。我在和公爵打电话时,用斯蒂芬妮那样的语气。公爵会以为我就是她,会和我长时间亲密谈心。公爵是个老派的人,一门心思都放在手枪和军刀上。我继父认为和公爵交谈,对我是极好的教育。他以为这会使我逐渐摆脱他所谓的‘英国式习惯’。可怜的人,他算是个典型的南美人……除了公爵,我从来没听过任何人说斯蒂芬妮的坏话。但我亲爱的,斯蒂芬妮简直就是个白痴。”

安东尼深陷在对往昔罗曼史的回忆中,不结巴了。美好的回忆在咖啡和烈酒的作用下,瞬间涌上心头。“这是正宗的绿——绿——绿查特酒,是僧侣在被驱逐前就酿好的。它在舌尖上缓缓淌过时,会带来五种完全不同的味觉体验。就像吞下一道光——光谱。你是不是希望我们现在是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你当然会这么想。我呢?我不知道。我们俩都在想那个充满魅力的小家伙,这是肯定的。我觉得你一定是把我催眠了,查尔斯。是我带你来这儿的,还花了不小的代价,亲爱的。我只想聊聊自己,可我发现,我只聊了塞巴斯蒂安。真奇怪,他身上也没什么神秘的地方,除了一点,那就是,他怎么会出生在那样一个邪恶的家庭。

“我不记得你认不认识他的家人了。我觉得,他应该不会让你见到他们。他太聪明了。他的家人都是些相当可怕的人。你难道没觉得塞巴斯蒂安身上也有一点阴森的气质吗?没觉得?那种气质也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吧。但有时候,他看起来真像他家的其他人。

“他家的布赖兹赫德,有点古板,像是从封闭了几个世纪的洞穴里走出来的。阿兹特克的雕塑家雕的塞巴斯蒂安的雕像,就是他的样子。他是个学识渊博又信仰盲目的人。一个讲究礼仪的野蛮人,一个冰天雪地中的喇嘛……嗯,你希望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就是什么样的人。还有朱莉娅,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吗?谁能抵挡她的魅力?她的照片和比彻姆药丸的广告一样,总是定期出现在画报上。她的脸完美无瑕,有着15世纪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式的美。任何一个有她那种姿色的人大概都会被艺术所吸引,可朱莉娅小姐并没有。她就像——嗯,就像斯蒂芬妮一样聪明。她没有任何矫揉造作之处。她那么快乐,那么得体,那么自然。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过乱伦行为。我很怀疑有。她想要的只是权力。应该专门为她设立一个宗教法庭,判她火刑。我记得,他们家还有一个妹妹在学校。目前还不知道关于她的任何情况,只知道她的家庭女教师发了疯,不久前溺水自尽了。我敢肯定,她一定很讨人厌。所以,你看,可怜的塞巴斯蒂安真的没什么办法,只能做一个温柔而迷人的人。

“一个人谈起父母时,那才叫敞开了一个无底大洞。亲爱的,马奇曼那对夫妻啊。马奇曼夫人是怎么过下去的?这简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大谜题。你见过她了吧?美,非常美;没有任何掩饰。她的头发刚开始出现几缕银丝,显得特别优雅。她不施粉黛,肤色白皙,大大的眼睛——那双眼睛看起来真大,眼皮上隐隐可见蓝色的细微血管,别人大概只能用指尖上的一点颜料才能润出那样的效果。她戴着珍珠首饰和如星光般璀璨的名贵珠宝,以及各种传家宝,都是古老的镶嵌工艺。她的声音像祈祷般宁静,可充满力量。至于马奇曼先生,嗯,也许是胖了点,但还是相当帅。他是贵族、酒色之徒,像拜伦笔下的某个角色。他总是倦怠,他的懒散具有传染力。他绝对不会让你看到他被轻易打败。亲爱的,莱因哈特音乐剧里的修女把他毁了——彻底毁了。他那张紫色的大脸庞不敢在任何地方露面。他是历史上最后一个被社会驱逐的真实例子。布赖兹赫德不愿见他,两个女儿不能见他;当然,塞巴斯蒂安见过他,因为塞巴斯蒂安人太好了。除他之外,再没有人靠近他。去年九月,马奇曼夫人住在威尼斯的佛格利尔宅邸。实话告诉你吧,夫人在威尼斯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点荒唐。她虽然从未靠近利多海滩,但总是和艾德里安·波森爵士坐着贡多拉小船在水道里游荡——那神态,亲爱的,和瑞卡蜜耶一个样。有一次,我从他们身边经过,和佛格利尔家的船夫对视了一眼。我认识那船夫,亲爱的,他给我使了个那样的眼色。夫人裹着薄如蝉翼的紧身纱裙,参加各种聚会。亲爱的,她仿佛是在出演凯尔特人的话剧,又像梅特林克笔下的女主角。她也去教堂。唉,你也知道,威尼斯是全意大利唯一一个没有人上教堂的城市。总而言之,那一年,她就是个可笑的人物。后来,你猜谁在马尔顿家的游艇上出现了?正是可怜的马奇曼爵爷。他在那里买下一座小宫殿,可他能被世人接受吗?马尔顿勋爵把他和他的贴身男仆送上救生艇。亲爱的,他们又换了船,上了一艘开往的里雅斯特的汽船。他甚至都没带上情妇,情妇每年都在那段时间放假。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听说马奇曼夫人也在那里的。还有,你知道吗?有整整一周时间,马尔顿勋爵一直躲躲闪闪,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确实感到了。佛格利尔亲王夫人举办舞会,马尔顿勋爵和他游艇上的任何人都没有收到邀请——就连德·潘诺塞斯也没有。马奇曼夫人是怎么做到的?她是怎么让全世界的人都相信马奇曼爵爷是个魔鬼的?事实呢?他们结婚十五年,然后,马奇曼爵爷奔赴战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了,勾搭上一位极具天赋的舞蹈家。这样的例子成千上万。夫人不愿离婚,因为她是虔诚的教徒。哎,这样的例子之前也是有的。通常,人们总会同情戴了绿帽子的丈夫,但马奇曼爵爷没有博得任何同情。大家都认为,这老无赖折磨夫人,偷走她祖传的财宝,把她赶出家门,还往自己的亲生儿女的肚子里塞上馅料,烤熟了吃掉,然后头戴花环,去所多玛与蛾摩拉的花丛中寻欢作乐。事实呢?他是她四个漂亮儿女的父亲,他把布赖兹赫德庄园和圣詹姆斯的马奇曼公馆都交给妻子,还给了她怎么花都花不完的钱。他以最传统的爱德华时期的风格,穿着前襟雪白的衬衫,带着漂亮的中年女演员,坐在拉鲁餐厅里时,夫人却豢养一小帮奴隶般憔悴的囚徒,供自己独自享乐。她吸走他们的血。艾德里安·波森洗澡时,你可以看到他的肩膀上到处都是牙印。亲爱的,他可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也是唯一的诗人。他的血都流干了,身上什么都没剩。还有五六个性别、年龄各异的人,像幽灵般跟着她。她的牙齿一旦咬住他们,他们就再也逃不掉了。这是一种妖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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