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慈铭生平事略

第一章 李慈铭生平事略

知人论世。要研究李慈铭,对他的生平事迹必先应有一较全面之了解。目前关于李慈铭的年谱有《李慈铭年谱》(陈仲瑜)和《李慈铭年谱简编》(刘再华),传记则已见前叙。总的来说,对李慈铭的生平事迹,应该可以作一个更详尽的描述。本章以李氏日记为基础,旁参有关资料,成此生平事略。

一 家世

李慈铭将自己可靠的家世上溯到六世。李家出于浙江上虞李墺,后迁到山阴赵墅,再由赵墅迁到西亭。这三个地方,都建有李氏宗祠,李慈铭在同治七年(1868)九月还就西亭宗祠的祭祀与族人协议,结果是以公田百亩质钱三千贯,于次年动工修建旧祠;以八十五亩属人管理,供春秋祀事,另有盈余,用以经商生息。盖此宗祠为李慈铭六世祖登瀛与另两房于康熙年间共同修建,时购二百亩公田以供祀事,后毁于太平天国战乱,故李慈铭有此倡议举动。

李登瀛,字俊升,因居处西亭郊有梅溪村,故号梅溪。幼孤贫,为诸生,旋弃之,游各省督抚,充当“绍兴师爷”,司章奏等事。后以直隶沧州金氏籍补河间府诸生,三试皆第一,学使武进杨大鹤学士奇赏之。沧州人力攻其冒籍,学使力持得免。旋举戊子(1708)顺天乡试,至壬辰(1712)成进士,时年五十七岁。当时李光地当国,方主张朱子之学,以牢笼天下之士。士之浮薄不学者遂群诋阳明,以逢时好。李登瀛素私淑王阳明,深恶时好,在廷试“朱陆异同论”中,力申阳明之说,遂抑置三甲。充武英殿纂修官,授内阁中书,分校《月令辑要》、《御选唐诗》两书。武英殿纂修旧属翰林,非进士与中书所得。李慈铭于此颇为疑惑,后于同治七年(1868)九月初五偶阅《程绵庄文集》中《安徽布政使陈德荣行状》云:“公成进士,观政京师。康熙时海内承平久,天子笃意右文,特隆校书之选,有诏命,取壬辰科进士充纂修,公得入武英殿”,[1]才知观政进士悉入校书为是科特典,一桩疑案涣然冰释。李登瀛之名,应列档中,但道光二年(1822)内阁失火,档册尽焚,是以据无可查。校书毕,李不请议叙而归。旋选授江西安仁县知县,入都引见,康熙面谕曰:“汝由内廷出宰,须为好官。”雍正元年(1723),充江西乡试同考官,旋兼摄万年,署鄱阳。以与上官龃龉,遂得罪去。任县宰时,不携一家人,不置一宾客,力锄豪强,扶贫弱,尤恤寒士。但与布政司参议李兰、按察使积善忤,后以事被劾,谪戍永平卫,卒于戍所,终年七十五岁。李登瀛四十丧偶,有一子一女,遂不复娶,终身不置妾。在做幕僚时,平心折狱,所平反者甚众。佐粤幕时,曾强请当事焚耿、郑之变株连者名籍,免者数千家,尝言吾多阴德,子孙必盛云云。李登瀛交游遍海内,作诗至数千首,但他不善声扬,而死时得旨赦归,不得复官,于是留下遗言:若身不复官,则不请人写墓志,他的生平事迹于是多阙。

李登瀛有一子,名杜,字端木,国子生,雍正中考授州同知,是曰横州府君,以居西亭外之横河也。李杜有子八人,现有记载的是李熙、李建烈、李煦,皆举人。李熙,为长子,字文孟,国子生,是曰芜园府君,为李慈铭之高祖父。李杜有孙二十四人,其中李策堂,字肯如,是曰构亭府君,为李慈铭之曾祖。另有李筠,字礼如。李策堂与李筠皆为举人,李筠官陕西洛川县、四川铜梁县知县。再下一代四十七人,出过一个举人:李钊,字辉远,官左翼宗学教习。兄弟辈另有李钦,字敬之,诸生,为李慈铭之祖父。李钰,字蕴山,官州同知,为李慈铭之本生祖父。李钦无子息,李钰将自己的儿子李泰过继给李钦为子。李慈铭的父执辈共八十余人,兄弟辈一百二十余人,李慈铭排行第五十五。[2]

李慈铭之母,倪姓,会稽陆家埭人,为李氏祖母倪氏侄女,生于嘉庆十年(1805)正月十一日,二十岁结婚,时当道光四年(1824)。道光九年(1829)生长子李慈铭,道光十一年(1831)生次子李恭铭,道光十四年(1834)生三子李楙,道光十六年(1836)生大女,道光十九年(1839)生次女,道光二十二年(1842)生三女,道光二十五年(1845)生幼子李惠铭。共育四子三女。她一生操劳,于同治五年(1866)八月十七日去世,终年六十二岁。

二 早中秀才 屡赴乡试(1830~1858)

李慈铭之祖父李钦早逝,祖母膝下无孙,所以期望甚殷。李慈铭出生前夕,其祖母梦重门洞启,堂上列炬,数十衣冠者肩相比,状若迎客。须臾,报客至。原来是一五十许的妇人,貌甚庄严,着水田衣,执麈拂,行至中堂李慈铭母之寝门。祖母忽地惊醒,时李慈铭父已在叩门,报胎已发。祖母以为妇人投胎,定是女孩,遂恶之。待到小孩降生,啼声如钟,遂大喜,以为是虔信观音二十年之善报,于是钟爱之甚,期望日切。[3]

李慈铭年幼时身体不佳,七岁犹不能行,[4]但聪慧过人,有读书天才。六岁时识字一千,七岁上学读唐诗,十一岁开笔学作文。他青少年时屡经家中变故:十四岁时,祖母久病,病中令慈铭娶马氏成婚。成礼之日,祖母撒手人寰。三年后的七月十五日,李父因病暴卒。李慈铭十九岁赴县试,不遇。二十岁,赴府试,呕血,即缴卷出。该年接着参加院试,以试卷为邻舍生所污,仅取佾生。次年应乡试,榜发不售。道光三十年(1850)三月,他二十二岁,应院试,先试古学,得第二;再试正场,得第三。补县学生员。次年应科试,得补廪生。督学者为吴锺骏,对他评价很高。[5]张仲礼曾采太平天国后无锡、金匮地方80个生员的自传为材料,计算出当时考中秀才的平均年龄为二十四岁,考中举人和进士的平均年龄分别为三十岁和三十五岁。[6]从此看来,李慈铭的科举之路似乎通畅光明。

但接下来,他的科举之路开始蹇塞。咸丰二年(1852),李慈铭赴杭省试,不售。咸丰五年(1855),试作制艺多篇,极为自得,如六月作《闵子侍侧》,文后自记云:“成此不及炊许,文不加点,纯是一片天机凑泊而成。”[7]八月至杭参加乡试。事后旁人评价甚高,但九月发榜时又不售。咸丰八年(1858),李慈铭于重病几月后,振作精神,再次乡试。初九日首艺题为“子曰苟志于仁矣”一节,他于此颇有创见,“密咏恬吟,颇油然有得于心”[8]。十五日考策问五道、问经学、问《史记》舛误、问历代田政、问历代兵制、问历代杂税,皆“信笔直书,每条皆切实对之,通五策不过三四事稍含糊耳。至晚脱稿,洋洋洒洒五千余言,颇自负平生读书之功也”[9]。十一月中旬发榜,结果山阴、会稽十九人榜上有名,李慈铭又落选。友人前往劝慰,周星誉作书慰藉,且劝他捐纳以赀郎自效。李慈铭感激涕零,决心走捐官之路。他家中本有田亩若干,在其母主持下,于十二月卖田三十亩余,得银八百七十五两。应该说,这个家庭为李慈铭付出了不少。当然,此与李慈铭年少聪慧、能文能诗有相当的关系,因此,旁人及他自己不能不对他的学而优则仕抱相当的信心:他与几位友人结文社,其文名早已远播越山吴地。咸丰三年(1853)秋七月,李氏与孙子九、周叔云、周季贶、周息鸥、王平子等十五人共结言社,每人先捐一番金,每月捐钱二百,推孙子九为社长,每年秋冬两大会,社长拈诗文题。加入言社者,除本地人外,尚有青田、上虞、萧山及江苏阳湖等地人氏。[10]但此社似乎活动未久,又结益社,其事当在咸丰四年(1854)四月左右,但此段日记,已为李本人于后来涂抹,难以分辨,唯眉上有语云:“此段记结益社事。其时周蜮病狂丧心,与杭之轻薄士蒋坦某者游,遂顾合江浙噉名恶客百余人,结大社于西湖,先刻条约及姓氏,遍达三吴。来请予为监社。予颇恶其事,屡谢不得,此处尚有自媿謏闻动众,且性落莫,不妄交游,恐蹈标榜门户之习,逊谢之等语,字迹隐隐可辨也。自叹见机非不早,而姑息养奸,不能决绝,遂为鬼蜮所陷,可痛也夫!”[11]不过是事后辩解之言。观咸丰十一年(1862)二月十三日日记中之《叔子读书图记》,可知该社当时有一定声势,李氏亦颇以此自傲也。文云:

时天下初乱,浙东西尚帖无事,周子因得躬耕养亲,益奋发读书,务为有用之学,思所以济艰难致太平者。季子年少气豪甚,视一世无可当意,独师事其兄友。其兄之友而同郡若孙子垓、王子星諴、周子光祖、陈子寿祺、孙子廷璋、徐子处复、陈子润等,咸矫首厉翼,以昌明绝学为己任,于是有言社之举,推周子主盟,从而和者数十人,皆都邑之望。盖有负重名而不得入者,有势位赫赫自命乡老求一与会而不获者。未几,江南北浙西,争以所业来贽,书币车马,日萃于越,越必主芝村,于是有益社之广,好事者定为益社六子、续六子、后六子,广六子之目,而芝村之名胫千里矣。[12]

《世载堂杂忆·言社五星》云:

会稽周畇叔星誉,以道光庚戌翰林,回籍家居,文章学问,名重一时。与其兄涑人星謇,弟季贶星诒,同创言社。隶社籍者,有王平子星諴、李莼客星谟,时号“五星”。犹南宋“永嘉四灵”,咸以“灵”名。

是时畇叔以翰林告假回籍,莼客等尚诸生耳,依附言社,更名列星,字从言旁,其倾向可知也。[13]

文社限于经济、交通、时间等种种条件,限于每年两集。如咸丰四年(1854)三月廿七日在洲山吴园社会,社长孙子九出题,文题为“拟明故相胶州高公祠堂碑记”,诗题为“姚宫保启圣象鼓歌”,到会者有周星誉、丁韵琴、周雪鸥、寄凡、杨渔苹等人。[14]更有意思的,是有些社友从未于文学活动中见面,倒是日后在生活中相遇,如李慈铭日后上京捐赀,在嘉定见社友许棫、沈寄帆。这也算是结社的题中应有之义吧。

三 北上捐赀 沉浮都城(1859~1865)

咸丰九年(1859)年二月底,李慈铭偕周星誉、星诒兄弟等北上京城,捐纳为官。到上海,同伴带他游历了妓院,打开了他生活中的另一扇窗口。在家乡时他从不屑于此事,但一进兰春堂,便为妓女迷住,上演了生离死别的一幕。一路上,先是在运河上乘船,后来乘车,行旅之余,复事游览。对从没有出过远门的李慈铭,这不啻为一次开阔眼界的旅行,尤其是见识了北地黄尘涨天的景象,这为他写诗吟咏明秀江南增加了变调。路上,他还见识到了太平军和捻军战乱后的惨况,并由于警耗,稍稍耽搁了几日。不过,五月十七日终于入都,历时两月余的旅程还算顺利。

到了北京,即忙正事。李慈铭为一乡间文士,对官场中的花样丝毫不知,且十分相信交谊多年的周氏兄弟,于是,一场深深影响他一辈子仕途与心理的大事随之发生。刘成禺《世载堂杂忆》云:“周畇叔以越缦学问才调沉沦可惜,劝其纳赀为宦。越缦乃售出田产,决意捐纳。时季贶亦纳赀,以同知分发福建。李则愿捐京官,指捐郎中。越缦捐官之款,交季贶带京办理。季贶抵京,部中书吏告周曰:查福建省同知,如加捐小花样,即可补缺。但所携款不敷,乃移挪越缦捐郎中款,将原捐‘不论单双月’者,为李仅捐‘双月’。”[15]这种被欺瞒的行径,初未为李氏所知。李先向上海丝茶局报捐太常寺博士,缴纳实银一百廿九两。后又改向福建捐局,照福建票本例,报捐郎中。郎中底价原为九千五百三十一两,该年正好是捐纳新增的一年,《清史稿·选举志》云:(咸丰)“九年,复推广捐例。时军兴饷绌,捐例繁多,无复限制,仕途芜杂日益甚。”“时由则京捐局,外则甘捐、皖捐、黔捐,设局遍各行省。侵蚀、勒派、私行减折,诸弊并作。”[16]

此时捐官,照原价打折一般在三成左右[17],捐官之官价非常低廉。但捐的人一多,势必无法人人实授,于是中间的名堂日渐增多,总之是多交钱胜于少交钱,“捐纳官或非捐纳官,于本班上输资若干,俾班次较优,铨补加速,谓之花样”[18]。周星诒为自己加捐花样,挪移了李慈铭款项,并少捐了李的花样。这样,李侘傺京城,困顿他乡,便成定局。

自入都捐官到发现为人蒙骗,再到同治二年(1863)五月入户部为郎,李慈铭在京以身份未明者沉浮四年。这四年间,家事国事,皆无以堪。先是咸丰十年(1860)三月间杭州失于太平军手,李慈铭挂念家乡,愁肠百结,再加己之捐赀乃家人资助,更有自愧之情:“细弱全家累,辛勤仰母慈。梦中怜病弟,乱里念孤儿。多难惊心惯,穷居得信迟。侧身无处所,流涕太平时。”(《闻故园近日消息伤乱忧家杂成》之五)[19]他还论绍兴形势,“重湖复江,非四战之地,自来争王定霸,固非所屑,即小寇豕突,亦非所急,故兵戈罕及”。但他仍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带兵从戎,扼守萧山西兴,“必能保御乡土,使贼不得近江岸一步”[20]。他不知李秀成率领的太平军,于二月廿七攻破杭城,行的是“围魏救赵”之计,目的是调动清军在金陵的主力,最终二破江南大营,击破太平天国京城边上的围困。所以李秀成在占领杭城几天后,于三月初二夜,就主动撤离杭州,飘然远去,回师皖南,集结兵力,以图再战。[21]在太平军离浙后,李慈铭对浙江的庸懦官吏仍然切齿痛恨,口诛笔伐。接着,他自己亲身经历了一场被围困的战事:该年六月,英、法军一万七千余人,加上军舰、运输船等,抵北塘海外,前来寻衅。六月三十日,李氏日记云:“海氛甚恶矣。”“比来军警日至,枢府深秘不泄,朝官无知其事者,故民间谣言纷起,益滋震惊。海夷之事,一切战守区画,隐讳尤甚。以宰相备戎,事体郑重,而外间不知其所统何兵,所守何地,亦古来未有者也。”[22]但他到七月二日还对这场战争表示乐观,似乎对英国人的底细十分了解。实则僧格林沁五日就退出大沽炮台,到七月十一日:“闻夷人突入天津据之。僧王移疾乞假,文俊、宽惠等俱为英人质留,朝命严兵备通州而已。闻浙之临安等县尽失,杭城四面受围,江苏之上海垂破,常熟之兵亦败。南北事坏至此,惟恨多我此生耳。”[23]二十五日,已闻皇帝有逃往热河之意矣。八月初七,僧格林沁与英法联军大战于八里桥,惨败。消息当日传到京城,都人大骇。第二天,咸丰逃往热河,人心大震。李慈铭作为一个未入官署的书生,自然只有坐守围城。围城中物价飞涨,到初十,蔬菜渐绝。二十三日,夷人踞海淀,烧圆明园,“夜火达旦烛天”。“闻圆明园为夷人劫掠,复奸民乘之,攘敛余物,至挽车以运之,上方珍秘,散无孑遗”[24]。九月六日日记:“自昨日西直门外火,迄今不灭。”[25]盖侵略者焚圆明园及万寿山、玉泉山等地也。十一日恭王与额尔金换和约。九月十五日,批准中英、中法北京和约,但李慈铭知此,已在二十二日。英军二十六日退出北京。李慈铭则在二十八日的日记中道:“闻夷人尽退出都城。盖法人及俄、米两国人已早去,今日英人亦退,都人始得安枕矣。”[26]

在一月余的围城之中,李氏的生活究竟如何?一天他与朋友到山会邑馆,指示老友王孟调去年客死处,人说:焉知非福!一语使李慈铭欷歔不止。[27]八月廿一日,他竟和友人一起出外听戏。当然,大多数时间还是躲在寓所中看书,与邻舍友人闲谈。围城之初,约十日,晨睡午起,夜必痛谈。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段围城生活可以说是李慈铭四年沉浮京城的缩影。这时,他的时间相当一部分花在学术生活及文学创作上。他读书甚多,但是似乎无甚条理,而且他于咸丰十年正月十三日买得《说文段注》,“比年觅此,今日始得,可喜也”[28],却成为被后代学人讪笑的一个把柄[29]。这段时期,他的文学创作活动非常旺盛。因国事蜩螗,想念家人,所作诗文如《越中灯词十绝句庚申客都中作》、《京邸寒夜与仲弟书》、《正月五日致故园诸兄弟书》等,或老成沉郁,或清新可诵,洵为佳作。也有相当多的时间,他和友人一起去看戏、招郎、访妓,盖为平民,无须遵守官员规章也。如咸丰九年(1859)十月二十至二十四日每天都上戏园观剧,偶尔也做评论。访妓极少,但也曾被妓女的米汤灌昏,如咸丰十一年(1861)二月十二日日记云:“佩娘名最北里,予于正月间饮秀娘家,窥见之,风姿秀出,清艳照群。颇形爱慕。昨特过访留饮,明筵初觌,语笑无多。而镜侧灯隈,时承眄睐;兜鞋举钏,微示殷勤。酒散,贽以缠头,固却不受。临行私订宵分再来,予笑颔而出。今日绿椾甫去,碧幰遽来,眼波乍驯,眉语渐狎,巾承粉屑,杯接脂香。席次语予曰:君姓太著,妾不能分别其人,以后见召,请以君字为信。佩娘遽曰:若辈尚不屑以真姓自通,肯以名字劵人耶?姊此言取客嗔耳。乃低首久之,曰:然则去君姓之木字,仅留子字,使妾得持为凭,可乎?予笑曰:名字得蒙记录,已为万幸,敢自惜耶?”[30]好在月余便发觉真相,不再迷恋。期间参加友人宴饮亦不在少,座中多召歌郎侑樽。此在以后的生活中更为常见,不赘。

此间,发生过以后岁月中几乎不见的感情波澜。原来李氏的姑母中,长姑嫁到薛家,另一个嫁给马姓。嫁给马姓的姑母,产后三月患病死去,生下的马家孤女为李慈铭的祖母抱回到家抚养。等到李慈铭生时,那马氏孤女已经五岁。在李慈铭出生一个多月后,薛家姑母于道光十年(1830)二月生了一女,唤作珠婴。珠婴与李慈铭年岁相仿,小时常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李慈铭日后在《外妹薛宜人权厝志》回忆起那时的美好景象,在《萝庵游赏小志》和早期诗作中也屡次提到。李十四岁时,为了冲喜,家长做主,将马姓孤女配给了李慈铭,而薛姓姑娘,则与他天地永隔。五年后,薛珠婴嫁给了张存斋。内外别嫌,再不相见。咸丰二年(1852)九月,薛珠婴病死,芳龄二十三岁。自此李氏多有悼亡想念之作,而篇幅最大的,则作于咸丰十年(1860)七月十三日。当时见友人在写乐府,“予以近日之梦忽忽有感,亦填《秋梦》一出。平生不弹此调,勉强效颦,客中又无曲谱,即《牡丹亭·寻梦》剧依样填之”[31]。《秋梦》开头则借剧中男主角之口道出创作动机:“小生莫峤,江南人也。自客京师,已逾一载。洎闻寇警,久绝家书。游子难归,十二时思亲肠断;故园何在,三千里作客神伤。才高有穷鸟之悲,金尽作枯鱼之泣。日下秋风又起,病体未瘳,遥念栗里亲朋,瀼溪弟妹,是谁驱迫,致此分离。”[32]句句无不可视为夫子自道。

在京期间,李慈铭有缘结识两位公卿。这不仅提高了李氏的声誉,更使他有机会一窥高层政治内幕,甚至企望一展身手。刘成禺说李氏见知于潘祖荫是由于周星誉之揄扬[33],咸丰九年(1859)十月初二日记云乃陈珊士称之于潘伯寅学士之故[34],抑或是李与周后来交恶故讳言。《世载堂杂忆》说周“又推荐于商城周祖培之门”[35],亦应有理,盖日后一段政治公案,李氏让周星誉去向周氏建议也。

李氏为一文人,虽为官员,实长久在户部为闲差。日后为御史,于政治大事,实未参与。回顾其一生,他与政治最近时,倒在这沉浮京师的四年间,即辛酉政变时期也。

咸丰十一年辛酉(1861)七月十七日,咸丰帝崩于热河,死前授肃顺等八人为赞襄政务大臣,总揽朝政。两宫皇太后与恭亲王等密谋,试图垂帘听政。李氏日记八月初四日云:“当国有议请母后垂帘者,属为检历代贤后临朝故事。予随举汉和熹(和帝后)、顺烈(顺帝后)、晋康献(康帝后)、辽睿知(景宗后)、懿仁(兴宗后)、宋章献(真宗后)、光献(仁宗后)、宣仁(英宗后)八后,略疏其事迹,其无贤称者亦附见焉,益为考定论次,并条议上之。”[36]此时在京官员与热河行宫有密札沟通[37],但主其事的恭王于八月初一到达热河,八月初七离开,八月十一日抵京。李慈铭此文作于恭王在热河期间,足见当时政见之分歧。日记中之“当国”,应是周祖培。《清史稿》卷三百九十贾桢本传载贾氏偕大学士周祖培、尚书沈兆霖、赵光上疏,建议垂帘听政,并称引历朝皇太后相似事:“伏查汉和熹邓皇后、顺烈梁皇后,晋康献褚皇后,辽睿智萧皇后皆以太后临朝,史册称美。至如宋之章献刘皇后,有今世任姒之称,宣仁高太后有女中尧舜之誉。明穆宗皇后,神宗嫡母,上尊号曰仁圣皇太后;穆宗贵妃,神宗生母,上尊号曰慈圣皇太后,惟时神宗十岁,政事皆由两宫抉择,命大臣施行,亦未尝居垂帘之名也。”[38]疏中称历朝太后临朝事,应是袭用李之成果。但此疏上,已在九月廿九日矣。而九月十四日,已有御史董元醇奏皇太后垂帘一书到达热河,为载垣等所痛驳。李氏于十月一日日记云:“垂帘之事,予曾撰《临朝备考录》一卷,采择汉代以来可为法者,而痛论近日之事势,有不得不行者于后,属叔子以贻商城,怂恿上之。商城亦心动,嗣董御史疏先上,被诘责,商城遂噤不敢复言。及銮辂还都,恭邸迎谒道次,侦知两宫意,行至朝日坛,阁部诸臣出迎,恭邸风示之,黄县等遂具公疏上,而胜帅疏亦适至云。”[39]由此两事可见,垂帘听政虽为清朝祖制所无,但当主小国危之时,必有两歧之见,盖一方已有定见之时,另一方只有拼力一赌以冀奇福者。李慈铭日记八月十六日论云:

窃谓垂帘之事,国家所戒,然必主器有长君,否则负扆有元老,若内仅在疢之藐孤,外无总己之良辅,京师孤弱,海内纷崩,狂寇在近郊,强虏居辇下,乃犹拘守文之成说,避称制之嫌名,嗣主深居于禁中,诸臣秉笔于枢府,宫廷隔绝,上下相疑,使非舍经用权,因时变法,假中宫之位号,收人主之威权,召见百官,号令四海,则萧墙之害,不可胜言;社稷之忧,有难臆计。顾举行此事,诚异寻常,首发是谋,尤非轻易。自必盈廷共议,群辟佥名,宰执面启于前,台谏力争于后,连章总进,伏阙相持,谋既佥同,事庶有济,董君不谙事体,泛及指陈,孑尔小臣,贸然尝试,责以非分,岂曰无辞。独是孺子何知,朝廷多故,虽圣德有夙成之誉,生知诚间出之祥,终未有以甫解语言,乍胜保抱,即能披寻封事,周览除书。以此为欺,夫谁见信。况宫闱万里,指使多人,岂得据夫方寸之印文,决为九重之手定。至云所派八人,自有深意,则大行顾命,仓卒施行,审择所由,臣民未谕,此之答诏,非出他人,直是藉地自矜,援朋互救,假朝旨以蔽贤路,冒遗命以固政权。虽假王言,实由私意,宜其力箝异议,阴肆猜心矣。

朝廷之体,须因时制宜。当今主少国疑,一切之政,宜以得人心为本,不当因循旧制,墨守成法。国朝命令出入,皆枢长受旨,枢属代言。乾隆以后,堂廉过高,臣工过贱,纶之内,挟雷霆之威,爵赏之中,寓鞭棰之辱,入告之辞稍戆,则云非所宜言,表进之式稍殊,则云有乖体制,相沿成习,视为固然。古来优旨异数,不可复见,然以施之今日,窃谓非宜。人君即位之初,例存谦抑,况为少主,尤宜降节为恭,卑躬修敬,礼大臣以资师道,崇方镇以宠成劳。亲王之长,隆以不名不拜之仪;文学之儒,简为侍读侍讲之职(此为汉之华光殿侍讲,宋之崇政殿说书之职,非今之翰林院讲读)。庶使耳目改观,中外属望。今中书堂内,皆坐将军,侍郎省中,尽供伏猎,著作既体中不达,郎官复列宿笑人,胸无古今,目迷日月,不能建议更张,协和上下,良可叹也。

国朝即位改元,向由大学士及军机大臣各拟数号呈进,天子择而用之。今兹未告即位,先议改元,已为奇事,而元号又用祺祥二字,无论文义不顺,且祺字古无用者,祥字惟宋少帝祥兴用之(真宗号大中祥符则四字)。嗣子幼冲,自不知所检择,而廷臣亦无有言者,岂真国威所劫欤?不学之弊,一至于此。呜呼!国家可无读书人哉![40]

此后政变成功:九月廿九日,两宫皇太后与新皇帝回北京。第二天,拿问肃顺等三人,另五名赞襄政务大臣革职。随后杀旧人、立新帝、擢官、垂帘,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而李慈铭于两宫回京之日患重病,四十余日后始起,连每日必记的日记都因病而辍。李后来之东翁周祖培,在忙一系列事情,如奏谓已拟“祺祥”之年号未协请改为“同治”(李氏谓其为“平生第一相业”[41]),办理平安峪帝陵工程[42],会议前吏部尚书陈孚恩其罪[43],与贾桢等同为《大行皇帝实录》总裁官[44]。总而言之周氏没有进入权力中心,李慈铭因而也未能附骥尾。

不过,即使周祖培获重用,为西宾的李慈铭果能一步登天与否也未可轻言。盖李氏究为一文士,翻检前朝故事,古为今用,为今日提供一炮弹,固有本领,但其纵横捭阖、收发自如之政治能力,则阙如也。如该年十月初一,已见处分赞襄王大臣诏旨,让大臣进新政疏,李氏此时见潘祖荫,潘让其代为起草疏稿,李竟建议潘氏承上年请斩怡王等三人后,“转宽三人罪,以存国体”。怡王者谁?乃载垣,咸丰去世前顾命托付大臣之第一人也。此时不快刀斩乱麻,夫复何待?潘氏自不能从。而李慈铭为此事“伤气不快”,“旧疾复动”[45]

同治即位后十二日补行巨典,李慈铭曾予讥弹。八月十六日日记云:“窃按天子崩,太子于柩前即位,古今不易之礼,国不可一日无君也。未有大行在殡,旷位几三月,始行践阼之礼者。夫天子所至为家,君所在即位所在,非特木兰行阙密迩郊畿,即远在万里之外,受终正位,亦无敢有异议者。方今冲人在上,诸大臣皆不识一字,大行崩逝之次日,即奉嗣子下诏,称上谕,称朕,称皇后为皇太后。夫既未即位,犹太子也。《春秋》之法:未踰年尚称子,况以六龄之幼孤,未履九五之尊位,则诏何自出?名何自尊?此真贻笑万古矣!”[46]萧一山《清代通史》评云:“李氏固不知即位与补行巨典,清累代皆行之”,如康熙、雍正,“何得谓不识一字,贻笑万古乎?因慈铭为周祖培家西宾,是皆发动垂帘之人,故不免好作苛论耳。”[47]萧氏谓清大典当然不错,但李氏此时尚未为周祖培之西宾。李氏自咸丰九年至京,一直无以生计,偶尔为人捉刀,然究未能倚以生活,估计此时尚为家中所供养,所以有多次循绍兴师爷故规入幕之想,但最后皆力辞之。他为周祖培家西宾的日子,《日记》中有确切记载:同治元年(1862)二月初四:“商城周允臣(文俞)比部来,致其尊人相国意,延予课其弟二人。”[48]初九日:“午后赴商城之招,草草具酒数口而已。学徒二人,周文龠为商城第五子,恩赐举人,年二十二;文令为第六子,年十四。具衣冠出拜。”[49]是时距李氏作《临朝备考录》已半年余。此时他已对周氏兄弟心存疑虑,但未觅到确证也。在他沉浮北京期间,周星诒与李慈铭之从妹议亲,旋定婚,并于咸丰九年(1859)十一月十二日离京至闽赴任。其兄周星誉与李慈铭同赁一屋,在咸丰十一年(1861)冬季李氏重病期间,周星誉亦去照料。当时李氏“举体沉惙,百苦交作,孤灯黯然,亲庭万里,客中止一蹇仆,转侧无人,药饵俱绝。天之厄我,至此极矣”[50]。那一晚周星誉服侍多方,次日,又为之延医诊视。然在上个月的十九日,李慈铭得家书,收到二十两银子,书中并言上一年母以三百金托周星诒寄京,而李慈铭根本未曾收到。那一天他真如霹雳击顶,马上写信去福建询问。过了好几个月,真相大明,给他的打击巨大。李慈铭与周氏兄弟为友多年,其中周星诒更是以侠义自命,与他意气相投,以前日记中每两三页必出现周氏兄弟名,如今竟被视为挚友之人骗去钱财,且蒙混多年,致使他在京城“浮湛饿隶,不能自拔”,不禁“益愤咤痛苦”[51],连写作几年的日记都停下了。

周星诒骗李慈铭钱财事,在晚清士林中可谓著名。《世载堂杂忆》谓:

季贶抵福建,即补汀州本缺,托傅节子入京引见之便,带还李款。傅见李作诗辱骂季贶,且逢人讪诅,丑不入耳,乃匿款不交。问李曰:“如季贶全款奉还,尚存友谊否?”李曰:“虽本息加倍,亦不为友。”傅遂决不代还。[52]

此说无旁证,但揆之事理,亦不甚确,至少这里说周氏甫去福建即拟还款,事实是周氏去闽就官后两年未有只言片语,如果不是李氏家书,周星诒骗金之事尚未败露。所以周星诒之外孙冒广生曾云:“闻之外祖季贶,谓越缦骂我,应该,可谓以德报怨。骂畇叔,则太负心,不免有以怨报德之诮矣。”[53]冒广生之子舒諲亦云:“凭良心讲,周星诒拿了朋友鬻田之资,不给朋友办事,反替自己兄弟捐班,是为不义,难怪李慈铭对之痛恨入骨。”[54]此事对李慈铭的心理影响甚巨,其关键在于原先对朋友的信任、对友谊的依靠,经此全盘崩溃。同治元年(1862)二月二十九日,周星誉等人设宴,李前往之,借故发怒,诃斥陪酒之人。在该日日记中,他自谓“平生不喜骂座,履舄之宴,尤恐失欢。近日以胸中愤塞,顿生芒角。打鸭驱鸦,殊可笑也”[55]。这天发怒,应是针对周星诒。日后他常使酒任气,任意苛评文士,周星诒骗金一事之影响不可等闲视之。此时李氏三十左右,刚刚开始体会人世间之复杂。如此大事,必动摇他年轻时之素所信仰,并对他日后之生活留下种种印痕。

知悉被友人骗后,李慈铭的情绪下降到了一生的最低点。同治元年(1862)五月得去年八月家书,言将避兵祸于柯山。太平军于上年九月廿九日攻破绍兴,李家故居被焚,但家人无恙。该年六月,都中大疫,李慈铭日日徘徊于生死边缘。七月,得上疫病。好不容易痊愈,又得“脑漏”,“髓血迸流,奄惙待尽”[56]。此时他为周祖培家西宾,犹著《穷愁录》一册,盖以代日记也。八月十二日,陈珊士为传递家书,方知家中安度战乱,于是惊魂稍定,思理故业,于九月初一始重作日记,一边继续当家庭教师,一边亦重新考虑捐赀为郎事。到同治二年(1863)二月,托人问明须补交部银近二百两。他想尽办法,四出借贷,有一新结交朋友知悉后慷慨捐助五十两,终于凑足银两交付。该年五月,获得官员正式身份,初五日吏部掣签,李慈铭分到户部,从此开始了他的闲曹生涯。

同治二年(1863)十二月二十六日,李慈铭租住北京的家贴上了一幅墨迹未干的春联:“余事只修文苑传,闲身且署户曹郎。”几个月前的五月十五日,他一早来到户部,见了尚书宝鋆、罗惇衍,左侍郎皂保、沈桂芬,右侍郎崇纶、董恂,唯管户部的大学士倭仁未见。户部有十四司,李慈铭被分在广西司行走[57]。“广西司兼稽本省矿政厂税,及京省钱法,内仓出纳。”[58]李慈铭捐户部郎中,司务厅派他的工作是稽核堂印。

李慈铭对做官上班毫无兴致。五月十五,即他到署中报到见官的第一天,就在日记中发牢骚说:“行年三十五矣,黄鹄不举,来与诸牛作缘,可笑也。”回家坐在车上,道路坎坷不平,颠仆殊甚,他的感受是:“何事烦人,自作此孽!”[59]盖用“自作孽,不可活”之义也。十七日分到广西司,他中午至署,“先拜广东司诸同官,次访广西司。受谒标簿毕,即出”[60]。在办公场所根本就待不住。六月三日接到分配工作,次日就到司务厅向堂官要求辞差。不得,又写信托朋友帮忙辞差。那天他回到住处,饭后与东家大学士周祖培谈到辞差事,大被嗤笑。此时的李慈铭非常恼怒,“得署中司务厅知会,予派稽核堂印,向例满汉各八员,须日日进署。生最畏暑,近日炎歊尤酷,支离病甚,又无一钱可名,乃正用此时持事来,殆非人力所致者也”[61]。但他心里也明白周祖培说得没错。周的评语“能读书而不能作官,尤切予病”[62]。初六日赴署上班,稽核堂印。“诸吏以次执本对唱,予据牍听之,计画七十余本,画诺封戳而回”[63]。此后十二日入署一回,十六日即告假十日。他不仅厌倦公事,对同事亦报以白眼:“七月十五入署晤本司主事王寿卿、顾敦义,皆苞苴龌龊之尤者。生与此辈相对,咄咄怪事。”[64]从八月份起,便鲜见他上班的记载。十一月初二的日记云:“以予自论之,平生所慕者书,所畏者事。书自性命所系,一日不得此书,一日不能不慕。若言所畏,家居时,或明日有小事必须出门,先日方寸即觉兀臬;今年到官后,更畏派差使,比虽四月不入署,然自惴惴恐书吏送知会来。”[65]同治三年(1864)十一月十七日云:“午入署,坐于陕西司堂,不至此者一年余矣。”有同事持生字问他音义,“其人盖进士也,言次夸予楷法,云特持扇索书。李生即脚间都能夹笔,亦不能为此辈役耳。予之不肯诣曹,大率为此”[66]。部里派他差,他总是尽量推托。如该年五月派他到地坛陪祀,他马上托人到署中告病,却去访客、听戏、宴饮去了。次年二月十六,被派到关帝庙陪祀,月冷风严,独倚庭庑,此苦差事,资深者不为也。李慈铭自以为是“朝不坐宴不与之人,伛偻庙廷,亦非神明所能鉴及。故去年三与此事,均托故不行。昨冬有事,圜丘以陪祀人希,为台官弹劾。朝旨申饬,令自此从严参治。今不得已强行,免罪而已。自惟偃仰泥涂,牙吽尻肩,与侏儒为伍。李生人材虽未若髯之绝伦超群,要亦《英雄记》中所不容见没者也。壮缪有知,必当窃叹!”[67]厌倦闲官生涯的同时,竟也透出一股不常见的豪气。

他的为官生活琐碎无聊,不过,他在这一段生活中的政治事件仍可略加述说。这些事跟他的户部身份几乎无关,倒是由于他曾任大学士周祖培家的西宾。他于同治四年(1865)正月二十日辞馆,但因无处可去,仍住在东翁家中。三月初五日,编修蔡寿祺上疏劾恭王揽权、纳贿、徇私、骄盈。次日李氏日记云:“编修蔡寿祺疏劾议政王揽权纳贿。议政王欲逮问之。两宫怒甚,垂泪谕诸公,以王植党擅政,渐不能堪,欲重治王罪。诸公莫敢对。太后屡谕诸臣,当念先帝,毋畏王,王罪不可逭,宜速议。商城顿首言:‘此惟两宫乾断,非臣等所敢知。’太后曰:‘若然,何用汝曹为?异日皇帝长成,汝等独无咎乎?’商城又言:‘此事须有实据,容臣等退后详察以闻。’且言‘请与倭仁共治之’。太后始命退,诸公流汗沾衣。外间藉藉皆言有异处分矣。”[68]六日,周祖培找李慈铭谈恭亲王事,以皇太后朱谕见示,有“妄自尊大,目无君上”之语,诵之悸然。初八夜周又找李夜谈。九日,两宫皇太后又召见倭仁、周祖培、瑞常、万青藜、基溥、吴延栋、王发桂等人,谕曰恭王必不可复用。诸臣至内阁商议,军机大臣文祥述昨日面奉皇太后懿旨,复用恭王,但要外廷议决共请。两歧之旨,使得众臣莫名其妙。此二日押班领见者均钟郡王奕詥,乃各引王为证。王言:“固皆闻之。”“诸公相顾色然,不成议而退。”李氏在日记中记载下此事后,议论道:“窃揣两宫之意,衔隙相王,已非一日,退不复用,中旨决然。徒以枢臣比留,亲旧疏请,骤易执政,既恐危中外之心;屡黜宗臣,又虑解天潢之体。攻讦出自庶僚,参治未明罪状,劫于启请,惭于改更,欲藉大臣,以镇象议。且王夙主和约,颇得夷情,万一戎狄生心,乘端要劫,朝无可倚,事实难图。故屡集朝臣,审求廷辨,冀得公忠之佐,以绝二三之疑。而者,方且阿旨依违,私心窥测,惟求保位,谁复忧公?至令任姒之贤,丝纶之重,随人改易,无所适从。乃犹归过君亲,以为寡断,是可流涕者矣。”[69]萧一山言:李氏之评,“可谓中肯。盖恭王之罢绌,乃基于召对时语言词气之间,诸多不检,特藉蔡疏以发耳。慈禧有必欲去之之心,故自撰谕旨,但以亲王疏陈,大臣谏议,又怵于外交之必需奕维持,故又踌躇莫定,遂有两歧之言也”[70]。李慈铭又谓蔡寿祺“久滞词曹,素无士行,行险侥幸,小人之尤耳”[71]。此语或可代表当时人对蔡的一般看法。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国事中,李慈铭的看法异常中肯。他跟周祖培对谈时应该也表露了自己的立场和原则、态度。综观起来,这在他的一生中非常难得。我们从此是否可以揣测,如果让他早日得以青云直上,发挥参谋咨询的功用,他的一生可能作出更多的贡献?

李慈铭的经济生活,在这三年多中经历了一个由窘转裕的过程。他刚捐官时,由于借了许多银子补交捐资,窘迫异常,常靠借贷度日。如有一天去吊丧,须借钱,但不得一文,还是仆人五福借他六千钱。[72]不过,约半年后,到十月份,他就觉得宿债稍轻,毕竟有了几项收入:其一、养廉银。本来由捐纳出身,分发各部院的小京官,在三年学习期满前是没有这项收入的,所谓“定制:部曹学习诸员皆无俸,惟户部给养廉银”[73]。但是养廉银确实微薄,同治三年(1864)全年不过八两八钱。其二、印结银。这是李慈铭赖以为生的主要款项。“印结是清代官吏铨选陈规的一种例行的保证手续。捐途出身的人,不论所捐官职品级之高低,都要缴具同乡在职官吏的保结。这种保结一定要缴纳一笔结银,才完成手续。印结银自咸丰以来,迄同光年间,由各省在京现职官员管理。……每月结算,按总数之多少,分配于各京官”[74]。同治三年,他每月所得印结银十余两到四十余两不等,全年总计二百八十四两一钱。其三、束脩、润笔等收入。该年二月十一日,他定下《卖文通例》:“凡十条。不应者十一条,不在例者二条。”[75]同月二十四日,有人求他撰一寿序,付六金。而依他的通例,须二十四金,于是介绍给他人。“李生既自作例,虽饿死不肯坏此铁门限也”[76]。三月二十日,他将《卖文通例》刻印散发。前一天他收到了一篇墓志铭的润笔五十两。二十日那天,他还清了钱铺的欠银五十两,“从此市债毕偿,免与侩辈周旋矣”[77]。其四、帮忙跑官的收入。作为大学士家聘请的家庭教师,李慈铭还帮人家跑官。乡人寿祝尧,与李慈铭为中表兄弟,拣发知县。寿氏因家寄寓广西,极想到广西为官。李慈铭因托东翁周祖培,又请周复托大学士贾桢,寿氏因得第一名以进。[78]八月十五中秋节前,寿氏助李度节费。九月底,寿氏将赴官,送李慈铭银五十两。此时他欠钱庄银一百两,立马就去还了五十两债。同年十二月,又做类似事一件,并得意地说:“生喜嘘植士类,而恨在下位,不得自行。今馆此间,为吾乡寒畯地道者,孙毓芳、寿祝尧及王观光三人矣。”[79]

经济略为好转,李慈铭挥霍享受的老毛病马上复发。由于规定官员不能狎妓,他于是饮酒呼歌郎,甚至当歌郎芷秋谋脱弟子籍求他帮助时,他还组织了一帮朋友,各赠二三金,他自己赠十二金。另外,则开始谋妾,补官五月后就去看官宦人家遣散的婢女,因“面如坳月,双莲闯然”,“不宜添香侍砚”才作罢。[80]对纳妾之必要性,他说起来振振有词:“夜料算月内出入帐,计亏七十五金。寒士不善治生,其困至此。不得健妇持家门,更三四年必饿死矣。”[81]

此段时期中,可叙的事大致还有:参加了同治三年(1864)的科举考试,做了几篇得意闱艺。发榜后,仍不中。因为在北京,有条件请朋友从吏部取到自己的试卷。试卷为瑞常相国所不取。考试虽不利,但他在京师的文名已不低,得以有机会与为编修的张之洞等平辈论交。徐荫轩说他的学力在张香涛之上。“张香涛者,名之洞,南皮人,去年进士,一甲第三人,为北方学者之冠”。“太史之言,自为可感。生平偃蹇场屋,所获知己,亦仅太史一人。若张君壬戌经策,予曾见之,博赡实非予所能及”[82]。应朋友之约,他与张之洞一起吃饭,后来张之洞访李家久谈,结为朋友。他广交朋友,两年余时间,竟与九位友人换帖结拜兄弟。他一生最好的朋友陈骥,亦死于此段时期。陈骥对他,友情真挚,所以当陈骥死于同治三年十二月时,他极度悲痛。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友谊,使得李慈铭在遭周星诒欺骗后尚能正面相对人生,而不至于走入偏锋、自暴自弃。陈骥(1827~1864),江西新城人,与李氏一样,也是捐赀在京的小官,在工部都水司行走。两人身世相似,意气投合,以文论交,陈尤服李氏之学问,两人宅相去不到二里,风霜雨雪,时策蹇车时步行相过。对李氏的好色,陈骥曾经相劝,但亦不过于勉强,只经常策促李氏专心文辞、探讨学问。李慈铭关于陈骥的记录,今天读来,仍觉深情盈盈,动人心弦。陈骥死后,李慈铭与其弟换帖。

为官不久,由于母已年老多病,李慈铭拟南归,但是迟迟下不了决心,其实他是留恋京师的繁华糜烂生活。在家人和朋友的力促下,特别是友人为他凑足路费后,他无可奈何,于同治四年(1865)五月初八日从北京起程。由于陆路不靖,海船已通,二十六日,他从天津乘船,闰五月初一,已到上海。该月廿一日,他回到了阔别六年的故乡。

四 探母守制 考中举人(1865~1870)

李慈铭离京归家,本为探望母疾,但他甫近家乡,就已情怯:那年“浙东上江诸郡,山水暴发”,再加历时多年的战乱,连秀州这样的浙西大郡,战前“阛阓溢填,舟楫辐凑,绿杨如画,朱楼接天。今则乱芜败砾,一片荒凉而已”。[83]接着,他知悉“绍郡山、会、萧三邑于前月二十九日雨坏海塘,水暴长丈余,由西而东,萧山几及女墙,居人无楼者皆露宿屋脊。郡城亦仅不没三版,禾苗尽死,迄今浸淫,较己酉、庚戌间更甚数倍。此诚千古未有之劫矣”[84]

果然,刚刚见到尚平安无恙的娘亲及其他家人、亲友,马上碰到的第一件事即是审定山阴、会稽公摊修塘派亩条款。上月月底西江塘、东江塘决口,西塘属萧山,东塘属山、会。由于地属不同,两地为出钱多少争吵不休。李慈铭眼看田苗尽死,民生艰难,路过杭州时就向浙江巡抚马新贻进言,请拨款修海塘,并请平摊。而绍兴当地的乡绅有力者章嗣衡、沈元泰、周以均请免赋,在田亩中派捐以修海塘,并与萧山绅士商议派工程款分配事项。由于李慈铭新从京城回乡,没有介入乡中常见的派别对立,众人对他期望甚高。八月十九日李接马中丞信,被推为督修西江塘的负责人,他的季弟李惠铭也从中分得一段工程。在乡中的几年,他深深地卷入这项工程,屡次向官府催要工程欠款,有时感叹季弟之无能,但更懊恼的是卷入与绍兴士绅章、沈、周等的争执。盖中国古代的公益活动,主办人除可借此提高社会声望外,常有借机分肥得利之事,因此公益工程的负责职务便成为争夺的目标。而争夺不得,失意之人便吹毛求疵、借题发挥,甚至造谣中伤,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李慈铭与他们的争执,现在很难明白具体情形,但大抵逃不出以上的定数。

他回乡之后马上办的另一件事是纳妾。既与夫人感情不甚笃,又有未生儿子的借口,归家一月,他便出外寻访。再过两月,他与张家珊姬夜坐水楼,倚烛听松竹,又坐山寺佛殿外蒲团上或桂树下闲语,风景旖旎,几日后议定番金四百枚身价。到九月十五日,为纳姬事办了酒席。此时他与妻子已不住在一起,每月送给妻子家用钱一两番金。不过在以后的日子里,张姬仍然不能怀孕。

同治五年(1866)七月廿四日分家。这是他母亲一辈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此时他家中余田一百零九亩,留祭葬膳食田四十亩,李慈铭因此前捐赀为郎的费用为家中所出,此次只分到四五亩。他的仲弟得田二十亩,三弟之子僧慧得田三十亩,四弟此时已过继给族内他家,得田八亩;三妹因为未嫁得田六亩。此后不到一月,李慈铭之母病死,时为八月十七日。而李慈铭也由此开始了他的三年守制生涯。

乡居生涯,难的是养生之钱无所出。如果说以前李家还能靠田租勉强度日,那么,经过捐赀为郎和分家的折腾后,旧日的经济支撑已不复在。好在他在京华数年,官虽不大,文名却渐重,也由此积累下一批社会关系,如浙江巡抚马新贻,绍兴府知府高贡龄、杨豫庭,会稽县令詹仪桂。他们确实给了李慈铭不少关照,如杨豫庭后来免李家亩捐,让李喜出望外。在马新贻的关照下,高贡龄一等有空缺,立刻邀李慈铭主蕺山书院讲席,薪水约钱每月一百千。高贡龄还多方支持他参与海塘工程。詹仪桂接受李慈铭仲弟为幕客,不过后来弄得不欢而散。绍兴郡丞徐皋,为他都中旧识,一直关系甚佳。蕺山书院讲席的薪水是他乡居前期的主要生活来源。

不过,好景不长,大约在一两年后,李慈铭失去了这个位置。失去的详情,今日已不可能得知,连具体时间也无法确证,这是因为此时李慈铭丧母,悲痛之余,自同治五年八月十八至十月底没记日记;但也许是自觉丧气,故意不记辞去书院讲席的时间。反正,到同治六年(1867)初,迫于穷困,他只有寻觅另一条道路了。

从日记透露的蛛丝马迹来推断,李慈铭失去书院讲席时,他的朋友还在关键的岗位上,马新贻尚要到同治七年(1868)才离开浙江,高贡龄也要到同治六年四月告病休致。但李慈铭在该年一月,就哀叹穷甚绝食矣,于二十五日买舟赴杭州干谒。两日后见马新贻。马新贻说拟办刻书局,刊刻经典,李慈铭当即写信建议重刻《文献通考》及《文选》等书。四月二十八日,李将三妹许给王氏之日,接马新贻书及文移一通,李被聘为浙江书局总校勘。六月初九日受薪水三十两银。他欣喜于重回浓郁的文化氛围,但对拮据的抱怨仍不绝于笔。不过,一个意外的喜讯来到:就在该月月底,他闻知在京城时的旧好张之洞被放为浙江副考官。九月二十一日,他访还在病中的张之洞,入其卧内,谈良久。张已在八月受旨放为湖北学政,此时邀李至湖北襄校文事,通俗说就是司文案,为幕客。

绍兴是一个出产师爷的地方,所谓“无绍不成衙”,说的就是这个情况。绍兴人读书不成,即做幕客。他虽也推辞了几次,但在接到书局同人孙衣言、谭献的劝说信和张之洞的再次力邀后,该年十月初二日,他作了入楚的决定。十一月初七赴杭,廿三日离杭赴沪,十二月初三开航,从江宁溯江而上,初六抵达武昌张之洞学使署。

两人初会,不用说甚为相得。但不到一月,李慈铭即生思归之心。为何千里迢迢辞家至此,倏忽即悔?日记中于此似乎惜字如金,当是考虑到两人关系,无以下笔。身份的考虑固然有,但报酬可能更为问题:张之洞于十二月二十六日送去百金,说是脩脯,李也许嫌薄。李慈铭计划几日后南归,辞之不受,第二日张再派人送来。工作又累,如十二月十六日李为张作书十余函,十七日复为书十余函,二十二日患咳嗽,二十三日又为作二十函。也许是身体撑不住,而逢佳节在外,“爆竹咽填,孤馆一灯”,不禁自伤身世,文人的孤独袭上心来。张之洞与他也谈学问,李记曰:“此昔人所云,娓娓可听者耳”[85],文笔婉转。同治七年(1868)正月伊始,他委顿在室。在帮张之洞料理又一批书函后,正月十九日,他乘船东下,二十二日到上海,应宝时观察为之具舟,二月初二抵杭,初五夜半回家。

这次入幕中辍,更挤压了他的生活空间。尽管马新贻还在,但书局的薪水确实不多,如同治七年(1868)六月十七日拿到六月份薪水廿番金,十一月拿到十番金。修塘的工钱,官府又常不肯拨付。他在家乡的生活不像刚回乡时那么风光,为此,他试图在杭州开辟新的道路。在回乡后不久的二月二十七,他给浙江盐运史秦缃业去了一信,恳求在杭州找一间书院。不过此事后来并未成功。当然,他在书局期间与浙江文化界的名流的交往,带来了一些精神快乐,此时他接触的有黄以周、俞樾、孙衣言、许景澄、谭献等等,都是文化史上可以留名的人物,只是毕竟贫病交加。到同治九年(1870),他托办起复文书,准备回京就闲职,毕竟京城天地巨大,容得下一老儒闲官也未可知。

不过,他的生命中又一大转折悄然来临。正当百无聊赖之际,他竟通过了同治九年八月的乡试。那个月初他闻马新贻被刺,追忆交往,“予辱与相知,备承推挹,虽居穷忍饿,未曾仰赖豪发,而虚襟略分,又逾故交”,“知己之感,生何能忘!”[86]初七日他入闱参考,全是胡寿谦、谭献、陈豪三人帮他料理考具,极意劝勉,关于考试的记载也只寥寥数语。但九月十五日,乡试结果揭晓。李中第二十四名,胡寿谦亦中第九十名。此次山阴中五人,会稽中四人。该年浙江正考官为刘镌山,李以为是“鬻鬻忠厚人”;副考官为都中旧识李文田,两人相见,李文田“极道故谊”,并跟他说在闱中反复寻觅他的卷子,说如果取不中李慈铭,既负知己,又无以对都中故人。[87]该年李慈铭虚龄四十一。

科场上的胜利大大提高了李慈铭的社会地位。这不单可从他中举后各色人等纷纷前去看望他见出,还有一桩谋划良久的事也趁机完成:同治七年九月初五日,李慈铭就到西亭宗人家商议重建经太平军战乱焚毁的祠堂——为重修宗祠发起者之一——此事进展顺利。该年十一月,新建李氏宗祠落成,并树旗杆两对,其一即为李慈铭,另一为李国琇,同治五年(1866)进士。同治十年(1871)正月,他撰就《重建宗祠碑记》。后几日,他携一妾一仆,书十舁,二月初九从上海起航,十五日在天津下船,二十三日至京。

五 重回京城 高中进士(1871~1889)

这次回京,李慈铭先到户部陕西司销假,并拜访了许多老友,如户部左侍郎潘祖荫、编修张之洞等。继之是参加会试。同治十年(1871)三月初八日入闱,考完是十六日,次月“榜发,山阴、会稽两邑,只一人曰周福清”[88]。此便是鲁迅的祖父,和李慈铭以后经常来往。会试不中,李慈铭继续他的闲散京官生涯。

中年的生活琐碎无聊,浑不管当时的朝廷正处于后代所说的“自强运动”。其实,自李慈铭重返京城至他高中进士,即1871~1880年,国家发生了许多大事,较著名的便有:刘锦棠平马化龙,香港、上海海底电线成(1871);曾国藩卒,上海《申报》创刊,第一批赴美留学幼童成行,云南杜文秀服毒自尽(1872);轮船招商局成立,同治帝亲政,外国使臣以谈妥之礼节觐见,云南回乱全平,左宗棠肃清嘉峪关内之乱(1873);左宗棠出关西征,日军进兵台湾,中日台湾事件条约签字,日本撤军(1874);同治帝崩,慈禧二次听政,拟定光绪年号,上海至江湾铁路试车,中英就马嘉理被杀案交涉(1875);中英烟台条约签订,郭嵩焘出使英国(1876);阿古柏死,驱白彦虎出国境(1877);左宗棠等平定新疆,崇厚出使俄罗斯(1878);王文韶进军机,日军侵入琉球,改为冲绳,工部尚书贺寿慈为清流所劾,吴可读自尽,美前总统格兰特访华调停琉球事件,郭嵩焘休致,崇厚与俄签订条约,沈葆桢卒(1879);崇厚所签条约遭国内强烈反对,各国公使抗议(1880)。但是这些大事在他的日记中基本上未留下什么痕迹。只是自马戛尔尼开始便是问题,拖得太过长久的外人觐见大清皇帝之礼节,此时才议定,在李慈铭同治十二年(1873)六月初五的日记中留下了这么一段记载:“是日巳刻,上御紫光阁见西洋各国使臣,文武班列,仪卫甚盛,夷酋皆震,失次,不能致辞,跽敬而出,谓自此不敢复觐天颜。此辈犬羊,君臣脱略,虽跳梁日久,目未睹汉官威仪,故其初挟制万端,必欲瞻觐,既许之矣,又要求礼节,不肯跪拜。文相国等再三开喻,始肯行三鞠躬,继加为五鞠躬。文公固争,不复可得。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后。盖神灵震,有此致之也。”[89]这段记载显然有些自吹自擂。对相识的郭嵩焘毅然出外任大使及清廷决议派出使臣,李氏都反对,他议论说:粤人陈兰斌发议,“谓各国皆有类官驻我都城,而中朝官无驻外国者,欲以知情伪,通信命,非此不可。谋国无人,曲意从之。不知夷人挟其虎狼之威、犬豕之欲,近据辇下,外扼各口,啀喍一言,上下惕息,要求劫胁,无计不从。彼之监我宜也。我之使彼,形同寄生,情类质子,供其驱策,随其嚬笑,徒重辱国而已。虽有智者,无所施力,况驵侩奴隶之辈乎!”[90]次年读了郭嵩焘的出使日记后,他满腔愤恨,予以重谴:“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嵩焘之为此言,诚不如是何肺肝!”[91]这几年中,他在日记中记载最多的政治事件,反为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因为杨乃武案发生于浙省老家,再加此案在北京掀起若大波澜,百姓官员间有许多议论,李慈铭在光绪元年(1875)四月二十五日的日记中记下了杭城士大夫的议论传谣,以为杨乃武为一无赖。同年十二月十八日,他又记下了此案最新情形,并发感慨说:“呜呼,自癸酉十月狱起,传至京师,凡浙江官吏乃乡士大夫,盖无一不以为杨乃武为宜死也。友人中如谭仲修、陈蓝州、杨雪渔皆自杭入都者,皆极口詈杨,备诸恶状,虽予亦切齿痛恨,惟恐其漏刑或不速死也。而岂知事有大谬不然如此者。非特折狱之难,而吾人之议论可不慎哉!可不慎哉!”[92]这一段时期中,唯有此案在他的心灵上造成强烈震撼。两年后,当一个友人去广东做官,他就赠以《洗冤录》一册。儒家爱民如子的抽象观念还是存活于他胸中的。相比起来,由西方世界引发的新事件,尽管也让他觉得光怪陆离,但未尝改变他的内心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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