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圆球

帕斯卡圆球

或许世界历史就是那么几个隐喻的历史,本文的目的就是概述一下这部历史的一个章节。

在公元前六世纪,那位游吟诗人克塞诺芬尼[1],对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地咏唱荷马的史诗感到厌倦,他抨击了那些赋予诸神人形特征的诗人们,并给希腊人提出了单一的上帝,那是一个永恒的圆球。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中可以读到,圆球形是一个最完美、最整齐划一的图形,因为从球面上的所有的点到圆心都是等距离的。奥洛夫·葛恭(《希腊哲学溯源》,第一百三十八页)认为克塞诺芬尼所说的与此相似;上帝是个球状体,因为这种形状是最好的,或最适合用来代表神灵的形状。四十年后,巴门尼德又一次重复了这个比喻(“本体就像一个非常圆的球状的质量团,从圆心向任何方向的力都是恒定的”);卡洛杰罗和蒙多尔福论证说,他直觉感到了一个无限的,或者说在无限增长的球形,而且我刚才抄录的话具有动态的意义(阿尔贝特里:《埃利亚学派》,第一百四十八页)。巴门尼德在意大利教过书;在他去世后不久,西西里人恩培多克勒[2]构思了一部颇费功夫的宇宙起源学:有一个时期,土、水、气和火组成了一个无边的圆球,“活跃在它的圆形的孤独中的圆球”。

世界的历史继续着它的进程,被克塞诺芬尼攻击过的那些过于类人的神祇,被贬成诗歌中的虚构或贬为魔鬼。但据说有一个人,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3],他曾口述过数量不详的书籍(据亚历山大的克雷芒[4]说是四十二本,扬布利科斯说有两万本,透特的教士们说有三万六千五百二十五本),这些书的内容无所不包。那个幻影书库的残篇,从三世纪起就被收集或被编造,成了一部所谓《赫耳墨斯全集》。在某一残篇中或是在《阿斯克勒庇俄斯》一书(据说也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所著)中,法国的神学家里尔的阿兰在十二世纪末发现了这个后世人不会忘记的公式:“上帝是一个理念的圆球,其圆心无处不在而圆周则不在任何地方。”苏格拉底的前人说是一个无边的圆球;阿尔贝特里(与从前的亚里士多德一样)认为这么说犯了一个自相矛盾的错误,因为主项和谓项互相抵消;此话也许是对的,但赫耳墨斯书里的公式几乎让我们直接感知了那个球。八世纪,在极富象征意味的《玫瑰传奇》[5]中再次出现这个比喻,说是柏拉图的话,还有在那部百科全书《大镜》中也提到过:十四世纪,在庞大固埃的最后一本书[6]的最后一章中提到了“那个智能球,它的圆心无处不在,而它的圆周不在任何地方,我们称它为上帝”。按中世纪人的理解,其意义是明确的:上帝在每个造物身上,而没有一个造物能限制它。所罗门说过,“天和天上的天,尚不足你居住的”(《列王纪上》,第八章第二十七节)。那圆球的几何比喻很像是这些话的注释。

但丁的诗歌中保留了托勒密的天文学,它曾统治人们的想象力达一千四百多年。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它是一个不动的球体;在它的周围转动着九层同心的球体。前七层是行星天(月球天、水星天、金星天、日球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第八层是恒星天;第九层是水晶天,也称“第一运动体”,围着它转的是“最高天”,由光构成。整个这套复杂的由空心的、透明的、转动的(有的系统要转五十五周)球体构成的机器,曾经是一种思维的需要;《天体运行论》就是哥白尼——亚里士多德的否定者——给那部改变了我们对宇宙的看法的手稿所起的腼腆的书名。对乔尔丹诺·布鲁诺来说,打破层层星空是一种解放。他在《圣灰星期三的晚餐》中提出,世界是一个无穷原因的无穷结果,神灵就在我们近旁,“因为它在我们体内胜过我们自己在自己体内”。他咬文嚼字地向人们宣布那个哥白尼的宇宙,在著名的一页中他写道:“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宇宙都是中心,或者说宇宙的中心在所有的地方,而圆周则不在任何地方。”(《论原因、本原和太一》,第五章)

这是一五八四年在文艺复兴的光辉照耀下怀着激情写出来的:七十年后这种热忱已一丝不存,人们在时间和空间中感到失去了方向。在时间上,因为假如将来和过去都是无限的,那实际上就不存在一个什么时候;在空间上,因为假如一切与无穷大和无穷小都是等距离的,那实际上就不存在一个什么地方。谁也不是处在某一天、某一地方;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脸的大小。文艺复兴时期,人类自以为已经成年,并通过布鲁诺、康帕内拉和培根之口宣布过。到了十七世纪,一种暮年的感觉使人类害怕;为了证明这一点,人们挖掘出了由于亚当的原罪,所有的造物都在缓慢地、致命地蜕化的信念。(在《创世记》第五章中写道“玛士撒拉共活了九百七十九岁[7]就死了”;在第六章中写道“那时候有伟人在地上”。)约翰·多恩在哀歌《世界的解剖》发表一周年时,哀叹人生短暂和现代人身材的矮小,就像精灵和小矮人。根据约翰逊写的传记,弥尔顿曾担心地球上不会再有英雄史诗;格兰维尔[8]认为亚当是“上帝的勋章”,真有一副望远镜和显微镜的眼力;罗伯特·索斯[9]写过一句名言,“亚里士多德只不过是亚当的废墟,而雅典则是天堂的雏形”。在那个沮丧的世纪,那激发了卢克莱修创作出六步韵诗的绝对空间,那布鲁诺认为是一种解放的绝对空间,对帕斯卡来说,是一座迷宫、一道深渊。他厌恶宇宙、敬奉上帝,可是上帝对他来说,不如他所憎恶的宇宙真实。他悲叹,不能再谈论天堂了,他把我们的人生比作遇难者在荒岛上的生活,他感到物质世界不断的压力,感到头晕、恐惧和孤独,并把这些写进另外一句话中:“大自然是一个无限的圆球,其圆心无处不在,而圆周则不在任何地方。”布兰斯维克就这样出版了文稿。但图尔纳在评注本(巴黎,一九四一年)中发表了手稿的涂改和斟酌处,原版本显示,帕斯卡当初还用了骇人的这个词,“一个骇人的圆球,其圆心无处不在,而圆周则不在任何地方”。

或许世界历史就是几个隐喻的不同调子的历史。


黄锦炎 译


[1] Xenophanes(约前560—约前478),一译色诺芬尼,古希腊哲学家,埃利亚学派的创始人。

[2] Empedocles(前490—约前435),古希腊哲学家、诗人、医生,持物活论观点,认为万物皆由水、火、土、气四种元素构成。

[3] Hermes Trismegistus,埃及智慧之神透特的希腊名,相传曾著有魔术、宗教、炼金术、占星术等方面的书籍。

[4] Clement of Alexandria(150—211至215之间),基督教护教士,用希腊哲学将哲学与神学思想结合起来。

[5] 法国中世纪长篇叙事诗。

[6] 即拉伯雷《巨人传》第五卷。

[7] 据《圣经》,应为九百六十九岁。

[8] Joseph Glanvill(1636—1680),英国哲学家和牧师,攻击经院哲学,后任皇家学会会员。

[9] Robert South(1634—1716),英国高教会派神学家,在布道中嘲弄清教徒,深得复辟的保王党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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