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古今遐迩贯珍书

序——古今遐迩贯珍书

黄维樑

中国有“诗之国度”的雅称,西方哲人主张“诗意地栖居”。诗是什么,好诗好在哪里,从孔子到刘勰到钱锺书,从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到阿诺德(M.Arnold)到艾布拉姆斯(M.H.Abrams),都有清谈或者热议;“喧议竞起,准的无依”的情形常有,“说到口味吗,无可争辩”的话语不乏。唐朝的一本重要诗选《河岳英灵集》选王维、李白,不选杜甫,子美苦吟的作品被认为不美,他大叹“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到了韩愈,这位诗宗文杰,却大赞“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济慈(John Keats)的诗集,出版后几无好评;后来在英国文学史上,他的地位显赫。诗如此,画也是:读西方美术史的人,大概都知道凡·高生前只卖出过一张画;死后名声才渐渐大起来;数十年后,他的《向日葵》等拍卖价傲视古今,其画成为众所崇拜的太阳。这真是如诗如画。文学艺术的评价,标准何在?文学艺术的美,如何鉴定?审美,怎样“审”?

元气淋漓贯古今

读诗、爱诗、析诗、评诗、明诗的李元洛先生,才情横溢,累积了数十年的“阅历”(阅读的经历),撰成大著《诗美学》,就上述的问题提供了他的答案。简单的问题,而答案殊不简单。《诗美学》初版于1987年,我有幸是它的首批读者;现在增订新版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我阅读校对稿,温故且知新,如目睹美人新添了风韵,我该怎样描述欣喜以至惊喜的感觉呢?本书第十二章李先生提到一位诗学教授的著作,用“体大思精,胜义纷呈”来称美,我想可以加重语气地用这八字来美言《诗美学》;但这不够,至少还应该加上“文采斐然”。如何文采斐然,下文有分说。

“体大思精”是龙学学者对《文心雕龙》的一个形容词,思路一开,我跟着想到《文心雕龙》的“积学储宝”“剖情析采”“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等论写作与批评的话语。李先生修订《诗美学》时,年纪早过七旬,他的腹笥里,可说“积学逾花甲,储宝兼古今”——“储宝”指储藏诗歌之宝。本书征引大量古今中外的诗篇和诗论,弥纶(组织)成一体系,或用大刀,或用小匕,解牛与割鸡,游刃于篇章的情采之间,诗美之道明矣。如此这般,我可以用“弥纶群言成体系,剖情析采说美诗”来称道这本力作;不过,这两句平仄不对,可以改为“弥纶群说成宏构,剖析情辞释美诗”。

诗是文学的四种体裁之一,诗要美,而诗美包括对偶之美,诗中的律诗就规定有一双对偶句。循着这条思路,我可以这样来称许宏构的《诗美学》:“元气淋漓诗美学,洛阳遐迩贯珍书”。且听我道其原委。刘勰“齿在逾立”,也就是三十岁刚过,执笔写其文学理论——也可以说是“文美”——之书《文心雕龙》,五六年后成书,写作时正当作者青壮之年;李元洛四十七岁(一九八四年)动笔写《诗美学》,五十岁完稿,随后出书,正当壮盛之年。李元洛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青少年时期已饱读诗书;一九八五年他初访香港,返回内地时,以其篮球健将的体魄,力扛大箱,登车北上,箱中多为港台和外国的诗集和诗论。回到长沙家里,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政治社会文化新气候中,以开阔的视野,继续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弥纶群言,畅抒己见,而成其宏构。这本书有其个人与新时代的淋漓元气,与前此很多艺术文学论著的浓厚“政治正确”色彩甚为不同。改革开放初期的一般家庭,没有经济条件装设冷气机,当年元洛兄在书信中告诉我,电风扇不足以驱赶酷热,他是在大汗淋漓中大力笔耕的。这可说是联语里“淋漓”的另类注释。当然,“元气”与王安石所说“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的“元气”,所指相同。

我向有“华年”说,把人生五十岁以后的岁月称为华年。元洛兄对此十分认同。七旬后增订此书,是在华年,腹笥中诗书更多,识力更超卓,因而“气”更“华”;所以,现在他淋漓的,至少是充沛的,应该是“华气”了。《诗美学》征引大量古今中西的诗篇和诗论,这些都应该是人类文化的珍宝。洛阳是我国古都。对我国读书人来说,以空间论,古“都”为迩,西方为遐;引申作时间论,“古”都为遐,今天为迩。《诗美学》把古今中西的珍宝,包括他自己的胜义俊言,都贯穿起来、贯通起来。洛阳这古都,正是元洛兄的出生地,《诗美学》一九八七年在内地出版后,屡获佳评,加以修订后又于一九九○年推出了台湾版,且一版再版,这是相当程度的“洛阳纸贵”;眼前这个增订版面世后,我当然希望它继续贵重。称美的话,我就以“元气淋漓诗美学,洛阳遐迩贯珍书”为定稿,因为它正好嵌上了元洛兄的大名。

弥纶群说成宏构

这本美名的宏构,其具体内容为何?它怎样评审诗之美?以下是元洛兄的关键论述:

我心目中的诗乃至好诗,至少应该符合如下的基本条件:一是应有基于真善美之普世准则的对人生(生命、自然、社会、历史、宇宙)之新的感悟与新的发现;二是应有合乎诗的基本美学规范(鲜活的意象、巧妙的构思、完美的结构、精妙的语言、和谐的韵律)的新的艺术表现;三是应有激发读者主动积极参与作品的艺术再创造的刺激性(作家完成作品是初创造或一度创造,读者的非功利的主动欣赏是再创造或二度创造,任何真正的佳作,都是作者与读者乃至时间与历史共同创造的产物)。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文心雕龙·原道》语);核心已生,架构辞旨建立,《诗美学》的内容乃明晰呈现。以上面的关键论述为“三纲”,我把这本大著的架构作如下的搭建:

(一)“应有基于真善美之普世准则的对人生(生命、自然、社会、历史、宇宙)之新的感悟与新的发现”:本书首三章即“诗人的美学素质——论诗的审美主体之美”“如星如日的光芒——论诗的思想美”“五彩的喷泉 神圣的火焰——论诗的感情美”析论之。

(二)“应有合乎诗的基本美学规范(鲜活的意象、巧妙的构思、完美的结构、精妙的语言、和谐的韵律)的新的艺术表现”:其中的“鲜活的意象”,本书第四、第五章即“诗国天空缤纷的礼花——论诗的意象美”“如花怒放 光景常新——论诗的意境美”析论之;其中的“巧妙的构思”,本书第六章即“云想衣裳花想容——论诗的想像美”析论之;其中的“完美的结构”,本书第十二章即“严谨整饬、变化多姿——论诗的形式美”析论之;其中的“精妙的语言”“和谐的韵律”,本书第十一章即“语言的炼金术——论诗的语言美”析论之。

(三)“应有激发读者主动积极参与作品的艺术再创造的刺激性(作家完成作品是初创造或一度创造,读者的非功利的主动欣赏是再创造或二度创造,任何真正的佳作,都是作者与读者乃至时间与历史共同创造的产物)”:本书第九和第十五章即“尊重读者是一门艺术——论诗的含蓄美”和“作者与读者的盟约——论诗的创作与鉴赏的美学”析论之。

《诗美学》目录的十五章中,十一章已各列其位,余下的四章,可以如下解说安排。诗篇由词、句(长的诗还有节段)构成,整篇作品表现某种风格,本书第八章“白马秋风塞上 杏花春雨江南——论诗的阳刚美与阴柔美”即为风格论,阳刚与阴柔是由古到今甚至从东方到西方备受重视的二分法。本书第七章为“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论诗的时空美”,诗篇的时间与空间,涉及作品的结构布局,和风格论一样,说的是诗篇的整体。本书第十三章“高山流水、写照传神——论诗中的自然美”,所论和山水田园有关;山水诗和田园诗,是中外诗歌的一种“次文类”,本章所论,也是诗篇的整体。元洛兄在大著里不特别标榜以历史、人物、艺术、花鸟、建筑为吟咏对象的诗篇,而独标自然之美,有其深刻的时代意义。二十和二十一世纪科技工业发达的结果,是大面积的江海陆地天空发乌发黑发臭;我们东海西海大陆欧陆亚洲美洲的人类,都应该力抗污染,保护环境,爱惜大自然的清新美丽。文学艺术强调创新、有变化,创新可以继承、借镜与集成为基础,加上作者本身的才华,而努力达到,《文心雕龙·通变》的主题即在此。本书第十四章题为“以中为主 中西合璧——论诗艺的中西交融之美”,论的正和继承、借镜与集成相关。顺便略说一个大问题:第十五章“论诗的创作与鉴赏的美学”。诗是什么?好诗好在哪里?诗美的秘密揭示了,我们知道鉴赏的标准是什么了,“准的”有“依”了,“喧议竞起”的情形还常有吗?元洛兄正确地指出,读者(鉴赏者)的“鉴赏能力”和“鉴赏趣味”影响了评价。一如其他各章,他引经据典,雄辩滔滔,说辞令人叹服。在鉴赏能力方面,他认为鉴赏者应该像《文心雕龙》说的“积学以储宝”;在鉴赏趣味方面呢,我忍不住要补充《文心雕龙·知音》举出的“蕴藉者”“慷慨者”“浮慧者”“爱奇者”等类型读者的不同趣味说,以解释评价不一、喧议仍在的原因。

胜义纷呈细说诗

以上解说《诗美学》的“体大”;它的“思精”呢,我指的是议论精到、精彩,也就是上面曾经提过的“胜义纷呈”的“胜义”,而这些精思胜义,我都能认同。精思胜义可能是老生常谈,正因为是老生常谈,才具有普遍性、恒久性;元洛兄在理论方面不作惊人吓人的奇诡之谈。他论诗的感情思想,强调的是具普世价值的真善美,是仁义崇高:“真正优秀的作品,必然具有高尚的道德感和高度的美学价值,但同时也必然具有独到的认识意义,是真、善、美三者的统一体。”他列举屈原、李白、杜甫、陆游、闻一多、郭小川以至当代的余光中、流沙河等等,以及西方的莎士比亚、普希金、惠特曼等等的大量作品,加以反复论证;对宫体诗以至现代顾城的一些作品,则加以贬抑。例如,他写道:顾城的“《弧线》,仅有一些片断的意象……缺乏理性的融铸和升华,不可能有多高的美学价值;那些辩之者尽管巧舌如簧,我想经不起时间这位最公平严峻的评论家的评判。”我认为文学不能被特定去载某一种道;然而,只要是作者认同的正道,“载道说”却永远不会落伍,刘勰的“经纬区宇”“炳耀仁孝”说有不朽的价值。元洛兄和我是同道。

《文心雕龙·情采》说的“情”,是文学作品的感情思想;“采”则为作品的语言、形式、技巧。“剖情”之外,“析采”是《诗美学》本书更重要的内容。诗文如果“繁采寡情”,极可能像《文心雕龙·情采》说的“味之必厌”。这是指文学作品本身的情采而言。本书不是哲学、伦理、社会、政治的书,而是美学的书,“析采”当然是其要务,是其主体。文学是形象的思维,文学中的诗歌尤其如此;这是从古到今、从东到西的不刊之论。本书的泰半内容,都属于“析采”,属于对形象性的种种讨论,其理在此。

“形象性”包涵意象、象征、意境、比喻、通感、含蓄等概念,都离不开“象”这个大范畴。盲人摸象,固然只能瞎说,明眼人观大象,也难免会遗漏细节细处。元洛兄明察秋毫,古今中外诗歌金库的库存、诗歌理论的玉屑,都由他来列举、明辨,以揭示“诗美的秘密”(本书第一章表述“探寻诗美的秘密”为写作动机)。史诗诗人荷马的《伊利亚特》,形象性充沛,如“像知了坐在森林中的一棵树上,倾泻下百合花也似的声音”之句,诚然如倾泻一样,俯拾即是,元洛兄捡而拾之;抒情诗人李贺同样形象性饱满,其《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等,金光闪烁,元洛兄同样珍而重之。连同如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述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样锦绣斑斓的形象性语言,都是贯串起来的金片玉屑,弥纶起来,以说明他的通达理论。

关于“意象新鲜”的诗,他说这样的诗“一入眼就可以激发读者的新鲜感与惊奇感这两种特殊的审美感情,使他们在诗的审美活动中获得四月天一般的生机蓬勃的喜悦,而意象陈旧的诗,则丝毫也不能刺激读者的艺术感受力,如同万物萧索的冬日引不起春意葱茏的想像,只能使读者望而生厌”。关于比喻,元洛兄说它“不仅是一种辞格或一种诗艺,而且是想像之美的一种十分重要的表现形态,是诗美的一个重要范畴”。关于含蓄:它“是充满生命力的含苞待放的花蕾,它洋溢着春天的生机和潜力,(它)刺激读者丰富的审美想像。……真正的含蓄,是对读者的理解和尊重,是诗人对读者发出的请求共同创造的邀请书”。可谓三语中的。

元洛兄在本书第二章中感叹:一章一节地写作本书,日日夜夜“继续诗美学艰难而没有终点的征途”。初稿、修订、再修订,目前全书五十多万字,真是月月年年辛苦不寻常。我要道出数十万言大著的“胜义纷呈”,也走上一条浓缩版的“艰难而没有终点的征途”。这里姑且随意抽样,就以第九章论含蓄美的一节作为例子,说明如何“胜义纷呈”;并从“纷呈”进一步说明作者所积之学、所储之宝,以及因此而成为本书所聚汇、所贯串之珍,有多大的数量。

这一章分为四节,首节介绍中西古代重视诗歌含蓄、重视言外之意的多种说法,兼及一些现代的理论;次节重点在引述现代关于含蓄的理论,用“接受美学”观点帮助阐释;第三节列述几种含蓄的方式;第四节分辨含蓄与晦涩,并解释何为“真正的含蓄”。我主要对第三节加以解说。元洛兄指出,含蓄的方式有:(1)“从侧面落笔点染,力避正面直言说破,用意十分,下语三分,使言外含蕴无限。”(2)“诗中留白,为读者留下联想与想象的天地。”(3)“言尽而意不绝的诗的结句,和含蓄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里只能就“留白”引述一个“胜义”:

假如戏剧中满台人欢马叫,绘画中满纸烟云不留余地,音乐中一首乐曲全为急管繁弦,小说中一篇全是直叙加议论,那不仅是单调和贫乏的表现,而且也违反了读者审美心理的规律。直正的“空白”,是“充实”的同义语,它不是空洞与空虚,不是空空如也,而是引人联想的丰富,是“浅、露、直”的克星。作品的审美意义与审美价值,与读者的欣赏这一审美活动分不开。因此,正如德国“接受美学”的创始人沃尔夫冈·伊塞尔所说的那样……

序言不宜太长,我只能“留白”而不再引述了。元洛兄因为“留白”而创制的两个名词“意象空白”和“结构空白”也不能在此申说。

这一节约有五千字,作者征引之道,一以贯之,就是博采而旁及。为了解释李商隐《锦瑟》的含蓄,他征召了元遗山、朱彝尊、汪师韩、王渔洋、张尔田、何焯以至今人张淑香等的诗话或学术论文,众星拱月地烘托出此诗的柔光。杜甫的“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能为言尽而意不绝的诗篇结句作证,元洛兄这位“律师”,再引录晁以道、洪迈、王嗣奭、浦起龙、吴瞻泰的滔滔陈词,在诗美的法庭上,把说服力推向高峰。诗贵含蓄,论文重证据,常常要铺陈。这一节为含蓄论证的,上述之外,还有杜甫(“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句之外的其他诗)、李商隐(《锦瑟》之外的其他诗)、苏东坡、李煜、马致远、虞集、郑仲贤、臧克家、牛汉、流沙河等的诗,有方东树、吴乔、艾略特、沃尔夫冈·伊塞尔、张隆溪等的议论。

针砭时弊 斐然文采

《诗美学》表扬古典之美,也针砭现代之弊。这一章的第四节评论现代诗,认为有含蓄之美的少,而有晦涩之弊者甚多。上面我提过元洛兄“真正的含蓄”一语,这里继续引录他的观点。他以某某的写作为例,病其晦涩,跟着说:

含蓄,使人产生艺术的联想,加深对于生活的感悟和理解,获得多方面的丰富的美的享受;晦涩,却只能让人胡猜,除了那猜不透的谜语之外,什么也不得到。……谜语非诗,胡语非诗,呓语非诗,……真正的含蓄,是与晦涩无缘的。……晦涩,是空虚与封闭的同义语,是作茧自缚,是一塌糊涂的泥潭,是诗歌创作的歧途末路。

现代主义的诗啊,小说啊,电影啊,以至文学理论啊,晦涩难懂的东西触目皆是(撰写这篇序言时,堂奥深不可测、得西方大奖的电影《刺客聂隐娘》,是小圈子里的公众话题),而往往博得声名甚至盛名。元洛兄与我对此不惜奋然作堂吉诃德式的抨击。在我文学评论的生涯里,就写过多篇檄文,文章里,《文心雕龙·定势》的“反正”“诡巧”说常常成为为我助阵的武器。论晦涩这里,他引了我几句温和的话:“新诗应该明朗而耐读:明朗则不会艰深晦涩,耐读则不致浅露无味。好的新诗(古典诗亦然),当明朗如光亮的珍珠,且应多姿耐看如面面生辉的钻石。”在本书论语言美那一章,他所引我的话,就较为激烈了。我曾这样批评某些现代“诗人”的写作:“文字要扭曲,想象要离奇,题旨要隐晦,结果是超现实和潜意识的魑魅魍魉,四出惊人吓人惑人。”为了爱护缪斯(Muse),我在诗坛论坛树了不少敌人。顺便一提,他和我一样,也向来反对盲目生吞西方理论、诘屈聱牙的所谓学术论文。

我与元洛兄是同道且是同“文”:他的诗歌评论,向来写得文采斐然,我也力求有质而不木。读者从本序言所引的句段,如刚刚出现的“晦涩,是空虚与封闭的同义语,是作茧自缚,是一塌糊涂的泥潭”,如前面论“意象新鲜”的几句,是文采之蝴蝶、之孔雀的一些斑斓。比喻是文采最重要的手段、身段,手段巧不巧、身段美不美,比喻负最大的责任。本书每一章的开首段落,作为纲领或导引之用的,都特别讲究文采,读者可把它当作那一章的“得胜头回”。《诗美学》论诗美,而本身文美。

《诗美学》力臻美善

《诗美学》尽善尽美了吗?有我认为不美的地方吗?说说管见。第十二章题为“严谨整饬 变化多姿——论诗的形式美”,元洛兄指出“形式”就是秩序与结构。此章内容非常丰富,中国古典诗词和新诗,以及西方诗歌,都涉及,还旁及绘画、音乐、舞蹈诸种艺术的形式。在肯定新诗的成就之余,恳切建议新诗作者向传统诗歌汲取营养。这一章在我看来,论点通达精彩之余,分类似不明确,脉络有欠清晰。这一章对形式是有分类的,而且我认为分得很好:那就是“外形式”(或“外部形式”)即“显形式”,以及“内形式”(或“内部形式”)即“隐形式”。但元洛兄没有就此两大类展开论述。如果由我来尝试,我会把“外形式”界定为诗的体裁,而诗的体裁分为两大类,即格律诗和非格律诗。格律诗包括绝句、律诗、词(有不同的词牌)、曲(有不同的曲牌)、sonnet(十四行诗)、无韵体(blankverse)、limerick(一种五行的英国诗体)等等;非格律诗包括古风、新诗中的自由诗、freeverse(自由诗)等等。换言之,“外形式”指字词(包括其声调的平仄或“抑扬”)、诗句(或诗行即line)、节段(stanza)长短多寡的安排组合的外在式样,这些都是明显可见的;把“内形式”界定为诗篇内容意义的起承转合的安排变化、时间空间长短大小等的安排变化,这些都有迹可循,却非明显可见。

可以商榷的,还有第十一章“语言的炼金术——论诗的语言美”;我关心的是本章在书中的位置,以及本章内容与其他章节内容的重叠问题。我们都知道,诗(和其他文学的体裁)可界定为语言的艺术。本书所论的诗美,共有十五种:(一)诗的审美主体之美;(二)诗的思想美;(三)诗的感情美;(四)诗的意象美;(五)诗的意境美;(六)诗的想像美;(七)诗的时空美;(九)诗的阳刚美与阴柔美;(九)诗的含蓄美;(十)诗的通感美;(十一)诗的语言美;(十二)诗的形式美;(十三)诗中的自然美;(十四)诗艺的中西交融之美;(十五)诗的创作与鉴赏的美学。

每一章或多或少,都与语言的艺术相关;(四)至(十三)包括(十一)“语言美”各章,尤其如此。这第十一章所论,分为“具象美”“密度美”“弹性美”“音乐美”四个部分,其中“具象美”部分与(四)“意象美”的关系密不可分,“弹性美”部分则包括(九)“含蓄美”的一些内容,“音乐美”部分包括对晦涩诗的批判,而这也与(九)“含蓄美”的一个论题重叠。

诗的种种问题,正如人文学科以至社会科学以至自然科学的种种问题,往往环环相扣,甚至纠缠不清,所以,“诗的语言美”的内容与别的章节有所重复,无可厚非,甚至难以避免。我认为应该考虑的,是(十一)“语言美”这一章在全书中的位置。把它放在第四章,以为原来(四)至(十三)的统领,或者放在第十三章,以为原来(四)至(十三)的总结,是否比较适当?还有一个做法,就是根本取消这一章的题目及其在本书内的存在,而把其内容酌量纳入其他各章之内。这里讨论的,自然是“兹事体大”的架构问题。

还有一个大问题。《诗美学》的内容,古今中西的诗篇和诗论都包罗(而以古以中为多)。读此书,其许多论点,常可与我认同的钱钟书“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说互相印证。元洛兄也有中西之辨,在论含蓄美那一章,他说:

西方民族是性格比较外向的民族,也是长于逻辑思维的民族,西方民族的民族精神、思维特点和行动方式,对他们诗歌的风格当然有直接的影响,所以西方诗歌特别是浪漫主义诗歌,大都追求抒情的激烈奔迸,酣畅淋漓,诗人们直抒胸臆,揭示心灵的活动与隐秘,一般不(像中国诗那样)讲求委婉曲折,含吐不露。

中国地大物博人多历史悠久,西方也是这样。这里所引虽然用了“比较”“大都”“一般”等词以为修饰,但其所说仍然可以继续谈论。

如上面所言,这篇序的写作,是浓缩版的“艰难而没有终点的征途”。《诗美学》胜义纷呈、文采飞扬,我怎样引述、介绍、称赞,都没有终点。《诗美学》(原版)、《写给缪斯的情书——台港与海外新诗欣赏》、《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绝唱千秋》、《唐诗三百首新编今读》等等大著之后,在好评迭至、作品赢得“诗文化散文”(喻大翔教授语)令誉之后,这本体大思精的《诗美学》(新版),是元洛兄最具标志性的著作。如此篇幅繁浩的宏构,是个诗学的大金库、大百宝箱。它又是个金银大岛,莅临游览的,难以一窥到底、一览无遗。也许需要一张寻宝地图。这部大书,应该有详细的索引,而编索引这颇大的工程,国内的出版界,一般不积极从事。退而求其次,本书应该编列一个极为明细的目录:每个章节的大标题、小标题之外,还有其内容要点的撮要。

当今是读图时代,在“短信”“微信”成为众多少年、青年以至中年甚至老年(我所说的华年)重要阅读方式的今天,成为他们最“信”赖的媒体的今天,有多少读者会把五十万言的《诗美学》一次或者数次细细读完呢?这种读者难求,这本聚珍贯珍的大书,如果有了刚才说的索引或者明细目录,当今读者如要“分题阅读”和“各取所需”时,就更加方便了。出版社甚至可考虑全书的十五章,以每册两章甚至每册一章的方式,分册印行。元洛兄嘱咐我写序,我深感荣宠,对此书珍之爱之,衷心而大力推荐予爱文学包括爱诗的青中老读者;珍爱之余,自觉有责任让它赢得更多的读者,因此有上述的建议。“元气淋漓诗美学,洛阳遐迩贯珍书”;在评论性、学术性书籍难以畅销的“图腾”(图像喧腾)时代,我依然有这洛阳纸贵的祝愿。

二○一五年九月初完稿

【作者黄维樑博士为(原)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香港作家协会前任主席】

  1. “遐迩贯珍”有出处。《遐迩贯珍》(月刊)在一八五三年创刊,是香港第一份中文报刊,也是鸦片战争后我国第一份报刊,主事者华人西人都有,吸收众家之长办此报纸。

  2. 我写过多篇文章或序言,表述李元洛作品的优胜丰美处;最近又在拙作《“言资悦怿”: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一种书写风格——兼论宇文所安的“EntertainanIdea”文体》中,析论钱钟书、余光中、李元洛、黄国彬四人的文学批评文章,以为佐证,李元洛为其一。此文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学术月刊》合办“中国新文学:语言与话语”国际学术研讨会(2015年6月12—14日)论文;此文即将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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