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词传
纳兰容若传记
楔子
清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大雪已经落了好几天,把整座北京城都给笼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幕帏,千里冰封,连紫禁城金黄色的屋顶也都被雪白的雪给覆盖住了,宫殿变得像是雪塑冰雕一般,褪去了往日的巍峨雄伟,带上了一些别样的晶莹洁白。
覆雪的屋顶蜿蜒着,从紫禁城一直延伸到四周的寻常民居上、花木上,在寂静的夜里勾勒出连绵起伏的曲线。
在这些被大雪覆盖住的屋顶下面,有一处寻常的宅子,和其他官员的宅子相比,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一样的青砖青瓦,一样三进三出的四合大院。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雪珠儿拉拉扯扯连绵不断,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缓缓停了,雪光透了上来,乍一看,就像是已经天亮了一样。
天际开始有了一些光芒,蓝色琉璃般的曙色渐渐亮了起来,薄薄的,透明的,从雕花的窗棂间像是有生命似的钻到屋里,缝隙间隐隐有着一丝儿清冷之气,带着新雪的气息,缓缓飘散在屋内如春的暖意之中。
屋子里点着红泥火炉,炉中的红炭大部分都已被烧成了灰,只有些火星儿还间或一闪。绸帷低垂,把暖炉带来的暖意都给笼在了金装玉裹之中,一室皆春。
兴许是累了,仆役们要么斜靠在墙壁上,要么就低着头,都抵不住浓浓的睡意,在打着瞌睡。
描金绣纹的罗帐内,明珠夫人——英亲王第五女觉罗氏正沉沉地睡着,秀美的脸庞上还带着重重的憔悴之态,身旁,则躺着她刚出生还不满一天的孩子——纳兰容若。
对全家人来说,这个孩子的降生,代表着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的纳兰氏,有了正式的继承者!
而尚在沉睡中的孩子,完全不知自己已经降生到一个与皇室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天皇贵胄之家,从此富贵荣华,繁花似锦;更不知在今后的岁月中,他的名字,总会与“词”联系在一起,且被后人们赞为“清朝第一词人”。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在他短短的三十一年人生之中,他家世显赫,他仕途亨通,他名满天下;而他更有着爱他的妻子,仰慕他的小妾,还有才貌双全至死不渝的情人,心意相通的朋友。对历朝历代怀才不遇最终郁郁而亡的无数人来说,他已经算得十分的幸运,简直就像是上苍的宠儿,来到这人间,体验一番红尘颠倒、人世沧桑。
也许正因为是如此吧,上苍终究舍不得让自己的宠儿离开太久,只不过匆匆三十年,就再度把他召回到自己的身边,留下一些隐隐约约的传说,在风中耳语着,述说着他与那几位女子缠绵悱恻的爱情,与知己相濡以沫的友情,还有他内心不为人知的痛苦——
不是人间富贵花,却奈何生在富贵家!
他流传至今的349首词,清丽哀婉,仿佛能挑动人心中最深处的那根弦,颤动不已。
人生若只如初见。
王国维有评——
“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第一章 诞生 谁怜辛苦东阳瘦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长子。现存词作349首,刊印为《侧帽集》《饮水集》,后多称《纳兰词》。
其词哀婉清丽,颇有南唐后主遗风。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顺治十一年甲午,农历腊月十二日,纳兰容若降生于京师明珠府邸。
第一次见到纳兰容若这个名字,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偷偷看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时。那时年纪小,似是而非,也未必就能把小说给看懂了,可当眼中突然出现“纳兰容若”四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小小的心弦竟为之轻轻颤动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那四个字组合起来,有种奇妙的、仿佛画一般意境的音节吧?
字简单,并不生僻,一旦组合在了一起,却给人一种美妙的感觉,令人不禁心驰神往。
那有着这样一个美丽名字的少年公子,该是怎样的风度翩翩、宠辱不惊?该是怎样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几千年前那些善良的人们,在《卫风·淇奥》中赞道:“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如圭如璧”,便是对翩翩君子们最恰到好处的描写。
君子当如玉。
君子当翩翩。
君子当是浊世佳公子,来于世,却不被世俗所侵。
而千年前的人们又怎么会预料得到,在千年后,竟有一位出生在冬季大雪纷飞之时的少年,仿佛是那传世的诗篇中走出来的一般,翩翩来到我们的眼前。
纳兰容若,自此,风容尽现,带着他与生俱来的绝世才华,仿佛天际翩然而落的一片新雪,带着清新的气息,缓缓地、缓缓地坠入这尘世间。
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名“冬郎”的少年,浑然不知自己今后的命运,注定要在金装玉裹的锦绣堆中惶惶然荒芜了心境,纠缠在理想与现实的隔阂中来回地碰撞着,而与几位女子缠绵悱恻中,终是痛苦了自己的心,情深不寿。
而那时,他也只是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在暮春时节,看落花满阶,带着少年天真的眼波流转。
看天下风光,看烟雨江南,看塞外荒烟,夜深千帐灯。
那时,少年不羁。
那时,少年得志。
第一节 纳兰家世
有这样一种人,他似乎生来就该被我们所钟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不吝于用最美好的词汇去描述着他的形象,去赞美他无以伦比的才华。
仔细想来,纳兰容若不正是如此?
即使他早已辞世几百年,我们依旧乐于用这世上无数美好的形容词,去形容他,去想象着他那短暂的一生。
浊世翩翩佳公子,当是最恰当的描述了。
纳兰容若是满洲正黄旗人,父亲鼎鼎大名,正是康熙年间名噪一时的重臣明珠,官居内阁十三年,“掌仪天下之政”,倒是完完全全当得上“权倾朝野”四个字,只可惜这么个长袖善舞的人物,在官场中也免不了经历荣辱兴衰、起起落落,在他晚年的时候,被康熙罢相,一下子从官界的顶峰狠狠摔了下来。
总之这一下摔得够惨,很多关于他的资料就都因此湮没不详了,反正家破人亡那是免不了的。而和他同样鼎鼎大名,只不过是在另一个范围有名的儿子纳兰容若,却因为过世得早,反而避过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在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谷底的悲剧。
在北京的西郊有一块《明珠及妻觉罗氏诰封碑》,上面记载的,就是这位曾经权倾一时的明珠的仕途经历,从一开始的云麾使,逐步升到太子太傅、英武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完全称得上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飞黄腾达。
这样一位在官场之中长袖善舞的人物,自然不可能是庸碌之辈。
根据记载,明珠在平定三藩、统一台湾、抗御外敌等重大事件中,都是相当关键的角色,若非最后跌了那狠狠的一跟头,未尝不会继续风光下去。
和电视剧《康熙王朝》中演的稍微有点不一样的是,现实中的明珠,与阿济格的女儿成婚,倒可以说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阿济格是多尔衮的哥哥,战功赫赫却没什么政治头脑,最后落得个被囚禁的下场,儿女们赐死的赐死,贬为庶人的贬为庶人,这样的姻亲关系,对明珠来说,肯定是不能帮助他在官场中步步高升、一路青云直上的。当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以当时明珠一介卑微的小侍卫来说,能“高攀”上阿济格的女儿,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只有明珠自己知道了。
反正在以后的岁月里,两口子还是把日子给过了下去。
在外,明珠在官场中游刃有余;在内,觉罗氏把家操持得妥妥当当,让自己的丈夫毫无后顾之忧。
若是以政治婚姻来说,这样的相处也未尝不是一种美满。
而就在这样的“美满”之下,纳兰容若出生了。
对当时的明珠与觉罗氏来说,他们也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出生于寒冬腊月的孩子,未来将会被赞誉为“清朝第一词人”吧?
明珠与纳兰容若,一对父子,同样的大名鼎鼎,却又如此的不同。
一个在官场长袖善舞,一个在词坛游刃有余。
纳兰容若永远也不明白,父亲是怎么在无数人虎视眈眈中一步一步毫不犹豫而又铁腕地攀爬到顶点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百官之中呼风唤雨。
就像明珠永远也不可能明白,自己为儿子精心规划的,已经铺设好了的那条通往鲜花与荣誉的道路,为什么儿子却是如此的不情不愿以至于抗拒。
想来想去,只能说,因为他们毕竟是不同的人吧?虽然有着最为亲近的血缘关系,但生长环境不同,成长之后自然也就不同。
这也是古往今来,天下的父母与孩子之间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
没有父母敢说自己百分之百地了解自己的孩子,也鲜有孩子会尝试着主动去了解父母。事实上,对孩子来说,尤其是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处于青春期的孩子,能够不和父母处处对着干就已经很好了。
当然,要是假想一下纳兰也跳着脚和父母逆反的画面,我是想象不出来,但可以确定的是,纳兰容若确确实实选择了一条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他把他的才华、他的天分在诗词上尽情地发挥了出来,淋漓尽致。
第二节 “性德”之名的由来
1655年1月19日,也就是顺治十二年甲午,农历腊月十二日,纳兰容若生于京师明珠府。
那时候,他父亲明珠才二十岁,风华正茂,为这个孩子,取名叫成德。
纳兰成德。
其实纳兰一直都是叫“成德”,只是在他二十多岁时为了避皇太子的名讳,才改名叫“性德”,也只用了一年而已。
但是在人们约定俗成的观念中,更喜欢叫他“纳兰性德”,以至于本名反倒鲜有人知晓了。
那我们也不妨约定俗成一下,还是用那个人们都十分熟悉的名字来称呼公子吧!
纳兰降生之后,他的父亲明珠就为他起名叫“成德”。
“成德”二字,在古代典籍里面出现的次数不少。
南宋朱熹《论语集注》:“言学者当损有余,补不足,至于成德,则不期然而然矣”;《宋史》中也有言:“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易经》中更说:“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同样是“成德”两字,意义却各有不同,究竟当时明珠是想到了哪一句才会给儿子起名“成德”的,至今无人知晓,只是“成德”成了纳兰的名字,一直沿用了下来。
但不管是哪句,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猜到的,明珠是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之后能当真如“成德”二字一样,成为一名君子。
天下的父母,都是望子成龙的,从古到今,从皇侯贵族到贩夫走卒。每一个孩子的降生,都会带给父母新的希望,而名字,就是父母给予孩子的第一个祝福,也是期望。
纳兰倒是一点儿也没辜负父亲的好意。
如今说起纳兰,用到最多的句子,就是“浊世翩翩佳公子”。
“公子”常见,古往今来最不缺的大概就是这“公子”了,上到几十岁下到几岁,泛滥的程度大概可堪比现在的“美女帅哥”俩词儿。只要稍微有点人模人样,走上大街,生理性别为男性的,可能都能被叫作“公子”。但是古往今来,够得上这资格的,还当真是屈指可数,到了现代,一说起这几个字,人们脑海中条件反射出现的,大概就是纳兰性德这个名字了。
古人的习惯,除了姓名之外,还会给自己起字,所谓“名字”是也。纳兰身为一名汉文化的真正仰慕者,也自然而然地给自己起了字,就是“容若”。所以严格说起来,纳兰名“成德”,字“容若”,只是有时候他也会效法汉人的称谓,以“成”为姓,署名“成容若”,他的汉人朋友们也大多用“成容若”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不过有一个名字,却算得上是容若父母的专属,那就是他的小名——“冬郎”。
也许是因为出生在冬季的关系,容若的小名唤作“冬郎”。
看着这个名字,让人想起另外一位“冬郎”来。
“冬郎”除了是容若的字之外,也是唐朝诗人韩偓的字,李商隐曾经写过一首七绝赠与韩偓,其中有两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便是“雏凤清声”一词的由来。而韩偓是著名的神童,吟诗作文一挥而就,才华横溢,所以说,大概明珠也有把自己儿子比作那神童韩偓的意思吧?
究竟明珠有没有这么认为,那就是天知地知了。
不过最常见的解释,还是因为容若在寒冬腊月出生,所以才起了这么个小名儿。
纳兰容若是满洲正黄旗人,算得上是根正苗红的“八旗子弟”。
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说起“八旗子弟”,大概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唐伯虎点秋香》里面四大才子招摇而过,摇晃着扇子“妞,给爷笑一个!不笑?那爷给你笑一个”的场景,尤其是到了清朝后期,那更几乎等同于纨绔子弟的代名词。
若是纳兰容若也是这般模样,想必也就不会有王国维的“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高度评价了。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清朝入关不久,一些坏的习气还没沾染上,所以纳兰容若这个“八旗子弟”,表现出更多的是——一种正面的清新的气质。
据说他最早的诗词记载,是在他十岁的时候。
十岁已经能成吟,由此可见明珠夫妇对纳兰容若的教育是很下工夫的,后来更是请来名士大儒顾贞观做纳兰容若的授课师傅,也让容若从此有了一位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
据说有一首词《一觚珠·元夜月蚀》,是他十岁的时候所作。
星球映彻,一夜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如今看来,这首词若说是个十岁孩子写的,词风又未免显得太过成熟了一些,而且用典颇多,从“紫姑”“窃药”,到“踏歌”等,颇有些风流之态,十岁的孩子,当真能写得出来这样的词吗?
这确实是一个值得疑惑的问题。
不过,我们的纳兰公子是出了名的自小聪敏,读书过目不忘,也说不定当真有可能写出一首成熟的词来,这首词究竟是不是纳兰十岁时候写的,各有各的说法,但是,在那些言之凿凿说此词为纳兰容若十岁所写的笔记记载中,大多会大肆渲染地描写当年那年仅十岁的稚子是如何出口成吟的。
于是我们就不妨窃喜一下,至少这也算是一种对纳兰容若——冬郎才华的肯定吧!
只不过说起神童,很多人都会想到王安石笔下的《伤仲永》,再有天赋又如何?若得不到学习机会与正确的引导,最终也只能是“泯于众人矣”。
好在身为父母的明珠夫妇,对儿子的教育从来都是毫不放松的,所以我们才能见到纳兰容若那些清丽美妙的词句,而不是哀叹着,惋惜着,伤容若。
第三节 幼有词才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采桑子》)
如果说纳兰容若一辈子都没经历过一丁点儿的挫折,那就是骗人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帝王尚且有烦恼,更何况寻常人家?
所以天之骄子的纳兰容若,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了挫折。
那一次是康熙十二年,癸丑。
纳兰容若十九岁。
十七岁时纳兰容若就入了太学,国子监祭酒徐文元十分赏识他。
十八岁,纳兰容若和其他莘莘学子一样,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毫无悬念就中了举人。
有时候看到这里总会忍不住想到另外一个著名的“举人”来。
范进考了一辈子的试,生活穷困潦倒,一直考到五十四岁才中了个秀才,后来终于中了举人,竟是欢喜得发疯了,挨了岳丈胡屠夫一巴掌才清醒过来。
虽然是小说家言,不过从有八股文考试起,难道不是有无数个“范进”,一辈子就只想着能考取功名,然后全家都鸡犬升天吗?
“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自隋唐开始的八股文考试,让古往今来千千万万读书人都一头栽了进去。考了一辈子的试,考到白发苍苍依旧是个童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连宋代文豪苏洵都曾发出过“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的感慨,其难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纳兰容若与那些白头童生们相比,他已经是十分幸运而且出众了。
年仅十八岁就中了举人,在其他人眼中,无疑是该羡慕与嫉妒的。
所以,连老天爷都觉得他太顺利了,该受点挫折,于是纳兰容若在十九岁准备参加会试的时候,突然得了寒疾,结果没能参加那一年的殿试。
自然榜上无名。
在纳兰的一生当中,这大概可以算是他第一个小小的挫折了吧?
他没能参加那次殿试,待病好之后,是后悔呢,还是并不以为意呢?从他淡泊名利的性格上来看,大概有很大的可能是后者。
无论如何,纳兰容若并没有参加这一次的殿试,在其后的两年中,他一边研读一边还主持编撰了一部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更编成了《渌水亭杂识》。
闲暇的时候,他依然继续着自己的诗词。
这一年,他写了几首《采桑子》,各有不同,其中一首,便是:“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不知为何,纳兰容若身在北京,可他的词,却总隐隐透着一股江南三月的气息,从他的词里,能看到的是江南的小桥流水、杨柳明月,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是月夜下二十四桥氤氲的蒙蒙水气,婉转而又清新。
也许容若前生是自江南雨巷中翩然走来的少年公子,撑着伞,缓缓走过时光的流转。
在某一天夜里,他刚刚结束了当天的编撰工作,月上中天,府里的其他人早已歇息了,他也吹灭了蜡烛,关上房门,向自己的寝室慢慢走去。
途中,经过蜿蜒曲折的长廊,穿过小巧精致的别院,在扶疏的花木中穿梭而过,分花拂柳间,花木深处,一缕淡淡的、虚无缥缈的香气就在夜色中缓缓地氤氲,一丝儿一丝儿地转进容若鼻里。
那是不知何处飘来的一缕冷香,在这漆黑的深夜中仿佛是从梦境中飘散出来的一样,带着冷冷清清的味道。
那是谁的梦呢?
纳兰容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银白色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夜空中,柔柔的月光洒了下来,给寂静的院子镀上了一层银白色。院子里的花木在月光的照耀下,都像是笼了层银纱一般。
青石板的地面还微微有些湿润,那是不久前才下了一场小雨,润润的。空气中那淡淡的冷香也越发显得清新了,花木也更加青翠。
早晨就盛开了的桃花被雨水打掉了一些,还剩下一些在枝头上,继续颤巍巍地开放着,含羞带怯,在清冷的夜色里带来一丝儿娇俏的意味。月亮高挂在树梢之上,像一只妩媚的眼,静静地看着春雨过后的满树桃花,满庭落芳。
不知什么地方隐隐传来箜篌的乐声,若有若无,和着那股淡淡的冷香,浸着夜的冷清,在清新的空气中慢慢地、宛转地飘散着。
容若凝神听着,细细分辨,却听不出来是哪里传来的乐声。
也许是哪家的女子,在思念着离家的丈夫吧?
那若有若无的箜篌声里,或许寄托的,就是那痴情的女子苦苦等候的相思之情。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
纳兰容若静静地听了许久,也在院子里停留了很久。
那箜篌声不知何时缓缓地消失了,夜重新宁静下来。
容若这时才继续往前缓步走去。
走向自己的寝室。
室内,侍女们早已掌了灯,静候着公子回来。
窗边的几案上,一缕茶香幽幽地、婀娜地飘散,绕过几案,从碧青色的窗纱间透了出去,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有时候我想,纳兰容若十九岁那年因急病而不能参加殿试,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件幸运的事情。至少,他能有几年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编撰书籍,吟哦诗词,而不是在官场中渐渐地消磨掉他天生的才华。
可是,这也只是后人的胡乱揣测罢了。
他当时到底是如何想的,如今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那年,容若不过十九岁。
十九岁,以现代人来说,大概还在教室里挥汗如雨,一门心思准备着各项考试的年纪;要不就是在玩着网游,聊着QQ,在网络上消磨着青春。
可容若的十九岁,已经在主持编撰《通志堂经解》与《渌水亭杂识》。
也许以当年的观点来看,十九岁,已经算得上是个成年人了,所以他也相应地承担起了自己年纪应该承担的责任。
编撰着书籍,同时学习着,为几年后的又一次殿试作好准备。
只是,在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心心所念的,还是自己所喜爱的诗词吧。
所以,在这样一个月上中天的夜晚,那一缕幽幽的冷香,那一缕淡淡的乐声,才会让素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的容若,有感而发,从而写下这首《采桑子》吧?
只是,在他心目中,暗损了韶华的,究竟是什么,如今已经不得而知。
只有那词里清新的气息,在幽静的夜色中飘然而来,让人口角噙香。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采桑子》)
乍一看,这首词就像是一首普普通通的描写桃花的诗词。
不过中国的文人们向来有借物喻情的习惯,我们在从小到大的语文学习中,对课本上出现的古诗词,总是会从字句解释翻译,再到中心思想与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怀,然后就是一篇完整的关于诗词的翻译。
我们也不妨这样尝试一次。
之前已经说过,这一年,纳兰容若十九岁,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说他完全没有沮丧,没有失望,那也未免太过于神化纳兰容若了,所以,我想,那个春天,纳兰必然也是有些郁郁寡欢的。
心境的失落,自然也让他目中所见,不可避免地带上些沉抑的色彩。
“桃花羞作无情死。”
在纳兰容若的眼中,桃花并不仅仅是单纯地开在春季的植物而已,他看到的,更多是桃花的多情,桃花的羞涩,桃花的落寞。
已然是活生生的一般。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中,桃花常常被用来当作感情的象征。最有名的,当属唐朝诗人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诗里,那位让诗人念念不忘的美丽女子,正如桃花一般,美丽,却也漂泊,不知在何年何月,已经不见了踪影。正如张爱玲笔下那月白色衣衫的女子,在几经漂泊辗转,年老之后回忆起年轻时对门的那位年轻人,会忍不住轻轻地说道:“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夜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
在不知不觉间,桃花隐隐有了一种悲剧的味道,虽然是美好的象征,却也散发着“人去楼空”的凄凉与惆怅,弥漫着悲凉的伤感。
美丽,却也凄婉。
在容若的笔下,桃花也正如之前无数歌咏它们的诗词一般,带着淡淡的忧伤味道。
花开花落,天道循环,可是容若笔下的桃花,却是那么的多情,仿佛有着灵性的精灵一般,眷恋着春天。如此多情的桃花,却也是那么害怕寂寞,在春雨纷飞的季节,羞于如此落寞地死去,跌落枝头,满庭落芳。
《红楼梦》中曾有黛玉葬花,把那满地的落花都细细地扫进绢袋里,然后埋于土中,随岁月化去。在纳兰容若的眼中,那无奈从枝头落下的桃花,心有不甘,却并未随之落入沟渠之中,而是被东风缓缓吹进窗间,与窗前相倚之人陪伴。
于是,纳兰容若笔锋一转,便是“感激东风”,让桃花“飞入窗间”,来陪伴自己。
那时,纳兰容若心情怎样呢?正如词中所言,“飞入窗间伴懊侬”,是懊侬的,烦恼的。
他是贵族公子,少年得志,少年成名,在无数人的眼中,是令人羡慕的,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还会有着烦恼?
但他偏偏很烦恼。
至于他当时在烦恼的,究竟是什么,已无从得知,总之,当他见到被东风吹到窗前的桃花瓣时,却是想到了,这从枝头被吹落的桃花,恰恰是东风送来与自己做伴的、无声的伴侣。
接着,纳兰容若又自叹“谁怜辛苦东阳瘦”。
东阳,指的是南朝时候的美男子沈约,他曾经出任东阳太守,于是世人皆以“东阳”称之。南朝向来有以瘦为美的风尚,再加上沈约是出名的美男子,于是“东阳瘦”竟成流行的风流之态。而这里纳兰容若用东阳沈约自比,倒也颇为得体。
他与沈约倒是蛮多相似之处,都以才情为世人仰慕。纳兰容若在这里用“东阳瘦”的典故自比如今愁闷孤寂的心态,倒也贴切。
可以想象,当时的纳兰容若,大概是病情还未痊愈,看着窗外繁花似锦春意盎然,自己却只能被困于这病榻之上,心情自然不免有些烦闷,孤寂之下,当然会对这些不请自来的伙伴格外珍惜了。
桃花多情,像是知道了他如今孤寂的心情,于是借东风一程,特地飞入窗前,与人为伴,可落英缤纷,像是在无声地告诉自己,春天即将过去了。
只是,却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这里的幽情,究竟是指谁的情愫呢?不得而知,只是纳兰容若颇有自比“不及芙蓉”的意思,大概是指“李固芙蓉”的典故。
相传唐代李固落第后在巴蜀遇到一位老妇人,预言他次年会在芙蓉镜下及第科举,第二年李固果真金榜题名,而金榜上恰有“人镜芙蓉”四个字,后来这一典故就被称为“李固芙蓉”。而容若的这句“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大概也是写他在无奈错失殿试机会之后的懊恼之情吧?
但年后,纳兰容若再度参加了殿试,金榜题名。
只不过在当时,纳兰容若开始有些郁闷,所以才会写下“桃花羞作无情死”的句子,更自比东阳,“谁怜辛苦东阳瘦”。
整首词里,有着一股淡淡的懊恼之意,却在字里行间显得清新,而且一如既往的温婉。
纳兰词以小令见长,虽然如今我们都习惯将“诗词”二字连起来说,俨然一个词语,但是在古代,“诗”与“词”的待遇,是大不相同的。
写诗,向来被看成是文人立言的正途,大概是因为诗的格律与平仄要求严谨,从而正好符合古代礼教的规范,于是诗才是正途。而填词,向来被“正统人士”看成是小道,没什么地位。也许是因为词本身就是一种比较通俗的艺术形式,是流行在市井酒肆之间的,所以大多数都比较绮丽浮华,笙歌燕舞、花前月下,但撇开那些糟糠之作,好的词却都不约而同地透着股清冷的味道,更不乏雄浑之作,只是因为词这种艺术形式的诞生来自市井之间,所以向来被正统的文人们所看不起。
而纳兰容若却偏偏在这“被正统文人看不起”的词上面,大绽光华。
第二章 初恋 一生一代一双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康熙六年丁未年,纳兰容若十三岁。
也就在这一年的七月,康熙皇帝亲政。
康熙七年,纳兰府迎来了三年一度的选秀,纳喇氏入宫。
纳兰容若是以“清朝第一词人”的称号扬名的。
后人对他也颇多推崇,有赞其为“国初第一词手”的,也有赞他“纳兰小令,丰神炯绝”的,而最多的,还是说其“《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尤其是在《词话丛编》中,对纳兰词颇多赞扬。
当然,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就明确地这样说道:“容若《饮水词》,才力不足。合者得五代人凄婉之意。”
想来,也许是因为他的词大多以花前月下的题材为主,所以给人比较小气的感觉,虽然也偶有雄浑之作,不过终究还是显得视野并不很宽阔,也就难怪有后人会说他的词略显局限了。
撇开这些不谈,光是说他的《饮水词》,确确实实清丽美妙,初读,颇有后主的感觉,再读,便是妙不可言。
也因为纳兰词中的那些对感情与心境的细致描写,很多人都不免对这位豪门公子的感情生活有了兴趣。
“八卦”乃是人类的天性,谁都抵抗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狗仔队才会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堪比“小强”。之所以我们乐于见到八卦,尤其是名人的八卦,火得一塌糊涂,也可以说是因为其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观众们的猎奇心理。
而有着“清朝第一词人”美誉的纳兰容若,有着权臣公子身份的纳兰容若,不消说,也会有不少人关注着他的八卦。
从古到今皆然。
第一节 青梅竹马
根据记载,纳兰有妻子卢氏,妾颜氏,后来卢氏病故,便续弦官氏,还有著名的江南才女沈宛,这些算是时人笔记上明确记载了的,不过在野史中,不少人言之凿凿地说,其实纳兰还有个心爱的表妹,后来被选进了宫里,劳燕分飞,纳兰一直念念不忘。
纳兰和他这位传闻中的“表妹”,后人研究说,也许这便是《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原型。
当初乾隆在看过《红楼梦》之后,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此乃明珠家事作也。”明珠家与曹家有着相似的荣衰经历,难免会有人认为,明珠是“贾政”的原型,那么纳兰容若,自然就是“贾宝玉”的原型了。
至于那位传说中的表妹,大概也就因此而“诞生”了吧?
又说,这位表妹才貌双全,与纳兰容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倒是公认的男才女貌,一双璧人。
那时年少的纳兰容若,还有那位美丽的少女,若是就这么一直青梅竹马下去,大概成亲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但是,现实总是残酷的。
如果这位“表妹”当真是存在的,那么按照当时的规矩,凡到选秀女之年,一般是三年一次,家里有十三岁到十五岁少女,而且是嫡亲女孩儿的旗人家庭,都必须先参加选秀,只有落选后,才能自行婚配,这是一种强制性的制度,所有的旗人家庭都不能拒绝。
所以,纳兰容若的表妹就这样被选进了皇宫之中。
以她的家世、相貌、才华,大概落选的可能性也蛮小,而结果一点也没有意外,她果真被选中了,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纳兰容若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大概能猜得到,总之是念念不忘。据说是为她愁思郁结,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一面,后来伪装后混进了宫里,终于才与自己的表妹见到最后一面。
当然,这只是传说,并没有任何的史料依据,但纳兰的这桩似是而非真假莫辨的感情,或者说是初恋,在后人的猜想中,逐渐变得朦胧而美丽起来,带着“此事古难全”的遗憾,演绎出无数的版本。
电视剧《康朝秘史》中,钟汉良扮演的纳兰容若,与石小群扮演的表妹惠儿,便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后来惠儿被选进宫里,阴差阳错之下更被选为康熙的妃子,从此两人顿成陌路。而在其他的演绎纳兰容若的电视剧中,不管中间过程如何的不同,结局都是一样的,那才貌双全的少女不得已进了皇宫,从此与情投意合的表哥天各一方,徒留无数遗憾。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落花时》)
曾有人说过,少年时代的感情是最纯洁的,因为那时双方都还年少,脑中还不曾被世俗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给充斥,才可以全心全意地,在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完完全全地想着对方,依赖着对方。
我想,容若与小表妹也该如是吧?
因着家世的关系,两家来往较多,容若与小表妹年纪相仿,自然而然地就很快熟络起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这首《长干行》,写的可不就是容若与他的小表妹?
不管最后的结局是怎么样,至少当时,少男少女们是完全没有想到未来的变数的。
在纳兰容若大概四五岁的时候,他除了读书之外,还多了一样功课,那就是骑射。
满族人入关之后,面对着辽阔的中原,面对着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他们自豪却又自卑着,羡慕的同时却又恐惧着。
自豪的,是这一望无垠的江山社稷终究被他们所统治。
自卑的,是因为很清楚自己可以用刀剑打下江山,却不可能继续用刀剑统治一个高贵的文明。
羡慕的,是绵延几千年包罗万象的中原文化,给他们带来一个全新的视野。
恐惧的,却是害怕自己这少数者最终和历史上无数的异族一样,被中原文明强大的同化能力湮没。
所以,统治者一再强调着“祖宗家训”。
祖祖辈辈都是以骑射讨生活,打下了这片江山,所以八旗子孙们必须保持骑射的传统,不可有丝毫的懈怠。
居安思危。
他们羡慕着却又恐惧着几千年绵延不断的中原文化。
纳兰容若那时候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对于“骑射”背后的含义,他未必明白。只不过觉得是在自己喜欢的读书之外,又多了一样功课而已。
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当时旗人刚入关没多久,尚且保持着旺盛的斗志,所以八旗的子弟们也都是个个舞刀弄棒、弓马娴熟。所以小纳兰也和其他人一样,在读书之余,还要挤出时间来习武。
或者说,是在习武的空暇,挤出时间来读书。
也许因为父亲明珠是朝廷里难得的几位支持汉文化的人之一,更因为父亲精通汉语,纳兰从小耳濡目染,也对汉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习武之余,他像海绵一样吸收着一切能够接触到的文化。
在这方面,明珠的开通与赞成,也让纳兰在年复一年中逐渐地文武双全起来,而不是和其他的八旗子弟一样,弓马娴熟,却对汉文化一无所知,甚至连汉语都不大会说。
所以说,纳兰容若后来以词扬名,也并非没有道理的。
如今说起他,很多人条件反射地都会想到纳兰的文,但事实上,当时的纳兰,是名副其实的文武双全的。
与其他的旗人子弟相比,纳兰容若便显得太优秀了。
文,他享有赞誉;武,他是皇帝身前的御前侍卫,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危,谁能说他武艺不好呢?只是在漫长的学习岁月之中,纳兰渐渐地发现,骑射变成了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而读书,才让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快乐。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在骑射与读书之间,纳兰究竟比较喜欢哪一个,谁也说不清,只是,旗人的武,与汉人的文,就这样奇妙地在纳兰身上,达到了一个最好的融合。
纳兰容若一直都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自己正和以往一样,在武术师傅的教导下,学习着武术的基础。
蹲马步对一位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未免太枯燥了,而且是那么的辛苦,换作别家娇贵的小公子,只怕早就受不了号啕大哭起来。
但小小的容若却咬着牙忍耐了下来。
因为他记得父亲曾经严肃地对自己说过,骑射乃是旗人之本,祖辈们靠骑射打下了江山,你身为旗人,怎么可以不习骑射?
马步不知蹲了多久,小纳兰也不禁觉得膝盖开始酸起来,有点支撑不住了,又不敢撒娇不练,正在咬牙苦撑的时候,长长的走廊上,母亲婀娜地走了过来,唤他今天就到此为止,家里来客人了。
纳兰容若连忙去沐浴更衣,跟随母亲去前厅,迎接客人,这时候,他才看到,原来是自己那位久已闻名却一直不曾见过的小表妹,来家做客了。
在电视剧《康朝秘史》上,小表妹的全名叫作“纳喇惠儿”,与明珠一个姓氏,都是“纳喇”氏,那我们也不妨就当纳兰的小表妹就是纳喇氏吧。
总之,小小的纳喇惠儿就这样在明珠府里住了下来。
那时候,年幼的小表妹并不知道,自己进京的目的,是为了等她长到花季妙龄的时候,被父母送进宫里去。
在纳兰容若之后,明珠夫妇很久都不曾再有过孩子,所以在当时,小小的纳兰容若是没有弟弟或者妹妹的。也许是因为自己长期都被人当成弟弟一样的照顾,所以对这位小表妹,纳兰容若表现出很大的好奇心来。
而更让他感到惊喜的,是这位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妹妹,居然也对汉人的文化颇感兴趣,两个孩子兴趣相投,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与纳兰容若不一样,小表妹身为女孩儿,堂而皇之地可以不用去学习骑射,所以她能够安安心心地坐在书房内,听着授课先生的讲解,专心地聆听,只不过偶尔,一双黑漆漆亮晶晶的大眼睛,也会悄悄地从窗缝间偷看正在专心习武的表哥。
她也是旗人子孙,自然知道习武骑射是男孩子必须学习的功课,在授课师傅重重地一声咳嗽下,又忙不迭地把目光收了回来,专心在自己眼前的白纸黑字上。
孩子总是在一天天长大。
不知不觉间,幼童变成了少年,容若变得英俊洒脱,器宇不凡,而原本雪娃儿似的小表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俨然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一般。
大人们瞧在眼里,都暗自欣慰。
以小表妹的才貌双全,一旦选秀进了宫,再加上娘家的支持,还愁不能在皇宫之中找到立足之地吗?
他们暗地里打着如意算盘,却全然忽略掉了,或者说是刻意忽略掉了少年容若与小表妹之间那淡淡的萌动,只是以为,那不过是两个孩子一起长大的兄妹之情而已。
当时的少年纳兰与小表妹,又哪里会预料到,未来,竟然是如此的残酷。
年少的他们,大概根本就不曾想过以后的事情。
纳兰容若年长了一些,就和其他人一样,列席在八旗战士们的阵营里,和周围无数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样,是一位年轻的战士。
这天,少年纳兰从军营里回来,沐浴更衣过后,拜见了父母、姑姑等人,却未见到表妹的身影,有些困惑,又不好明问,只得悻悻然往内堂走去。
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向表妹居所的方向。
夕阳西下,精致的绣楼掩映在繁花绿树之中,仿佛也带着少女的娇羞,在昏黄的阳光中,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也许是心有灵犀,当纳兰容若刚走到楼下,表妹惠儿也正从楼梯上款款地走了下来。
四目相对,皆是一怔,旋即都笑起来。
纳兰容若想问表妹为何之前没在前厅,但怎么想都不知该从何问起。向来机智灵变的他,不禁有些呐呐起来,看着表妹那双明亮的眼睛,更是说不出来了。
少年纳兰再聪明,也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思。
甚至连小表妹自己,也未必说得明白。
她不知道为什么当快到表哥回家时辰的时候,自己会突然开始在意起仪容来,见镜子里的人儿左不顺眼右不顺眼,一会儿觉得头发散乱了,一会儿又觉得早上插的那支簪子与身上的衣裳不搭配,所以,一反常态,并未和往常一样去前厅迎接归家的表哥,而是在自己的闺房内细细地重新梳妆,直到自己满意了,才走出闺房,哪知刚一下楼,却见表哥正在自己的绣楼前踌躇不前。
小表妹本是有些忐忑,可见到表哥迟疑的模样,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到小表妹忍笑的神情娇憨可爱,纳兰容若越发觉得呐呐起来,想分辩些什么,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谁都无话可说,于是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一笑,两位年轻人顿时不复之前的羞涩与尴尬。
惠儿和往常一样走到表哥身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纳兰容若,大概是想说些什么吧,最后却是脸微微一红,就径直往前走去。
纳兰容若急忙跟了上去。
两个年轻人也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间或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纳兰容若后来写了一首《落花时》,也许是这段无忧无虑的美妙时光在他的记忆里实在印象太深,所以在词中这样写道:“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写的,分明就是年少时与表妹两小无猜的画面。
从词中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当时的少年纳兰与表妹,是如何的情投意合,在他们这一双年轻人的眼中,这世间任何事物都是美好的,当然,还有两位年轻人之间那纯真的感情。
夕阳下,美丽的少女缓缓步下绣楼,细白柔嫩的手就藏在精致的袖子里,有些犹豫,又有些含羞带怯,像是想要朝面前的少年伸去,但因着少女的矜持,迟疑着,但对方却已经伸手握住了少女的香荑。
双方相视而笑,多么美好的画面。
想必纳兰容若也是想过,若是能真的执子之手,说不定就当真可以与子偕老了吧?
可现实的无情,却让他“与子偕老”的美好愿望,从此变成了虚空泡影,只能在自己的笔下,抒发着对这段有始无终的懵懂感情的惋惜。
休说相思。
若相思刻骨,如何才能不说?如何休说?
第二节 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原型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画堂春》)
有多少人最先牢记的纳兰容若词,便是这一句“一生一代一双人”。
很多时候,被感动并不是因为一篇被华丽的辞藻修饰得天花乱坠的文章,也许就只是那么一句话。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一生一代一双人”,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天作之合,当不为过。
而纳兰容若笔下的那“一双人”,指的又是谁呢?
既是一双,定是一对恋人,其中一人,毫无怀疑,自然是纳兰容若,另外一人,大概便是少年容若的初恋纳喇氏了。
那时候,纳兰容若也正年少,而惠儿也是位青春年少的美貌少女,两人才貌相当,正是典型的“一生一代一双人”。
对于将来的命运,纳兰容若与惠儿尚未知道,未来会如此残酷地给他们开了这样一个大大的玩笑!
对一对相互倾心的少年恋人来说,那个时候,大概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在他们的眼中都是充满了朝气而美丽的吧?没有阴霾,只有灿烂的阳光;没有世俗的侵扰,只有单纯的世界。所以,纳兰容若与纳喇氏,就像全天下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一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单纯,全心全意地,享受着他们的爱情。
都说少年时候的感情是最单纯的,友情如是,爱情何尝不是这样呢?
纳兰容若一直清楚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碧空如洗,蓝得仿佛透明一般,阳光从枝蔓间洒了下来,在地面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紫藤花的藤蔓下,纳兰容若就那样随意地躺着,也许是读书读累了,他用几本书枕在脑袋下,闭着眼,小憩着。
耳中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纳兰容若听出那脚步声是谁,却不睁眼,只是依旧装睡,但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却泄露了真相。
果然,那轻柔的脚步声在耳畔停了下来,随之传来的,是少女轻轻的笑声,仿佛清风一般,接着,几朵花瓣就掉到了纳兰容若的脸上,痒痒的。
这下子,纳兰容若再也无法继续装睡,只好睁开眼睛,满脸笑容,看向那正俯身看着自己的少女。
那时候紫藤花正当花期,一串一串,或淡或浓,在阳光下仿佛紫水晶的瀑布一般,而那娇俏的少女就正立于紫藤花瀑之下,一身淡绿色的衣裙,就像是画中的人儿,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那天两人聊了一些什么,说过一些什么,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了,只有小表妹婀娜的身影,还有漂亮的面孔上那纯净的笑容,在脑海里深深地烙下了影像,在每当回忆起来的时候,就带着紫藤花的香气涌了上来。
表妹的笑容是那么的清楚,以至于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回想起来,会清楚到觉得原来回忆也是一种残忍。
当那天,父母、姑姑把自己和表妹都叫了过去的时候,见到满屋子的长辈,还有长辈们脸上那种严肃的神情,纳兰容若心中,就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
与他同样心思的,自然还有惠儿。
也许是属于女性的那种特有的敏感,也可以说是第六感,让惠儿潜意识里觉得,即将发生的事情,会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改变自己未来的命运。
这样的预感让惠儿不禁轻轻咬住了唇,担心地看了看表哥后,便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果然,长辈们接下来的话,让纳兰容若与惠儿都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无法回避的一件事。
小表妹已经到了选秀的年纪。
那时候的旗人少女,每一位都会得到一次“选秀”的机会,这是属于旗人少女的特有的“福利”。
通过“选秀”,也许就能一夕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然后全家鸡犬升天。
那时候的明珠,尚未成为康熙最器重的大臣,又因为先祖的关系,对自己在朝廷中的前途,是有些惴惴的。
纳喇明珠的祖父金台什,是叶赫部的贝勒,后来被清朝的开国皇帝努尔哈赤给斩杀。他的儿子尼雅哈、德勒格尔归顺了努尔哈赤。而明珠,正是尼雅哈的第二个儿子。
对于自己的出身,明珠一直担心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而娶了阿济格的女儿为妻,这对天生就是个政治动物的明珠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冒险的选择。
阿济格虽然是努尔哈赤的儿子,又军功赫赫,贵为英亲王,却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落了下风,最后被收监赐死,家产也被悉数抄没。
大概正因为如此,当时只不过是个小小大内侍卫的明珠,才有机会“高攀”上爱新觉罗氏,成为皇亲国戚之一。
在纳兰容若少年的时候,父亲在朝中的地位虽然正在不断地上升,可并未完全稳固,所以,父亲需要再找一条渠道,来把自己的家族和爱新觉罗家族牢牢地联系在一起,从而达到自己稳固地位的目的,而这样的渠道,莫过于让自己家族的少女成为康熙皇帝的后宫妃子一途,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从很早之前,他们就已经安排好了小小的惠儿的命运,如今眼见其已经长成了娇俏美貌的妙龄少女,即使在京城同龄的旗人少女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尖儿,这般的人才,在选秀之中,毫无疑问会胜出。
这时候,纳兰容若与小表妹才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横在他们之间的,是多么残酷的现实。
家族的利益当然被放置在了第一位,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为此让路!
包括两小无猜的爱情!
于是在多年之后,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一阕词。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也许我们还该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是《红楼梦》中贾母形容林黛玉与贾宝玉的话,如今看来,岂不也正是说的纳兰容若与惠儿?一双天造地设的佳人,却因为残酷的世事而最终有缘无分。
于是,这样天造地设的“一生一代一双人”,却是“争教两处销魂”。
心心相印的一对恋人,只能分居两处,互相思念着,如何不销魂?更加残酷的是,两人之间并非是永远的相离,也不是从此天涯海角,连一面都见不到,相反,是近在咫尺。
“相思相望不相亲”,这是对一双互相深爱的恋人来说,最残酷的惩罚了吧?
彼此能够相望,彼此相思着,却不能相亲,何等的残忍!
如果当真爱有天意,那么,那灿烂的春光又是为谁而来呢?
怨不得纳兰容若会在上阕词的最后一句,几乎是从自己心底喊出这四个字——
“天为谁春”!
我们仿佛能够看到这样的画面。
当纳兰容若最终与小表妹再度见面的时候,早已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昔日娇羞的少女,已成为了皇帝后宫之中的妃嫔,给家族带来了另外一种荣耀。
也许是省亲,也许是因为入宫庆贺,总之,纳兰容若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表妹,那记忆中的少女。
可是,见到了又如何呢?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化为他与她之间深深的凝望。
不敢说,不敢讲,纵有千样相思,万般心事,也只能深深地隐藏在自己的心里,在眼神交汇的瞬间,讲述着自己的心意。
纳兰容若写词,善于用典,在这首词里面也不例外。
这首《画堂春》的下阕中,开首的两句,便是两个典故。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两个典,一是裴航乞药,二是嫦娥奔月。
裴航乞药是出自唐人笔记里面裴航蓝桥遇仙女云英的故事。
传说裴航为唐长庆间秀才,游鄂渚,梦得诗:“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宫,何必崎岖上玉清。”裴航买舟还都路过蓝桥驿,遇见一织麻老妪,航渴甚求饮,妪呼女子云英捧一瓯水浆饮之,甘如玉液。航见云英姿容绝世,因谓欲娶此女,妪告:“昨有神仙与药一刀圭,须玉杵臼捣之。欲娶云英,须以玉杵臼为聘,为捣药百日乃可。”裴航终于找到月宫中玉兔用的玉杵臼,娶了云英,夫妻双双入玉峰,成仙而去。
第二个典故便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嫦娥奔月”的故事了。
“药成碧海难奔”这句明显是出自“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偷吃了丈夫后羿从西王母处求来的长生不老药,独自飞升月宫,不老不死的生命换来的是千年的孤寂。当她在月宫之中凝视着人间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呢?但为时已晚,只能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空对着冷冷清清的月宫,怀念着当初的幸福生活。
也许当年纳兰容若想起被送进宫里的小表妹同时,还有月宫之中那孤零零的嫦娥吧?
在纳兰容若的眼中,小表妹又何尝不是嫦娥一般的仙子呢?可是,如今却也像那嫦娥一般,独居深宫,冷冷清清,寂寥半生。
如果嫦娥不曾偷吃长生不老药,自然结局又是不同;如果表妹不曾进宫,那么他与她的命运,也将截然不同吧?
“饮牛津”出自《博物志》,当然,这里的“牛津”指的不是名校牛津大学,而是《博物志》上的一篇记载。
天河与海通,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多赍粮乘槎而往。十余日至一处,遥见宫中多织妇,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其人还至蜀间严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牵牛渚”,计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时也。
说的,应该是牛郎织女的故事。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如果我能像那牛郎一样,不惜排除万难去天上寻找织女,只要两人能够从此在一起,即使是做一对贫困夫妻,也是心满意足的。
回想起来,纳兰容若总会觉得他与小表妹之间,青梅竹马的时间,竟是那么的短暂。
都说缘定三生,也许他们之间这段短暂的欢乐,却正好是用三生三世的缘分兑换而来,来也匆匆,去更匆匆。
《红楼梦》中有一首判词叫作《终生误》,是这样写的:“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对纳兰容若来说,他与小表妹的那段感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段纯洁的爱情,最终因为现实的无情,而有缘无分,空自叹息着,天为谁春!
第三节 宫墙柳,爱别离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清平乐》)
现在网络文学很发达,小说文章的种类已经不是单纯的几种就能概括了,洋洋洒洒无数,还有专门针对女性读者的小说,其中有一种,叫作“宫斗文”。顾名思义,小说讲的就是后宫之中的各种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看一群初进宫的年轻女孩子,最后谁能笑傲众佳丽之上,成为六宫之首。
虽然是小说,夹杂了作者们的想象,但古往今来,后宫之中的生活,从来都是不足为外人道,谁都不觉得那是个美妙的地方。《红楼梦》中贾元春省亲的时候,也搂着贾母与王夫人一干亲戚大哭“当初把我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据说某朝皇帝驾崩之后,皇后变成太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免除了她故乡那些年轻女子的当年选秀,由此可见,后宫之中,其实并不如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美丽。
那里虽然是全天下最富贵的地方,却也是无数年轻女子的坟墓,日复一日把自己的青春白白浪费在皇宫深院之中。
唐诗中有着不少的宫怨诗,李白、王昌龄、顾况、白居易、杜牧、朱庆余、杜荀鹤等众多诗人,笔下都描写过那些宫女们寂寞、无助而又孤苦的哀怨。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是唐朝诗人刘方平笔下的名句,生动地写出了深宫之中的少女,是如何的寂寞孤苦,青春易逝,再是花容月貌,也只能被湮没在后宫无数的青春少女之中,一年一年,白白蹉跎了岁月,最终只能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也许在其他人看来,这些美丽的少女们,一旦进了宫,等待着她们的,将是大富大贵,飞黄腾达,但那看起来美好无比的富贵与地位,却是要她们在几千几万同样年轻貌美的女子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说不定还能“成功”,失败的,要么被深宫给吞噬掉,要么就是白白蹉跎了青春,麻木地看着自己的满头青丝缓缓变成苍苍白发。
纳兰容若的这位表妹,究竟在入宫后是荣幸地成为了嫔妃,还是像无数的秀女一样,被吞噬在深深的后宫之中,已经无法得知,唯一可知的便是,当宫门重重关上的同时,也隔断了两位年轻人情投意合的心。
只是隔着一座高高的宫墙,从此形同陌路。
选秀对这位小表妹来说,代表的,却是异常残酷的现实,利刃般无情地切断了她与表哥之间那萌动的情弦。
看着镜子里那漂亮的面孔,双颊上还带着少女特有的红晕,小表妹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过,自己不如长得丑一点,蠢笨一点,或许能避免这样的命运了吧?
一声叹息,是为那从此被宫墙高高圈住不得自由的小表妹,也是为墙外明知是空还苦苦守候,抱着一丝遥不可及希望的少年纳兰容若。
相思刻骨,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皇宫那巍峨耸立的宫墙,更有自己身后庞大的家族。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成为千古佳话,可他们却不是,他们无法任性,更不能让整个家族来为他们的任性买单。所以,小表妹只能在宫墙内“寂寞空庭春欲晚”,而少年容若则在宫墙外,“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可以猜想,当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小表妹被送进皇宫之后,少年纳兰是怎么度过了那段愁思郁结的日子的。
回想着昔日与小表妹花前月下,情投意合相谈甚欢的日子,如今屋舍依旧,长廊依旧,甚至院子里的玉兰花树也依旧,但早已物是人非,却仿若远隔天涯。
微风缓缓拂过,透过窗纱带来一丝儿一丝儿的凉意。天边,夕阳渐渐落下,偌大的庭院中,一条人影寂寥地站立着,黄昏只对梨花。
这里,纳兰容若用了“梨花”一词,倒是和唐代诗人刘方平笔下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中的“梨花”一词,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那些深宫之中的妙龄少女们,不管来自天南地北也好,豪门寒户也罢,最终也逃不出“寂寞空庭春欲晚”的命运,空对着“梨花满地不开门”,何其的无辜,何其的悲凉。
于是在无数个夜晚,每当纳兰容若思念起那位咫尺天涯的小表妹时,叹息的,大概便是两人终究有缘无分,错身而过吧?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
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江城子》)
乍看这首词,就像是一首普普通通的写景词,除了纳兰词一贯的清新之外,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风雨欲来,天上的云也显得厚重湿漉,朝远处起伏的山峦压了下来,那一层又一层的山峰烟雾缭绕,隐约迷离,仿佛被一层又一层的云雾给包裹住一般。是仙境?梦境?还是人间?远远望去,竟让人有些不禁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山峰了,或许是传说中的蓬莱吧?所以山峰间才会有着祥云缭绕。
可是,若当真是蓬莱仙境,为何神女却又迟迟不曾出现?
在这里,纳兰借用了宋玉《高唐赋》《神女赋》里神女的典故,意指神女来时云雾缭绕,身影朦胧,叫人见了却看不见神女的真面容,只能暗自揣测。
而这一场经历,难道竟然是梦境吗?
或者说,只能在梦中,才能与自己心目中的“神女”相见了吧?
最后两句,引自唐朝诗人李商隐《无题》中的两句:“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或许是纳兰为了表达自己对青梅竹马恋人的怀念之情,所以他在这里引用了李商隐的这两句诗,想说的,大概就是追思往事,尽管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恋情,有过青梅竹马的情投意合,但到头来,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无情碾压,那些美好的回忆,不过是做了一场幻梦而已。
于是纳兰也自己问自己,除了在梦里,还有谁知道自己的这番心事,知道自己对那小表妹的思念之情呢!
有时候,他远远望着那巍峨的宫门,宫殿屋顶一层一层逐渐往远处延伸,高低错落,乍一看,何尝不像云雾缭绕的层峦叠嶂?
自己心心思念着的小表妹,就在其中“云深不知处”,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一面。
现实无情地阻断了他与表妹之间的联系,更像狂风暴雨一般把两人感情的萌芽扼杀在了摇篮之中,即使如此,纳兰并未就此放弃爱情上的追求。
即使知道这番相思注定是空,也不妨抱着这份感情惆怅终身。
皇宫巍峨,宫殿屋舍高低起伏,而深深的宫闱之中,从古至今,又有多少妙龄少女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了里面。
但即使如此,每一年还是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妄想着自己能够与众不同,在美女云集的后宫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然后荣登顶点。
只不过,皇后从来只得一人!要么就是等你死在了这皇宫里,皇帝发个慈悲,追授个名衔算是安慰罢了。
这种东西,却让无数的女人争抢到头破血流。
大概皇帝也就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吧?
不管是男是女,见到异性为了能得到自己的青睐而争夺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谁都会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皇帝是不是人?当然是!
天子天子,上天之子,那还是个人!
而且是个男人!
所以在他看来,后宫三千佳丽,不过是他拥有的财产而已,重要性大概也就和笔墨纸砚等用具差不多,说重要?未必;说不重要?他又在意的很。
无数的美貌少女为了一个男人争夺得要死要活,谁不在意?
拥有天下的权势,拥有天下的荣誉,拥有天下的美人,也就难怪那么多人想当皇帝了。
好色的皇帝,不少。
不过当了这皇帝,要被人说不好色,那也难,毕竟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人,外人眼中,不好色才怪。
那时候年少的纳兰容若,心里有没有这样腹诽过,谁也说不清楚,毕竟按年纪算,只怕刚好是现在人们常说的“叛逆期”,正是开始有了自己主见的时候。
不过当时的康熙皇帝与他乃是同年出生,纳兰多少岁,康熙也就多少岁,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惠儿还算是幸运的,至少不用红颜伴白发,一树梨花压海棠。
但在纳兰眼中,那高高的巍峨的宫墙,是如此的罪大恶极,生生地阻断了自己与表妹,从此只能一个墙内,一个墙外,徒留遗憾。
彤云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采桑子》)
张爱玲曾经这样绝望而且悲凉地说过:“生在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那时候,年轻的纳兰容若,就已经从自己失败的初恋那儿,早早地尝到了这样的滋味儿。
如同金庸笔下的《神雕侠侣》里面情花的滋味。
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那甜美的初恋,和小表妹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最终还是在现实那巨大而且无情的车轮面前,毫无抵抗能力地被压成了齑粉,然后在时间一遍遍的冲刷下,渐渐变成苍白的印子,然后消失无踪。
曾经那些欢乐的岁月,无忧无虑的过往,在回忆里逐渐变得苦涩起来。
如果还能相见,大概,这份苦涩也会变成甜美了吧?
可是,那道巍峨的宫墙,就像是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深深地隔开了他与自己心爱的少女,再也无法得知对方的任何消息。
她过得是好还是不好?在宫中有没有受到什么委屈?……
种种的担心与思念,最终都变成宫墙外无可奈何的叹息。
如果能把自己的相思之情尽数写在信笺之上,送到宫中的表妹手里,想必也是好的吧?
只可惜,这不过是纳兰容若一相情愿的幻想而已。
他一封封写满自己心事的信,最后也只能静静地压在水晶镇纸的下面,永远都无法送出去。
“彤云久绝飞琼字”,这便是纳兰容若此刻心境最好的写照了吧?
《太平广记》中记载过这样的一个故事:
唐开成初,进士许瀍游河中,忽得大病,不知人事,亲友数人,环坐守之。至三日,蹶然而起,取笔大书于壁曰:“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唯有许飞琼。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书毕复寐。及明日,又惊起,取笔改其第二句曰“天风飞下步虚声”。书讫,兀然如醉,不复寐矣。良久,渐言曰:“昨梦到瑶台,有仙女三百余人,皆处大屋。内一人云是许飞琼,遣赋诗。及成,又令改曰:‘不欲世间人知有我也。’既毕,甚被赏叹,令诸仙皆和,曰:‘君终至此,且归。’若有人导引者,遂得回耳。”(出《逸史》)
故事讲的是唐朝开成初年,有个叫许瀍的进士在河上游玩的时候,突然得了一场离奇的大病,不省人事,亲友们都十分担心,在身边守着,就这样过了三天,在第三天的时候,许瀍突然站起身来,在墙壁上飞快地写出来一首诗:“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唯有许飞琼。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写完之后继续倒头昏睡,和之前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众位亲友面面相觑,惊愕不已。到了第二天,许瀍又突然站起身来,把墙壁上的第二句改成了“天风飞下步虚声”,这次倒是没有再度倒头继续昏睡,而是像是喝醉了一般,也不算清醒,浑浑噩噩的,过了很久才渐渐地能够开口说话。亲友们担心地询问,他就说:“我在梦里到了瑶池仙台,那里有三百多位美丽的仙女,都住在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屋子里面,其中一人,自称许飞琼,问我可能赋诗?等诗写好了,她又说:‘不愿意让世人知道我的存在。’让我改掉其中的一句。诗改完之后,很受赞赏,于是其他的仙女又依韵和诗。许飞琼就说:‘您就到此结束,先回去吧。’自己就像是被人引导着似的,又回到了人间。只是回想之前的一切,不知是真是假,是梦是幻。”
古代的笔记小说里面,这种遇仙的故事层出不穷,甚至还有仙女与人间的男子结为了夫妻的。而许飞琼所代表的仙女形象,从古至今,都可以说是男性心目中的梦中情人。
所以,在这里,纳兰容若用“许飞琼”的典故来代指自己心爱的恋人,也并不为过。
“彤云”指的是红霞,传说在仙人们居住的地方有着彤云红霞缭绕,这里纳兰容若很明显是用来代指皇宫,而“玉清”应该指的是道教中仙人所住的玉清宫,自然也是代指深宫,没什么疑义。
心爱的表妹身在这冰冷的皇宫内,音讯渺茫。如今,自己因为思念着她而夜不能寐,那皇宫内的人儿,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今夜无眠呢?
大概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个不眠之夜吧!
这巍峨华丽的宫墙之内,在每一个凄清的夜晚,对着镜子里的人影,惠儿只能在夜半无人之时,暗自垂泪,为她还未来得及开花便已经枯萎了的初恋,还为着心中那最深的思念。
镜子里的那张少女的面庞,还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年轻,只是惠儿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从自己的双眸里失去了,变成了内心深处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支撑着她在这步步惊心的皇宫之中,坚持下去,然后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悄悄涌上心头,夜不能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这样的不眠夜,接下来又会有多少呢?在思念里度日如年地等待着秋天,等待着冬天,一年又一年,在光阴的流逝中怀念着自己那份夭折的初恋。
一道高高的宫墙,囚住了多少花样少女的青春,又断绝了多少像纳兰容若一样还未来得及发芽就被扼杀了的爱情。
有时候,我和你之间只有一堵墙的距离,那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永远都无法接近。
欲语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
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摊破浣溪沙》)
古时候形容女子的眉毛,都是一成不变地形容成“远山”。
这个形容实在是好,常说美女是“眉目如画”,那眼若点漆,一双弯弯的眉毛,又何尝不像那青翠的远山呢?
第一个把女子的眉毛形容为“远山”的人,是刘歆,他在《西京杂记》中这样描写卓文君:“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从此,后来人随之衍生出“眉如远山”“眉若春山”等无数的词语,专为形容女子的眉毛。
那第一个被形容为“眉若远山”的卓文君,也算是中国古代鼎鼎大名的奇女子,她慧眼看中司马相如,不惜连夜私奔。两人才貌双全,连“私奔”这码子事情都能给他们弄成一段佳话,倒也算是奇观了。只不过司马相如毕竟还是有些男人的劣根性,日子一长也动起了歪脑筋想要纳妾,气得卓文君一怒之下和他摊牌,“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正室和小三,你只能要一个!别想着什么齐人之福,我才不会和另外一个女人共享丈夫!
卓文君算得上那个时代少见的性情女子,说得出做得到,而且行事风格干脆,绝不拖泥带水,从她毅然和司马相如私奔就看得出来了,她绝对不是那等只会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女子,所以她这狠话一放,顿时把司马相如的那点花花肠子都给吓了回去,再不敢提此事,一对夫妻,倒也继续做了下去,恩爱如旧。
而同样和眉毛有关的典故,另外一个便是同样是汉代的、鼎鼎大名的“张敞画眉”了。
根据《汉书·张敞传》的记载,京兆尹张敞与妻子十分恩爱,每次妻子化妆的时候,他就亲自为妻子描画眉毛,渐渐流传开来,八卦的结果,就是被当时的皇帝汉宣帝知道了,专门招来张敞询问,张敞回答说:“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汉宣帝当然也没因为这件事责怪张敞。后来,“画眉”的典故,就成为了夫妻恩爱、闺房之乐的代名词。
当纳兰容若望向镜子里的时候,看到的,或许便是恋人,那一对弯弯的远山一般的眉毛吧?
梦中,心爱的小表妹正在对着镜子,细细地描画着她那一对好看的眉毛,那身影是如此的熟悉,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自己一样。
可是,为何当睁开双眼,眼前所见的,只有空荡荡的房间?
难道刚才见到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吗?
“欲语心情梦已阑。”
人生中,有多少事,是用语言也无法表达的呢?
那时候如果我能够更勇敢一点,能够大胆地说出自己的心意,也许,你就不会被送进皇宫,而我,也不会在每一次醒来的时候莫名地失神了吧?
我们不妨大胆地假设一下,在某天夜里,纳兰容若从睡梦中醒来,对着那静寂无声的镜子,回想着以前那些欢乐的日子。
过去的时光越是欢愉,如今就越发的苦楚。
回忆的滋味,竟然是如此的苦涩难咽!
而在纳兰容若怀着这样的心情写下这阕词的时候,用“春山”这个典故,除了用来形容恋人的美丽之外,是不是言外之意还影射着,那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呢?
如果自己当初能够更有勇气一些……
如果对方当初能够更有勇气一些……
是不是他们也能像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那样,携手离开,成就另外一段属于他们的佳话?
唐玄宗曾经写过一首婉约的小令《好时光》:
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画眉之乐,若非有情郎,如何感同身受?所以才要“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只是,纳兰容若与惠儿的好时光,早已随风远去。
当年年少,如此而已。
第四节 一次冲动的冒险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风。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减字木兰花》)
有一句古话叫作“艺高人胆大”,用来形容那时候的纳兰容若,倒也贴切。
当时纳兰大概还不到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有着那么一股子冲劲儿,再加上自己本身也会一些武艺,有些时候一冲动,难免会做出些叫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小表妹被选秀入宫的事情,对纳兰容若来说,不啻晴天霹雳,是一次重重的打击。
原本以为水到渠成的的感情,就这样被现实斩杀在摇篮之中,那小小的种子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被狂风暴雨连根拔起,徒留无奈与辛酸。
对小表妹来说,大概从她迫不得已入宫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向自己今后的命运低头了吧?她知道这是无法反抗的,所以,妙龄少女默默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但纳兰容若,却对这样安排的命运,发出了他微弱的抗议。
他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会有那么大的胆量,竟然做出那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来,稍有差池,便是灭族之罪,以至于当事情过后,纳兰每每想起,都不禁汗流浃背。
但那时年少的纳兰容若,终究还是凭着自己的血气方刚,凭着自己的冲劲,做出了那件任性的事情来。
说是任性,也大有孤注一掷义无反顾的意味。
对纳兰容若,或许这便是他短暂的一生中,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一次任性吧?
自从小表妹入宫之后,纳兰容若心心念着,相思刻骨,却无计可施。
皇宫大内,哪是说进去就能进去得了?就算你是权臣之子,也没有例外。
看着巍峨的宫墙,纳兰容若什么法子都想过了,却还是想不出能潜进皇宫的法子来。
就在那一年,宫中有重要人物过世,既然是国丧,皇宫自然也不能免俗,大办法事道场,每日和尚喇嘛,出入宫廷,并无阻拦。
这时,纳兰容若看到每天那些僧人们能够自由进入宫廷,灵机一动,他竟然想出个十分冒险的办法来。
他悄悄地用重金买通一名僧人,换上僧袍,装成一名小僧人,混进了入宫操办法事的僧人队伍之中。
也许是怕被人认出来,他一直低着头,小心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
如今披上了僧袍,纳兰容若一下子有些后怕起来。
私混入宫,一旦被发现,这就是死罪,而且全家人都会受到牵连。退一步说,就算当真混进了宫,那后宫如此庞大,妃嫔宫女那么多,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表妹吗?
再退一步说,就算上天眷顾,自己顺利地找到了表妹,见到之后呢?自己要怎么做?
带她逃出这铁打一般的皇宫?
纳兰容若静静地想着。
他知道自己在用最大的冒险,去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渺茫希望。
但是从他披上这件僧袍开始,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纳兰不糊涂。他并非不明白这么做的后果,也并非看不清现实。
可纳兰还是不想放弃。
所以,当僧人们的队伍开始缓缓往前行进的时候,纳兰容若没有片刻犹豫,就跟着队伍一路往前走。
因为这些僧人每天都会进出皇宫,守门的侍卫并未怎么留意,验过领头者的进出令牌,再草草扫视了几眼,就放他们进宫,丝毫没有发现,权相明珠之子纳兰容若混在这队僧人之中。
纳兰容若一直都低着头,偷偷地张望,见顺利进了宫门,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身后,陈旧笨重的门轴发出“吱嘎”的声音,重重宫门就一层层地打开,然后关上。
那一声又一声的关门声音,让纳兰容若越来越紧张。
他已经步入了深宫——
这个外臣、男人们的禁地!
他猛地睁大了双眼,连忙低下头去。
因为他看见迎面过来了一队巡逻的侍卫。
那些侍卫里面,有不少人,都曾经和纳兰容若一起,在旗营里操练过,彼此都是认识的,如今稍有不慎,纳兰就很有可能被对方认出来!
这令纳兰容若不禁紧张起来,绷紧了浑身的弦,低下头,把自己的面容隐藏在合十的手后。
暗自祈祷着。
上苍如果真的开眼,就请保佑我能够见到她一面!
一面就好!上苍,我的要求并不多,仅仅是一面就好!
见到她如今怎样,见到她如今可否安好……
纳兰在心中暗自向上苍乞求着。
纳兰容若就这样满怀心事混在僧人的队伍之中,一起往前走着。
宫殿深邃,长廊迂回曲折,就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纳兰容若并不在乎这队僧人到底会走去哪里,他在乎的,是自己究竟能不能见到表妹一面。
偶尔有宫女从队伍旁边经过,多是踏着小碎步,迅速地离开,根本不敢和外面来的人有任何接触,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向这群僧人。
这时候,纳兰容若发现,这些年轻的宫女,无论环肥燕瘦,都是穿着同样颜色的衣裙,绣着同样的花纹,梳着同样的发髻,甚至连鞋子、手绢都一模一样,青春的面孔上,也同样都带着一种熟练的、经过刻意训练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漂亮,优雅,却毫无生气。
纳兰容若不禁担忧起来。
小表妹喜怒哀乐都流于面上,她那样活泼的个性,在这皇宫之中,当真应付得来?
可再是担忧又怎么样呢?走到现在,他依旧不曾发现表妹,甚至连相似的身影都不曾见过。
正当他以为这一次冒险会是徒劳一场的时候,前方的长廊拐弯处,出现了几位宫女的身影,远远地,朝着僧人的方向走了过来。
纳兰容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因为他看到其中一位宫女的身影,与自己的表妹是那么的相似,却又有些不敢确定。
只是觉得,那婀娜的身影,与记忆中小表妹的身影十分相似。
那究竟是不是小表妹呢?
纳兰容若不禁朝那方张望着。
双方走得越来越近了,纳兰也不由得期待起来,期待着擦肩而过的刹那,可天不遂人愿,那几位宫女在长廊的拐弯处,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纳兰见状顿时有些着急起来。
也许是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那女子中突然回头看向僧队的方向。
四目相对。
纳兰的一颗心顿时激烈地跳动起来。
即使相隔如此之远,纳兰容若还是认了出来,对方正是自己的小表妹,虽然穿着和其他宫女一般无二的衣裳服色,梳着一模一样的发髻,但那是自己的小表妹!
心心念着的小表妹!
对方似乎也认了出来这位僧人是谁,却不敢有丝毫异样的举动。
她只是迅速把脸转了回去,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就像是脚下的花盆底没有踩稳一样,微微有些踉跄,步子也拖拉起来,像是很不想离去,却被前后不明所以的同伴挟着,不由自主地继续往前走。
她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凄凉,带着无力抗拒的无可奈何,只是在快要走远的时候,突地抬起手,像是要去扶一扶自己发髻上的玉簪,纤细的手指却轻轻扣了扣,仿佛在告诉纳兰容若,她已经见到了他。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纳兰容若不是不想开口唤她,是理智及时地阻止了他,告诉他,若是出声,便是灭族之祸!
身为明珠之子的纳兰知道,今日的胆大包天,已经是极限。
而小表妹也知道,一旦自己情绪失控,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他们都很清楚他们没有任性的条件!
最大的限度,只能是四目相对,然后,纳兰容若便目送着对方远去,远远地走进深不见底的后宫深处。
这一场预料之外的见面,只是发生在一瞬间,对这对年轻人来说,代表的却是前半生的告别,与后半生的永诀。
他们已经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
曾经萌动的美好感情,被现实残酷的狂风暴雨给摧残得一丝儿不留。
当后来,过了很多年之后,纳兰容若有时候会想起这一次年少轻狂的重逢。
大概是因为过去太久了,纳兰容若竟会觉得,那次惊心动魄的重逢,当真发生过吗?或许只是梦幻一场吧?
但不管是梦幻也好,现实也好,纳兰容若都深深地记得,当时表妹离去的身影,是那么的无可奈何,那么的恋恋不舍。
“欲诉幽怀。”
他们都有满腔的话想要倾述给对方,但却只能把那些话深深地藏在心里,藏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最终,化成纳兰容若笔下这首《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年少时候的轻狂与任性,年少时候美好的纯洁的感情,还有那无奈的遗憾,随着岁月的流逝,最后,只在字里行间余下淡淡的、浅浅的哀伤,纪念着当时的错身而过。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从皇宫中平安回来的纳兰容若,回想起自己的这次冲动冒险,也不禁后背上满是冷汗。
他当时只凭着一腔热血就什么也不顾地伪装成僧人混进宫中,只为着追寻那一丝最最渺茫的希望!
好在上天终究还是眷顾他的,在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表妹的时候,朝思暮想的恋人便和自己错身而过。
终是见到了一面。
最后一面。
但也是错身而过,他往东,她往西,就像两条交叉线,一次交集之后,便是越行越远,最终相隔天涯。
对于儿子的这次冒天下之大不韪,很难说明珠究竟知道不知道。
如果明珠知道儿子竟然做出这么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情来,他们全家人的脑袋就这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去鬼门关滚了一回的话,只怕就算父母再淡定,儿子再优秀,一顿暴打都是免不了的!
纳兰容若简直就是在拿全家人的性命赌博!
好在上苍向来是站在他这边的,所以,他赌赢了,安然无恙。
但是一颗心还是紧紧系在深宫之内,系在小表妹的身上。
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放就放?说遗忘就遗忘?
所以在宫中的喜讯传来之后,全家人都为之欢呼雀跃,只有年少的纳兰容若,皱紧了双眉,闷闷不乐。
那喜讯是什么呢?
是才貌双全的惠儿顺利得到了康熙的青睐,成功地从宫女变成了嫔妃。
对明珠来说,这个消息意味着他在朝廷中的权势变得更加稳固,在宫中也有了靠山,这个消息是真真切切的喜讯,所以,全家上上下下,都欢天喜地、张灯结彩的,准备着庆祝。
就在这一片喜庆的气氛中,纳兰容若却颇有些“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觉。
为了家族的利益,牺牲的,是自己与表妹之间最纯真的感情,自己却无法抗拒,无能为力。
这是纳兰容若第一次感觉到来自现实的、不可抵抗的巨大压力,让一直生活在最优裕的环境中、向来一帆风顺的纳兰容若也开始清楚地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当理想与现实发生碰撞的时候,胜利的,从来都是现实!
后来,纳兰容若把自己对表妹的这番遗憾之情写进了词中,便是这首《减字木兰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哪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开篇四字,便是化自唐代元稹的《离思》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接下来的“自惜寻春来较晚”,则是借唐代杜牧的一段情事,来写明自己的后悔之情,如果当初自己能更多一点勇气,能早一点向父母提出想要娶表妹为妻的想法,说不定,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又哪里有现在的“惆怅怨芳时”?哪来现在的悔之晚矣?
自己的一片相思之情,现在也只能深深埋在心里,无人能解。
词中弥漫着一股悔恨之意,但是纳兰容若知道,此恨绵绵无绝期,过去了的,已经不能再重来,他从此只能在词里行间表达着自己的后悔、不舍,还有怀念。
用张爱玲的一段话来作最后的总结,却是正好: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依依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清的苍凉的故事。
第三章 知己 知君何事泪纵横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康熙十五年丙辰。
这一年,纳兰容若认识了他一生之中的知己至交——顾贞观。
一首《金缕曲》,“德也狂生耳”,纳兰容若词名从此流传天下。
纳兰容若在十九岁那年因为急病而错失殿试机会,在外人看来,究竟是惋惜还是惆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事实上,纳兰容若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一次的失利而一蹶不振,相反,这几年的空闲,他反倒是能够将自己大部分的心思都花在了所喜爱的诗词上,从而认识了自己一生之中视为至交的好友们。
第一节 秋水轩唱和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金缕曲》)
就在纳兰容若十七岁这一年,在京师孙承泽的别墅秋水轩,发生了一件声势越来越浩大的文坛盛事——
秋水轩唱和。
秋水轩唱和不光是当时的一大话题事件,也是中国诗词史上的一件盛事。
起因,则是周在浚来到京城拜访世交好友孙承泽,住在孙承泽的秋水轩别墅里面。周在浚也颇擅长填词,有不小的名气,因而周围的一些名流闻听消息,都纷纷前去拜访,“一时名公贤士无日不来,相与饮酒啸咏为乐”,颇为热闹。
这天,一名访客曹尔堪见墙壁上写着不少酬唱的诗词,一时心血来潮,便在旁边写了一首《金缕曲》。
哪知他一写,其他来访的文人名士们纷纷响应,用《金缕曲》这个词牌,写出不少词来。
要注意的是,这些唱和的词,每处韵脚都和最初填词的曹尔堪一样,这叫作“步韵”,难度十分大,但正因为难度大,所以这些文人名士们纷纷技痒,彼此间也隐隐有了较量的意思。
周在浚、纪映钟、徐倬等词人也都加入了唱和的队伍,接连举行了多次唱和活动,一直持续到了年末。
这场热闹的盛事影响力越来越大,乃至于天南地北的文人骚客们得知消息之后,也纷纷表示要参加,秋水轩唱和波及全国,一时间投书如云。
当时一时兴起写了《金缕曲》的曹尔堪,也完全没有料到,他写这首词,竟然会成为改变整个康熙初年文坛风气的导火索!
在秋水轩唱和之后,“稼轩风”便从京师推往了南北词坛。
参加了秋水轩唱和的词人大多数都是社会上的名流,身份也复杂。有的是朝中新贵,有的是仕途坎坷的失意之人,有的曾经是明朝的旧臣,后来又在清廷出仕,而有的又是坚持着不肯与清廷新朝合作的。他们各怀心事,而词历来是抒发作者情感的载体之一,所以在秋水轩唱和的这些词里面,虽然“词非一题,成非一境”,但都表达了作者当时的心境,流露出各自的心声。
后来,周在浚把这些词都集成《秋水轩唱和词》,一共二十六卷,共收录二十六位词人的一百七十六首词,其中,有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的这首《金缕曲》,便是他参与秋水轩唱和的作品。
这首词的韵脚,分别是“卷、遣、泫、茧、浅、展、显、扁、犬、免、典、剪”。
“疏影临书卷”,疏朗的花影高低不齐地映在了半掩的书卷上。开篇,纳兰容若便描写出一幅清幽的画面。
十七岁的少年,已经能写出这样成熟的、风格清丽哀婉的词来,也难怪当时徐文元等大儒都称赞他才气逼人了。
书卷上映着扶疏的花影,月光照在花枝上,仿佛照在洁白的冰茧上一样。把灯光遮掩起来,那花影就更加明显了,莹白色的花瓣仿若白玉一般。
纳兰容若用他一贯清新的字句,写出了这番幽静的画面,字里行间仿佛带着淡淡的清香。
而下阕,他却笔锋一转,写道:“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白衣,这里是酒的意思,浮云苍犬,则出自唐时诗人杜甫的诗《可叹》:“天上浮云如白衣,须臾改变如苍狗。”这两句便是说,只要有酒在手,又何必去管世事沧桑变化如何?
其实纳兰容若,在当时所写的词里,已经隐隐地流露出了不愿参入俗世事务的内心意愿。只是那时还年少的纳兰容若,并未完全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和全天下的乖孩子一样,默默地、毫无异议地按照父亲的安排,走向那注定铺满鲜花与荣耀的道路。
第二节 一见如故
如果对清代的文化史稍微了解一点的人,大概都听过顾贞观的名字。
顾贞观,清代著名的词人,字华峰,号梁汾,著有《弹指词》。
他的名字,很多时候都是和纳兰容若联系在一起,作为纳兰容若一生之中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在康熙年间词坛上并驾齐驱的人物,两人的关系十分密切。康熙十五年的时候,明珠仰慕顾贞观的才气,聘请他做自己儿子纳兰容若的授课师傅。可以这样说,顾贞观与纳兰容若,是半师半友的忘年之交。
顾贞观出生名门望族,他的曾祖父顾宪成,是晚明时期东林党人的领袖,前朝大儒。
说起顾宪成,很多人可能不甚了解,但要是说起他写的名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想必是耳熟能详了。
康熙十年的时候,顾贞观因为受同僚排挤,不得不辞职回家乡去,在临走之际,他愤而写下一首《风流子》,词序中自称“自此不复梦如春明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反正自己在京城也待不下去,干脆回老家好了!文人的脾气一犯,倒是颇有一派“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气势。
不过五年之后,顾贞观再度来到了京城。
他并不是为了自己前途而再来京城的,是为了营救一位好朋友——吴兆骞。
这次,顾贞观在奔走营救好友之际,还得以认识了权相明珠之子——纳兰容若。
很难说顾贞观在得知徐乾学、严绳孙要介绍纳兰容若与自己认识的时候,脑中第一个想到的,究竟是文人间惺惺相惜,还是可以借此营救吴兆骞,当时的顾贞观是初识纳兰容若,而对方,却对他早已闻名已久,心存敬仰。
渌水亭,在徐乾学、严绳孙的相互介绍之后,顾贞观与纳兰容若算是正式见面了。
严绳孙与姜宸英甚至这样对顾贞观说过,这位年轻公子,虽然出身豪门,但是颇有古人之风,丝毫不输江湖游侠的侠骨丹心,以诗词会友,谦和清落,浑不似权相豪门的公子,反倒像世外高雅之士。
顾贞观在四处营救吴兆骞无果之际,也曾想到利用纳兰容若,让如今皇帝面前最当红的权臣明珠去求情,想必让吴兆骞重返中原,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所以,才在徐乾学、严绳孙等人说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但是当两人见了面,对着纳兰容若那张纯真的、带着敬仰的面孔,顾贞观却未把吴兆骞之事说出口,那天,他们只是在谈论着诗词,谈论着文学,互为知音。
如同俞伯牙终于遇到了钟子期,顾贞观也终于发现,这位比自己小很大一截的纳兰容若,大概才是自己真正的知音!
相见恨晚。
道别之后,年少的纳兰容若哪里能按捺得住自己的兴奋与激动之情?
他自然不可能保持沉默,满腔的激动必须得找到个渠道发泄出来,于是,便在一幅命名为《侧帽投壶图》的画上,写下了这首《金缕曲》,送给了顾贞观。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惧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沈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首词完全不似平时人们印象里纳兰词的清婉哀丽、缠绵悱恻,而是一气呵成,颇有豪气,以至于此词一出,顿时传遍京城,轰动一时,人人争相传颂。
也因为这首词,纳兰容若正式在清代的文学史上留下了属于他的位置。
《词苑丛谈》中曾这样称赞这首《金缕曲》:“词旨嶔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轩。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无不知有《侧帽词》者”。言下之意,是把这首词看成不输给苏东坡、辛弃疾等豪放派词人的作品了,对纳兰容若此词评价之高,可见一斑。
而顾贞观收到了这幅画,看到了画旁的词,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读着这首《金缕曲·赠梁汾》,顾贞观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愧疚。
他愧疚的是,一开始,他不过是想借纳兰容若明珠之子的身份,来营救好友吴兆骞,如今纳兰容若全无保留地信任着自己,把自己当作知音,更用这首《金缕曲》来表白自己的心迹,回想起自己并非抱着完全单纯的目的来结识纳兰容若的,顾贞观突然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地烫了起来。
但欣慰的,是自己终于寻到了知音。
人生得一知音足矣!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像他这般幸运,寻找到自己的钟子期呢?
我们如今一说起纳兰词,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词语就是“缠绵悱恻”。
确实,长久以来,纳兰容若的词作,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大多是清雅哀婉的,无论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也好,“人生若只如初见”也好,还是“当时只道是寻常”,那字里行间不输给后主词的清丽,怎么也是和“豪放”或者“狂生”等词语沾不上边儿的。
但在这首让他享誉满京城的《金缕曲》中,纳兰容若劈头第一句,便是“德也狂生耳”。
“德”是谁?自然是纳兰容若。
他在与朋友的交往中,都是仿效汉人的习俗,自称“成容若”,俨然是名唤成德,字容若,与汉人的姓氏一样,所以他才会自称“德”。
“德也狂生耳”,纳兰容若这里是说自己其实也是狂放不羁的人,只是因为天意,无可抗拒,才生在了乌衣门第,富贵之家。
开篇,纳兰容若便介绍了自己的一些相关情况,接下来,他在词中很是用了几个典故。
“有酒惟浇赵州土。”出自唐代诗人李贺的《浩歌》:“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意思是说后世既无好养门客士人的赵国公子平原君,惟当买来丝线,绣出平原君的形象来供奉,取酒浇其坟墓,即赵州土,来凭吊。平原君乃是战国时期的“战国四公子”之一,是赵国人,他性喜结交朋友,也是出名的仗义好客之人,大名鼎鼎的自荐的毛遂,也曾是他门下的门客。而纳兰容若是当时权相明珠的长子,出身豪门,身份尊贵,以平原君自比,倒也说的过去。而下一句“谁会成生此意”中,“成生”也是纳兰容若的自指,乃询问其他人,谁能了解我的这一片心意。其实也是在暗指,自己就和平原君一样,并不在意朋友的出身,只要性情相投,自然互为知己,倾盖如故。
而“青眼高歌惧未老”中,“青眼”代表着敬重的意思,出自唐代诗人杜甫的《短歌行·赠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我老矣。”青眼的典故,来自于昔日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中的阮籍,此人出名的放浪形骸,据说能作青白眼,对讨厌的人就翻白眼,对高人雅士就露出眼珠,作青眼,后来人们就用“青眼”来表示对其他人的敬重。当时纳兰容若与顾贞观都还年轻,要是按照现在的年龄划分,顾贞观不到四十岁,纳兰容若二十二岁,一位壮年,一位青年,都正是最风华正茂的时候,所以,纳兰容若才言道“惧未老”,劝慰顾贞观,我们都还不算老,能得到知己,又有多少人能和我们一样幸运呢?
下半阙中的“娥眉谣诼”“古今同忌”,则是纳兰容若在清清楚楚地告诉顾贞观,我知道你才学高博,却招来了小人的嫉妒,这种嫉贤妒能的事情,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又何必介意呢?
这世上,有人白首相知犹按剑,有人朱门先达笑弹冠,就有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更有人倾盖如故,互为知己。
纳兰容若在这首词中毫不掩饰地写出了自己那一腔的澎湃炽热之情,是如此的激烈,都不像他素来的清婉哀怨的风格了。
倒是正应了他开篇的第一句“德也狂生耳”。
他在词中告诉顾贞观,我纳兰容若也不过是一介狂生,只不过生长在京城权贵之家,别把我当成是皇族贵胄,其实我也想像自己所倾慕的平原君那样,与性情相投之人成为朋友,成为知己,不论出身,不论贵贱。但是我这样的心意,又有谁能了解呢?好在终于遇到了梁汾兄你,一见投机,一见如故,不妨今夜就一起痛饮一番,不醉不归吧!我知道梁汾兄才学高博,也知道你以前遇到的那些不公正的待遇,不过世事向来如此,嫉贤妒能,造谣中伤,向来就是那些宵小之徒的卑鄙手段,梁汾兄也没必要放在心上,冷笑置之便好,更何况去徒劳的解释呢?我与你相见如故,结为知音,即使是横遭千劫,友谊也定然会永恒长存的,即使来世,这信义,也定然永远不会忘记。
顾贞观看着这首词,突然间觉得,自己苦苦找寻而不得的知音,如今可不就是天赐一般,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于是他提起笔,和着纳兰容若的韵脚,也写了一首《金缕曲·酬容若赠次原韵》: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直,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愈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记、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藉,石函记。
文人之间的交往,总是那么文绉绉的,透着一股子高雅的味道,那是属于文人之间特有的文雅,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也不例外,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词来互相唱和,倾述心意。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在这之后,用词来唱和互诉心意,竟成了一时的流行风尚,只是东施效颦,后来无数人效仿这一题材,但是都平铺直叙,再无顾贞观、纳兰容若二人之词的一气呵成,激情澎湃。
顾贞观一生恃才傲物,以至于招来宵小之辈猜忌,处处被打压,仕途不顺,所以,他才在这首赠还纳兰容若的《金缕曲》里面,写了这样一句:“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
这一句,化自杜甫的诗句“世人皆欲杀,我独怜其才”。
也许是想到自己前半生的坎坷遭遇吧,顾贞观这里不无自叹之意。在这样“世人皆杀”的环境下,纳兰容若却能如此真心真意地对待自己,叫他如何不感动呢?
顾贞观一时之间,既是感动又是欢喜,还有着一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惺惺相惜,两词不光是词韵相同,顾贞观更是同样用了战国时期的典故,来应对纳兰容若《金缕曲》中的自况平原君。
那便是侯嬴。
纳兰容若本出身豪门,自比“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也并无不妥之处,但顾贞观却不能,他此时只是一介白丁,当然不可能自比其他的几位信陵君或者春申君,于是,他以信陵君的门客侯嬴自比。
信陵君魏公子无忌,也是战国时候的四公子之一,与平原君齐名。与平原君一样,他也是喜好结交朋友之人,从不以门第取人,礼贤下士,为当时的人们所津津乐道。
侯嬴当时只是魏国都城大梁的一位守门人,信陵君听说他是个贤士,于是便准备了厚礼要去拜访,丢下满大厅的宾客,自己亲自驾车去迎接侯嬴。
当时周围的人见到信陵君亲自驾车前来,都十分惊讶,想要见是哪位贤者如此厉害。却见侯嬴一点也不客气地,毫不推辞地就坐上了信陵君的车,任由信陵君驾车,他却泰然自若,坦然受之,等车子到了中途,他又说要去见一位叫朱亥的朋友,乃是市集上卖肉的。信陵君就半途改道去了集市,侯嬴与朱亥聊了多久,他就在旁边等了多久,周围的人都纷纷指责侯嬴,信陵君却阻止了大家对侯嬴的责备。
而信陵君的礼贤下士也终有回报,后来长平之战,赵国都城邯郸被围得水泄不通,平原君便向信陵君求助,于是,在侯嬴的帮助下,信陵君窃符救赵,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只是侯嬴在事成之后,却是刎颈自尽,以死来报答信陵君的知遇之恩。
君以国士之礼待之,吾自以国士之礼回报。
“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
顾贞观与侯嬴是多么的相似啊,在一大把年纪的时候,才得遇知己,要报答对方的这番真情,只怕是当真也得如侯嬴一般,以国士之礼回报了吧?
顾贞观再度来到京城,其实是为了营救自己的好友吴兆骞。
吴兆骞,字汉槎,江苏吴江人。据说为人颇为高傲。本来才子轻狂,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在顺治十四年的时候,发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场案”,吴兆骞被人诬告也给牵连了进去。第二年,他赴京接受检查和复试,哪知这人脾气确实执拗,居然在复试中负气交了白卷,这下子,不但被革除了举人的名号,更是全家人都被流放发配到了宁古塔,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长达二十三年之久。
后来,他从戍边给顾贞观寄了一封信,信中这样写道:
塞外苦寒,四时冰雪,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茕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
此时,顾贞观才知道好友在那冰天雪地之处,过得有多么辛苦,回想起当初发誓要解救好友的诺言,当下就马不停蹄赶往京城,四处奔走,营救吴兆骞。
但这个案子毕竟是顺治皇帝亲自定的案,康熙并没有翻案的念头,顾贞观奔走多时,依旧毫无办法。
人情冷暖,他这时彻彻底底地知道了是什么滋味儿!
好在这时,徐乾学、严绳孙介绍他认识了纳兰容若。
顾贞观与吴兆骞是至交好友,而纳兰容若与这位吴兆骞,可以说是素昧平生,完完全全的毫不相识。
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发生的时候,纳兰容若也就才三岁而已。
两人之间,根本是毫无交集的。
可是后来,吴兆骞被营救出来,却正是纳兰容若的功劳。
纳兰容若虽然不喜俗务,却并非就完完全全地待在象牙塔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世事一无所知,事实上,以他的聪慧,大概从认识顾贞观开始,就隐隐地觉得,这件事,自己是定然免不了要搅和进去了。
这件充满侠义之风的营救之举后来轰动了整座京城,纳兰容若在此事中表现出来的、不输江湖豪侠的君子之义,也让无数人为之感慨,更应了以前严绳孙、姜宸英对顾贞观说过的话。
这位出身豪门的贵公子,有着一颗真真正正的侠骨丹心!
谢章铤后来更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这样赞叹道:“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勉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
其实你我皆凡人,整天为了生计奔波在这碌碌的人世间,有多少人,能在长大成人之后,还能记得幼时的发小呢?又有多少人,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呢?“友情”两字,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岁月磨砺中,逐渐地变了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的交往,都是以“利益”为目的了呢?
什么时候开始,所谓的“交际”,早已变成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前途而去构建的“人脉”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儿时玩伴,患难之交,早已在记忆被抛到了脑后了呢?
人情冷暖,不过是人走茶凉而已。
而就在这样的世态炎凉之中,却还有一个人,能够用一颗赤子之心来对待自己的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
那便是纳兰容若。
本来,吴兆骞与纳兰容若无关,只因是顾贞观的朋友,所以,把顾贞观当成了此生唯一知己的纳兰容若,也就把吴兆骞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那时候,吴兆骞还远在宁古塔,冰天雪地,与京城一样,同样大雪纷飞,千里冰封,一片雪白的世界。
看着庭院里厚厚的积雪,纳兰容若想到,吴兆骞一介书生,早已习惯了江南的四季如春,还能忍受宁古塔的冰雪多久?他残破不堪的病体,还能不能撑得过这一年去?又还能撑得了多少年?
桌上,是顾贞观刚刚写就的两首词,依旧还是《金缕曲》,只是,这一次的读者,却并不只自己一人。
或者说,这两首《金缕曲》,本来不是写给他的,是顾贞观写给远在万里之外吴兆骞的。
那时候,顾贞观借住在京城的千佛寺里面,见到漫天冰雪,有感而发,于是一挥而就,写出这两首情真意切的《金缕曲》。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从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词誊抄了两份,一份装在信封里送往了宁古塔,另外一份,则送到了纳兰容若的手中。
也许顾贞观把这两首《金缕曲》送往纳兰容若那儿的时候,并未想过要以此来感动那位年少的知己,只是单纯地,把自己的词作给他看而已。
但是纳兰容若却回了顾贞观一首词。
还是《金缕曲》。
还是那熟悉的清秀飘逸的字迹。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着、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拼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也许在看到顾贞观那两首写给吴兆骞的词的时候,被其中饱含的深情所感动,纳兰容若流泪了。
他突然发觉,自己与顾贞观原来都是同样至情至性之人。
情之一物,矢志不渝,又何妨去管它是爱情,抑或友情呢?
于是,纳兰容若便借这首《金缕曲》,向忧愁不已的顾贞观表白了心意。
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如今朋友有难,我又岂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
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纳兰容若清楚地告诉了顾贞观,如今营救吴兆骞就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是闲事,完全可以丢在脑后不管。
这首《金缕曲》,还有一个副标题,叫作“简梁汾”,全称是“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简,书信的意思;而汉槎,则是吴兆骞的字,所以这里又称作吴汉槎;作归计,思考救回吴兆骞的办法。总之,在标题上,纳兰容若就写出了自己的心意。
“五载为期”,我一定会想办法营救回来吴兆骞的!
这是纳兰容若对顾贞观的承诺。
五年之后,吴兆骞终于被营救,从宁古塔安全地回到了中原。
顾贞观与纳兰容若合力营救吴兆骞一事,不但轰动了整个京城,更是轰动了大江南北。
史载纳兰容若“不干”政事,虽然是权相明珠的长子,但向来与政事无缘,即使后来成为康熙皇帝跟前的御前侍卫,深为康熙信任,也从未见他对政事有任何叽叽咕咕的地方,只有这一次,为了营救吴兆骞,他破例了。
不但是为了顾贞观,也是为了那无辜被牵连的名士吴兆骞!
在这一年,大学士明珠仰慕顾贞观的才学,于是礼贤下士,聘请顾贞观为儿子纳兰容若授课。
于是,这对忘年交在情投意合,一见如故之外,还有了一层师生之谊!
“知我者,梁汾耳。”
纳兰容若曾经这样说过。
在他的心目中,亦师亦友的顾贞观,俨然就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了吧?
第三节 滔滔天下,知己是谁
康熙十五年,顾贞观与纳兰容若做了两件事情。
一是在顾贞观的建议下,编辑纳兰容若的词作,刻板印刷,取名为《侧帽集》。
二是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两人一起,开始汇编《今初词集》。
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一样,都主张写词是“抒写性灵”。填词不是游戏,更非交际,而是直抒胸臆,真真切切地用笔表达出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想法。
在这部词集中,收录了纳兰容若十七首,顾贞观二十四首,陈子龙词作二十九首,龚鼎孽二十七首,朱彝尊二十二首。
除开算是明朝人的陈子龙,被选录词作次数最多的,就是龚鼎孽与朱彝尊了。
对纳兰容若来说,与朱彝尊的相识,是在顾贞观之前。
那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一位四十多岁的、落魄的江南文人,带着他的《江湖载酒集》,蹒跚地踏进了京城。
落拓江湖载酒行,杜牧的这句诗,当真是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朱彝尊的一生。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这首《解佩令》,便是朱彝尊为自己的《江湖载酒集》写的纲领之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样,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那时候,朱彝尊被人们津津乐道,除了他的词确实写得好之外,还有他的绯闻。
当然,诗人词人闹绯闻,古往今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奉旨填词”的柳永,身故之后,青楼的女子们纷纷为他伤心不已,所以,若论风流,似乎诗人词人本来就有先天的优越条件,能获得女子的青睐,也多成就佳话。
但是,朱彝尊不同,他绯闻中的女主角,却是自己的妻妹,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完全就是一段不伦之恋。
但朱彝尊并不在意人们的目光。
他与妻妹发乎情、止乎礼,是如此的纯洁,又何必去在乎世人别有用意的目光呢?
朱彝尊很执拗,他不但爱了,还并不打算遮掩,而要把自己的这份爱意公开天下,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几抛人远,忽近人前。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一声归去,临行又坐,乍起翻眠。
这一首《眼儿媚》,写得婉转细柔,缠绵悱恻,正是朱彝尊写给自己心爱的妻妹的词。
朱彝尊与妻妹也算得上是一对命运多舛的恋人,他们心心相印,却因为世俗的身份而不能结合在一起,在四目相对的惆怅中,朱彝尊写出了一首又一首饱含思念之情的词来,其中,一首《桂殿秋》流传至今。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春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是用语言描绘的一幅画,而语言所不能描绘的,是两颗心之间永远倾诉不尽的千言万语。
后来,这首词被况周颐的《蕙风词话》赞为有清一代的压卷之作。
朱彝尊的词集慢慢地流传开来,自然,也传到了纳兰容若的面前。
那一年,纳兰容若十八岁,而朱彝尊,已经四十四岁。
正如他与顾贞观一样,一见如故,是不被年龄的差距所限制的,更何况,早在见面之前,他已经被对方的《静志居琴趣》给深深地迷住了。
对方只是一位落拓的文人,穷困潦倒,两袖黯淡,与自己完全可以说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但为什么,他在对方的词中,竟然会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呢?
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至情至性,一样的为情不渝吧。
那时,刚刚成为潞河漕总功佳育幕府的朱彝尊,并不知道在权相明珠的府邸中,十八岁的纳兰容若正为自己的词作而感慨万千,他只是看着镜子中白发苍苍的自己,欷歔不已。
菰芦深处,叹斯人枯槁,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屦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这是朱彝尊《江湖载酒集》中的一首《百字令》,又有个副标题叫作《自题画像》,顾名思义,是他给自己这四十多年的人生的写照。
与古往今来大多数的文人命运一样,朱彝尊的前半生,概括起来就是几个词语,“落魄”“不得志”。一位好的诗人不一定就是一名好的官员,除却凤毛麟角的几位杰出人士,大多数都是属于官场失意、文坛得意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再到后来的柳永,哪位不是如此呢?如今,多了一位朱彝尊,也算不得什么。
自己已经四十四岁了,却是漂泊半生,穷苦半生,空有一身好文章好才学,还是郁郁不得志,落拓潦倒。如今已白发苍苍,但是连一处能栖身的地方都没有!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如今来到了京城,算是做了个小小的幕僚,怀中,名刺(名片)上自己名字的笔迹早已磨淡了,回首往事,似乎只有这部《江湖载酒集》才是自己唯一真实的过往。
词的最后,朱彝尊十分感慨地说道:“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是啊,在这红尘世间,究竟有谁才会是自己的知己呢?
此时的朱彝尊并不知道,他苦苦追寻的知音,就在距离自己不远之处的明珠府内,那少年公子,纳兰容若。
咫尺天涯而已。
纳兰容若也并不知道,他仰慕的词人朱彝尊也在京城内,他只是被词所感动,被词里那情真意切的热炽情感而感染,辗转难眠。
他发现,与对方相比,自己这十八年的岁月,是多么不值得一提呀!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明白了朱彝尊词里的含义,每一个字,每一句词,都让他觉得仿佛是写进了自己的心坎里。
朱彝尊与纳兰容若,他们是如此的不同。
一个寒门学士,半生潦倒;一个出身豪门,春风得意。
这样仿佛完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俨然一个天,一个地,却在精神层面上是如此的契合。
纳兰容若就这样在还未曾见过朱彝尊一面的情况下,已经把这位年长自己很多岁的落拓词人,引为知己。
他写出了一首《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已经是三更天了,窗外隐隐传来飘渺的笛声,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何人吹奏,只是那么轻轻的,仿佛一阵淡烟,在夜色里缓缓地飘散着。银白色的月光洒下来,把月夜下的一切都笼了层朦胧的银光。
而自己呢?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这便是十八岁的纳兰容若的回答。
一年之后,纳兰容若写信与朱彝尊,写明自己的仰慕之情,想要与这位词人见面。
他是忐忑的。
以自己不足二十岁的年纪,对方真的能理会自己这个毛头小子吗?
但是,朱彝尊不但回信,而且还亲自登门拜访了。
衣衫褴褛、饱经沧桑的朱彝尊,面对豪门的贵公子纳兰容若,不卑不亢。
纳兰容若他仰慕的,不是外表,而是对方的才学。
在精神层面上的契合,让两人很快就是越聊越投机,最后的结果,大家也不难想到。
“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如今,可就要改成“滔滔天下,君乃知己”了。
第四节 我是人间惆怅客
曾经看过这样的一段话——
“意外造成的结果并不是悲剧。真正的悲剧,是明知道往这条路上走,结果肯定是悲剧,却还是必须往这条路走,没有其他的选择。”
纵观纳兰容若那短暂的三十一年人生,在我们如今看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早已明知他会痛失所爱,早已知道他会经历丧妻之痛,早已知道他的至交好友会一个个地过世,早已知道他会在理想与现实的不停冲撞中,逐渐消磨了那原本旺盛的生命力,早已知道他会在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的那一天,经历了七天的痛苦之后,终究还是撒手人寰,在生死相隔八年之后,与自己心爱的妻子在同一月同一天,离开这个红尘世间。
悲剧吗?
所谓的悲剧,大概也只是我们一相情愿的自以为是罢了,若纳兰容若当真知晓,大概也会禁不住大笑三声的吧?
他从来都是一个生活在成人世界内的孩子,带着纯真,用自己的心去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那是一颗最最真挚的心灵。
纳兰容若从来都是用这样的一颗心,去对待周遭的一切事物,一切的感情。
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眼儿媚·咏梅》)
如果用现代人评价成功人士的标准来衡量纳兰容若,大概他就是“成功”的典型。少年进士,御前侍卫,一路高升,深得皇帝宠信与重用。但是,在这条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道路上,他却似乎从未开心过,抑郁终生。
年轻的心终究难以承载理想与现实纠缠不清的矛盾,那长期的重负最终压垮了最后一根承重的稻草,三十一岁的时候,纳兰容若离开了这个人世。
他曾写过这么一句词:“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不是人间富贵花”,七个字,恰恰写尽了纳兰容若短暂的一生。
他有着清高的人格,追求着平等与理想,但是这种别样的人格,在与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往往都是以凄风冷雨的失败告终。即使在外人看来,纳兰容若的一生并无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内心的孤独与伤感,终究不被外人所理解,只能化为笔下清丽的词句。
在古代文人的笔下,梅兰竹菊,都是高洁清雅的象征,在纳兰容若眼中也是一样。梅花暗香徐来,“别样清幽,自然标格”,并非凡花,纳兰容若借写梅花而喻己,梅花冰肌玉骨,却是生长在苦寒之期,而这与自己是何其的相似?
在长期的侍卫生涯中,对于无休无止的随驾出行,纳兰容若开始感到极度的厌倦。他在寄给好友张纯修的信中这样写道:“又属入直之期,万不得脱身,中心向往不可言喻……囊者文酒为欢之事今只堪梦想耳……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已经是很明显地表达出了自己对官职的厌恶,那些繁琐的事务让他觉得毫无意义,一心只想回到他所热爱的诗词世界中去。
一个冬天的夜晚,窗外,隐隐飘来了梅花淡淡的清香。
纳兰容若也许是正在看书,也许是正要上床歇息,这一缕幽幽的梅花香气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放下手中的事情,起身来到窗前。
细细看去,院子里并没有梅树的影子,那这缕清香是从何而来呢?
纳兰容若越发好奇,于是披上厚厚的御寒裘衣,缓步出房。
雪早已停了,地面的积雪被下人们清扫得干干净净,但树枝上还覆着一层白雪,在灯光的照映下,透出些淡淡的昏黄。
他循着香气找去,却在东墙的墙角处,见到了这株在冬夜中暗绽芳华的梅树。
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是何人种下的了,谁也没有发觉,这株被人遗忘的梅花,又是什么时候长成了树,如今,在黑夜中静静地绽放幽香。
这株孤傲的梅树,虽是冰肌玉骨,却是别样的清幽。
它不像那些富贵花一样,在向阳之处,被照顾得枝繁叶茂,然后在盛开之时接受着人们的赞美,而是静静地,在角落处顽强地生长着,散发出属于自己的清香。
而在向来自比“不是人间富贵花”的纳兰容若眼中,他所喜爱的,正是这“别样清幽”的寒梅。
正像在另外一首《金缕曲》中写到的那样:“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
一样以梅来拟人,高洁清雅。
第五节 爱情词之外的纳兰容若
骚屑西风弄晚寒,翠袖倚阑干。霞绡裹处,樱唇微绽,靺鞨红殷。
故宫事往凭谁问?无恙是朱颜。玉樨争采,玉钗争插,至正年间。(《眼儿媚·咏红姑娘》)
纳兰容若并非只会吟风弄月的风流士子,在他的词中,虽然描写爱情的词的数量占了大多数,但也有一些词作,表达出纳兰容若对历史变换与时代变迁的思考。
例如这首《眼儿媚·咏红姑娘》。
红姑娘是什么呢?那就是酸浆草的别称,开白花,结红色的果子,所以又被称为“红姑娘”。
这首词里面,纳兰容若借“红姑娘”抒发兴亡之感,而且难得地点明了词中的年代,也就是最后一句“至正年间”,颇为意味深长。
“至正”是元代元顺帝的年号。元顺帝统治时期昏庸不堪,政治腐败导致民不聊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民间的起义此起彼伏,最终,政权落到了朱元璋的手中,他灭了元朝,建立了明朝。
据说元代宫殿前,种了不少“红姑娘”。纳兰容若见到这种橘红色小果子,想到的,却是历史的兴亡。
这首词上半阙用拟人的手法来描写红姑娘,那花萼好像霞绡一般,云霞似的轻纱,轻柔而且淡淡的透明,红色的果实就仿佛女子的樱唇一般,娇艳欲滴,那红艳艳的颜色好比红宝石,说不出的漂亮好看。
而下半阙,纳兰容若则是在借红姑娘开始抒发自己的怀古情怀。
“故宫”,当然不是我们现在所称“故宫”的含义,指的是元代的皇宫,如今朝代变迁,昔日恢弘的皇宫,也早就换了无数主人,只有那些生长在宫殿前的红姑娘,还静静地生长着,被一代又一代的宫女们采摘下来,簪在乌黑的发髻上。
可那乌黑的发,过了几十年,又何尝不会变得雪白?
巍峨的宫殿,过了几百年,难道不会变成断垣残壁,变成废墟一片吗?
纳兰容若身为满族贵胄,又深得皇帝宠信,前途无量,按理说,他应该是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而不是如今这忧郁的、伤感的,带着忧国忧民之心的模样。
在清朝初期,尤其是在康熙年间的这段兴盛繁华年代,用歌舞升平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纳兰容若却从这之中,看到了朝代的兴替是谁也无法阻止的,历史的潮流正如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悄然而退。
清朝虽然封闭了与外界交流的渠道,但一些外国的传教士,还是排除万难来到了中国,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有汤若望、南怀仁、郎世宁等人,他们带来了西方的一些先进的技术与知识,但是,在朝廷看来这些不过是一些小玩意而已,并未引起重视,可纳兰容若却在自己的《渌水亭杂识》中这样写过:“西人历法实出郭守敬之上,中国未曾有也。”“中国用桔槔大费人力,西人有龙尾车,妙绝。”很明显,与国外先进的科技相比,中国落后的科技现状已经引起了纳兰容若的思考。但是,处于他当时的环境与年代,就算能敏锐地看到这一点,却无力去改变。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无奈。
雨打风吹都似此,将军一去谁怜?画图曾见绿阴圆。旧时遗镞地,今日种瓜田。
系马南枝犹在否,萧萧欲下长川。九秋黄叶五更烟。止应摇落尽,不必问当年。(《临江仙·卢龙大树》)
卢龙是地名,是当年康熙出巡的时候经过的地方,在如今的河北省卢龙县,山海关的附近,在改朝换代的时候,这儿也是战场的所在。
纳兰容若随着皇帝来到卢龙,看到这些带有历史意味的地方,不禁有感而发。
开篇第一句,便是“雨打风吹。”宋代辛弃疾在《永遇乐》一词中这样写过:“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很明显,纳兰容若这句便是由此化来。
那么,雨打风吹去的是什么呢?以前血雨腥风的战场,如今已变成了寻常百姓的田地,种瓜种豆,闲话桑麻。
在纳兰容若的词中,流露出一种对沧海桑田的感慨,还有对兴衰交替的明了。
纳兰容若虽然无心官场,对政治并不感兴趣,但他毕竟是生在权贵之家,明珠从来都是政治的中心,在朝廷之中一言九鼎。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他,怎么可能没有见过那些血淋淋的钩心斗角?苏克萨哈的被杀、鳌拜的被除、索额图遭贬,颇有《红楼梦》中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纳兰容若耳闻目睹,在感慨的同时,不禁隐隐地担心起自己家族来,“惴惴有临履之忧”,虽然如今自己的家族正扶摇直上,但谁能保证,能够一直这样繁华下去呢?谁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从云端摔落下来。
事实上,在纳兰容若亡故之后没几年,他的父亲便被罢相,只是那时候公子已亡去,也免得见到“哗啦啦一朝大厦倾”,伤心欲绝。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蘋洲。西风听彻采菱讴。
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浣溪沙》)
和无数怀才不遇颠沛一生的人相比,其实纳兰容若是个幸运的男人。
从一出生起,他就锦衣玉食,轻取功名一帆风顺,但在内心的深处,他却是“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所以,他才会经常地在自己的词里描写江南。
历朝历代,文人隐士多喜江南,更有传说范蠡和西施,飘然隐居于西湖之上,白首偕老。
而对少年得志、功名轻取的纳兰容若来说,江南,也许就是他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的憧憬吧?
纳兰容若究竟有没有去过江南?也许他随着康熙南巡曾到过苏杭,因为在他的词中,描写江南风光的词句,确实为数不少。
蘋于是我不禁猜想,或许当他年少无拘无束之时,也曾在江南的烟雨中泛舟湖上,看天青色的湖光山色,青帘低垂白洲;看如丝烟雨中的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
那时,纳兰容若尚且无忧无虑。
他在自己的词中,尽情地挥洒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随意的、洒脱的,以词写意,书写着自己所在意的、所追求的目标。
即使那并非钟鼓馔玉,并非青云直上,而是那心系江南的幽幽一缕思归之意。
江苏吴兴霅溪有白蘋洲,倒是确有此地,一点不假。
而白蘋是水中的一种浮草,颜色雪白,颇有楚楚可怜之态,古时,男女恋人分别之时,常采白蘋花互相赠别,千百年来,就渐渐成了诗词中的泛指,无固定场所,只是一处满布蘋花的江中沙洲。一如温庭筠的《梦江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断肠白蘋洲。”
或是湖光山色在天青色烟雨中模糊的曲线,带着江南旖旎的气息,从纳兰容若的《浣溪沙》中,如水般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他就从中走出,活灵活现。
带着酒,乘着一叶扁舟,在十里平湖之上悠然自得。
也许那是随康熙南巡之际,难得的一次清闲。
那时纳兰容若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经成为了康熙身边的一等御前侍卫,自小骑射习武练就的一身好本事,让他能在“侍卫”这个位子上游刃有余,而不同于其他侍卫的是,他还有着众人皆知的才华,诗词一绝,已是少年闻名,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是人们艳羡不已的少年英才。
这天,他带上几壶好酒,乘着一叶扁舟,往约定之地划去。
难得有空,自是要与知己好友们一聚,不醉不休。
他的朋友,“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换句话说,大多是一些与世俗主流相悖之人。这些不肯落俗的人,有不少是江南汉族的文人。
远远地,纳兰容若就看到了湖中沙洲亭子里,众人都早已到达,只等他一人。
好友相见,自是分外欢畅,一番觥筹交错,都不禁有了几分醉意。
趁着酒意,纳兰容若看着庭外的湖光山色,心中那对江南隐士的向往,又渐渐萌动起来。
看这十里湖光,水波粼粼,倒映出天色与山色。
水色辉映中,天,越发的碧蓝;山,也越发的青翠。
而在京城之中,何曾见到过这样的青山绿水?见过这样的水色蓝天?
湖面上,采菱人划着小船缓缓地滑过水面,涟漪就像女子柔软的罗裙一层一层荡漾开来。
船上也许是几位年轻的姑娘,清脆的嗓音唱着采菱讴,歌声悠扬,在湖光山色中婉转得仿佛缭绕在山际的薄雾,悠悠地就传进耳中。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蘋洲。西风听彻采菱讴。”纳兰容若轻声念着。
字里行间,无不是对那般生活的向往。
在京城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与这“十里湖光,沙岸画船”的江南之间,他想要选择的,也许偏偏就是后者吧?
纳兰容若与后主李煜若能同一时代相逢相识,定能成为知己,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知后主者,纳兰也;而知容若者,后主也。
常有人称赞容若,其词颇有南唐后主遗风,哀婉清丽,情真意切。
是的,同样的清丽,同样的哀婉,同样的情之所寄,直扣人心弦。
而两人也同样有着天赋的奇才,同样曾有过善解人意堪为知己的妻子,同样有着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纳兰容若与后主,卢氏与大周后,沈宛与小周后……他们的身影,总会在我的脑海中重叠起来,仿佛千年之后的再度轮回,来完成前世的约定,圆满前世的遗憾。
但是他们却又是如此的不同。
一样曾是天之骄子,可纳兰却没有后主的丧国之痛,只有理想与现实的冲撞和不可调和。
所以,后主有“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纳兰却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所以,后主有“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纳兰却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所以,后主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纳兰却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我们不能说,纳兰容若因此就不如后主,毕竟这样评价对他来说,也不甚公平。
每当看到纳兰容若的词的时候,我总会禁不住惴惴然地猜想,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大声呼喊出来“钟鼓馔玉不足贵”的吧?
泛舟十里平湖,看沙岸画船,看青帘白蘋,听着采菱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与歌声,最后在缓缓西坠的夕阳中归去。
对当时身为康熙身边红人的纳兰容若来说,或许这样的生活,才是他内心真正所向往的,也说不定。
一如后主李煜的《渔父词》——
“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世上如侬有几人?
世上如他有几人?
千年前后主的一句词,竟能如此传神地写出后世那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内心!
巧合吗?或许吧。
但我更愿意相信,后主当为纳兰容若知己。
就像纳兰容若深得后主词风之精髓,也当为后主知己。
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剪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渔父词》)
据唐圭璋在《词学论丛·成容若(渔歌子)》中所言,说当时徐虹亭作了《枫江渔父图》,题者颇众,如屈大均、王阮亭、彭羡门、严荪友、李劬庵、归孝仪及益都冯相国,皆有七绝咏之。其中,也有我们的纳兰容若,为此图题了一首小令,就是这首《渔父词》:“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剪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一时胜流,都说此词可与张志和《渔歌子》并称不朽。
《渔歌子》,大家耳熟能详,是语文课本上必学的诗词之一,在此不再累述,只论容若的《渔父词》。
初看此词,只觉犹如一幅恬静淡雅的水墨画,把夕阳西下,渔人归家之时的画面描写得是栩栩如生。
天边斜阳西下,晚霞红得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江边那打鱼的人见了,便缓缓收起钓竿归棹,小船在芦花丛中缓缓划过,秋风阵阵,徐徐吹来,把满岸的芦苇都吹得摇曳起来,一派安静恬静的画面。
徐虹亭的《枫江渔父图》题词者众多,唯独纳兰容若的这首《渔父词》被一致称赞,独擅胜场,大概是因为这幅画中那浓浓的归逸意味,正好触动了他的心弦吧?所以才会写出了“人淡淡,水蒙蒙”这等清丽的句子。
有人说,纳兰词之所以情真意切,触人心弦,乃是因为他能“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天性使然。这正像王国维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初到中原,未染汉人风气”的关系吧?
那时候,在文化方面,对入关时间不长的清朝人来说,正是他们学习中原文化,并使之为自己所用的阶段。纳兰容若就是如此,他学到了汉族文化,能以此来抒发自己的心怀与感情,但又因为他是满族人,而未沾染上那些文人间的坏习惯,如迂腐、守旧,文人相轻。
他对待朋友是真诚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尊重他们的品格与才华。这些名士才子能够围绕在他身边,互相交流文学上的造诣与心得,对纳兰容若来说,也是一个学习汉文化的绝妙机会,让他的词得以既有后主遗风,更有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清丽与情真意切。
曾有这样的一种说法,说纳兰容若之所以结交这些汉族文人,乃是奉了康熙的命令,去监视他们,同时笼络他们的。
这样的说法,在历史的长河中似真似假,谁也说不准。只不过我相信,纳兰容若之所以与顾贞观、严绳孙等人相交深厚,友情真挚,定不是出自作伪,而是他确实全心全意地真诚地对待这些朋友们,而不是因为来自皇帝的命令,来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龌龊的目的。
纳兰容若词真,于是我相信,人自然也真。
他生平至性,无论爱情、友情,都是如此的深沉,如此的真切。
第六节 世外仙境渌水亭
纳兰容若与好友们聚会,大多数都是在一处叫“渌水亭”的地方。
如今对“渌水亭”的所在,颇有争议,有说是在京城内的什刹海畔,也有说是在西郊玉泉山下,还有说是在叶赫那拉氏的封地皂田屯的玉河,总而言之,是一处傍水所在,更是纳兰容若一生之中,最具有标志性的建筑。
纳兰容若之所以把自己的别院命名为“渌水亭”,大概是取自流水清澈涵远之意吧?君子之交淡如水,在纳兰容若的心中,在这渌水亭来往的,自当都是君子。
《南史》记载,世家子弟庾景行,自幼就有孝名,品格美好,做了官之后,也是一向以清贫自守,后来被王俭委以重任。当时人们把王俭的幕府称为莲花池,安陆侯萧缅便给王俭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写道:“盛府元僚,实难其选。庾景行泛绿水、依芙蓉,何其丽也。”便用“泛绿水、依芙蓉”来赞美庾景行。
在《南史》记载中的庾景行,孝顺父母,甘于清贫,一生行的都是君子事,在死后,被谥为贞子。
纳兰容若借用这个典故为自己的别院取名叫“渌水亭”,很难说没有自比庾景行的意思。在纳兰容若的心中,要庾景行那样近乎完美的人,才算是君子吧?
渌水亭是什么时候开始修建的呢?纳兰容若那次因为急病错过殿试之后,便开始编撰一部叫作《渌水亭杂识》的笔记,里面记载的,既有纳兰容若的一些读书心得,也有从朋友那儿听到的奇闻异事。
《渌水亭杂识》,无疑是在诗词之外,公子别样性情的表现。
野色湖色两不分,碧天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副江村画,着个闲庭挂夕曛。(《渌水亭》)
有了渌水亭,想必纳兰容若是十分欢喜的,不然也不会专门写这首名为《渌水亭》的七绝。
他像是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充满了好奇心与旺盛的求知欲。
比如娑罗树。
《渌水亭杂识》中记载:
五台山上的僧人们夸口说,他们那儿的娑罗树非常灵验,于是大肆宣传,俨然吹捧成了佛家神树,但是这种树并不只有五台山才有,在巴陵、淮阴、安西、临安、峨眉……到处都是这种源自印度的娑罗树,虽则同样为娑罗树,因为生长在不同的地方,也就有了不同的命运,有的名声大噪,有的默默无闻。
纳兰容若这个小记录,不无讽刺之意。
不要说人,就连树木,看来也是要讲究出身的啊,出身不同,命运也是截然不同的。
还有一些记载,则是显示出纳兰容若对事物的独特见解,其中不乏经世之才。
纳兰容若在《渌水亭杂识》中写过“铸钱”一事,是这样写的:
铸钱有二弊:钱轻则盗铸者多,法不能禁,徒滋烦扰;重则奸民销钱为器。然而,红铜可点为黄铜,黄铜不可复为红铜。若立法令民间许用红铜,惟以黄铜铸重钱,一时少有烦扰,而钱法定矣。禁银用钱,洪永年大行之,收利权于上耳,以求盈利,则失治国之大体。
只是这么两段话,看得出来,我们文采风流的纳兰公子,其实还是颇有金融眼光的。
他认为,铸钱有两个弊端,如果铸轻了,很容易被盗铸,也就是假币,会扰乱日常经济生活;要是铸得重了,那些不法之徒就会把钱重新铸为器皿。如果立法准许民间使用红铜,只用黄铜来铸重钱,应该就会少很多烦扰。
他的这个观点,倒是与后来的雍正不谋而合。
雍正推行币值改革,其中一项主要的措施便是控制铜源打击投机犯罪:熔钱铸器可牟厚利导致铜源匮乏,铜价升高,铸钱亏损。
雍正下令只准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用铜器,余皆不准用铜皿,限期三年黄铜器皿卖给国家,如贩运首犯斩立决,同时稳定控制白银,保证铜源,稳定了货源以保铸造流通。
后来的乾隆皇帝,铸的钱被称为乾隆通宝,那些铜钱有的是铜锌铅合金,叫黄钱;有的再加上些锡,叫青钱。铸青钱可以防止铜钱被私自销熔,因为青钱销熔后,一击就碎,无法再打造成器皿。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不法之徒,稳定了货币流通。
由此可见,纳兰容若其实是颇有金融头脑的,他建议朝廷吸取明朝的教训,不要一味地追求盈利,应该把铸钱的权力收归国有,这样才会保证经济的稳定。
清朝的时候,确实吸取了明朝的教训,实行银钱平行本位,大数目用银子,小数目用铜钱,保证官钱质量,保证白银的成色,纹银一两兑换铜钱一千文,也算是控制住了货币的稳定。
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谓之性。亦须有才,乃能挥拓;有学,乃不虚薄杜撰。才学之用于诗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学,便与性情隔绝。(《渌水亭杂识》第四卷)
在《渌水亭杂识》中,有着不少纳兰容若自己对于诗词的见解。
在纳兰容若看来,诗歌是心声的流露,要抒写心声,因为诗歌的写作是发乎情止乎礼的。而且在诗歌的写作中,要有学问,才不会去浅薄地杜撰,才会挥洒自如。
他一直在抒写着自己的心声,不加修饰,也不用华丽的辞藻,只是那么简简单单地,把自己的心声自然而然表达出来,却是那么的真实而感人肺腑。
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过日。
纳兰容若还认为,学习作诗要学习古人,就像小孩子不能没有乳母一样。小孩子是先要有乳母抚养,然后才能长大成人独立的,学习作诗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前人的诗句就好比是乳母,学习的人就好比小孩子,需要先尽心尽力去学习前人的诗句,然后才能独立。
其实仔细想一想,这和我们现在的学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学习之道,古往今来,一脉相承。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那么,学作诗,又何尝不是在学习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前进呢?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便是这个道理。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献凋落,诗道失传,而小词大盛。宋人专意于词,实为精绝,诗其塵饭涂羹,故远不及唐人。
自从五代战争连连,世道混乱之后,中原文化便凋落了,诗歌衰落失传,而填词则兴盛了起来。宋代的人都喜欢填词,专心于此,所以成就极高,但是他们并不喜欢作诗,所以在诗上面,远远不及唐代的人。
诚然,我们现在一说起中国的古典文化,提到的都是“唐诗”“宋词”,能够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那定然是因为在这个方面,有着其他时代所无法企及无法超越的成就,而唐诗宋词,正是如此。
曲起而词废,词起而诗废,唐体起而古诗废。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古乐府,殊觉无谓!
有了曲子,词便荒废了,有了词,诗便被荒废了,唐诗兴盛起来,古体诗便渐渐没落。作诗不过是为了抒发心声,所以我们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用近体诗就可以了,不用勉强自己去用那古体诗来抒情。那些好古之人,本来没有什么心情要抒发,只是为了仿古而勉强自己写作乐府,实在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花间之词为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纳兰词一向被评价为有后主遗风,这是举世公认的。
陈其年在《词话丛编》中写道:“《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而唐圭璋也在《词学论丛·成容若(渔歌子)》中这样说过:“成容若雍容华贵,而吐属哀怨欲绝,论者以为重光后身,似不为过。”
“重光”便是后主李煜,而李煜的字,正是“重光”。
不管是当时的人也好,还是现在的人也罢,对纳兰容若的词深得后主遗风的评价,是见解一致的。
而纳兰容若自己呢?
对李后主,纳兰容若推崇备至。
花间之词为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在纳兰容若看来,《花间集》这部中国最早的词总集,就像是贵重的古代玉器一样,漂亮却并不实用。
确实,《花间集》词风香软,用香艳堆砌的辞藻来形容女子,内容不外乎离愁相思、闺情哀怨,倒是开了历代词作的先河,更从张沁的《蝴蝶儿》一词句子“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中得名,香艳旖旎可见一斑。这也就难怪会被纳兰容若形容为古玉器,贵重却不适用了。
而到了宋代,李后主、晏殊、欧阳修、柳永、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人,上承花间词,去其浮艳,取其雅致,运笔更加精妙,反映的社会现实更广泛,从而更加婉转柔美或豪放壮阔,开一代别开生面的词风。
而宋词则是适用,却毫无那贵重之感。
在纳兰容若眼中,李后主却是兼得花间词与宋词两者的长处,兼有其美,而且更加具有烟水迷离的美感。
突兀穹窿山,丸丸多松柏。
造化钟灵秀,真人爰此宅。
真人号铁竹,鹤发长生客。
天风吹羽纶,长安驻云舄。
偶然怀古山,独鹤去无迹。
地偏宜古服,世远忘朝夕。
空坛松子落,小洞野花积。
苍崖采紫芝,丹灶煮白石。
檐前一片云,卷舒何自适。
他日再相见,我鬓应垂白。
愿此受丹经,冥心炼金液。(《送施尊师归穹窿》)
康熙十五年的时候,京城里来了个南方的道士,做法颇为灵验,一时间名声大噪。
这位道士名叫施道源,长住在吴县太湖旁边的穹窿山,是个有名的人物,被康熙皇帝召见,来到京城,设醮祈雨。其实皇帝此举,大部分的目的还是在于稳定人心,不过也不知这位施道源是不是真的有些神奇的法力,那雨还真给他求了下来,顿时引得京城人都把他当神仙一样的崇拜。
施道源也并未在京城久留,法事做完,要回穹窿山。就在他离京之前,纳兰容若与他认识了。
一番长谈,纳兰容若知道了很多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也开始接触到一个自己以前从未考虑要去了解的世界。
那便是宗教。
“愿此受丹经,冥心炼金液。”
从此,纳兰容若开始对道教仙家有了兴趣。
自然,他并不是要出家,更不是要去修仙,他只是带着一颗特有的好奇心,想要去了解那个神奇的、玄妙的世界。
在《渌水亭杂识》中记载了这样一段话:
史籍极斥五斗米道,而今世真人实其裔孙,以符箓治妖有实效,自云其祖道陵与葛玄、许旌阳、萨守坚为上帝四相。其言无稽而符箓之效不可没也。故庄子曰: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其实就是说,史书对五斗米道严加斥责,但是现在的真人却正是当初五斗米道创始人的子孙,用符箓收妖很有功效。真人说自己的祖先与葛玄、许旌阳、萨守坚四个人是上帝的四种相貌,这话有些无稽之谈,但是他符箓有用却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庄子曾经说过:“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得出来,纳兰容若对于道教,对于所谓的“修仙”,还有那些神奇的玄妙的事情,其实是抱着一种好奇的心态的,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远远地观看着,感受着其中的有趣之处,然后记录下来。
这个时候的纳兰容若,还并不知道,自己在几年以后,会开始对佛法感兴趣,还为自己取了一个“楞伽山人”的号。
第七节 好友会聚一堂
康熙皇帝在平定了三藩之乱后,清廷的国势基本稳定下来,康熙皇帝开始考虑到如何笼络那些前朝的遗老与文人的问题,于是,便在正常的科举考试之外,临时增设了“博学鸿词科”,采用举荐与考试相结合的方式,给予被录取者官职。
开设此科的目的十分明显,想用怀柔手段来笼络明末遗老名士,转为自己所用。所以,在《清圣祖实录》中这样记载,康熙曾称:
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词振起文道,阐发经史,以备顾问。朕万几余暇,思得博通之士,用资典学。其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勿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
有了皇帝的命令,各级官员开始奉旨举荐,不少遗民都被列入了举荐的名单之中。康熙又下诏编撰诸经解以及《古今图书集成》。
康熙十八年的时候,博学鸿词科正式开始,当时天下名士,几乎都汇集到了京城。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去进士及第,像顾炎武、黄宗羲、傅山等大家,则冒着杀头的危险,公然说“博学鸿词,不如清歌曼舞”,公然拒绝了清廷的招揽。
但是像朱彝尊、严绳孙、姜宸英等人,却陆续来到了京城。后来,更是一举入选,入了翰林院撰修《明史》。
对纳兰容若来说,最让他感到高兴的,就是天南地北的好友们,如今又都汇集到了京城,自己的渌水亭,只怕是又要热闹起来了吧?
出郭寻春春已阑,
东风吹面不成寒,
青村几曲到西山。
并马未须愁路远,
看花且莫放杯闲,
人生别易会常难。(《浣溪沙·郊游联句》)
顾名思义,这是一首联词,就是一人一句,连缀成篇。参与者分别是陈维崧、秦松龄、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与纳兰容若。
这是在大家都汇集到京城之后,渌水亭的一次郊游时,不知是谁突然提出这个建议,于是众人纷纷响应,联出了这首《浣溪沙》。
在当时,最轰动的事情,莫过于马上即将举行的博学鸿词科的考试,万众瞩目,也是万众期待。
康熙十七年的年底,一群天南地北,平时只闻其名而从未见过的各地名士们,都在渌水亭,在纳兰容若的介绍之下,相互见面了。
其实他们来到京城,也未必是自愿的,有些人不过是迫于压力而不得已为之,例如严绳孙。
他本来是抱着“君看沧海横流日,几个轻舟在五湖”的心态来到京城的,借口眼睛有毛病,在殿试的时候写完一首《省耕诗》就交卷跑掉了,哪知康熙皇帝久闻严绳孙的名声,钦点“史局中不可无此人”,结果,严绳孙还是没能像自己理想中的那样,五湖泛舟,反倒是进了翰林院,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
但是对于能在渌水亭中与纳兰容若,还有其他好友们再度重逢,严绳孙还是十分高兴的。
在当时,大家的心情都是十分愉快的,从他们联的词中也可以看的出来,很是欢畅。
“出郭寻春春已阑”——陈维崧
“东风吹面不成寒”——秦松龄
“青村几曲到西山”——严绳孙
“并马未须愁路远”——姜宸英
“看花且莫放杯闲”——朱彝尊
“人生别易会常难”——纳兰容若
前面五句,都是一派的欢欣之意。对这群除了纳兰容若之外都已经年近中年的文人们来说,在这首词中,难得的表现出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仿佛青春又再度返回了他们的身上一般。
到村子外面去寻找春天的痕迹,但是春天早已经过去了,哪里还能找得到呢?即使如此,那拂面而来的东风,并未让人感觉到丝毫的寒意。大家一路欢快地唱着歌到西山去郊游,即使再远的路,有好友相伴也并不觉得遥远。这时候,朱彝尊则提醒大家,在赏花的时候,也不要放下手中的酒杯,要尽情欢乐才是。
这五句,虽然是不同的人所作,但是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欢畅的气息,最后一句,却结束于纳兰容若的一句“人生别易会常难”。
此时,纳兰容若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即使如今好友们再度重聚,也并没有冲淡他心中的忧伤与哀愁,所以,自然而然地,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依旧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这样的悲叹。
人生别易会常难。
我们今天能够像这样欢乐地聚集在一起,是多么的难得啊!
分别是如此容易的事情,而相聚却是如此的困难。
与自己的这些至交好友们在一起,在这渌水亭,高谈阔论,议论着自己最心爱的诗词,不用去理会外界的一切风风雨雨。
在纳兰容若的心中,他想必也是想能够一直这样欢乐下去的吧。
且今日芝兰满座,客尽凌云;竹叶飞觞,才皆梦雨。当为刻烛,请各赋诗。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渌水亭·宴集诗序》)
文人的游戏方式很多,像之前的《浣溪沙·郊游联句》就是一种,若要举例,《红楼梦》中倒是不少,大观园中,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探春等人结了海棠诗社,或者限定韵脚各写诗句,或者就是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命题诗。而在渌水亭,文人们的游戏,想来也差不多。
在后来记录这次欢聚的《渌水亭·宴集诗序》中,纳兰容若这样写道:“当为刻烛,请各赋诗。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
很好理解,就是说,他们把蜡烛刻上刻度,限定了时间,然后各自赋诗。
十分的文雅。
纳兰容若为这次的聚会写的这篇诗序《渌水亭·宴集诗序》,与他以前的作品不同,并不是一首词或者一首诗,而是一篇骈文。
骈文全篇以双句为主,常用四字、六字句,讲究对仗的工整,还有声律的铿锵。
纳兰容若的这篇是典型的骈文,而且写得十分优美,称之为清代以来最美的骈文,也不为过。
全文如下:
清川华薄,恒寄兴于名流;彩笔瑶笺,每留情于胜赏。是以庄周旷达,多濠濮之寓言;宋玉风流,游江湘而讬讽。文选楼中选秀,无非鲍谢珠玑;孝王国内搴芳,悉属邹枚黼黻。
予家象近魁三,天临尺五。墙依绣堞,云影周遭。门俯银塘,烟波晃漾。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云兴霞蔚,芙蓉映碧叶田田;雁宿凫栖,粳稻动香风冉冉。
设有乘槎使至,还同河汉之皋;傥闻鼓枻歌来,便是沧浪之澳。若使坐对亭前渌水,俱生泛宅之思;闲观槛外清涟,自动浮家之想。何况仆本恨人,我心匪石者乎!
间尝纵览芸编,每叹石家庭院,不见珊瑚;赵氏楼台,难寻玳瑁。又疑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称击筑之乡;台起黄金,奚为尽说悲歌之地!
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此浮生若梦,昔贤于以兴怀;胜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王将军兰亭修禊,悲陈迹于俯仰,今古同情;李供奉琼宴坐花,慨过客之光阴,后先一辙。但逢有酒开尊,何须北海,偶遇良辰雅集,即是西园矣。
且今日芝兰满座,客尽凌云;竹叶飞觞,才皆梦雨。当为刻烛,请各赋诗。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
纳兰容若一贯主张“性灵”,是说在填词写诗的时候,要遵从自己的心声,描写心意,抒发出自己最真挚的情感,才能感动其他人,在这篇诗序中,他再一次专门提起“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强调“性灵”才是创作的关键与宗旨。
而因为他自身的性格原因,还有经历,在繁花似锦的时候,他总是会看到一些表象之外的东西。
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称击筑之乡;台起黄金,奚为尽说悲歌之地!
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此浮生若梦,昔贤于此兴怀;胜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当众人都为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感慨的时候,他却想到了时代的兴替。再华丽的宫殿,也抵不过时间的洪流,如今再看,废墟凄凉,完全没有当年辉煌的影子。
当真是浮生若梦。
藕风轻,莲露冷,断虹收,正红窗初上帘钩。田田翠盖,趁斜阳鱼浪香浮。此时画阁垂杨岸,睡起梳头。
旧游踪,招提路,重到处,满离忧。想芙蓉湖上悠悠。红衣狼籍。卧看少妾荡兰舟。午风吹断江南梦,梦里菱讴。(《金人捧露盘》)
在纳兰容若的好友之中,有一个经常出现的名字,那便是严绳孙。
严绳孙,字荪友,又字冬荪,号秋水,江苏无锡人,非常擅长画花鸟、人物,而且也擅长诗词,著有《秋水集》。
他是明朝的遗少。他的祖父就是明末时候的刑部侍郎严一鹏,也算是名门之后。明朝灭亡,清廷入关之后,他便断绝了入仕做官的念头,一心投入了诗词与书画的世界。
占得红泉与绿芜,不将名字挂通都。
君看沧海横流时,几个轻舟在五湖。
这首《自题小画》,便是他写给自己的一首七绝。
“君看沧海横流时,几个轻舟在五湖”,颇有些自嘲与讥讽的味道。
他本来无心进入官场,为清廷效力,连殿试都是敷衍了事,哪知却偏偏逃不脱入仕的命运。
严绳孙后来还是不可避免地当了官,没做几年,昔日的好友之间,也渐渐地开始有了这样那样的矛盾。
纳兰容若往日的书法老师高士奇,渐渐得到康熙的重用,但是高士奇却与纳兰容若的好友朱彝尊、秦松龄等人有着过节。在这官场的角力中,本来就无心官场的严绳孙,见好友朱彝尊被贬官,秦松龄也被夺去了职位,更加对官场失去兴趣,毅然抽身,返回自己的家乡专心画画去了。
他本来就打算以明朝遗少的身份终老一生,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也并无不妥。
只是对纳兰容若来说,遗憾的,自是好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纳兰容若想必是十分怀念当初渌水亭中相聚,共吟诗词的热闹场面的吧?
那时候,严绳孙还在,朱彝尊还在,秦松龄也还在,哪里想得到如今的四下离散,凋零画面呢?
又一年,净业寺中的莲花再度盛开了。
故地重游,纳兰容若见到这依稀不变的场景,又何尝不感慨万千呢?
当日还在渌水亭饮酒赋诗,何等的热闹?何等的欢乐?更曾与严绳孙一同前往净业寺观莲,如今,已物是人非,好友们都散尽了,什么时候才能再度相聚呢?
后来,纳兰容若随着康熙皇帝南巡,来到无锡,景点山水处处都能见到好友严绳孙的留笔题字,以这样的方式,与久违的好友再度相见,何尝不是“旧游踪”呢?
但“重到处,满离忧”,如今自己的心境,与当年已大不相同。
人与人的聚散离合,竟是这般的无奈,又是这般的让人疲倦。
第八节 一生至交顾贞观
在纳兰容若的至交好友之中,有一人的名字,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顾贞观。
他与纳兰容若携手营救吴兆骞一事,传为佳话。
纳兰容若与顾贞观以五年之约为期,救出吴兆骞,而当时谁也想不到,康熙二十年吴兆骞当真回到了京城。
君子之约,竟是分毫不差!
在纳兰容若的渌水亭中,盖有几间茅屋。
也许是因为纳兰容若骨子里的那股向往山野隐士之意,在自己的别墅里盖上这么几间茅屋,别人看了大概觉得不解,纳兰容若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反而在茅屋盖成后专门写了诗词送到江南,送到三年前就已经离开京城的顾贞观手中。
在豪门朱户中修建农家的茅舍,似乎是一种贵族之间的风尚,在《红楼梦》中,作为荣华富贵象征的大观园,也修建了一座“稻香村”,不但是三间大茅屋,更是养了鸡鸭之类,农家生活模仿得有模有样。
当时的有钱人在庭院中修建农屋,无非是大鱼大肉吃多了,想换一下口味,尝尝清淡小菜,感受一下农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的田园生活,要当真叫那些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切身感受一下“昼出耕田夜绩麻”的生活,只怕就叫苦不迭了。
但是,纳兰容若修建这几间茅屋的目的,却完全不同。
“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
这是出自《世说新语》里面的一个小故事。
高僧竺法深成为简文帝的贵宾,经常出入豪门朱户,丹阳尹刘谈便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竺法深答曰:“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意思是说,丹阳尹刘谈问竺法深,说您是个和尚,怎么频繁地出入豪门朱户呢?竺法深回答说,在您的眼中是豪门朱户,高门大宅,但是在贫道的眼中,却和平民百姓的草舍茅屋没有什么两样。
这个典故,也是当初纳兰容若用来劝慰顾贞观的。
当初,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交好,经常出入明珠府与渌水亭,惹来很多非议。
不过也难怪,毕竟纳兰容若乃是当朝豪门权贵之子,顾贞观不过一介布衣,很多人都认为顾贞观与纳兰容若结识,是趋炎附势另有目的。
世人议论纷纷,顾贞观也因此有些不自在起来,就在此时,纳兰容若以一句“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完全打消了好友的顾虑。
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顾贞观终究还是离开了京城,回到江南。
回想起以前那些融洽欢乐的日子,纳兰容若便在自己的渌水亭,修建了几间茅屋。也是想告诉顾贞观,朱门绣户并不适合我们,这乡野茅屋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如今,茅屋已经修好,好友也该回来了吧?重新回到那段欢乐的日子里去。
“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
于是,纳兰容若一次又一次地向顾贞观发出召唤,希望他能够回到京城,回到自己身边,一阕《满江红》,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抒发出了自己的心声。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
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殆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若要问我为什么要修建着三间茅屋,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梁汾好友啊,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那富贵荣华的豪门朱户生活,其实并不适合我。多想像那自由自在的海鸥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地飞翔啊,一切的烦恼都付之流水。但现实却是,我如今还被这现实的虚名给牢牢地束缚着,白白地耽搁了东风的轻拂,杏花天的美丽。
对纳兰容若来说,杏花天与浮名,他更在意哪一个,自是不言而喻的。在这首词中,纳兰容若更是清楚地告诉了顾贞观,如今这些官职什么的,不过是浮云,我怀念的还是当初与你在一起的日子,吟诗作词,何等的欢畅!
世事如梦非梦,真真假假难辨。
“尘土梦,蕉中鹿”,出自《列子·周穆王》中的一个典故。
昔日郑国人在山里砍柴的时候,杀死了一只鹿。他生怕被人看见,于是急急忙忙地把那只鹿藏到一个土坑里,还用蕉叶遮盖,哪知道这个人记性不太好,刚做过的事情就给彻底忘记了,不但不记得自己刚才藏鹿的地方,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一场梦,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念叨。他念叨的话被另外一人听了去,就依着他所讲的找到了藏鹿的地方,取走了鹿。
这人喜滋滋地扛着鹿回家,给妻子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妻子说:“你大概是梦到有这么一个人打死了鹿吧?如今当真扛回来一只鹿,难道是梦变成了现实吗?”
这个人笑着回答:“不管是不是梦,反正鹿是真的,不是吗?”
庄周晓梦,谁知是在梦里梦外呢?
故事要是到这里结束,倒也算有趣,哪知还有下文。
那个砍柴的人回家之后,越想越觉得,那杀鹿的感觉是这样的真实,应该不是梦吧?他冥思苦想,结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居然给他梦到了那个藏鹿的地方,还梦到有人取走了他的鹿。醒来之后,他就找到那人,两人争执起来。
鹿究竟算是谁的,这可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双方争执不下,就打起了官司,状纸告到了士师那儿。
这官司委实有些古怪,一时间士师也不知该怎么判决好,最后这样下的结论——
砍柴人打死了鹿,以为是做梦;后来那人取走了鹿,也以为是在做梦,这说明你们两人都以为是梦,并未真正得到这只鹿,不如分开两边,一人一半吧。
后来事情传到郑国国君的耳朵里,国君也觉得有趣,就拿这件事情去问国师,国师便说:“到底是不是梦,并不是我们所能判断清楚的,只有黄帝与孔子二人才能分辨,但是此二人早已不在这个世间,所以,就不妨以士师的判断为准吧。”
所谓“庄周晓梦迷蝴蝶”,有时候,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是如此模糊,难以分辨。
纳兰容若在这里用了这个典故,颇有点为自己和顾贞观感慨的意思,下一句“翻覆手,看棋局”,更是清楚地写出,这世事反复无常,就像那棋局一样,输赢不定。
顾贞观一生坎坷,半世艰辛,纳兰容若是不是从他的身上,也隐约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呢?
当然,论际遇,两人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际遇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人,却能一见如故,互为知己,不得不说,在他们两人之间,定是有些方面是相同的。我想,相同的正是这首《满江红》中的那句“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吧?
康熙二十年的时候,一位不寻常的客人,从塞北苦寒之地的宁古塔,来到了京城。
“绝塞生还吴季子”,此人正是吴兆骞。
吴兆骞被流放宁古塔,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
他的到来,顿时震惊了整个京城。
很多人都还记得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约定的五年之期。
又有多少人是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来看待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的营救之举呢?
吴兆骞一案是顺治皇帝亲自定的案,后来经过纳兰容若等人的大力斡旋,康熙特赦,吴兆骞终于得以回到了中原。
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笳冰雪间。
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
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
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
对于吴兆骞的平安归来,纳兰容若真是欢喜万分。
他并未见过吴兆骞,唯一的联系,就是因为他们共同的朋友——顾贞观。
倾盖如故,指的便是此了吧。
即使素不相识,只因顾贞观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朋友!朋友有难,怎么能不倾力相助呢?
说纳兰容若行事古风,就是因为此,但我更愿意说,公子侠骨丹心,当不为过!
在宁古塔二十多年的艰苦日子,吴兆骞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轻狂文人,白山黑水的苦寒让他两鬓苍苍,形容憔悴。
见到历经艰险终于生还的吴兆骞,顾贞观潸然泪下。
第二年的正月,上元夜,纳兰容若邀请了一干好友在花间草堂集会,饮酒赋诗。
当时赴宴的人,有曹寅、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等,还有顾贞观和刚刚返京的吴兆骞。
花间草堂便是当初纳兰容若为顾贞观修建的茅屋,名字起自《花间集》,大家汇集于此,看着走马灯上琳琅满目的图案,纷纷填词作诗。
走马灯转来转去,转到纳兰容若面前的时候停了下来,正好是一副文姬图。
文姬,是汉代才女蔡文姬。
这也是一位命运多舛的女子,身为当时大名鼎鼎的文学家、书法家蔡邕的女儿,自小耳濡目染,博学多才,先是嫁给了卫仲道,夫妻恩爱,哪知不到一年,丈夫就病故了,蔡文姬回到娘家,父亲又被陷害入狱而死,她自己也被匈奴掳走。匈奴兵见她年轻貌美,就献给了匈奴左贤王为妃,一去就是十二年,直到后来曹操统一了北方,想起恩师蔡邕,用重金赎回了蔡文姬,成就“文姬归汉”的佳话。
蔡文姬也是著名的才女,为后世留下了传颂千年的《胡笳十八拍》与《悲愤诗》。
后来,唐朝诗人李颀这样写道: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如今,眼前白发苍苍的吴兆骞,与昔日的蔡文姬是何其的相似。
一样悲伤,一样坎坷。
吴兆骞是当世的名士,蔡文姬是当时的才女,时间穿越千百年,命运再度轮回重现。
于是一首《水龙吟》,纳兰容若一挥而就。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
在这首词中,纳兰容若以蔡文姬来比拟吴兆骞,是那么顺理成章。
“须知名士倾城”,古来倾城的,又岂止是美人呢?才子名士,不是一样也能倾城的吗?
当年蔡邕曾用柯亭的竹子来制作笛子,笛声独绝,如今,柯亭声绝,蔡邕已死,那精通音律的蔡文姬,却被掳到了千里之外的匈奴。
那时候,卫仲道刚刚病故没多久,悲伤之中的蔡文姬,哪里还有心情弹琴呢?
“四弦”,出自《后汉书·列女传》引《幼童传》中的记载,说一天夜里,蔡邕弹琴的时候,一根琴弦断了,当时年幼的蔡文姬就说,断掉的是第二根琴弦。蔡邕觉得讶异,以为是女儿偶然猜中,于是又故意弄断了一根,蔡文姬又说,断掉的是第四根,还是说中了,丝毫不差。蔡邕十分惊奇,不禁感慨自己女儿的音乐才华已经远远超越了自己,因而蔡文姬得了“四弦才”的雅致别号。
如果不是因为乱世,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不幸,以蔡文姬之才貌双全,即使成为皇帝后妃也不为过的吧?更遑论是与丈夫恩爱幸福,终老一生呢?
可命运是如此的残酷,她如今却是身在万里之外的匈奴,与匈奴王成为了夫妻。她怎能不思念着家乡、思念着中原?但只能两行清泪潺潺而下。
纳兰容若的这番描述,虽然是命题而作,写的是蔡文姬,但是结合当时吴兆骞的遭遇,又何尝不是在说的吴兆骞呢?
这首《水龙吟》,后来极具盛名。
纳兰容若在这首词中,用典之纯熟,已经臻于化境,古时的典故与现在的现实相互混合,亦真亦假,亦梦亦幻,把蔡文姬的典故化用到吴兆骞身上,写的是那么自然,没有丝毫生硬之处。
在那北风呼啸的地方,每当风中传来胡笳乡曲,吴兆骞是不是也像当年的蔡文姬一样,思念家乡,潸然泪下呢?
后来,蔡文姬被曹操用黄金玉璧赎了回来,而吴兆骞,也被自己和顾贞观千里迢迢地营救回来,是不是也该苦尽甘来了呢?
康熙二十一年,新年刚过,吴兆骞就成为了纳兰容若的弟弟揆叙的授课老师。秋天,他南归省亲。
也许是二十多年的苦寒岁月,让吴兆骞再也无法适应江南的温暖天气,再加上常年居住在宁古塔的恶劣环境中,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吴兆骞一病不起,康熙二十三年在京师病故。
对于吴兆骞的身故,纳兰容若是十分悲伤的。他在随同康熙南巡离京之前,曾经给严绳孙写过一封信,信中就说,吴兆骞病重,我这一去,回来的时候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他。不无哀叹之意。
在当年那个上元夜,他写下那首《水龙吟》的时候,曾经在结尾写过这么一句“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
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傻人有傻福。从吴兆骞的遭遇,纳兰容若不禁这样问道,为什么上天总是把福泽赐予那些平庸之人呢?为什么像蔡文姬这样的倾城才女,一生的遭遇会如此的悲惨?像吴兆骞这样的倾城名士,又为什么会如此的坎坷呢?
这是纳兰容若对命运无声的质问。
那时候他也完全没有想到,后来这几句话,竟是也应在了他的身上,情深不寿。
第四章 婚姻 感卿珍重报流莺
“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康熙十三年,纳兰容若娶妻卢氏。
对于纳兰容若的初恋,明珠、觉罗氏等一干大人不会没有察觉,只是再怎么两小无猜、才貌双全对他们来说,意味着的,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而是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一双儿女的才与貌,来为他们的家族争取到更大的利益,与更稳固的靠山。
也许明珠、觉罗氏等人一开始也曾想过让这对孩子白头偕老,顺水推舟,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完满童话。
可童话的最后,往往只是写“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从来只字不提之后的柴米油盐,更只字不提当童话结束之后,随之而来的种种现实。
成人的世界总是残酷的。
所以那来自外星球的小王子一直不愿长大,他宁愿永远是个单纯的孩子,看着自己那株心爱的玫瑰,在湛蓝的天空下慢慢绽放花蕾。
纳兰容若却不能不长大,不能不在家族的安排下,踏上那条早已安排好的道路,即使心有不甘。
惠儿被送进了皇宫,纳兰容若则准备着参加科考,准备着踏上仕途。
还有一个问题,也开始摆在了纳兰容若的面前,不得不去面对。
他已经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第一节 妻子卢氏
纳兰容若的第一位妻子卢氏,乃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
论家世,两人门户相当,对习惯用审视的目光来看待一切的成人们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
论相貌,据说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是相当有才华而且性格温柔的女子。
纳兰与卢氏,倒真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卢氏的出现,也让决心要慢慢忘记表妹、忘记那段年少感情的纳兰容若,重新找到了生命中另外一抹亮色,另外一段美满的感情。
康熙十年,也就是辛亥年。
这一年的二月份,原本担任左都御史的明珠,接到一道命令,让他与徐文元两人担任经筵讲官。
什么是经筵讲官呢?
就是给皇帝讲解经义的角色,只是个虚衔,就是去当皇帝的老师。给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学生读书念书的,一般都是由翰林院饱学之士。
徐文元是国子监祭酒,相当于现在的教育部长兼大学校长,而且这大学还是重点名校,当皇帝的老师,那倒是实至名归,毫无异义。
明珠也担任这个职位,却有点挂名充数的感觉。
其实,就是徐文元是汉人,这让八旗贵族铁帽子王爷们有些不爽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是这徐文元讲着讲着把咱们的皇上给讲成了反清复明那怎么办?
所以他们左思右想,干脆把明珠给推出来和徐文元一起当这个皇帝的儒学师傅!
矮子队里选高的,和其他人旗人相比,明珠确实算得上精通汉人儒家文化了,虽然和徐文元这饱学之士相比,那是相差了老长一截儿!
不过也没什么人在乎,大家都知道,这是因为讲官队伍里需要一个有分量的旗人大臣罢了,难道还当真指望他给皇帝讲书不成?
巧合的是,徐文元又是纳兰容若的老师,或者说是校长!
那年纳兰容若也刚上了太学,身为国子监祭酒的徐文元,对这名聪慧过人,精通汉家文化的学生是深为器重,赞不绝口。
对明珠而言,这“经筵讲官”更是个虚衔,他当时是左都御史,公务繁忙着呢。
当然,那时候,明珠也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他被一纸调令,升为了兵部尚书。
明珠扶摇直上,其他人自然会忙不迭地前来巴结,本来就是众家少女心目中理想夫婿的纳兰容若,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了香饽饽,顿时身价百倍、炙手可热。
年纪轻轻,却没有半分飞扬跋扈之气,反倒是个举止闲雅的风采公子,也就难怪少女们会为之倾心了。
明珠想必也知道自己儿子有多炙手可热,他倒是不急,他在慢慢地寻找着最合适的人选。
要是说明珠只顾着自己的政治生涯把儿子的终身幸福拿来做了筹码的话,也未免有失公允,毕竟婚后的纳兰容若与卢氏,夫妻恩爱,举案齐眉,感情十分深厚。卢氏因难产过世之后,纳兰容若因为悲伤,写出不少悼念亡妻的词句,这都是有目共睹的。
不过站在明珠的角度,究竟是因为卢氏是两广总督的女儿才选择了这个儿媳呢,还是这个儿媳恰好是两广总督的女儿,已经说不清楚了。总之,当纳兰容若与卢兴祖的女儿定亲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京城里有多少少女那颗期待的芳心霎时间全碎成了碎片,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这场婚事,纳兰容若并没怎么反对。
或许是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与表妹已经再无相见的机会,从此萧郎是路人,他与她,此生无缘,她在皇宫之中,而自己……是不是也该从年少的轻狂之中渐渐成熟了呢?
所以,面对父亲的提议,纳兰容若只是默默地点了头,应允了这门婚事。
这门婚事在当时来说,完全称得上是一场天作之合,双方门第相当,权贵与权贵的结合。男方年少英俊,才气逼人;女方贤良淑德,温柔端庄,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不过,当时的婚姻还是包办的,自己的另一半不到新婚之夜是看不到真面目的,西施也好,东施也罢,不到揭盖头的刹那,一切都只是想象。
所以,纳兰容若虽然早就从父母的口中得知对方才貌双全,不亚于表妹,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毕竟从未见过面,心中也不禁有点忐忑。
换做卢氏,又何尝不是?
她是大家闺秀,从小在深闺之中娇生惯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有踏出去的机会,即使如此,她也并不孤陋寡闻,早就听说过纳兰容若的大名,甚至和其他无数的少女一样,也曾在听到那文雅的名字的时候,芳心暗跳。所以当父母们说自己未来的丈夫就是那公子纳兰容若的时候,卢氏竟是惊讶得愣住了。
对父母给她决定的这门婚事,自然她也毫无异义,少女羞涩着,一声不出,瞧在父母的眼中,则代表了应允同意。
纳兰容若写过一首《临江仙》——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这首词里面,纳兰容若用了不少与爱情相关的典故,所以这首词一般都是被归为爱情主题。
当然,确实如此。
纳兰容若的词作里面,以爱情为主题的,占了大多数,如果说他少年时候的那些词,还透着一股子年轻人的轻狂与无忧无虑,那如今经历过一场感情挫折的纳兰容若,在词间流露出来的,已经开始隐隐带着一缕忧郁的清冷味道。
这首《临江仙》自然也不例外。
“绿叶成阴春尽也”,明显乃是化自唐代诗人杜牧的《叹花》一诗中的句子:“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故事讲的是昔日诗人在家乡遇到一位倾心的姑娘,又担心自己配不上她,于是决定去京城打拼前途,等到多年后他终于成为一名官员,觉得已经有本钱去提亲了,于是返乡,哪知昔日的心上人早已成婚多年,连孩子都有几个了,诗人遗憾之际,便写下了“绿叶成阴子满枝”的诗句。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见到大观园里“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而想到:“才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不觉到‘绿叶成阴子满枝’。”更联想到昔日一起结诗社的邢岫烟,也和薛家定了亲,过不了多久,只怕也是子女绕膝。当然,贾宝玉的心思,是巴不得能与自己的姐妹们一辈子在一起,在大观园这个世外仙境中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永远不用长大,永远不用与外界的世俗沾染上丁点儿的关系!
而纳兰容若却清楚地知道,随着年岁渐长,有些事,是他必须去做的,那是他身为一个社会人的责任与义务。
“独卧文园方病渴”这句,纳兰容若是在自比司马相如了。
汉代的时候,司马相如曾为孝文园令,患有消渴疾,故此后文人常自称文园,也以文园病渴来指代文人患病。
而这里,纳兰容若除了自比司马相如之外,下一句“强拈红豆酬卿”,也是在借红豆的典故在描写相思之情。
或者说,是对未来妻子的憧憬之情?
总之,对于已经“名花有主”的纳兰容若来说,他的词里面,爱情的主题开始逐渐占据多数起来。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浣溪沙》)
纳兰容若的妻子是明珠与觉罗氏夫妇亲自为爱子挑选出来的媳妇儿。
父辈们甚为满意这位人选,两家人都颇为期待这场婚礼。
也许有人要说,这卢兴祖看姓氏不是汉人吗?清朝一直坚持满汉不通婚,怎么身为满族贵族的明珠家,却和身为汉人的卢兴祖结成了儿女亲家?
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所谓的满汉不通婚,指的并不是满族与汉族相互间不通婚,而是限制旗人与非旗人通婚。卢兴祖是汉军镶白旗人,任两广总督,封疆大吏,对明珠家来说,是个最好的选择。
除开一双儿女的匹配,明珠考虑的,还有一些政治上的因素。
他自己是京官,中央要员,而未来亲家是封疆大吏,朝廷与地方,一旦被姻亲这条纽带牢牢地联系在一起,那就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稳赚不赔!
当时纳兰容若的这场婚礼,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得上是万众瞩目。
首先,这是康熙的心腹重臣明珠家的喜事,结亲的另外一家是两广总督,封疆大吏,可谓是强强联手。
其次,就是因为这场婚礼的主角儿,是京城众多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总之,不论外界反应如何,到了成亲的好日子,明珠府顿时喧天地热闹起来。
其实对沉迷于汉文化的纳兰容若来说,这种热闹的、锣鼓震天、笑语喧哗的热闹场面,大概并不是他所乐于见到的。
我们现在看古装片,见到成亲的场面总是吹拉弹唱,操办得喜庆热闹,就以为古代的婚礼仪式当真是这样来举行的,其实不过是以今度古,真正的汉族婚礼仪式隆重却并不张扬,并不是一路敲锣打鼓,生怕别人不知晓。
这场婚礼不光是代表着纳兰容若从此要步入人生的新阶段,对其他人来说,也是一场名正言顺巴结明珠与卢兴祖的好机会。
明珠心知肚明,所以,这场婚礼,他操办得是无比热闹喧哗。
反正没有人会嫌婚礼太过热闹,也没有人会嫌婚礼太过喧哗,在这一天中,所有的热闹与喧哗,都是可以原谅的。即使是纳兰容若,在这样的气氛之中,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应酬着来宾们喧闹的恭贺声。
这一场喧哗直到快深夜的时候,才渐渐地安静下来。纳兰容若也终于有了机会,与那刚刚拜堂成亲的妻子得以单独相对。
那卢氏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根据记载,说卢氏“生而婉娈,品性端庄,贞气天情,恭客礼典。明珰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晓镜临春”,然后又说她是“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看来,在当时,大家都公认卢氏是一位端庄美丽、家教严谨的淑女。
而这些称赞卢氏的话,想必父母也早已给纳兰容若一遍又一遍地讲过,所以在踏进新房的时候,他心中,还是兴奋地期待着的。
婚床旁站着长辈与侍女,床沿正中,坐着刚与他拜堂成亲的新娘。
少女穿着一身大红金线滚边绣满吉祥花纹的新娘嫁妆,头上盖着同样绣满了吉祥花的大红色盖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动作优雅,坐姿优美,但还是看得出来,新娘有着一丝儿隐隐的紧张与……拘束。
或者说是不安。
毕竟她也与纳兰容若一样,面对着的,是全然陌生的、却要与自己从此携手度过后半生几十年的人,虽然早就听说过对方的名字,但如今当真面对面了,却又羞涩胆怯起来。
她盖着盖头,看不见对方的相貌,只能从盖头下偷偷地看出去,却只能见到一双穿着靴子的足,缓缓地走向自己。
少女便一下子紧张了,纤长的手指局促地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对方似乎也有些紧张,脚步踌躇起来,像是呆站了半晌,才在周围长辈们的戏谑声与侍女们的轻笑声中,拘谨地揭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这时,她才第一次看见他的脸。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妻子。
新娘羞涩却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她没有想到,纳兰容若会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儒静,更加的清俊文雅,漂亮的面孔顿时红得仿若玫瑰花瓣一样。
纳兰容若也是一怔。
烛光下,少女的面孔还带着新娘特有的羞涩红晕,那张脸并不是多么倾国倾城的美艳,却是眉清目秀,眼波清澈,带着一种温柔亲和的感觉。
相看却无言。
周围的人早已经识趣离开了,把这个空间留给了这对刚刚结为夫妻的年轻人。
都说一见钟情,对如今的纳兰容若与卢氏来说,更像是一见倾心。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已惜轻翎退粉,更嫌弱絮为萍。
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朝中措》)
纳兰容若与卢氏少年夫妻,十分地恩爱美满,这是有目共睹的。
婚后的两人,鹣鲽情深,叫人看了都不禁羡慕不已。
难怪经常会有人难掩艳羡之情地说,纳兰容若当真是上苍的宠儿,连婚姻也比别人美满,妻子宽厚温柔,善解人意,如何不羡煞旁人?
不过他们似乎也忘记了,纳兰容若与卢氏的婚姻美满,也正是因为他们都出身豪门,不用去担心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用去担心生计问题。
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如果纳兰容若与卢氏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每日里要为着生计而奔波,大概那纯洁的感情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现实磨砺中渐渐变成无可奈何的麻木,最终相对两无言。
不过他们就好像《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与那些贵族小姐们一样,拥有在世人眼中完美的家庭条件与生活环境,所以才能用最纯洁的感情,去全心全意地、不受任何干扰地去体验那种最最纯粹的爱情!
两人都正青春年少,最浪漫的年纪,再加上一见倾心,所以从纳兰这个时期的诗词,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那种令人心旷神怡、悠然神往的感情。
新婚夫妻,自是风光旖旎无限的。
在小两口的眼中看来,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都是那么的美好。甚至于纳兰容若因为急病而错失殿试的遗憾,也在婚后的岁月中慢慢消失在了脑后。
卢氏嫁入府后很快就赢得了府中上上下下众人的喜爱。
明珠与觉罗氏颇为满意这个儿媳,下人们也十分敬重这位少夫人,纳兰容若发现,卢氏在很多的方面与他都很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