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

枇杷

周末从店里回来的路上照例经过紫金山下,虽是傍晚,狭长的燕雀湖边仍坐满出游的人。钓鱼的白发者,游戏的孩子,并坐在柳树下的年轻人。水边黄菖蒲开满了花,红的白的睡莲渐渐铺上水面。起风了,一只黑色水鸟在荡荡的波纹里凫着不动,香蒲软细细的叶子唰唰响,很齐整。隔水那边梅花谷的小坡上,一只长长的鲤帜样的风筝抖抖地想要飞起来。天上已有一只章鱼、一个鬼脸,鬼脸的眼珠很乌很圆。而后是明孝陵的篱笆上开到渐颓的蔷薇,紫金山下颀长的林树。到白马公园转车,308的线路改了好些,不再从曹后村和沈阳村那些热闹曲折的小巷子过。一路绕了许久,尽是风尘仆仆的大路。仰头看路边的香樟叶子,一粒灰尘飞进眼里,我想起曹后村那一户人家院墙里的枇杷,此后大约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于转弯的瞬间里瞥见小孩子爬在院墙上摘枇杷,不禁很有些寂寞了。

对有些树的情思是大了以后才有的,比如枇杷。小时候邻村一户人家屋前也有一株大枇杷树,年年春天我们去茶山摘茶叶时,都要从树下狭窄的蹊径穿过,然而我抬头,只是绿重重叶子背面青白的微毛,嫌弃它不好看罢了。绿色的果子或许也见过,果子黄时无论如何是不知道了。后来大学在苏州,四月末街头巷尾尽是卖一篮一篮枇杷,用软的白纸垫着,我大约有“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情感,爱那黄澄澄的颜色,只是从没问过价。如今回想起来,也只是水果摊上常见的南边水滴形大枇杷,不足为奇。那时住在莫邪路,整个人灰暗闭塞,虽是名满天下的园林,也很少去玩,偶尔去附近的十梓街坐车,才望见隔河人家屋角的枇杷,结一树圆黄果子,旁边夹竹桃深碧一丛。河水浊绿,我不晓得这枇杷该得许多珍惜,只是漠漠的。

第一次吃树上结的小圆枇杷已是好几年后,初夏将尽,傍晚经过中华门,遇到挑着圆竹匾卖枇杷的中年小贩。正是城内人家院子里结的那种最普通的,比水果摊上卖的大枇杷要小许多。那人急着回家,卖得很便宜,我便称了两斤。他一面给我抓,一面告诉我是他自家树上结的。我并不在意,回家后却发现意外地好,汁水淋漓,甘甜里带着应有的微酸,肉质也比水果摊上的大枇杷结实,不那么水泡泡的,虽然卖相不如它好看。我才吃两个,便很有些舍不得,想着要是那时全买下就好了。大约正是这一次吃枇杷的经验,使我对树上结的圆枇杷的感情骤然深厚起来,而对水果摊上的大枇杷不屑一顾了。但这究竟是平常的口舌之欲,我的爱枇杷树,爱它们暮春时候结了满枝绿果子一天一天黄熟起来,是什么时候生发出来的感情,我也不清楚。只记得汪曾祺的文章里说枇杷是冬天开花的,冬天时才跑去看枇杷树,看那攒在一起并不起眼的细碎白花,盼着天快些暖起来,盼着它早早结果子。后来便成了爱见枇杷,不管是枇杷的画,还是枇杷的树与果子,爱见与枇杷有关的一切。我的喜欢却很有些空想的爱情的味道,好比是一个怀着春心的女孩子,给她喜欢的人指那一树枇杷。我每看到一树结满果子的枇杷树,总不免起这样的想象,是可以荐嘉客的欢喜,连同它生长的江南一起。这大约才是我喜欢枇杷的原因,至于它的味道,终究还在其次了。五月初跟着老师同学去参观金陵刻经处,一进庭中,园墙角落里便有一树枇杷,果子青青的,我望了又望,爱之不尽,一面暗暗叹息大概不会有人像我一样,怀着这样秘密的、忧愁的欢喜吧。

我记得清此后我遇见的每一株枇杷,中华门桥下,河边不知谁家的旧屋边有一棵,那里还有一棵泡桐,年年春天发一树紫花。北京西路的一个路口,有一两处洋房,园墙刷作槐黄,墙内有几棵繁茂的枇杷树,枝叶伸出墙外。有一回枇杷熟时,软风里我骑车经过,树下走过一个男人,伸手摘了一枝果子,走进巷子里去。还有一回,陪人去游人如织的总统府,左右两边庭园都种有枇杷,早已高过屋檐。昔年主人已去,空余红楼,任凭游客嗤点。人头涌动在民国的办公室、会议厅,还有太平天国王府的龙椅前,我却独惦记着这两棵树,怜惜它们结了好好的果子,趁人不注意时,坐在角落望了很久。这园里还有一棵杏树,结着很大的黄杏,因为太过成熟,跌到脚下的草丛里,摔破了好看的皮。捡了两颗放到包里,回去一颗已被书角磨得不成样子,另一颗味道很好。

还有许多其他时候,我记得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并这其中自己某时某地幽微的情绪,虽然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学校北园的角落里也颇有几棵枇杷树,其中一棵矮的生在逸夫馆后,人迹罕至。今年枇杷熟前,室友一君早和我商量,等全熟时去偷,等我们去的那一天,果子早已经被打得干干净净。声学楼后面的院子里也有两棵,我偶然经过时发现,喜不自禁,回来告诉一君。这回我们决定傍晚就去偷,跑去那扇院门却已经锁上,此后很长时间也没开过。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从那走过,透过门上开的小孔张望,见那两树枇杷仍然好好的,心里又高兴又失望。这几棵树上的枇杷后来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最后终于吃到一次,却是爸爸去附近小区折来的。他听我说想吃枇杷,讲,呔,那不容易!拿了五块钱,去给小区看门的人,说,我女儿想吃枇杷,我到你树上擗几个!那人把手一挥,你要摘就摘,没人要的东西!于是他折了小半袋回来给我。带到学校,洗净了恰好一碗,和那一年在中华门买的枇杷,味道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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