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晚饭

夏天的晚饭

夏天的晚饭里,最使我怀念的是从前菜园里的几种园蔬。尤其当天气逐渐炎热,每到傍晚,想起要去食堂吃饭,心里便涌上一阵乌躁时,对清滋淡味的念想就愈加深切。菜园在旧家屋后,和奶奶家相接,大约亩半见方,里面有七八行菜畦,我们和奶奶家各种一半。那时妈妈还在家里,因为她的勤快,菜园从春到秋都种满菜蔬,足供自家平常食用。阳春德泽,万物生辉,及至初夏,正是一年中头一个园蔬丰成的时节。这时相继成熟的有莴苣、豌豆、蚕豆、土豆诸物,田间农事也逐渐繁忙,打水耕田过后,拔秧栽秧正是时候。家家户户早出晚归,这些应时易得的菜便成为一日三餐中不可少的佐蔬。早饭和中饭都有些草草,唯晚饭最有余裕,可以在青暝的天光里细酌慢咽,因此记忆里也最可珍重吧。

莴苣我们称为莴笋。头年夏天留一两棵长得高大的莴笋下来做种,到秋天收籽撒播,年边前后才在菜畦上挖出一行一列的小洞上秧子。春来浇一点水,浇一点粪,从霜天里塌塌的一团紫红抽成碧绿的薹茎,仿佛都是一时间的事。莴笋上市时,春天还在枝梢流连未去,绿荫初成,天气犹清。我们砍了莴笋回来,去叶削皮,切成细丝或薄片清炒,颜色青鲜如玉。莴笋叶掰下来时,会有白色的乳汁流出来,味道苦苦的,好像小鹅喜欢吃的苦菜割下来时流出的乳汁一样。这叶子我们也吃,上边的嫩叶和莴笋同炒,下面的叶子,拣青绿肥大的,把叶肉捋去,只留中间的一条茎,掐段清炒来吃。因此吃莴笋时,桌上往往同时有两盘菜,一盘莴笋丝,一盘莴笋叶子。莴笋叶子略微有些清苦。那时我很喜欢削莴笋皮,喜欢莴笋芯几于透明的碧色,年龄却实在很小,不允许做这样危险的事,只能趁妈妈做事做到一半时悄悄来削。握住家里那把沉沉的大菜刀,学着将中指伸得笔直,贴住刀壁,然后削去,心里每有一种代大匠斫的欢喜。只轻轻一削,莴笋肉已削去厚厚一块,回头妈妈看到要骂的!我赶紧把刀和莴笋都丢到篮子里,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逃走了。

莴笋除清炒外,可以切片或丝凉拌,清脆可口,这种吃法我们那里却好像不多见。到莴笋太多吃不退的时候,就可以做腌莴笋。把莴笋皮削净,整条加盐略渍,然后晒干,再稍加盐,用坛子收拾起来便可。这种腌莴笋吃起来很爽脆,叶灵凤的《能不忆江南》里所提的一种“莴笋圆”,似即与之一物,其区别只在于后者要由粗到细盘成一只小圆饼的形状,讲究的还要在中心放一片晒干的玫瑰花瓣。叶灵凤虽然在香港生活了很久,却念念不忘故乡南京的几种蔬食,莴笋是其中之一。文曰南京的莴笋特别肥嫩而长,去皮后仍可以有一尺长,酱园中酱莴笋一年四季不断,莴笋圆则由茶食店应时出售。这莴笋圆在张爱玲的《半生缘》里也出现过一回: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为觉得世钧胃口不大好,以为他吃不惯小公馆的菜,第二天她来,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鹅和莴笋圆子带了些来。这莴笋圆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莴笋腌好了,长长的一段,盘成一只暗绿色的饼子,上面塞一朵红红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钧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饭,我看你连吃了好两只,想着你也许爱吃。”啸桐看见了也要吃。他吃粥,就着这种腌菜,更是合适,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多少年没吃到过这东西了!”姨太太听了非常生气。

这里是将莴笋圆配粥吃。叶灵凤也说,莴笋圆是送粥的妙品,下酒亦妙,单作零食也相宜。或者配茶淘饭吃也好。我们那里不常吃茶淘饭,有的是白水泡饭,白开水也很淡,配上腌莴笋微微的咸味,是很相得益彰的。

豌豆与蚕豆比莴笋稍晚,差不多于立夏后上市,到小满已接近尾声。豌豆还是嫩壳的时候,里面一星星米,剥来生吃,有一股津津的甜味。等到豌豆米饱满,摘回来剥了清炒,或打汤,也有连青壳子一起用盐水煮了吃的,都是简单的做法。我爱连青壳一起煮的豌豆,觉得好看,吃起来很有意思。豌豆壳为夏风吹老后,则连根株一起拔回,摘下豆荚,剥了米,加水与油盐煮熟了吃,粉沙沙的可以当饭。这时家家饭桌上都少不了一碗,一餐吃不完,收在碗橱里,下一餐端到饭锅头上再蒸一遍吃,不舍得随便倒掉。豌豆蒸的次数多了,就有点黑黑的。

蚕豆和豌豆同时,做法也相近,无非清炒、打汤与连壳煮而已。打蚕豆鸡蛋汤,清汤底一层新豆载沉载浮,汤水隐隐透绿。连薄壳煮的蚕豆乡人美其名曰“五香豆”,实际只是油盐加一味八角“香”出来而已。这种简陋的五香豆连小孩子也会做,我们曾经趁放牛时在河边田埂上挖洞来煮,带上小铁锅、豆子和调料,偷抱些田里打过籽的油菜秆子当柴火烧。煮熟的五香豆皱皱的,颜色灰绿,吃起来软而香粉。

吃不完的老蚕豆,晒干后收存,到冬天可以炒来吃,是消磨时日的佳品。因其十分坚硬,非得在唇齿间慢慢厮磨,才能吃出淡淡的粉香。乡人抹纸牌时,例以晒干的生老蚕豆做筹码,一粒蚕豆抵一个角子(一毛钱)。这是一种输赢很小的博戏,往往一天不过几块钱,故壮夫不为,喜欢的只有老人与妇女。妈妈也爱抹纸牌,一年到头歇不得几天,只有冬天,趁着雨雪天气,才能坐在桌边,稍稍得一个闲暇的白日。那期间还要做中饭给我们吃,但她已是很快乐的神情,踏着雪回来给我们煮猪油白菜年糕了。

那时我们剥蚕豆,常常要找一点东西来玩。把大壳剥去后,露出里面薄绿的软壳,用指甲把薄壳的两面挖下来,只留四周一圈,小心把它从豆米上褪下来,戴到手上,衬着豆壳顶上一线黄色的如冠的东西,恰如一只戒指。我们有时一双手上要戴三四个“戒指”。不高兴做“戒指”的时候,就随便捡一些薄壳套到手指上,笑嘻嘻地去挠人。

这时节已着单衣,入夜蛙鸣鼓噪,蚊蚋成阵。但一场雨过后,天气必还要阴凉一两天,如初春之轻寒。到土豆出现在饭桌上时,则仿佛一个节点的宣告,时序从初夏转入盛夏了。乡人称土豆为“洋芋”,小者匀圆如枇杷,稍大者亦不过如鸭蛋大小,有玫红与淡黄二色,不同于城市里所卖的粗大的块茎,然而滋味也有云泥之判。吃时用碎瓷片刮去表皮。初挖出的土豆表皮很容易刮去,用手指也可以抠掉,搁置渐久的入水略泡一下,也就容易刮了。切片,加油盐炒熟,或用清水打汤,味极香糯可口。那时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洋芋打汤,舀来泡饭,可以连吃三碗。偶然阴雨无事,也把土豆洗净连皮用盐水煮熟,吃着玩。到土豆的季节过去,家里阴凉地方还积着从地里挖回来的一小堆,可以慢慢吃很久,渐渐有些泛出青色,发了小芽出来,这些后来都留着做种。

到了双抢时节,田事愈发忙碌起来。一边割稻打稻,一边给打过稻的田灌水,犁作出来,把晚稻种下去。遇上天不下雨,水塘里只剩下最深的几个荡里还残存一点水,这时要像打仗一样抢水。有时爸爸彻夜不归,守在塘埂上看水泵。因为乡下供电不稳,若无人看守,常常会把水泵烧坏。塘水且浅,每隔一两个小时,要将水泵下移一段才能吸到水。清夜里月亮尚未落下,便可听见村田里鞭牛犁田声。盛夏的晚饭从堂屋里逐渐移到门前的场基上,搬一张小桌子,或竹凉床,摆上菜,坐在竹椅上吃饭,一来外面较为敞亮,可以省电,二来邻里间可以说些闲话。爸爸喜欢喝一点慢酒,即便这样忙乱也不愿割舍,那酒还常常是派我们去小店赊来的。我们的晚饭常比别家的稍晚,爸爸缓缓酌杯时,已经有吃过的打着扇子乘凉,过来说话了。主客不免先对桌上的菜评点一番,其实各家都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黄瓜、茄子、豇豆、空心菜、瓠子、青豆几种,或清炒,或氽汤,都是些清淡乃至贫瘠的饮食。偶尔有一盘荤菜,常常是从小店买回的一种“鸡骨”,乃是整只鸡削去肉,只余一副稍带一层肉的架子,放在冰柜里出售。这带霜的鸡骨买回来,切块与青豆子同烧,是大受小孩子欢迎的菜。

天还未黑前,我们被妈妈赶去洗澡,使劲打一块香肥皂,把木盆里的水染得如同白浆一般。吃过饭的小孩子,跑来跑去捉场基上低飞吃虫的蜻蜓,末了仰头看屋檐下黑漆漆飞过的蝙蝠,脱了鞋子跟着打。系牛的空地旁,晒干的红蓼混着碎土,默默燃着一堆烟驱蚊子。有的牛就泡在水荡里,时不时用头角去打一下水,闻得如叹息一般的声音。洗澡花的香气飘过来,渐渐夜阑人散,小孩子在凉床上迷迷糊糊躺着,被喊起来进门睡觉。有时也聚去有楼房的人家平顶上乘凉,自家带着竹簟与被单。泼两桶水到屋顶,铺上簟子,躺下去时仍燥得人背上一惊。坐着说一会儿话,到八九点间,露水湿重重打下来,簟子上一片冰凉。这时躺着,用被单把全身裹得紧紧的,望着眼前繁华如春花的星星,认一认牵牛织女在哪里,渐渐就睡着了。整个村庄都在静寂中,偶尔遥遥传来村犬的吠声,等到天麻麻亮时,一日的忙碌便重新开始了。

附记

见自己最后又在回忆里兜转,我难道果真是复古主义者,以为过去的便一切都好,眼前事只有掩目不见才适意么?如今旧家的村田仍在耕作,已经不再用牛,全部改用拖拉机耕田,也不再插秧,只是直接把稻种撒到田里;割稻打稻也全请收割机来收。人可以减轻劳累,都是好的。然而随之而来的对农事的一种敷衍态度,才是真使我忧愁的。譬如田埂上高可半米的杂草也无人割除,很少再种植用作绿肥的紫云英,稻种既是撒下去,没有从前整齐的行列,薅草也便无从下脚,所赖者多是化肥与农药。壮劳力的减少自是这种凋败的最大原因,对于这片村庄,我如今已无法掩藏心里的那种不安,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被征收,成为楼盘或商场,或者“新农村建设”,将旧日掩映在塘边山脚边的人家全数迁移。

又,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是无法确切感受到旱涝的可怕的。五月里我回家,虽只待了一天半,也感受到缺雨的村庄里那一种焦灼的气氛。那一晚恰好落了几寸雨,第二天所见的田间山色,便与前一日截然不同。如今又过去大半个月,雨不曾再落,恐怕村里已经又干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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