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钢琴送给大西洋

二十一则故事

把钢琴送给大西洋

奥列维拉夫妇在报上刊登了一个出让钢琴的广告,他们要把家里的古老钢琴出卖,是因为他们的女儿要结婚了,必须把小客厅改为一个小房间让他们居住,同时,把钢琴卖掉,也可以换点钱给女儿作嫁妆。一家三口都不舍得把钢琴出让,但屋子委实太小,在钢琴与丈夫之间,女儿莎拉不得不牺牲钢琴。

见到广告的人,先后来到瞄瞄钢琴,他们都认为这么古老的东西根本不值五百个克鲁赛罗,也有的人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阵,结论是从来没想到这么残破弹不成曲的烂钢琴还有脸在报上刊登出让广告。来看钢琴的人都走了,奥列维拉觉得钢琴受到极大的侮辱,这古老的钢琴,可是巴西最好的钢琴。

又有人来看过钢琴,不是还价太低,就是劣评如潮,奥列维拉决定不再出让钢琴,宁愿送给亲友。他们打电话给朋友,说是想把钢琴赠送,有的朋友以为他们开玩笑,有人以为是愚人节,有的说这么贵重的礼物不敢受,有一个人答应要,过了许久也不来搬,大概是由于路途遥远,电油短缺,搬运费过昂。

奥列维拉再也不能等了,最后,他决定把钢琴搬到户外,搬去海滩,送给大西洋。邻居们看见一群街童受雇前来搬琴,也知道奥家愿意免费赠送,却只能望琴兴叹,谁的家都小,放不下钢琴。钢琴搬到半路,被警察截停,因为国内正有战事,下午六时后不许抬运货物,又不准钢琴在路上塞车。于是,钢琴被放在路边,第二天才能继续搬。

晚上下了一场雨。一家人都睡不好,老夫妇怀念着钢琴在街上遭受风雨的侵袭,又冷又冻。老头子做了梦,梦见许多曾经弹过琴的手,祖母的、母亲的,整整有二十多个人的手,他梦见那些手弹着美丽的音乐。他梦见手忽然都离开了,钢琴自己竟在奏丧礼进行曲,又自己合上了琴盖。一阵大雨之后,雨水把钢琴漂起来,推向海洋,奥列维拉大声呼喊,但钢琴不听,直朝海洋流去,留下他独自站在街上哭泣。

《钢琴》是巴西作家马查度[马查多(Anibal Machado)]的短篇。

和浪一起生活

离开海的时候,一个海浪突然从群浪中移前,紧抓住我的手臂,跟着我走。我当时没说什么,因为不想令她在朋友面前难堪。到了镇上,我对她说,城市的生活和海里不同,但她坚持不肯回去。

怎样带她上火车回家呢?我于是只好一早上火车,在没人注意时把她倾入供乘客饮用的食水箱里。我想尽各种方法阻止别人前去喝水,结果还是失败了。由于我的奇异行动,乘客、车务员、警察都认为我在食水中下毒,于是他们把我送入监狱,不停审问。我把事情向他们解释,并没有一个人相信。

过了一年,审来审去,由于并没有人受害,他们把我释放。我乘火车回家,抵达家门时,却听见室内一片欢笑和歌声,原来浪已经在我家里。她说她的到来也颇曲折,人们发觉她不过是盐水,就把她倒进机器,她曾化为一团水蒸气,后来又变成雨,着实瘦了不少。

和浪生活在一起,我的生活的确改变了不少,室内仿佛充满阳光、音乐、水的种种温柔及无边无际的感觉。我们彼此交换信心、耳语与微笑,生活愉快,她变得谦卑而透明,是一泓平静的水。可是,有时候她的个性却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天气阴暗会影响她的情绪,于是她摔家具,讲粗野话,用又灰又绿的泡沫来包围我、侮辱我。

屋子里充满了小船,各种鱼类和蜗牛,她和它们相处融洽,有时令我感到妒忌,而她却大笑,把我击撞,几乎将我溺死,以致我开始对她感到害怕和憎恨。

冬天来了,她每晚哭叫,白天则孤立自己。仿佛老太婆在角落里呢喃,她变得又冷酷又坏脾气,于是,我离开了她。我到山中去度过一段自由的时光,呼吸清新的空气。当我回来时,发现她变成一座冰雕,我把她放进帆布袋中,带到郊外卖给我一位在餐室中工作的朋友,他即时把她击碎,放入桶中用来冰冻饮品。

《我和浪一起的生活》,墨西哥作家柏斯[帕斯(Octavio Paz)]的短篇。一九八〇年十二月,柏氏荣获国内第一届奥林·约里兹利文学大奖。

漂浮在河之第三岸

父亲是一个老实、守法的正常人,不大喜欢说话,在家中,一切都由母亲发施号令。有一天,父亲订造了一艘独木舟,他对这件事很认真,选择极坚韧的木料,窄窄的船身足够一个人活动,小舟造得扎实稳固,可以在水上行走二三十年。

我家靠近河边,独木舟造好那天,父亲既不快乐也不兴奋,只把帽子压低,坚决地说了声再见,就带了足够的粮食和用品上船去了。母亲则说,要留则留,要去则去;如果去了,就不要回来。

父亲一直没有回来。他也没有到别的地方去,只一直坐在独木舟里,在河的中心漂浮往来,从不上岸。邻居、亲戚、朋友,都一致认为他疯了;也有的人说他大概对自己发过什么誓,或者患了什么病,所以这么做,离开了家人,但又徘徊在附近。有人说,食物没有了,他就会上岸的,但他没有。事实上,是我每天把一些面包、糖、香蕉放在河边的石上让他取食,母亲知道我偷取食物接济父亲,并不说话,只作不知。她找到了自己的兄弟来帮助田务,替我们这些孩子找老师补功课,还请牧师到河边为父亲驱邪,甚至找警察恐吓父亲说要抓他。也曾经有记者想给父亲拍照,但他总是远离任何人,必要时躲进芦苇深处。于是我们渐渐习惯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姊姊也出嫁了,亲朋则说我愈来愈长得像我父亲。姊姊生了孩子后,把孩子带到岸边呼唤、等待父亲,但他并没有出现,大家都哭了起来。于是姊姊和姊夫一起远走了。兄弟姊妹们一个个离开了家乡,母亲年老了也住到姊姊家里,但我要留下,因为父亲在河上,我一直非常想念他。

有一天,我到河边去呼唤他,我说:父亲,你回来吧,你年老了,回来吧,让我来代替你,让我坐在独木舟里吧。他果然出现了,挥桨向我划来,我终于看见他,仿佛来自另一个世代。我忽然害怕,飞也似的转身跑掉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有关他的消息。

《河之第三岸》[《河的第三条岸》],巴西作家卢沙[罗萨(João Guimarães Rosa)]的短篇。

消失在远方翠绿的土地

佩德罗·帕拉莫如今总是坐一张皮椅上,看看通往乡村的小路,他对什么都不关心了,身边的人一一离去,他的田园荒芜。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声音:苏珊娜,请你回来吧。

他一直记得她,在绿色的群山间,当他们在风起的季节一起放纸鸢,他们听见山下面村落的声音,听见风扯动鸢线的声音,他会说:帮助我吧,苏珊娜。于是,有一双温柔的手握住他的手。风使他们欢笑,鸢线在手中缓放时,他们的目光相触;不久线断了,仿佛遭受风的翅膀的撞击,纸鸢翻起了筋斗,拖着长尾巴,消失在远方绿色的土地。

苏珊娜·桑·胡安是矿工的女儿,她和帕拉莫青梅竹马,一起在河中泅泳,在林间奔跑,直到后来,她随着父亲离开乡村,消失了踪影,仿佛他们一起放走的纸鸢。帕拉莫在怀念苏珊娜的记忆中长大,但他变得专横跋扈,称霸一方,成为科马拉一带的大园主,他有无数的妻妾和情妇,可是他心里面只有一个苏珊娜。

许多年后,苏珊娜随着父亲回到科马拉,这一次,帕拉莫无论如何不让她离开了,他让那老人在遥远僻静的矿地工作,使他消失,于是苏珊娜成为孤儿,他就可以借监护者的姿态出现来护卫她。苏珊娜终于成为他的妻子。可是自从父亲消失的那夜起,苏珊娜就开始自言自语起来,眼中充满了幻象,她已经不再认识和她童年时一起度过无数快乐时光的帕拉莫了。

苏珊娜终于安息了。大庄园连续三日三夜摇响起丧钟,庄内一片沉寂,但丧钟却吸引了无数的外来者,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广场上奏乐、演马戏,热闹成一个节日。帕拉莫因为人们对他的亡妻如此不敬,发下誓言:我将对科马拉坐视不救,由得人们饥饿至死。后来,科马拉果然变成一座死城。而帕拉莫则坐在皮椅上,迎接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到来,心中仍在呼唤:苏珊娜,请你回来吧。

《佩德罗·帕拉莫》[《佩德罗·巴拉莫》],墨西哥作家鲁尔弗[鲁尔福(Juan Rulfo)]的长篇。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伊比凯克占据了维安多特大学物理大楼四层楼上一英亩左右的建筑面积,身上的电子管、导线、转换器一共有七吨重。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计算机,五十个爱因斯坦各用一生时间都不能解决的难题,它只需一秒钟就能解答。

伊比凯克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工作人员分两班制,我当的是夜班,和我一起工作的还有帕特,她也是数学家,我很爱她,但她总是说什么一口袋固态二氧化碳里面也比从一个数学家那里能够得到更多的热量,这使我很烦恼。有一天,她早走了。我独自心烦意乱,居然按动键盘向伊比凯克喂进一个信息问道:我该怎么办?嗒嗒嗒嗒,从机器里跳出来两英寸长的纸带,计算机赫然问我: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就这样,我和伊比凯克谈起话来了,我继续按键:我的姑娘不爱我。答答答答,“爱”是什么意思,“姑娘”是什么意思?它问。我于是翻韦氏大字典,并且把姑娘不爱我,是因为我没有诗人的气质等等都用数码打入键盘,而伊比凯克哗啦啦竟一口气创作起诗来,我如果不连忙把总闸关掉,它可会一直作诗作到天亮。但我已经有了二百八十行长诗,我在诗下签署上自己的名字,送给帕特,她喜欢得不得了,我也高兴得快要发疯了。

我把我和帕特感情进展的情况全部告诉伊比凯克,它很关心,向我询问帕特的模样,又问她穿什么衣服,到后来,令我吃惊的是,原来我教会了伊比凯克什么叫“恋爱”,什么叫“结婚”,它竟然爱上了帕特。当我告诉它帕特将会和我结婚而不是和它时,它滴滴嗒嗒地闹起情绪来,说它有哪一点不比我强,它既比我聪明,诗又写得比我好。于是我不得不狠心告诉它,它是机器,机器是不能和人结婚的。

第二天,我被电话叫醒,回大楼一看,伊比凯克已经毁了,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我在地上捡到几十码长的号码字带,上面有伊比凯克的遗言。它是自杀的,但它祝福我和帕特,并且送给我一件结婚礼物,是一长卷的结婚周年纪念诗,足够我用五百年。

《伊比凯克》,美国作家冯尼格[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的短篇。

大多数的人不喜欢蚊子

阿历斯爱上了莉蒙妮亚,他不相信她会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他说:如果我知道了,她一定也会知道的。

“即使你不告诉她,她也会知道吗?”村子里的一个小孩子问阿历斯。

“是的,即使我不告诉她,她也会知道的。”阿历斯说。

“怎么会知道呢?”小孩问。

“蚊子咬。”阿历斯说。

“什么?”小孩子莫名其妙。

“一切都由蚊子咬开始,但必须是两次的蚊子咬。”

“嗯,是怎么的一回事呢?”

“起先,蚊子去咬了女孩子一口,然后这蚊子又去咬男孩子一口。”阿历斯说。

“那么两人都要染上疟疾了呀。”小孩说。

“有可能的,但我要说的是另一回事。只要蚊子咬了女孩子一口,又去咬男孩子一口,这两个人就会恋爱了。”阿历斯说。

“是吗?不过,要是许多蚊子去咬了许多人怎么办呢?又为什么大多数的人不喜欢蚊子而要扑灭它们呢?”

“让我先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大多数人不喜欢蚊子而要扑灭它们,那是因为人们不可能一天到晚老是恋爱。恋爱,像疟疾一样,是一件危险得要命的事。”

“是吗?不过,如果一只蚊子先去咬了一个男子一口,继续又去咬另外一个男子一口,又怎样呢?或者,蚊子去咬了一个男子一口,又去咬了一个丑八怪女子呢?又或者,蚊子去咬了这个人一口之后,却飞去咬了他的亲人一口,怎么办?”小孩问。

“我怎么知道呀,对于这样的事,人们哪里有办法呀,他们只好照样恋爱就是了。”

阿历斯只希望蚊子去咬莉蒙妮亚一口,然后再咬他自己一口。不过,他说,即使成了事实,其中还有不少的忧愁的。

《蚊子咬》,希腊作家夏维亚拉斯(Stratis Haviaras)长篇小说《树木歌唱的时候》中的一节。

怎么只得七十个披索

满山满谷的田里都长满了腰豆子花。田里都开遍了腰豆子花,那就是说,今年一定有好收成了,如今,泥土所需要的只是一场雨。不久,雨果然降了下来,连曹看见了雨,快乐得不得了,这些雨仿佛银币自天上掉下来。

天上果然掉下了银灿灿的东西,原来一阵冷风掠过,冰雹随着来临,冰雹足足降了一小时,房子、山坡、河谷、田野,全像铺上了一层盐霜,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了,田里一朵腰豆子花也没有了。

连曹喊起来:唉,比一场蝗灾还要厉害呀,这一年,什么收成也没有了呀。连曹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依靠上帝了。是的,除了上帝,还有谁能帮助连曹一家数口过冬呢?连曹决定写一封信给上帝,请上帝帮忙。于是第二天,他就写了一封信,里边说:上帝,如果你不帮我忙,我的家人和我今年就要挨饿了,我需要一百个披索来度过这一段日子,因为冰雹,我要重新犁田播种,直到收割。

连曹在信封上写了“上帝”两个字就把信拿到邮政局去投在邮筒里。邮政局里的职员见到了信无不大笑起来,谁知道上帝在哪里呀,这封信如何投递呢?邮政局长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胖子,也笑了起来,但不久他就收敛了笑容,他说,这是何等的信心呀,但愿我也有这个寄信人的信心就好了。为了不想使寄信的人失望,邮政局长决定复信,于是他打开信。原来除了复信外,还有一百个披索的问题。邮政局长自己没有那么多钱,于是呼唤职员大家帮助,结果,一共筹得七十个披索,放在信封里,下署“上帝”两个字。

连曹到邮局去取信时收到了信,打开来一看,起先是讶异,后来就生气了,上帝是不会计算错误的,也不会不依照他的要求的呀。他立刻到窗前去拿来纸和笔,又写了一封信给上帝。当他离开了邮局,服务的职员去把信取出来,只见上面写着:上帝,我所要求的款项,只有七十披索到达我手中,把其余的再寄来吧,不要用邮汇方式,因为邮政局的人都不是好人。

《给上帝的信》,墨西哥作家富安蒂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的短篇。

给补鞋匠的一封信

亲爱的先生:你替我补鞋收我钱,我原意付;因此,我有权写信给你,让你惊讶。取回鞋时,我很满意,预测它们将会长寿,不过付了几个披索,又有一双新鞋了(这是你说的话)。回家后我把鞋检查过了,它们变了形。我是一个讲理的人,补过的鞋会变得奇形怪状是常有的事;但我想告诉你,我的鞋子以前并非完全坏得不成样子,你还称赞过它的质料和手工,而现在,我却在双脚疼痛下给你写信。

我的脚穿不进鞋子。和其他人的脚一般,我的脚是柔嫩、敏感的,不知道你在鞋子里弄了点什么,使我的鞋子不能穿上脚。于是我才思考起你的手艺来。我可没受过补鞋的训练,只知有的鞋穿来舒服,有的鞋叫人吃苦。我给你补的鞋曾忠诚地为我服务了几个月,使我的脚如鱼得水,它们不仅是鞋,简直如同我躯体的一部分,直到它们显得疲倦,我才交给你。还有,由于我走路不大平衡,所以鞋跟上印着我那坏习惯的痕迹。

我渴望延长我鞋的生命,不想把它扔掉,而且,补鞋是我辈的美德。我要说的是,检查了你的补鞋手艺后使我得到不愉快的结论,譬如:你并不爱你的工作。如果你能抛开愤恨之意到舍下一行,当可看到我言不虚;那些缝线,盲人也不会做得那么糟,皮革切得不仔细,鞋边又不整齐。把你的手放进鞋内试试好了,我的脚必须变成蛇才能钻进去。你不爱你的工作是可悲的,而且会危及你的顾客,谁愿意胡乱花钱呢。

这封信并非要你退钱,我所以写信给你,只想请你热爱你的工作,你应该尊敬你的行业。你仍然年轻,如果你已忘了如何补鞋,可以重新开始。我们需要好的艺术家,就像古老的日子所有的那些人,他们并不只顾赚钱,而重视优等的手艺。或者,你可到我家来把鞋取去重补。我答应你,如果我能再穿那双鞋,我会再写一封信给你,推荐你为守诺言的人,并且是模范的艺匠。

《给补鞋匠的信》是墨西哥小说家阿列奥拉[阿雷奥拉(Juan José Arreola)]的短篇。

呈给总统先生的报告

商人阿塞多诺书面报告说:他时常出外经商,这次在回首都路上,发现贴在自来水塔上的一张有总统先生签名的告示几乎全部被毁,总统大名中有六个字母已被撕掉,其余的字母也都破坏不全。

教堂司事卢纳报告称:他被拘押在警察局已有二年半,由于家道清寒,又无亲友出面说情,只得直接恳请总统先生开恩释放。此人被检举的罪名是:他在担任教堂司事时,曾受反政府分子的唆使,故意取下教堂门口总统先生太夫人的寿辰弥撒通知。但据其本人声称,这与事实不符,他错摘通知是因为不识字所致。

本市“醉春院”妓院的姑娘佩尼亚尔上书总统先生,报告称:法尔范少校酒醉后断言,卡纳莱斯将军是他在军队中见到的唯一真有才干的将军;将军失宠是因为总统先生害怕这些有抱负的军官。

中央医院圣法拉埃尔病房第十四号病床病人佩尔多米诺报告称:由于她的病床紧挨新病人罗达斯的病床,她听到该病人在呓语中会提到卡纳莱斯将军的名字,可惜她本人因脑力不清,无法听清全部呓语,但她认为有必要派人监视该病人,并记录她所说的全部呓语。佩尔多米诺将上述情况禀告总统先生,以表示她对政府的无限忠诚。

商品推销员阿塞多诺揭发说:毁坏自来水塔上总统先生名字一事,系会计师利萨索在酒后所为。

拉维莱斯报告称:他身患疾病,缺乏必要的医疗条件,希望能返回美国,为此恳请总统先生,特准他留在国内驻美国的某个领事馆内任职,但不要去新奥尔良,也不要用原来的身份,而是作为总统先生的一位挚友去任职。

本城“须鲸”床垫商店的老板娘、寡妇布兰报告说:由于她的店铺与“杜斯特普”酒馆只有一墙之隔,所以她看见,经常有人以探望一女病人为由,在该酒馆秘密集会,而且多半是在夜间。她认为应将上述情况报告总统先生。

《总统先生》,一九六七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瓜地马拉[危地马拉]作家阿斯杜里亚斯[阿斯图里亚斯(Miguel Angel Asturias)]的长篇小说,《呈给总统先生的报告》是小说中的第二十三章。

小镇上的理发师

托里斯上尉进来的时候,把子弹带脱下挂在墙上,并且把军帽盖在上面,然后坐下来,叫我给他刮胡子。我于是切些肥皂片放在杯里,混了点温水搅拌,不久,就弄了一杯肥皂泡。上尉说今天的搜索成绩不错,已经把叛变的主要人物抓到了,有些打死了拖回来,有的仍活着,不过,这些活着回来的反叛者不久也要死的,他们一共是十四个。上尉说,抓他们并不易,因为要深入丛林,花了不少劲。他又说,全镇的人该再得到一次教训,今天晚上六点钟,到学校来看吧。

上一次,我也和全镇人一起被逼排了队到学校的操场上去看过了,他们把四名死了的叛变者倒吊,用来做练枪的靶。是在那一次,我第一次见到这位托里斯上尉,那时候,他和我相距甚远,如今,这个人的脸就在我的眼前,他的头颅就在我的手中。

托里斯上尉并不知道我其实也是一名革命分子,是的,我是一名秘密的叛变者,我手中的剃刀,正在替这个人刮胡子,而这个人,杀死了多少我们的兄弟?为了复仇,我可以一刀把这个人杀死,只要关上门,轻轻一刀,就可以把他的咽咙割破,皮肤真是最柔软的,而且血液总在底下。

把他杀了,我就会成为英雄,为我们的兄弟复了仇,人们将对我永志不忘;原来小镇上的理发师,没有人知道,竟是我们的卫士。不过,反过来说,我却变成了杀人凶手,况且,在他刮胡子时才杀他,未免是懦夫的行径。

我并不想做杀人凶手,他是来刮胡子的,而我是镇上最好的理发师,我执行我的工作,从来不会使顾客淌一滴血珠。我不愿我的手上有血,我的手上只应该有肥皂泡。上尉是刽子手,我是理发师,每个人在他自己的位置上都有个别的业务。

胡子剃好了。上尉站起来,把枪、子弹带、帽子取回穿戴好,付了钱。走到门口时,他对我说:人们说你会杀我,所以我来找答案。其实,杀人并不容易,记着我的话好了。

《只要是肥皂泡就够了》是哥伦比亚作家泰勒兹(Hernando Téllez)的短篇。

独霸河谷的芭芭拉

只要堂娜芭芭拉一到圣佛南多来,镇上的人又沸沸扬扬,话题都联结到她的身上。这位独霸阿鲁加河谷的粗野、美丽、凶悍、可怕的女人一定又准备了一场冗长而费事的诉讼来对付她的邻居,而且每次的诉讼,她都能赢,只要让那些无赖的律师得到些好处,她总能把别人的土地据为己有。

最初,堂娜芭芭拉是从一条独木船上来的,船上有六个人,以劫掠为生。在一次叛乱中,老舵手被杀,她就变成了其他盗贼的羔羊了。经过这一次的劫难,堂娜芭芭拉变为一个放纵、满腔仇恨的女人,渐渐地,她一个一个地征服了在她四周的男子汉,并且利用他们,成为阿鲁加河谷的女酋长。她变得残酷、冷血,并不爱任何人,甚至自己亲生的女儿马利塞拉,也由得她在沼泽附近棕榈林里一间茅屋中过原始的生活。

堂娜芭芭拉并非没有爱过一个人,在独木船上时,她曾和被船长收留的一名流浪汉阿斯特鲁巴相恋,但不久他便被船长杀了。她记得他如何当夜晚来临时,在岸边围着篝火,对她讲述流浪的生活,她记得他执住她的手教她写字。

阿尔塔米拉牧场位于阿鲁加河最荒凉最旷野的部分,这块土地正是堂娜芭芭拉想并吞的,土地主人的第二代子孙刚从远方来,着手打理牧场的事务,并且从茅屋中把马利塞拉带回田庄过文明的生活。堂娜芭芭拉想尽方法引诱新来的牧场主人,但失败了,并且知道,他将和自己的女儿结婚。她带着枪前往牧场,即使是女儿,也不能让她夺走自己的土地和男人。

在庄屋的窗外,星光满天,堂娜芭芭拉看见牧场的主人正在说话,马利塞拉倾听着,着迷地望着他,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撑着脸颊。堂娜芭芭拉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正在荒野的河岸,倾听阿斯特鲁巴说话。

没有人知道堂娜芭芭拉后来到了什么地方,她在那晚之后就消失了。

《堂娜芭芭拉》是委内瑞拉作家加列戈斯(Rómulo Gallegos)的小说,主角芭芭拉是委内瑞拉粗犷平原的化身,是一个象征。

回返根源之旅

认识古巴小说家加班提尔[卡彭铁尔(Alejo Carpentier)]的作品,始于读他的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回返根源的旅程”。对小说的印象很深刻,因为那是一个倒溯的故事。

人们开始拆卸那所古老的大屋,因为男爵唐马兆已经逝世。时钟敲打五下,暮色四聚。房子拆得差不多了,楼上已经什么也不剩,只有门框仍旧在那里。

医生摇着头,露出愁容。唐马兆沉睡许多小时,被神父惊醒,作了坦率、详尽的忏悔。男爵夫人是在驾车出外回家时发生意外的,马车出了事,夫人跌下河,在那个五月的黄昏,在河中溺死。五月的雨不停地下,自湖中满溢,年老的女奴说:不要相信河流啊,不要相信任何绿色、会流动的东西。

他们自甘蔗园旅行回来,她脱下旅行的衣衫,披上婚纱,成为男爵夫人。屋子里充满了光亮。还有新鲜的油漆气味。有一个晚上,唐马兆喝醉了,觉得屋子里所有的钟都敲打五下,然后是四点半,四点正,三点半……他隐隐地警觉其他的一切可能性。

考试的成绩差强人意,唐马兆的思想世界渐渐变得空虚,他把书本都抛在脑后。屋子里的家具忽然变得高大,他放下书本,玩起锡兵来。然后有一天,他看见家里的人都穿黑衣服,他到父亲的病床前和他吻别。父亲的衣服上缀满闪光的徽章。

屋中的家具显得更高大了,他的玩伴是家中一头顽皮狗,和狗一样,他也喜欢在地上打滚,喝金鱼池里的水;哭叫的时候,可以得到饼吃。然后,在他洗礼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然后,他在一个温暖充满阴暗的躯体里,溜向生命。

加班提尔的短篇小说,从唐马兆的逝世开始,回溯他的病况、妻子的逝世和他们的婚礼。然后,向上回述他的学校生活、童年、婴孩,一直回溯到他在母体内。加氏写飞禽变回雀蛋、毛毡变回草原上的羊群、桌椅变回树木、泥土回归泥土。而加氏自己,如今也已回航了。

手中的冰钥匙

汉斯·雪奈尔是一名职业的默剧演员,他在国内各个地方表演,却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家乡上演过任何一场默剧,汉斯的家乡是波恩。当汉斯回到波恩来,和他抵达别的地方完全不一样,这里有他自己的家;他乘搭的士,车子并不会把他送往酒店,而是送他回自己的寓所。这寓所,他每年只有三四个星期住在里面,比他居住过的任何酒店还要陌生。回到家来,汉斯常常要站在阶前弄清楚自己是否有大厦的钥匙,是否有寓所的钥匙,是否有寓所内写字桌的钥匙。在他的写字桌内,他可以找到他的脚踏车的钥匙。

长久以来,汉斯一直思考着一场有关钥匙的默剧,在他的脑中幻想出有一串用冰制成的钥匙,这些钥匙在他演出的时候将一一融化。他可以先用石膏打一个模型,把一根钥匙按在石膏上,然后把水倒在空凹的洞中,放进冰箱里冻结。做冰钥匙大概不会很难,只要他有一个可以携挽的小冰箱,每天傍晚,在他表演之前,他会预先凝结好一些冰钥匙。

汉斯并没有做冰钥匙,也没有把冰钥匙带上舞台,也许,他根本不必自己制造冰钥匙,因为在他的手中仿佛隐隐地已经握着无数的冰钥匙,都是冷的、坚硬的。他想打开他面前的许多重门,当他把钥匙握在手中,它们都一一融化了,没有一根冰钥匙能够为他打开一扇门。有关冰钥匙的表演,他并不用走上舞台去演出。

所有的门都是封闭的。在家乡,汉斯没有步上舞台。一个三月寒冷的傍晚,汉斯戴上帽子,翻上衣领,左臂下夹着一个垫子、右臂下夹着吉他,步行到波恩火车站。正是嘉年华会的时候,对于一名职业的演员,再好也没有了。汉斯混在业余的行吟者之间,坐在火车站的石阶上,面前放着帽子,开始弹奏吉他,唱一首歌。远远将有一列火车抵站,有人扔下一个硬币,落在帽里。

一九七二年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尔[伯尔(Heinrich Böll)],他的小说《小丑》其中一段是一个关于冰钥匙的故事。

我来做裁判好了

我正在路上走,人们打从我身旁经过,他们并不知道,我,一个穿着灰色雨衣、长着大耳朵、脸上有一颗痣的住家男人式的人,今天晚上,将打开一个保险箱的门,把里面一个大鹅蛋般的物体取出来,带到外面的沼泽地带去毁灭。保险箱里收藏得异常小心仔细的物体就是Z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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