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则故事
把钢琴送给大西洋
奥列维拉夫妇在报上刊登了一个出让钢琴的广告,他们要把家里的古老钢琴出卖,是因为他们的女儿要结婚了,必须把小客厅改为一个小房间让他们居住,同时,把钢琴卖掉,也可以换点钱给女儿作嫁妆。一家三口都不舍得把钢琴出让,但屋子委实太小,在钢琴与丈夫之间,女儿莎拉不得不牺牲钢琴。
见到广告的人,先后来到瞄瞄钢琴,他们都认为这么古老的东西根本不值五百个克鲁赛罗,也有的人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阵,结论是从来没想到这么残破弹不成曲的烂钢琴还有脸在报上刊登出让广告。来看钢琴的人都走了,奥列维拉觉得钢琴受到极大的侮辱,这古老的钢琴,可是巴西最好的钢琴。
又有人来看过钢琴,不是还价太低,就是劣评如潮,奥列维拉决定不再出让钢琴,宁愿送给亲友。他们打电话给朋友,说是想把钢琴赠送,有的朋友以为他们开玩笑,有人以为是愚人节,有的说这么贵重的礼物不敢受,有一个人答应要,过了许久也不来搬,大概是由于路途遥远,电油短缺,搬运费过昂。
奥列维拉再也不能等了,最后,他决定把钢琴搬到户外,搬去海滩,送给大西洋。邻居们看见一群街童受雇前来搬琴,也知道奥家愿意免费赠送,却只能望琴兴叹,谁的家都小,放不下钢琴。钢琴搬到半路,被警察截停,因为国内正有战事,下午六时后不许抬运货物,又不准钢琴在路上塞车。于是,钢琴被放在路边,第二天才能继续搬。
晚上下了一场雨。一家人都睡不好,老夫妇怀念着钢琴在街上遭受风雨的侵袭,又冷又冻。老头子做了梦,梦见许多曾经弹过琴的手,祖母的、母亲的,整整有二十多个人的手,他梦见那些手弹着美丽的音乐。他梦见手忽然都离开了,钢琴自己竟在奏丧礼进行曲,又自己合上了琴盖。一阵大雨之后,雨水把钢琴漂起来,推向海洋,奥列维拉大声呼喊,但钢琴不听,直朝海洋流去,留下他独自站在街上哭泣。
《钢琴》是巴西作家马查度[马查多(Anibal Machado)]的短篇。
和浪一起生活
离开海的时候,一个海浪突然从群浪中移前,紧抓住我的手臂,跟着我走。我当时没说什么,因为不想令她在朋友面前难堪。到了镇上,我对她说,城市的生活和海里不同,但她坚持不肯回去。
怎样带她上火车回家呢?我于是只好一早上火车,在没人注意时把她倾入供乘客饮用的食水箱里。我想尽各种方法阻止别人前去喝水,结果还是失败了。由于我的奇异行动,乘客、车务员、警察都认为我在食水中下毒,于是他们把我送入监狱,不停审问。我把事情向他们解释,并没有一个人相信。
过了一年,审来审去,由于并没有人受害,他们把我释放。我乘火车回家,抵达家门时,却听见室内一片欢笑和歌声,原来浪已经在我家里。她说她的到来也颇曲折,人们发觉她不过是盐水,就把她倒进机器,她曾化为一团水蒸气,后来又变成雨,着实瘦了不少。
和浪生活在一起,我的生活的确改变了不少,室内仿佛充满阳光、音乐、水的种种温柔及无边无际的感觉。我们彼此交换信心、耳语与微笑,生活愉快,她变得谦卑而透明,是一泓平静的水。可是,有时候她的个性却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天气阴暗会影响她的情绪,于是她摔家具,讲粗野话,用又灰又绿的泡沫来包围我、侮辱我。
屋子里充满了小船,各种鱼类和蜗牛,她和它们相处融洽,有时令我感到妒忌,而她却大笑,把我击撞,几乎将我溺死,以致我开始对她感到害怕和憎恨。
冬天来了,她每晚哭叫,白天则孤立自己。仿佛老太婆在角落里呢喃,她变得又冷酷又坏脾气,于是,我离开了她。我到山中去度过一段自由的时光,呼吸清新的空气。当我回来时,发现她变成一座冰雕,我把她放进帆布袋中,带到郊外卖给我一位在餐室中工作的朋友,他即时把她击碎,放入桶中用来冰冻饮品。
《我和浪一起的生活》,墨西哥作家柏斯[帕斯(Octavio Paz)]的短篇。一九八〇年十二月,柏氏荣获国内第一届奥林·约里兹利文学大奖。
漂浮在河之第三岸
父亲是一个老实、守法的正常人,不大喜欢说话,在家中,一切都由母亲发施号令。有一天,父亲订造了一艘独木舟,他对这件事很认真,选择极坚韧的木料,窄窄的船身足够一个人活动,小舟造得扎实稳固,可以在水上行走二三十年。
我家靠近河边,独木舟造好那天,父亲既不快乐也不兴奋,只把帽子压低,坚决地说了声再见,就带了足够的粮食和用品上船去了。母亲则说,要留则留,要去则去;如果去了,就不要回来。
父亲一直没有回来。他也没有到别的地方去,只一直坐在独木舟里,在河的中心漂浮往来,从不上岸。邻居、亲戚、朋友,都一致认为他疯了;也有的人说他大概对自己发过什么誓,或者患了什么病,所以这么做,离开了家人,但又徘徊在附近。有人说,食物没有了,他就会上岸的,但他没有。事实上,是我每天把一些面包、糖、香蕉放在河边的石上让他取食,母亲知道我偷取食物接济父亲,并不说话,只作不知。她找到了自己的兄弟来帮助田务,替我们这些孩子找老师补功课,还请牧师到河边为父亲驱邪,甚至找警察恐吓父亲说要抓他。也曾经有记者想给父亲拍照,但他总是远离任何人,必要时躲进芦苇深处。于是我们渐渐习惯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姊姊也出嫁了,亲朋则说我愈来愈长得像我父亲。姊姊生了孩子后,把孩子带到岸边呼唤、等待父亲,但他并没有出现,大家都哭了起来。于是姊姊和姊夫一起远走了。兄弟姊妹们一个个离开了家乡,母亲年老了也住到姊姊家里,但我要留下,因为父亲在河上,我一直非常想念他。
有一天,我到河边去呼唤他,我说:父亲,你回来吧,你年老了,回来吧,让我来代替你,让我坐在独木舟里吧。他果然出现了,挥桨向我划来,我终于看见他,仿佛来自另一个世代。我忽然害怕,飞也似的转身跑掉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有关他的消息。
《河之第三岸》[《河的第三条岸》],巴西作家卢沙[罗萨(João Guimarães Rosa)]的短篇。
消失在远方翠绿的土地
佩德罗·帕拉莫如今总是坐一张皮椅上,看看通往乡村的小路,他对什么都不关心了,身边的人一一离去,他的田园荒芜。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声音:苏珊娜,请你回来吧。
他一直记得她,在绿色的群山间,当他们在风起的季节一起放纸鸢,他们听见山下面村落的声音,听见风扯动鸢线的声音,他会说:帮助我吧,苏珊娜。于是,有一双温柔的手握住他的手。风使他们欢笑,鸢线在手中缓放时,他们的目光相触;不久线断了,仿佛遭受风的翅膀的撞击,纸鸢翻起了筋斗,拖着长尾巴,消失在远方绿色的土地。
苏珊娜·桑·胡安是矿工的女儿,她和帕拉莫青梅竹马,一起在河中泅泳,在林间奔跑,直到后来,她随着父亲离开乡村,消失了踪影,仿佛他们一起放走的纸鸢。帕拉莫在怀念苏珊娜的记忆中长大,但他变得专横跋扈,称霸一方,成为科马拉一带的大园主,他有无数的妻妾和情妇,可是他心里面只有一个苏珊娜。
许多年后,苏珊娜随着父亲回到科马拉,这一次,帕拉莫无论如何不让她离开了,他让那老人在遥远僻静的矿地工作,使他消失,于是苏珊娜成为孤儿,他就可以借监护者的姿态出现来护卫她。苏珊娜终于成为他的妻子。可是自从父亲消失的那夜起,苏珊娜就开始自言自语起来,眼中充满了幻象,她已经不再认识和她童年时一起度过无数快乐时光的帕拉莫了。
苏珊娜终于安息了。大庄园连续三日三夜摇响起丧钟,庄内一片沉寂,但丧钟却吸引了无数的外来者,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广场上奏乐、演马戏,热闹成一个节日。帕拉莫因为人们对他的亡妻如此不敬,发下誓言:我将对科马拉坐视不救,由得人们饥饿至死。后来,科马拉果然变成一座死城。而帕拉莫则坐在皮椅上,迎接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到来,心中仍在呼唤:苏珊娜,请你回来吧。
《佩德罗·帕拉莫》[《佩德罗·巴拉莫》],墨西哥作家鲁尔弗[鲁尔福(Juan Rulfo)]的长篇。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伊比凯克占据了维安多特大学物理大楼四层楼上一英亩左右的建筑面积,身上的电子管、导线、转换器一共有七吨重。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计算机,五十个爱因斯坦各用一生时间都不能解决的难题,它只需一秒钟就能解答。
伊比凯克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工作人员分两班制,我当的是夜班,和我一起工作的还有帕特,她也是数学家,我很爱她,但她总是说什么一口袋固态二氧化碳里面也比从一个数学家那里能够得到更多的热量,这使我很烦恼。有一天,她早走了。我独自心烦意乱,居然按动键盘向伊比凯克喂进一个信息问道:我该怎么办?嗒嗒嗒嗒,从机器里跳出来两英寸长的纸带,计算机赫然问我: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就这样,我和伊比凯克谈起话来了,我继续按键:我的姑娘不爱我。答答答答,“爱”是什么意思,“姑娘”是什么意思?它问。我于是翻韦氏大字典,并且把姑娘不爱我,是因为我没有诗人的气质等等都用数码打入键盘,而伊比凯克哗啦啦竟一口气创作起诗来,我如果不连忙把总闸关掉,它可会一直作诗作到天亮。但我已经有了二百八十行长诗,我在诗下签署上自己的名字,送给帕特,她喜欢得不得了,我也高兴得快要发疯了。
我把我和帕特感情进展的情况全部告诉伊比凯克,它很关心,向我询问帕特的模样,又问她穿什么衣服,到后来,令我吃惊的是,原来我教会了伊比凯克什么叫“恋爱”,什么叫“结婚”,它竟然爱上了帕特。当我告诉它帕特将会和我结婚而不是和它时,它滴滴嗒嗒地闹起情绪来,说它有哪一点不比我强,它既比我聪明,诗又写得比我好。于是我不得不狠心告诉它,它是机器,机器是不能和人结婚的。
第二天,我被电话叫醒,回大楼一看,伊比凯克已经毁了,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我在地上捡到几十码长的号码字带,上面有伊比凯克的遗言。它是自杀的,但它祝福我和帕特,并且送给我一件结婚礼物,是一长卷的结婚周年纪念诗,足够我用五百年。
《伊比凯克》,美国作家冯尼格[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的短篇。
大多数的人不喜欢蚊子
阿历斯爱上了莉蒙妮亚,他不相信她会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他说:如果我知道了,她一定也会知道的。
“即使你不告诉她,她也会知道吗?”村子里的一个小孩子问阿历斯。
“是的,即使我不告诉她,她也会知道的。”阿历斯说。
“怎么会知道呢?”小孩问。
“蚊子咬。”阿历斯说。
“什么?”小孩子莫名其妙。
“一切都由蚊子咬开始,但必须是两次的蚊子咬。”
“嗯,是怎么的一回事呢?”
“起先,蚊子去咬了女孩子一口,然后这蚊子又去咬男孩子一口。”阿历斯说。
“那么两人都要染上疟疾了呀。”小孩说。
“有可能的,但我要说的是另一回事。只要蚊子咬了女孩子一口,又去咬男孩子一口,这两个人就会恋爱了。”阿历斯说。
“是吗?不过,要是许多蚊子去咬了许多人怎么办呢?又为什么大多数的人不喜欢蚊子而要扑灭它们呢?”
“让我先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大多数人不喜欢蚊子而要扑灭它们,那是因为人们不可能一天到晚老是恋爱。恋爱,像疟疾一样,是一件危险得要命的事。”
“是吗?不过,如果一只蚊子先去咬了一个男子一口,继续又去咬另外一个男子一口,又怎样呢?或者,蚊子去咬了一个男子一口,又去咬了一个丑八怪女子呢?又或者,蚊子去咬了这个人一口之后,却飞去咬了他的亲人一口,怎么办?”小孩问。
“我怎么知道呀,对于这样的事,人们哪里有办法呀,他们只好照样恋爱就是了。”
阿历斯只希望蚊子去咬莉蒙妮亚一口,然后再咬他自己一口。不过,他说,即使成了事实,其中还有不少的忧愁的。
《蚊子咬》,希腊作家夏维亚拉斯(Stratis Haviaras)长篇小说《树木歌唱的时候》中的一节。
怎么只得七十个披索
满山满谷的田里都长满了腰豆子花。田里都开遍了腰豆子花,那就是说,今年一定有好收成了,如今,泥土所需要的只是一场雨。不久,雨果然降了下来,连曹看见了雨,快乐得不得了,这些雨仿佛银币自天上掉下来。
天上果然掉下了银灿灿的东西,原来一阵冷风掠过,冰雹随着来临,冰雹足足降了一小时,房子、山坡、河谷、田野,全像铺上了一层盐霜,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了,田里一朵腰豆子花也没有了。
连曹喊起来:唉,比一场蝗灾还要厉害呀,这一年,什么收成也没有了呀。连曹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依靠上帝了。是的,除了上帝,还有谁能帮助连曹一家数口过冬呢?连曹决定写一封信给上帝,请上帝帮忙。于是第二天,他就写了一封信,里边说:上帝,如果你不帮我忙,我的家人和我今年就要挨饿了,我需要一百个披索来度过这一段日子,因为冰雹,我要重新犁田播种,直到收割。
连曹在信封上写了“上帝”两个字就把信拿到邮政局去投在邮筒里。邮政局里的职员见到了信无不大笑起来,谁知道上帝在哪里呀,这封信如何投递呢?邮政局长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胖子,也笑了起来,但不久他就收敛了笑容,他说,这是何等的信心呀,但愿我也有这个寄信人的信心就好了。为了不想使寄信的人失望,邮政局长决定复信,于是他打开信。原来除了复信外,还有一百个披索的问题。邮政局长自己没有那么多钱,于是呼唤职员大家帮助,结果,一共筹得七十个披索,放在信封里,下署“上帝”两个字。
连曹到邮局去取信时收到了信,打开来一看,起先是讶异,后来就生气了,上帝是不会计算错误的,也不会不依照他的要求的呀。他立刻到窗前去拿来纸和笔,又写了一封信给上帝。当他离开了邮局,服务的职员去把信取出来,只见上面写着:上帝,我所要求的款项,只有七十披索到达我手中,把其余的再寄来吧,不要用邮汇方式,因为邮政局的人都不是好人。
《给上帝的信》,墨西哥作家富安蒂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的短篇。
给补鞋匠的一封信
亲爱的先生:你替我补鞋收我钱,我原意付;因此,我有权写信给你,让你惊讶。取回鞋时,我很满意,预测它们将会长寿,不过付了几个披索,又有一双新鞋了(这是你说的话)。回家后我把鞋检查过了,它们变了形。我是一个讲理的人,补过的鞋会变得奇形怪状是常有的事;但我想告诉你,我的鞋子以前并非完全坏得不成样子,你还称赞过它的质料和手工,而现在,我却在双脚疼痛下给你写信。
我的脚穿不进鞋子。和其他人的脚一般,我的脚是柔嫩、敏感的,不知道你在鞋子里弄了点什么,使我的鞋子不能穿上脚。于是我才思考起你的手艺来。我可没受过补鞋的训练,只知有的鞋穿来舒服,有的鞋叫人吃苦。我给你补的鞋曾忠诚地为我服务了几个月,使我的脚如鱼得水,它们不仅是鞋,简直如同我躯体的一部分,直到它们显得疲倦,我才交给你。还有,由于我走路不大平衡,所以鞋跟上印着我那坏习惯的痕迹。
我渴望延长我鞋的生命,不想把它扔掉,而且,补鞋是我辈的美德。我要说的是,检查了你的补鞋手艺后使我得到不愉快的结论,譬如:你并不爱你的工作。如果你能抛开愤恨之意到舍下一行,当可看到我言不虚;那些缝线,盲人也不会做得那么糟,皮革切得不仔细,鞋边又不整齐。把你的手放进鞋内试试好了,我的脚必须变成蛇才能钻进去。你不爱你的工作是可悲的,而且会危及你的顾客,谁愿意胡乱花钱呢。
这封信并非要你退钱,我所以写信给你,只想请你热爱你的工作,你应该尊敬你的行业。你仍然年轻,如果你已忘了如何补鞋,可以重新开始。我们需要好的艺术家,就像古老的日子所有的那些人,他们并不只顾赚钱,而重视优等的手艺。或者,你可到我家来把鞋取去重补。我答应你,如果我能再穿那双鞋,我会再写一封信给你,推荐你为守诺言的人,并且是模范的艺匠。
《给补鞋匠的信》是墨西哥小说家阿列奥拉[阿雷奥拉(Juan José Arreola)]的短篇。
呈给总统先生的报告
商人阿塞多诺书面报告说:他时常出外经商,这次在回首都路上,发现贴在自来水塔上的一张有总统先生签名的告示几乎全部被毁,总统大名中有六个字母已被撕掉,其余的字母也都破坏不全。
教堂司事卢纳报告称:他被拘押在警察局已有二年半,由于家道清寒,又无亲友出面说情,只得直接恳请总统先生开恩释放。此人被检举的罪名是:他在担任教堂司事时,曾受反政府分子的唆使,故意取下教堂门口总统先生太夫人的寿辰弥撒通知。但据其本人声称,这与事实不符,他错摘通知是因为不识字所致。
本市“醉春院”妓院的姑娘佩尼亚尔上书总统先生,报告称:法尔范少校酒醉后断言,卡纳莱斯将军是他在军队中见到的唯一真有才干的将军;将军失宠是因为总统先生害怕这些有抱负的军官。
中央医院圣法拉埃尔病房第十四号病床病人佩尔多米诺报告称:由于她的病床紧挨新病人罗达斯的病床,她听到该病人在呓语中会提到卡纳莱斯将军的名字,可惜她本人因脑力不清,无法听清全部呓语,但她认为有必要派人监视该病人,并记录她所说的全部呓语。佩尔多米诺将上述情况禀告总统先生,以表示她对政府的无限忠诚。
商品推销员阿塞多诺揭发说:毁坏自来水塔上总统先生名字一事,系会计师利萨索在酒后所为。
拉维莱斯报告称:他身患疾病,缺乏必要的医疗条件,希望能返回美国,为此恳请总统先生,特准他留在国内驻美国的某个领事馆内任职,但不要去新奥尔良,也不要用原来的身份,而是作为总统先生的一位挚友去任职。
本城“须鲸”床垫商店的老板娘、寡妇布兰报告说:由于她的店铺与“杜斯特普”酒馆只有一墙之隔,所以她看见,经常有人以探望一女病人为由,在该酒馆秘密集会,而且多半是在夜间。她认为应将上述情况报告总统先生。
《总统先生》,一九六七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瓜地马拉[危地马拉]作家阿斯杜里亚斯[阿斯图里亚斯(Miguel Angel Asturias)]的长篇小说,《呈给总统先生的报告》是小说中的第二十三章。
小镇上的理发师
托里斯上尉进来的时候,把子弹带脱下挂在墙上,并且把军帽盖在上面,然后坐下来,叫我给他刮胡子。我于是切些肥皂片放在杯里,混了点温水搅拌,不久,就弄了一杯肥皂泡。上尉说今天的搜索成绩不错,已经把叛变的主要人物抓到了,有些打死了拖回来,有的仍活着,不过,这些活着回来的反叛者不久也要死的,他们一共是十四个。上尉说,抓他们并不易,因为要深入丛林,花了不少劲。他又说,全镇的人该再得到一次教训,今天晚上六点钟,到学校来看吧。
上一次,我也和全镇人一起被逼排了队到学校的操场上去看过了,他们把四名死了的叛变者倒吊,用来做练枪的靶。是在那一次,我第一次见到这位托里斯上尉,那时候,他和我相距甚远,如今,这个人的脸就在我的眼前,他的头颅就在我的手中。
托里斯上尉并不知道我其实也是一名革命分子,是的,我是一名秘密的叛变者,我手中的剃刀,正在替这个人刮胡子,而这个人,杀死了多少我们的兄弟?为了复仇,我可以一刀把这个人杀死,只要关上门,轻轻一刀,就可以把他的咽咙割破,皮肤真是最柔软的,而且血液总在底下。
把他杀了,我就会成为英雄,为我们的兄弟复了仇,人们将对我永志不忘;原来小镇上的理发师,没有人知道,竟是我们的卫士。不过,反过来说,我却变成了杀人凶手,况且,在他刮胡子时才杀他,未免是懦夫的行径。
我并不想做杀人凶手,他是来刮胡子的,而我是镇上最好的理发师,我执行我的工作,从来不会使顾客淌一滴血珠。我不愿我的手上有血,我的手上只应该有肥皂泡。上尉是刽子手,我是理发师,每个人在他自己的位置上都有个别的业务。
胡子剃好了。上尉站起来,把枪、子弹带、帽子取回穿戴好,付了钱。走到门口时,他对我说:人们说你会杀我,所以我来找答案。其实,杀人并不容易,记着我的话好了。
《只要是肥皂泡就够了》是哥伦比亚作家泰勒兹(Hernando Téllez)的短篇。
独霸河谷的芭芭拉
只要堂娜芭芭拉一到圣佛南多来,镇上的人又沸沸扬扬,话题都联结到她的身上。这位独霸阿鲁加河谷的粗野、美丽、凶悍、可怕的女人一定又准备了一场冗长而费事的诉讼来对付她的邻居,而且每次的诉讼,她都能赢,只要让那些无赖的律师得到些好处,她总能把别人的土地据为己有。
最初,堂娜芭芭拉是从一条独木船上来的,船上有六个人,以劫掠为生。在一次叛乱中,老舵手被杀,她就变成了其他盗贼的羔羊了。经过这一次的劫难,堂娜芭芭拉变为一个放纵、满腔仇恨的女人,渐渐地,她一个一个地征服了在她四周的男子汉,并且利用他们,成为阿鲁加河谷的女酋长。她变得残酷、冷血,并不爱任何人,甚至自己亲生的女儿马利塞拉,也由得她在沼泽附近棕榈林里一间茅屋中过原始的生活。
堂娜芭芭拉并非没有爱过一个人,在独木船上时,她曾和被船长收留的一名流浪汉阿斯特鲁巴相恋,但不久他便被船长杀了。她记得他如何当夜晚来临时,在岸边围着篝火,对她讲述流浪的生活,她记得他执住她的手教她写字。
阿尔塔米拉牧场位于阿鲁加河最荒凉最旷野的部分,这块土地正是堂娜芭芭拉想并吞的,土地主人的第二代子孙刚从远方来,着手打理牧场的事务,并且从茅屋中把马利塞拉带回田庄过文明的生活。堂娜芭芭拉想尽方法引诱新来的牧场主人,但失败了,并且知道,他将和自己的女儿结婚。她带着枪前往牧场,即使是女儿,也不能让她夺走自己的土地和男人。
在庄屋的窗外,星光满天,堂娜芭芭拉看见牧场的主人正在说话,马利塞拉倾听着,着迷地望着他,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撑着脸颊。堂娜芭芭拉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正在荒野的河岸,倾听阿斯特鲁巴说话。
没有人知道堂娜芭芭拉后来到了什么地方,她在那晚之后就消失了。
《堂娜芭芭拉》是委内瑞拉作家加列戈斯(Rómulo Gallegos)的小说,主角芭芭拉是委内瑞拉粗犷平原的化身,是一个象征。
回返根源之旅
认识古巴小说家加班提尔[卡彭铁尔(Alejo Carpentier)]的作品,始于读他的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回返根源的旅程”。对小说的印象很深刻,因为那是一个倒溯的故事。
人们开始拆卸那所古老的大屋,因为男爵唐马兆已经逝世。时钟敲打五下,暮色四聚。房子拆得差不多了,楼上已经什么也不剩,只有门框仍旧在那里。
医生摇着头,露出愁容。唐马兆沉睡许多小时,被神父惊醒,作了坦率、详尽的忏悔。男爵夫人是在驾车出外回家时发生意外的,马车出了事,夫人跌下河,在那个五月的黄昏,在河中溺死。五月的雨不停地下,自湖中满溢,年老的女奴说:不要相信河流啊,不要相信任何绿色、会流动的东西。
他们自甘蔗园旅行回来,她脱下旅行的衣衫,披上婚纱,成为男爵夫人。屋子里充满了光亮。还有新鲜的油漆气味。有一个晚上,唐马兆喝醉了,觉得屋子里所有的钟都敲打五下,然后是四点半,四点正,三点半……他隐隐地警觉其他的一切可能性。
考试的成绩差强人意,唐马兆的思想世界渐渐变得空虚,他把书本都抛在脑后。屋子里的家具忽然变得高大,他放下书本,玩起锡兵来。然后有一天,他看见家里的人都穿黑衣服,他到父亲的病床前和他吻别。父亲的衣服上缀满闪光的徽章。
屋中的家具显得更高大了,他的玩伴是家中一头顽皮狗,和狗一样,他也喜欢在地上打滚,喝金鱼池里的水;哭叫的时候,可以得到饼吃。然后,在他洗礼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然后,他在一个温暖充满阴暗的躯体里,溜向生命。
加班提尔的短篇小说,从唐马兆的逝世开始,回溯他的病况、妻子的逝世和他们的婚礼。然后,向上回述他的学校生活、童年、婴孩,一直回溯到他在母体内。加氏写飞禽变回雀蛋、毛毡变回草原上的羊群、桌椅变回树木、泥土回归泥土。而加氏自己,如今也已回航了。
手中的冰钥匙
汉斯·雪奈尔是一名职业的默剧演员,他在国内各个地方表演,却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家乡上演过任何一场默剧,汉斯的家乡是波恩。当汉斯回到波恩来,和他抵达别的地方完全不一样,这里有他自己的家;他乘搭的士,车子并不会把他送往酒店,而是送他回自己的寓所。这寓所,他每年只有三四个星期住在里面,比他居住过的任何酒店还要陌生。回到家来,汉斯常常要站在阶前弄清楚自己是否有大厦的钥匙,是否有寓所的钥匙,是否有寓所内写字桌的钥匙。在他的写字桌内,他可以找到他的脚踏车的钥匙。
长久以来,汉斯一直思考着一场有关钥匙的默剧,在他的脑中幻想出有一串用冰制成的钥匙,这些钥匙在他演出的时候将一一融化。他可以先用石膏打一个模型,把一根钥匙按在石膏上,然后把水倒在空凹的洞中,放进冰箱里冻结。做冰钥匙大概不会很难,只要他有一个可以携挽的小冰箱,每天傍晚,在他表演之前,他会预先凝结好一些冰钥匙。
汉斯并没有做冰钥匙,也没有把冰钥匙带上舞台,也许,他根本不必自己制造冰钥匙,因为在他的手中仿佛隐隐地已经握着无数的冰钥匙,都是冷的、坚硬的。他想打开他面前的许多重门,当他把钥匙握在手中,它们都一一融化了,没有一根冰钥匙能够为他打开一扇门。有关冰钥匙的表演,他并不用走上舞台去演出。
所有的门都是封闭的。在家乡,汉斯没有步上舞台。一个三月寒冷的傍晚,汉斯戴上帽子,翻上衣领,左臂下夹着一个垫子、右臂下夹着吉他,步行到波恩火车站。正是嘉年华会的时候,对于一名职业的演员,再好也没有了。汉斯混在业余的行吟者之间,坐在火车站的石阶上,面前放着帽子,开始弹奏吉他,唱一首歌。远远将有一列火车抵站,有人扔下一个硬币,落在帽里。
一九七二年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尔[伯尔(Heinrich Böll)],他的小说《小丑》其中一段是一个关于冰钥匙的故事。
我来做裁判好了
我正在路上走,人们打从我身旁经过,他们并不知道,我,一个穿着灰色雨衣、长着大耳朵、脸上有一颗痣的住家男人式的人,今天晚上,将打开一个保险箱的门,把里面一个大鹅蛋般的物体取出来,带到外面的沼泽地带去毁灭。保险箱里收藏得异常小心仔细的物体就是Z弹。
我必须这样做,否则,Z弹一上战场,永恒的黑夜就会来临,人类会灭亡。Z弹一旦爆炸起来,比一枚氢弹的威力要猛十亿倍。而我,决定把它毁灭,是为了树木、重物、飞禽和人类,也为自己,为那名坐在树下公园椅上等候恋人的黑发青年,为林中的啄木鸟,为泥里的黑蚯蚓。
在路上走,我觉得异常寂寞。啊,伟大的牺牲需要伟大的寂寞。在军营的第一道关卡上,哨兵亮起了电筒,他们都认识我,因为我是军中实验室的高级助理官。经过一条平坦的大道后,我过了第二道关卡,转入地下的秘道,然后抵达一处光亮的大堂。我出示了证件后,沿着狭窄的走廊,过了一道专人把守的铁闸,才抵达实验室的外室。我打开一个抽屉取出钥匙,在第三个房间内,截断连接保险箱的警报电路,拿出Z弹以及制弹的蓝图,藏在雨衣袋中。我致电实验室的总指挥林巴教授说我忘了带反应剂,必须亲自出外选取,由于得到他的通行令,我顺利把Z弹带出军营,带到沼泽地带。
没有人跟踪我吧,如果忽然有人出现,我可以用Z弹来威胁他们,只要他们踏前一步,我就把Z弹引爆,大家同归于尽。啊,Z弹原来还具有无上的威胁力呢,拥有它,我岂非可以把在制作中的Z弹全毁灭,把蓝图全毁灭?有了Z弹,最富有的商人,定会把他们的商店双手捧上,艾美利会舍弃丈夫,随我浪迹天涯。人们会给我别墅、财富、博士荣衔,全世界都会向我膜拜。不过,我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消灭坏人。为了消灭坏人,我将把世上的好人和坏人分开,这,我可以自己做,我来做裁判好了,我要做最高的裁判。我将会成为上帝,不,我现在就是上帝,因为我手中有Z弹。
《自杀》,波兰作家嘉华莱克(Julian Kawalec)的短篇。
鳄鱼战事
在南美洲的某一条大河里,聚居了上千的鳄鱼,它们的生活平静而舒适,每天的午餐,是捕食河里的鱼,晚餐则狩猎那些到河边来喝水的鹿,和其他的小动物。忽然有一天,河上传来一种奇异的声音,有一只怪物,冒着灰烟、扬起水花,在河里经过。鳄鱼们都不知道这怪家伙是谁,一条老鳄鱼说:是鲸鱼呀。因为它到大海去过,见过鲸鱼,鲸鱼会把水喷上天,好像烟一般。但结果,鳄鱼们终于弄清楚了,新的侵入者不是鲸鱼,而是第一艘驶入大河河道的汽船。
汽船驶进了大河,虽然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但到了中午,鳄鱼们才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因为附近的鱼一条也没有了,所有的鱼都给汽船吓跑了。于是,鳄鱼们不得不对汽船采取抗拒的行动,它们决定在河道的要冲筑一条堤坝,阻挡汽船的通行。鳄鱼们十分合作,爬上岸锯断了结实的橡树、花梨木,在河上筑了一条坝,以为这样就可以安枕无忧了。可是,第二天汽船看见了堤坝,要鳄鱼们拆了坝而没有结果,就带来了一艘灰色的战舰,发炮把堤坝炸掉。附近的鳄鱼也只好纷纷逃命,游到岸边,躲在水底,剩下两只眼睛和一个鼻子在水面。
鳄鱼们连忙召集全体开了一次战事会议,检讨得失,一致认为它们筑的堤坝不够坚固,于是协议再筑一次。这次,它们找了最大的树,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战舰又把堤坝炸毁了。鳄鱼们说,如今大家一定要饿死了,汽船每天来来往往,河里哪里还会有鱼呀。最老的一条鳄鱼,它老得只剩下了两颗牙齿,想了个办法,提议去找鲟鱼,因为它小时候曾和鲟鱼一起到大海去,遇上过一次海战,当时有两艘船打仗,后来,鲟鱼拾到一枚没有爆炸的鱼雷,一直藏在家里,鳄鱼们决定去讨鱼雷对付战舰。
鲟鱼是一条好心肠的鱼,虽然它的一个孙儿曾经被鳄鱼吃掉。它答应把鱼雷送给鳄鱼,还亲自帮助它们运送,到时并且由它亲自主持发射。这天,汽船已经驶到上游去了,鳄鱼们很高兴,一起筑起第三道堤坝,不让汽船回来,并且把鱼雷准备好。汽船回来了,船上的船长和船员照例叫鳄鱼们把堤坝拆掉,不然的话,就把所有的鳄鱼,包括大鳄鱼、小鳄鱼、肥鳄鱼、瘦鳄鱼、妇女鳄鱼和小孩鳄鱼,全部炸掉。这一次,鳄鱼胜利了,战舰一发炮时,鲟鱼发射了鱼雷,把战舰炸得整整裂成十五亿万块碎片,鳄鱼们决定一个海员也不吃,只由老鳄鱼把船长嚼了两下吞掉了。船长的佩剑和制服的镶金花边,都送了给鲟鱼做礼物,所有的鳄鱼一起欢送它荣耀地回家。
送走鲟鱼后,鳄鱼们回到原来居住的地方,他们发现鱼群也回来了。第二天,另外又有一艘汽船经过,但鳄鱼们不再担心了,因为鱼群对汽船的往返已经习惯,不再害怕。自此以后,汽船不断地在河道上行走,运载橙子,而鳄鱼们呢,在水面睁着眼睛,对第一次听到船的声音而感到害怕以及和战舰打仗的事感到好笑。自从老鳄鱼吃掉了船长以后,再没有战舰驶进河道里来了。
《鳄鱼战事》是基罗加(Horacio Quiroga)的一篇短篇小说,选自他的短篇小说集《南美森林的故事》。南美指的是阿根廷北部的米斯奥尼斯地方。虽然基罗加是乌拉圭人,但他曾多年在那边的热带树林区开荒种植,因为这样,他的小说题材有不少都和南美森林有关,充满了热带森林的奇异动物和自然风景。《鳄鱼战事》中的第一艘驶入大河河道的汽船,可能是作者亲身的经历。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曾经这样想过:如果我们地球上的人类都是鳄鱼,而驶入河道的汽船是天外来客,结果我们会不会彼此相安无事?如果发生了一场战事,我们的鲟鱼朋友又在哪里呢?
最近,基罗加有一本新的短篇小说选集出版了,小说集叫《断头鸡及其他故事》。这集子只是一本新的选集,并不是新的创作,因为基罗加本人已经于一九三七年自杀逝世。基罗加所以自杀,大概受他的家族影响极深,他的父亲、妻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是自杀死的,他又曾在一次试枪事件中,以为枪中没有子弹而误杀了一位好朋友,这些事情,大概也和他一部分的小说充满死亡、疯狂和恐怖场景有关。基罗加终于没有战胜他生命中的“战舰”。
女孩和牛
墨西哥小说家鲁尔弗的作品并不多,只有两册薄薄的小书,一本是一个中篇小说《佩德罗·帕拉莫》,另一本是包括了十五个短篇的小说集《焚烧的平原》[ 《燃烧的原野》(The Burning Plain)],两本书都有英译本。他的作品以写实为主,反映墨西哥困苦的民生,每一短篇都沉重有力,其中有一篇叫《我们很穷》[《都是因为我们穷》],用素淡的笔调叙写,简洁凝练,是一篇出色的散文小说。
这里的一切都由坏变为更坏了。上个星期,我们的姑母嘉仙旦死了,到了星期六,我们把她下葬后,忧愁才稍稍平息,却又遭逢前所未见的大雨,这使父亲几乎要疯了,因为刚收割的麦子正堆在空地上曝晒,云层突然而来,带着阵雨,连抢收一把的时间也没有;我们只能一起缩在家中的屋顶下,看着那从天而降的冷水把新割的麦子摧毁。
我妹泰嘉刚满十二岁那天,父亲为了祝贺她的生日,送了一头牛给她,这牛,昨天被河水冲走了。河水在三日前开始涨升,清晨时我正熟睡,河水的哗声把我惊醒,我抓住毛毯从床上跳起来,仿佛屋子的顶塌下来了。稍后,我继续睡觉,因为我认识河的声音,那声音一直响着,直到我再次熟睡。
当我起来,早晨黑云密布,雨仿佛不曾停过。河水的哗声更近更响,你可以嗅到它,像嗅到火一般,那是一股死水的腐味,当我出外观看,河水已溢上了岸,它慢慢地沿着大街涨升,而且流入汤宝拉妇人的屋子去,你可以听到河水冲入她的院落、急流撞破门扇的声音,汤宝拉在屋内的水中四处奔跑,把鸡只赶到街上,让它们到没有洪水的地方躲避。
在另外一边,是转角,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河水早把姑母院子里的罗望子树拔走了,因为我们已经看不见有罗望子。那是村中唯一的一棵罗望子树,因此,人人都知道这场洪水是几年来最厉害的一次。
妹妹和我在下午再去看水势,只见洪水愈来愈黑愈厚,像座山,淹没了桥道。我们站在一边,光看着水,看了好几小时。然后我们爬上山,想听听别的人怎么说。在山下,在河边,水是喧闹的,你只看见人们无数嘴巴的开合,好像他们想说些什么,你却听不见。这就是我们要爬上山去的缘故。在山上,人们一面望着河水,一面彼此说着这次的损害,就在山上,我们才晓得,河水带走了父亲送给妹妹做生日礼物的母牛沙百天娜,那牛现在已属于我妹泰嘉,它有一只白耳朵和一只红耳朵,有非常美丽的眼睛。
我仍不明白,为什么沙百天娜明知道河已经不是它每天所经过的河,仍要横渡过去。它从未如此受惊吧。可能是它睡熟了,就被河水溺杀了;有好多次我替它打开牛栏门,都要把它叫醒,如果不叫醒它,它就整日闭上眼待在一角,很静,轻轻地叹息,就像你听见过的牛们熟睡时叹息的样子。
事情发生时,它一定睡熟了。或者它醒过来的,当它感到河水浸上了它的肚皮,才害怕,才想退后。当它朝后退,竟混乱地踏入水中。或者它会呼叫援助,只有上帝才知道它怎样呼叫吧。
我问过一个看见河水把它冲走的人,有没有看见和它在一起的小牛,那人却说不知道有没有。他只说有一头花斑牛四脚朝天在他旁边流过,然后没入水中,牛角牛腿什么的都不见了。河中还浮流着无数树根和杂物,他忙于搜捞烧火木段,也不知道流过的是重物还是树干。
所以,我们并不晓得小牛是否生存,还是和它母亲一起已沉入河去,如果是的话,愿上帝眷顾它俩吧。
我们在家中担心的事,是每天都会发生的,现在,我妹泰嘉一无所有了。我父亲很不容易才得到沙百天娜,从它是小牛时就置下它,用来送给我的妹妹,那么,她就会有一点资产,不像我另外的两个姊妹那般,变了坏女人。
我父亲说,她们所以变坏,是因为我们家穷,而她们又性野。当她们是小女孩时,已经又活泼又别扭,到了长大,开始和最坏的男子交游,他们把她们教坏。她俩学得快,不久就注意到晚上召唤她俩的口哨声,后来,她们白天也跑出去,到河边去取水,当你不注意时,她们就跑到院子外面,赤裸着和男子在地上打滚。
于是,父亲把她们赶出去。起初他还忍受着,最后受不了就把她们撵走,她们去了阿育拉,还有别的我不知道的地方,但她们都变了坏女人。这就是父亲如今为泰嘉担忧的理由,因为他不想她像她的两个姊姊。他清楚,没有牛,她将多么穷,没有了牛作倚靠,将来长大了,休想有一个好的男人来娶她并且永远爱她。一切又变得困难了。如果她有头牛,事情就会不同,准会有人有勇气来娶她,就光凭那头好牛。
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小牛还活着,愿上帝保佑,它不会跟随母亲过河,因为如果小牛也没有了,我妹泰嘉的一只脚已经踏在变坏女人的一边了。妈妈也不希望她那样。母亲并不明白为什么上帝给了她那样的女儿来惩罚她,在她家族中,自祖母以降,从没有一个坏人,每个人都养育成敬畏上帝、服从、彼此尊重。谁知道她两个女儿打哪儿学来的坏榜样。她记不起,她反复回忆,看不出在哪里犯过错,而女儿一个接一个都走上了邪路。她记不起有那样的例子。每次想起她们,她总是哭,然后说,愿上帝照顾她们吧。
父亲则说对于她们现在无法可施了,危险的是仍留在家中的一个。泰嘉正在拔高,小小的胸脯开始丰盈,必定像她姊姊般,会到处受人注意。是的,他说,那么吸引人,结果,她就会变坏了。这就是父亲困恼的原因。当泰嘉知道牛不会再回来,因为河杀了它,她哭了。她就在我身边,穿着紫衣裙,看着谷中的河,不停地哭。小溪般的污水从她脸上流下来,仿佛河已流进了她的体内。
我以手臂环护她,尝试安慰她,但她并不理解,哭得更厉害了。发自她嘴里的声浪,正像急流拍击两岸,令她发抖,全身震颤,河水则继续上升。河里腐臭的水点溅染泰嘉的湿脸,她那小小的胸脯不断起伏,仿佛它们突然就要胀裂,从此步向毁灭的道路。
工兵克里
唐诺·巴莎姆[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有一个短篇小说,全部以对话进行,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一名工兵,一个是一名(或多名)秘密警察。这两个人并不直接接触,工兵在明,秘密警察在暗,两个人都是自己对自己说话。这篇小说还有一点比较特别,主角人物工兵,竟然是著名的画家保罗·克里[保罗·克利]。克里一共说了七次话,秘密警察说六次,小说就结束了。
克里说:现在我调到空军部队来了。一位好心的中士促成这次的调派,他认为我在这里较有前途,容易升级。最初,我被派担任飞机修理,和其他几名工人一起,我们的表现,是把自己当作艺术画家,并非仅仅是画匠,这就叫人摇头了。我们替木的机身上油饰,利用透明图样纸改正旧编号,加上新编号。稍后,我被取消了绘饰细部的工作,改派为运输。我护送飞机到德国不同的基地,包括占领地区在内。生活不算差,晚间我在巴伐利亚到处享乐,日间在调车场度过,沿站的餐室不缺面包、香肠和啤酒。当我抵达一座名城,只要有空,我总跑去看名画。一路上常有意外和延阻,更改行程路线,走回头路等事,然后我回到基地。我常常见莉莉,我们在酒店中相会,很够刺激。我从没有误失飞机或者送不到正确的目的地。战争看来漫无止境。华顿卖掉了我的六幅画作。
秘密警察说:我们是秘密警察,我们有许多秘密。我们渴望所有的秘密。我们没有你的秘密所以才跟踪你的秘密。我们的第一个秘密是我们在何处,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第二个秘密是我们共有多少人,也没有人知道。无所不在是我们的目标。我们甚至不需要真正的无所不在,只要有无所不在的理论就够了。有了无所不在,手牵手就连系了无所不知,如此这般,无所不在加上无所不知,就成为无所不能。我们是一个三边华尔兹。但我们的情绪是忧郁的,我们有隐秘的叹息,只能秘密地嗟叹。我们渴望著名,被承认,甚至受羡慕,如果“无所不能”没有人知道又有什么用?但这份忧愁,是秘密。我们如今无处不在,其中有一处,就是在这里侦察工兵克里,他护送三架贵重的飞机,编号三〇五四/十六—十七—十八,连同后备零件,由火车从米伯索芬送到甘保雷去。你想知道工兵克里此刻在行李车中做什么吗?他正在读一本中国短篇小说。他脱了靴,双脚踏在离行李卡加热器二十六公分的地方。
保罗·克里说:这些中国短篇小说简短可爱,却不知翻译是否适当。星期日,莉莉会在我们租下的房中见我,要是我准时回去。我们的目的地是第五战斗纵队,自从早上我还没吃过东西,那块在离开基地时连同零用钱一起给我的美味腌肉,我吃掉了。今天早上,有位红十字会的女士斜着眼给了我一些上好咖啡。无论如何,现在我们进入何恩拔保了。
秘密警察说:工兵克里跑进车站餐室去了,他在享用一顿大午餐。我们会在里面和他一起。
保罗·克里说:现在我从餐室出来,沿着一列车卡步行,来到载我的飞机的那节无顶平板货车卡前。奇怪的是,我注意到有一架飞机不见了,本来有三架,绑在货车卡上,盖着帆布,现在我用那素受绘画训练的眼去看,只见车卡上那三个帆布遮盖的形状变了两个,放着第三架飞机的地方,只有一堆帆布和松绳子,我迅速回身四顾看看有没有人发觉失掉了第三架飞机。
秘密警察说:我们发觉了。我们受过警察训练的眼发觉平板货车卡上原本绑着的三架盖着帆布的飞机现在变成两架。不幸得很,事发时我们在餐室内午餐,所以不能证实飞机去了哪里,又不知是给什么人搬走。居然发生了事我们不知道,真是烦恼到了极点。我们仔细观察工兵克里,看他会采取什么紧急措施,但见他从外衣取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铅笔,相信他是在那里写下事件发生的全部重点。
以上所引述的是小说中两个人物每人说了三次的自白,他们彼此并没有正式碰面对话,但小说的发展却可以环扣式进行。巴莎姆采用的技巧,可以说是“戏剧式的手法”。这篇小说几乎不必改编就可以搬上舞台演出,利用抽象的布景,工兵一面自叙一面配以修理飞机、运送飞机、吃午餐、绘画等动作。秘密警察这个人物可以出场,甚至不出场,只用旁白播出幕后声音来配合工兵。全剧可以由一个人演完。如果要热闹,当然,秘密警察十个二十个一起出场也行。
故事的结局是怎样的呢?克里因为是艺术家,他根本不是拿出记事簿和笔来记事,而是看见帆布和绳索的线时,画兴大发,作了十五分钟光景的素描。然后他才记起不见了飞机。秘密警察则更糟,想马上报告上去,但又怕上头问起飞机,有损于他们无所不能的名誉。工兵克里开始思索起来,不见了飞机,即使华顿卖掉他一千幅画也赔不起,又不能马上造一架。终于,克里想出了一个办法,凭他绘画的本领,他把货单上的数目改了,改为把两架飞机送到第五战斗纵队,至于多出来的帆布和绳索,他把它们藏在空的车卡内,那车卡,标贴上写着是开往另一个小城去的。这么做了之后,克里就跑到镇上去找糖果店了,因为他喜爱吃巧克力糖。另一方面,秘密警察目击工兵克里把帆布和绳索藏在车卡,又看见他用画家的技巧改涂货单,做得一点假冒的痕迹也没有,反而十分赞赏,因为他们本身的矛盾也得到了解决。对于工兵克里用这个方法处理事件度过危机,他们感到骄傲,竟想把他当兄弟拥抱,不过,秘密警察是不可拥抱的,他们是秘密,生存在阴影之中,最后:
保罗·克里说:我们抵达甘保雷了。飞机卸了货,由每六个人抬一架,工作进行迅速,没有人询问起改过的货单。天气清朗。午餐后,我会离开这里回程。我的通行令和释归便条已经发下,只等中尉的签署,我在暖和整洁的室内满足地等候。我画的那些瘫软的帆布和绳索实在不错。我吃了一块巧克力糖。对于失去了飞机,我感到抱歉,但并不太难过。战争是短暂的,绘画和巧克力是永恒的。
巴莎姆这篇小说的原名是《一九一六年三月,在米伯索芬与甘保雷之间,工兵保罗·克里不见了一架飞机》,是他的短篇小说集《愁》[《悲伤》(Sadness)]中的一个短篇。秘鲁小说家巴尔加斯·略萨擅长借人物对话来推进小说的发展,尤其是间接不同的场景,在这方面,巴莎姆也有他的独特技巧:故事、地点、时间,都包含在独白中。整篇小说不过是两个人物,分别交替说了六七次话,效果非常好。
纸牌游戏
法国的新小说主将,像罗布-格里叶[罗伯-格里耶]、毕陀[布托尔]、沙荷蒂[萨洛特]他们,大家都是比较熟悉的,他们的作品当然和一般传统的小说有显著的分别,不过,说到小说订装形式上的创新,倒不能不提一下马克·沙朴达[马克·萨波塔(Marc Saporta)]。
沙朴达在一九六二年夏天出版过一本书,名叫《构成一号》[《作品第一号》(Composition no.l)],这个题目,令人联想到的并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幅画,或是一篇乐章。书有两个封套,第一个是外层的硬卡封面,上面只写了小说的字样,然后是书名和作者的名字,还有一行是出版社社名。封面内页则印着一般性的出版细节,包括年份、编号、版权所有等。
翻开第二层较薄的封套,里面才是书本内容的所在。所谓书本的内容,并不是一般书页订装好了的样貌,而是只夹着一叠各自独立的约一寸厚的印上字的纸页,活像一副大纸牌。不错,《构成一号》就是一副纸牌,作者要求读者自己去做纸牌游戏。
书本内容除了呈现一叠纸卡外,还有阅读指导,也就是游戏的方法,上面写道:请把这些纸卡如同洗牌一般洗一番,如果愿意的话,再学星相家般,用左手切牌。这么一来,就安排了书中人物的运程了。
作者认为,人的一生际遇,不单只受外界发生的事件所影响,而关键却在事件发生的时间和次序先后上。所以,他的小说,事件出现的先后,和主角“某”的关系,完全要由读者来决定。这样的小说,采用的形式是叫做“开放的形式”,每个读者有每个读者各自不同的阅读过程。
小说一共有一百五十页,都是单面印刷,每一页都没有页码,所以读者可以把任何一页放入任何两页之间。纸页上每页都印上文字,有的长,有的短,从这些纸页的个别内容来看,作者所描述的主角是“某”,他有一名妻子马利安,一名情妇黛玛,她是画家,他引诱过一名叫海嘉的女子。在故事中,“某”是存在的,但他从没有以第一身出现过,小说全部用现在式进行。
每一页纸上都叙述一件事件,小说主要的脉络是关乎“某”和三名女子的关系,其他的部分可以大约分为十至十二个细节,分别写的是:办公室、童年时代、大学、小学时光、医院、从军、交通意外、抗战、爆窃,还有几页无法分门别类,因为只写天气。作者当然花了一番心思,使这一叠纸页无论怎样排列都可以产生出一个“故事”来,他说,这样的自由组合,故事的变化是无尽的,其实,严格计算起来,依照史特连的方程式应该只有十的二百六十三次方组合而已。
当然,依照沙朴达的理论,故事的“事件”是恒定的,但时间的次序是浮动的,所以,“某”既可以在战乱时去盗窃,也可以在太平盛世时做小偷,“某”可以在青少年时候对海嘉施暴,也可能是在他成年之后;同样地,交通意外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也得看前后文的连贯性。整个小说的结局是好是坏,全得看“命运的安排”。
撇开小说的“形式”,且反过来看看作者的叙述手法。沙朴达用的是散文化的叙写法,和新小说的其他作者一样,他同样很注重细描物质的表态,仔细地绘述它们,最特别的地方是“某”,并不正面出现,既不用第一身自述,也不被旁述。例如其中一页纸上开始和结尾的部分:
黛玛把两支蜡烛放在桌子上。她剖一根火柴,把火焰移向烛蕊。光的反照投在她苍白的脸上。……“来,让我们吃饭吧。你老是很少和我一起吃饭的。”
从这一段文字中,可以知道“某”这个人物是在场的,但不是由于他自己说了话,也没有角色描述他,而是透过对话,使读者知道有他。再举两个例子:
街上没有人。该把握时机。无论怎样,手不要颤抖……时候到了,该进入屋去,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要付什么代价,已经决定了。
部队抵达了小村,没有发过一枪。这个据点至少已经被德军放弃了一天……在隔邻的一间屋子里,地窖中藏了一批酒。部队带回来满是灰土的酒瓶。酒都喷泻在地毯上。这,最低限度,就是叫做生活;战争也有好的一面的。
从以上的两段文字来看,其中一段描写盗窃,后一段写军中的生活,主角是“某”,但是“某”的存在是我们看出来、感觉出来的,不是因为他说了话,也没有别的人说他怎样怎样。沙朴达是一个勇于求变的小说家,由于他的表现方法比较新异,才叫人觉得不习惯罢了。如果他把小说页数的次序排好,老老实实地订装起来,“构成一号”也就不怪了。问题是:创作和实验常常会携手并肩行进,当代艺术家有权要求读者不光是接受,还要参与,所以,沙朴达才请大家来做一次纸牌的游戏。
杜拉现象
1.杜拉现象
“杜拉现象”,是一九八四年的事了。玛格丽特·杜拉[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最新的小说《情人》(The Lover),获得了龚果尔文学奖[龚古尔文学奖]。但现象的形成,和作品的得奖无关,而是由于小说出版之后,引起的反响。去年秋季,《情人》在九月初的发行量每日达到一万册的数量,等到大奖揭晓后,已有近百万册书送到读者手中了。
杜拉之子尚·马斯科洛为母亲编过一本她的生活摄影集,题目叫做《绝对的形象》,献给法国当代著名电影摄影师布鲁诺·纽伊唐。影集中有一幅重要的画片,虽有文字说明,却没有出现,反而在其他的画片中依稀可见。摄影集由杜拉的儿子编辑图片,说明文字八十页则由杜拉的朋友杨·安德烈亚执笔。文字在打字机上打好之后,安德烈亚认为说明文字是画蛇添足,建议杜拉写一本小说,这就是《情人》的缘起。
《情人》一书,开章明义,就从“绝对的形象”写起,那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呢?作者心目中的绝对形象,是在西贡湄公河的渡轮上,冷漠而又严峻的形象,那时候,她才十五岁半。《情人》的中心人物,正是这个十五岁半的小小白种女人,写她和她的中国恋人的故事。小小的白种女人,正是杜拉自己的写照。
一九一四年四月四日,杜拉出生于印度支那,父亲是数学教授,母亲是小学教师,她跟随母亲在西贡读中学,十八岁回到法国。《情人》的背景,就是西贡,小小的白种女人,到了十八岁离开了她的情人,回法国去。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杜拉是一位“枯燥的、知识分子式的”小说家,她写的也是些“令人昏昏欲睡,而且复杂得要命”的东西,那么,《情人》为什么忽然成为一本畅销书呢?有人认为,她的作品回到传统的路上来了,有的说,小说有了例外的结局,而真正的原因,可能因为小说中那么显露地描述了情人之间的肌肤之亲吧。
2.渡轮记忆
《情人》是一部带自传色彩的小说,作品自嘲地一直称呼小说中的十五岁半姑娘为“小小的白种女人”。小说中主要的人物都没有名姓,小姑娘家里有一位母亲,两个哥哥,她的情人是一个中国人,她称他为“堤岸的那个男人”。
小小的白种女人在西贡公立寄宿学校食宿,上课却在校外的法国中学:她的母亲是小学教师,一生只为儿女的将来操劳。在西贡,她们的经济情况欠佳,但生活还是比当地人要好些,问题还出在家中的大哥身上,他无所事事,读书不成,抽上了鸦片,整日把家里的钱偷出去花,至于小哥哥,不过二十七岁就死了,这家人还买了一块租让地,结果白花了金钱,陷于更贫困的境地。
事实上,读过杜拉作品的读者,对《情人》里面的母亲、兄长,都不会感到陌生,因为他们都在她的笔下出现过。杜拉自己也说:这本书,大部分是由过去已经说过的话组成的。所以,熟悉杜拉作品的人,不过是追随作者一起回忆她的往事罢了。
购置租让地的经历,杜拉在早期作品《太平洋大堤》[《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就写过。一位到印度支那的法国母亲向殖民地当局地籍管理局租用印度支那南方太平洋海边一块租让地,因为没有行贿,租到的竟是一块不可耕种的盐碱地,还有被太平洋大潮随时吞没的危险。后来她带着一子一女,历尽千辛万苦,与当地人合筑大堤,最后还是被潮水冲去。
家道贫困,精神没有出路,小小的白种女人十五岁就有了一副耽于逸乐的面目,一切就这样开始的。那是渡河的时候发生的事,她从外面旅行回来,必须渡河才能回家,身上穿的是真丝的衣裙,一件旧衣裳,几乎是透明的,脚上是一双晚上穿的镶金条带的高跟鞋子,头上戴了一顶玫瑰木色的、有黑色宽饰带的男式平檐呢帽,脸上搽了脂粉,涂了口红。这轮渡上的“绝对形象”,她自己是一直不能忘记的。
3.堤岸男子
渡轮上的“绝对形象”,吸引了黑色小汽车里坐着的中国青年。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一切都得由她自己去完成。她心里一直有一个意念,并不真要得到什么,而是只求从当前家庭的处境中脱身出去。于是,一切按照她的意愿,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车。从此之后,她就算有了一部小汽车了,坐车去上学,坐车回寄宿学校,而且不久,她跟他到了城内南部市区的一个单间的房间,成为他的情人。堤岸男子十分爱她,但是她呢?她说她不知道,她可能也有点喜欢他,才选择了他,自愿成为他的情人,但爱情,仿佛遥远的事情。十五岁半。
在沙沥地区很快就有传闻,仅仅是她的装束打扮,人们认为就说明了这种没有廉耻的事;在学校里,命令也下达了,禁止学生们和她说话。但她对别人视若无睹,仍然坐在黑色的小汽车里来往,和情人到河堤的房子里去。
他是中国人,他家原在中国北方抚顺,他到过巴黎读书,母亲已经过世,他是独生子,父亲很有钱,鸦片烟灯一刻不离,全凭躺在床上经营他那份财产,他不允许儿子和住在沙沥的白人小娼妇结婚。后来,小小的白种女人回到法国后,儿子遵照父命,与十年前家庭指定的少女成婚,于是,许多年过去了。
许多年过去了,小小的白种女人回到法国,读书长大,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并且写书。这时,她的中国恋人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胆怯的,仍然和过去一样。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在那语音中听出那种中国口音。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也许是这个结局,是使《情人》成为畅销书的一个原因。
4.中国恋人
说《情人》是杜拉的新小说,其实不大对,因为作者根本没有写下一个新的故事,她只把以往写过的事件重现一次罢了。“中国恋人”的故事,后来颇多变调。
比如《广岛之恋》,那是法国女子与日本男子的爱情事件,法国女子不断回忆年轻时的恋爱,那段“妮华情事”,任何杜拉的读者都不会忘记。法国姑娘在战乱中长大,在父亲的药店中当助手,这时德军已经入侵,法国沦陷,一名受了点伤的德国士兵到药店来,她为他包扎了伤口。后来他继续来,直到伤愈。晚上,她在家里弹钢琴,兵士站在屋外的广场上倾听,于是,父亲不再让她弹琴。她出外的时候,兵士一直追随她,他们就那样悄悄地恋爱起来。然后战争终结,他是那么的快乐,因为他可以回巴伐利亚去,他可以带她回国,和她结婚。然而,白阳光耀的一日正午,他遭枪杀了,她赶到河边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死去。整整一日一夜,她就俯伏在他的躯体上,直至人们把他移走。因为她爱上了德国人,人们把她的头发都剃掉,使她度过屈辱的青年时代。小小的白种女子,她们的爱情,是别人无法容忍的。
“妮华情事”中的法国姑娘,爱的是德国兵士,而《情人》中的小小白种女人,虽有中国恋人,但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当她乘船离开西贡,站在船上,毕竟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
杜拉笔下的情人总以分手结局,比如《如歌的中板》[《琴声如诉》]、《直布罗陀海峡来的水手》[《直布罗陀海峡的水手》]、《塔尔基尼亚的小马》[《塔吉尼亚的小马》]、《广场》等,各人都有所期待,结果都落了空。所以,《情人》的结局,实在是一次意外,也许因为这是一件真事,杜拉于是写下《情人》;也许,世界上的确存在一种绝对的爱情,正是《如歌的中板》里苦苦追索的真相。
5.星形叙事
杜拉是法国“新小说”的一分子,她的《情人》,沿用的仍是“新小说”的写作特点,并没有改变到巴尔扎克式的传统小说路途上去。事实上,过了那么多年,读者对错综复杂的叙事方式、时间与空间互相交错也已经习惯了。
《情人》呈现“新小说”特征的面貌,主要在两方面,其一,是情景的重复出现。像罗布·格利叶的《橡皮》,写秘密警察前往调查一件暗杀案,被害者的尸体失踪了,警察为寻找线索,不断在城内迷宫般的街道、水沟、广场上游逛。他一次又一次回到街道上,作者也不厌其烦地重复描写它们。克洛岱·西蒙的《故事》,讲叙事者一天的生活,其中一个片段是他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一些明信片和照片,在小说中,这些明信片和照片重复出现不知多少次。即使在电影中,我们看见的也常常是同一的场景,连续重现许多次。《情人》不断重复的,是小小的白种女人记忆中的“绝对的形象”,小说就从这个形象展开。
《情人》的另一“新小说”面貌特征,是叙事的方式,不依直线进行,而采取星形的放射。作者可以这一段描写现实,下一段回忆往事,接着是自由联想,忽然又来一阵子自我参与的说白,所以,读惯巴尔扎克式小说的读者,难免感到眼花缭乱。《情人》虽采用星形叙事法,事实上,作者把这手法运用得还要自由些、即兴些,因此,小说更像一篇自传,其中一些段落,如非自传,根本就不该出现了。
“新小说”多数用第三人称写成,《情人》则兼用第一和第三人称,相辅进行;本是自述,忽然客观站开,回忆录可又多了小说的味道,算是《情人》的特色。至于“新小说”的其他特征:模棱两可的情景和故事多发生在一天之内。这些,《情人》也不太例外,堤岸情事不过是一年之间的事,而小小的白种女人,她的爱情,实际上正处于模棱两可的感觉之中。
水域
1.水域
提起斯威夫特,会想起谁呢?当然是两百年前的那位英国小说家了,他写过关于大人国和小人国的《格列佛游记》。不过,现在,当人们提起斯威夫特的时候,可能指的是另外一位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今年才三十七岁的年轻作家。
这些年来,英国的文坛朝气勃勃,许多青年作者写了不少作品,最令人瞩目的当然是写过《午夜孩童》的萨尔曼·鲁斯第,不过,鲁斯第原籍印度,他的作品,也以印度经验为主,而斯威夫特则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笔下展出的也是英国的图景。
书店里如今可以找到三本斯威夫特的作品,短篇小说集《学游泳》,长篇小说《甜食店店主》[《糖果店主》]和《水域》[《水之乡》(Waterland)],值得首选一读的是《水域》。
《水域》讲的是英国东部沼泽地带一个家族的故事。作者有一次在那一带坐火车旅行,看到窗外面一片沼泽地,景象荒凉,激起他的想象,写下小说。那片荒凉的地方,叫做芬斯,约一千二百平方英里,位于英国东部的低地,西部是米特兰石灰山地,东南部为康桥郡、沙霍克和诺福克山地,而北部,由芬斯延展十二英里外,则是北海。
芬斯地区本是一片水域,由于淤泥积堆,渐渐变成沼泽,淤泥层又渐渐变成泥炭层,加上沼泽植物的蔓生,终于形成浅水的陆地。淤泥堆积,因为芬斯地带是河流出海的要道,由芬斯出海的河道有乌兹河、康河和威伦河。河流冲积泥沙,水民开垦土地。
在芬斯水域上聚居了一群水民,他们傍水生活,打鱼养鸭,和大自然争夺土地。数百年来,他们围海造田,把水排出耕地,不过,海水时时倒流,把辛勤开垦的农田淹没。后来,土地渐渐稳固,农民利用河道运输,在河道上建起水闸,控制水流。于是,芬斯地区,由水域变成沼泽,再演变为可以居住的陆地。
2.家世
土地不是一日可以形成的。早在公元八七〇年的时候,威京人的船队抵达北海,芬斯地区还是一片汪洋。不过后来一切改变。但是,直到今日,那里的土地仍然不是绝对坚固的。
一个叫做汤玛士·克列斯的人,从小在芬斯水域长大。一九二二年,他的父亲被派上一份工作,做河流上水闸的看守人。一家四口就在河边生活,看守水闸啦、捕鳗鱼啦、讲述奇异的故事啦。克列斯的父母都有满肚子故事,尤其是母亲,她姓阿坚逊,祖先是诺福克地方的富农,后来发展航业、制酒,成为芬斯一带的首富。这一家人,根本就是一连串故事的源泉,既有一个灵魂不断出现的祖母,又有一个爱上了自己女儿的父亲。
克列斯从小在河边长大,和同年龄的儿童一起玩耍,可以上附近的市镇去读书,并且和青梅竹马的女孩子恋爱,不过,快乐无忧的生活不久就变调了。克列斯除了父母外,有一个兄长,却是一个智力迟钝的痴弱者,这个可怜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因由呢,他的外祖父原来是他的亲生父亲。
《水域》的第一章就从河边的水闸写起,父亲对着孩子们讲述天上星星的故事。他说,星是什么呢?星是上帝赐给人们的银色尘土,是天堂坠落的小碎片,不过,上帝看见人们的陋劣,改变了主意,就让银尘停止下降,悬在空中。
父亲讲故事的时候,河上漂来一件奇异的重物,流到水闸边受到阻挡就停泊下来,原来那是一具尸体,孩子们游戏的一个同伴。那个人仿佛因喝醉了酒掉在河里溺死了,不过,克列斯知道,他是被谋害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复杂,因为在这个时候,和克列斯恋爱的玛丽怀了孕,而玛丽,似乎又有另外的情人。
人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河水只自顾自流着。
3.历史
克列斯并没有承继父亲的职业,在河边做水闸的看守,他上学读过书,服过兵役,终于娶得青梅竹马的玛丽为妻,并且成为一间中学的教师,教的是历史。
上课的时候,克列斯对学生们讲历史,讲法国大革命,不过,事实上,他也讲自己的历史,比如:芬斯的历史,就说从前有一位父亲,和两个孩子,住在河边,他是一个河道的守闸人,除了打理水闸的升降,还在河里捕捉鳗鱼。克列斯说:历史就是故事。
至于克列斯的学生,他们坐在课室里听他讲法国大革命,老远的事情了,为什么历史老是过去了老远的事呢,为什么不是现在的事?又为什么老是别的地方的事,而不是自己身边的事?有一个学生常常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对克列斯说:关于历史,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历史将要终结了。
是的,法国大革命是法国的事、遥远的事;而克列斯讲的芬斯的历史,却是一个延伸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没有过去,如何有今日呢?而且,芬斯的历史,不是法国的历史,是课室里的学生们自己的国家的历史。
在课室里,学生们显然对历史感到厌闷了,过去的事情,遥远的事情,为什么不讲现在、目前呢?于是克列斯对他们说:生命包孕许多空间,人体的构成,有十分之一是生活器官,十分之九是水;生命则是十分之一现在和本土,十分之九是历史课程。但许多时候,所谓现在和本土根本并不就是现在,也不在本土。
克列斯同时说:只有一般动物才生存在绝对的现在和本土,只有自然才不知道记忆和历史,但人类都是述说故事的动物。人类必须继续讲故事,只要故事存在,人类就存在了。
历史就是故事。只要有历史,只要有故事,人类便是存在的。若是没有了历史和故事,人类显然就绝灭了。
4.鳗鲡
克列斯是历史教师,在课室里,他既讲述人类的历史,也讲生物的历史,比如:鳗鲡。芬斯水域,是鳗鲡群聚的地方。
鳗鲡是一种奇异的鱼类,直到二十世纪,它们的繁殖生态仍是一个谜。亚里士多德说,鳗类是无性生殖的,由大地自然生长发生。伯列纳则说,鳗鲡把自己身体在岩石上摩擦,落下来的碎片就成为下一代。还有人说,他们是五月清晨的露水产生的、落在水里的马毛变的、从别的鱼的鳃里跳出来的,甚至有人认为它们本来原是小甲虫。
“鳗鲡问题”要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才由丹麦生物学家许米特研究清楚。欧洲鳗鲡的生活史可分四个时期:仔鱼时期像一块树叶,叫叶鳗,变态时期的幼鳗透明,叫玻璃鳗,成长期黄色,叫黄色鳗,产卵期变银色,是银色鳗。欧洲鳗鲡的成长期需要三年,不管是地中海沿岸或尼罗河口、亚德里亚海北端的鳗鲡,到了产卵期都要遥远地游三四千英里到百慕大南部的大西洋去产卵,亲鱼产卵后就死亡。卵化的仔鱼一面在海面摄食生长,一面慢慢向东游行,经过二年,长到三英寸左右,回到欧洲西岸,溯河回归。溯河幼鳗数量极多,人们一天可以捕上三吨,一磅幼鳗就有一万四千尾以上。
幼鳗溯河时,能够克服一切困难,越过堤堰和一切障碍,有时会跃上潮湿的陆地爬行,到达目的地。成熟的鳗鲡遍体银色,又开始离开河道出海,迢迢千里,游向大西洋去产卵,终结自己的生命。
鳗鲡分为欧洲鳗鲡和美洲鳗鲡两种,成熟后都到大西洋产卵,奇怪的是,在大西洋西部,两种鳗鲡的幼鱼都在一起,那么幼鳗怎么分开来旅行呢?一群幼鳗游向美洲,而另一群则游向欧洲。
芬斯水域有许多鳗鲡,有一次,一个大男孩把一条鳗鱼放进了一个女孩子的灯笼裤里。
5.溯游
《水域》的体裁,像鳗鲡的生活史,这是一部不断向时间溯游的小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克列斯是一名历史教师,他的妻子叫玛丽。在课室里,克列斯的学生认为历史将要终结了。在家庭里,玛丽因为不能生育,竟在超级市场的大堂把别人的婴孩抱回家。玛丽为什么不能生育呢?这就得回溯到她青少年的时代了。玛丽所以叫做玛丽,因为他的父亲希望她成为圣母玛丽亚那般贞洁的女子,但她刚好相反,任性开放,让别的大孩子把鳗鱼放进她的灯笼裤里,而且,她不久就怀孕了。她没有生下完整的婴孩,后来因此不能生育。
八十年代的克列斯不断回溯往事,没有历史就等于没有现在,他在时间里溯游,记述自己的父母:父系的祖先是芬斯水域围海造田的渔民,母系的祖先是富有的航运、制酒富商阿坚逊家族。克列斯一面讲述世界的历史、人类的历史,也讲他自己家族的历史。家族的历史,是芬斯水域的历史,芬斯即是芬伦,而芬伦,其实是英伦。叙说历史的时候,克列斯也讲述鳗鲡,这是生物的历史。《水域》纵横三百年,作者借克列斯把过去和现在并列,使描述与议论共存。
《水域》里面有奇异的幽灵和隐遁的女巫,于是,人们说这真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写实。小说里有弱智人物、谋杀事件、家族故事、乱伦,于是,人们说这真像福克纳的约克那柏塌法[约克纳帕塔法]题材。小说里细节详尽地陈述鳗鲡的生态,于是,人们说这真像麦尔维尔写的白鲸。小说里以芬斯水域为背景,于是,人们说这真像《咆哮山庄》[《呼啸山庄》]的沼地。其实,太阳之下无新事,任何一部小说总有一点什么可能像别的小说,依照弗拉亥[弗莱]的看法,欧洲小说一千多年的发展中,也只得五种文学原型而已。
《水域》以短章节、间歇交代故事、陈说者抽身旁述等方式构成,和昆德拉的《轻得无法承受的存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异曲同工。
乡间房子
1.乡间房子
离开都城遥远的乡下,广阔的荒原上,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说它是房子,其实不大对,因为这是一所巨大无比的屋子,比一般的别墅还要大,简直是一座宫殿。不过,这房子,一年十二个月里面,有九个月没有人住。房子属于本图拉家族的产业,如今,本图拉的后代,都搬到首都去了。平时,乡间房子是空置的,只有到了夏天,房子的主人们才会回来。到乡间房子度假是本图拉家族一年一度的仪典。
当人们看见荒原上矗立着一座孤寂的房子时,并不明白为什么本图拉家族的祖先要在这种地方造房子,至于本图拉家族后代的子孙,也不明白意义,尤其是那些小孩子,只知道乡间房子充满了甬道和小室,曲折迂回,仿佛一座迷宫,许多地方,从来没有人进去过。房子除了地面上华丽的房间、大厅堂、密室外,地下还有深坑和地道,既像监狱,又像兽穴,足够好奇的探索者慢慢发掘。
其实,本图拉家族的祖先是在乡间房子的土地上成家立室的,那时候,这一带是盐区,本图拉家族控制了整片平原,雇佣工人开掘盐矿,在地下挖出洞穴和地道,后来,这个家族又发现了附近的金矿,于是放弃了盐务,改为收购黄金。土著在金矿发掘所得,都拿到本图拉家里来换取食粮。在废弃了的盐矿场上面,本图拉的祖先们建造了一所巨大的房子,既利用了空地,而且,在盐上建基,还有字面上的意义:掌握权力和财富。
乡间房子外面,有一座围墙,说它是围墙,又不大对了,因为那根本不是一座墙,既没有石头,也不是木板砖块,围着乡间房子外一大片土地的界线,是一支支坚实的长矛,密密麻麻地竖在原野上,围着本图拉家族的地产。事实上,长矛之外的荒原,也是本图拉家族的领土,长矛只是房子的御林军。粗看之下长矛是铁器,其实,它们是黄金,乡间房子,仿佛一座金城。
2.家族仪典
这一代的本图拉后代,一共是七兄弟姊妹,因为都结了婚,所以,本图拉的长辈们,该是十四人。不过,长姊后来成为寡妇。这个家族可算子女众多,因为他们的下一代竟然一共有三十五个孩子,老三生了四个男孩,老六生的却是六个女儿,而老二呢,他的妻子生过四胎,每次都是双胞胎。
兄弟姊妹七人当然都住在京城,每年一次,他们依循传统的仪式,回乡间来度假。于是,到了夏天,本图拉家族的人可忙碌啦,准备了车辆马匹,带齐一切华衣美服,一家大小,浩浩荡荡直奔乡间房子而来。而他们的仆人,数目比主人要多得多,仿佛一支军队。
每年一次,本图拉的主人要雇佣一批新仆人,随他们到乡间房子去,总管、厨师、花王、杂役、守卫、侍从,于是,忽然之间,乡间房子就挤满了人,主人们在室内喝茶、聊天、绣花、下棋、听音乐,孩子们在花园里游戏。看来,这些人的生活悠闲舒适,平静无事,不过,许多事悄悄地发生了。比如说,一个小孩,突然爱上了围着屋子的长矛,希望能够拥有一支,于是,总是偷偷地独个子去掘挖,终于把矛掘了出来,但他仍用泥土埋着矛,不让人发现。事实上,围着屋子的长矛,早已被人拔松了,任何人可以轻易出入,只不过屋子的主人并不知道。
在白天,乡间房子的主人是本图拉家族,到了夜晚,那可是仆人们的世界了,他们是执法者。锣声响过之后,所有的孩子必须睡眠,不可以在屋子里走动,即使是小主人,也得接受仆人的命令和惩罚。
到乡间房子来度假的主人,无所事事,终于想到该出外旅行,到山水之间过一天牧歌式的游猎,这提议立刻获得赞同,并且实行,此外,主人们还决定,一个孩子也不带。他们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仆人也都一起去,至于孩子们,就叫最大的一个来照顾,因为他已经十六岁了。
3.山中一日
本图拉家族的主人们,带同所有的仆人和车辆马匹,旅行去了,留下三十多个孩子在乡间房子里。这些孩子,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六岁,没有人来管束,于是,各人开始做各人的事。爱上长矛的孩子继续去拔矛,他的兄弟参加了他的游戏,直至最后,他们发现其他的长矛都是拔松了的。
一部分的孩子在玩一种“女侯爵在五点离去”的游戏,参加的人都化妆演出。有的孩子在讲述食人族的故事,他们说,父母们都不在,食人族就会来吃掉他们了。有的孩子则说,他们的父母舍弃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各人还是想想该如何生存下去的好。
另外四个孩子,打开屋子里的金库,偷取了黄金,乘上马车,离开房子,出外谋生。没有了家长和仆人照顾的房子,变得混乱不堪了。而家长们呢。他们说是去旅行一天,依照他们的计算,的确只是一天,可是,孩子们这边的计算,已经是一年了。
一天竟是一年,没有了主人的乡间房子,一年内发生了许多事,当主人们旅行回来,停歇在离开房子稍远的一座小教堂边休息的时候,竟在教堂内发现了两个孩子,他们说,他俩离家已经一年,并且生下了婴孩,如今又饿又苦。他们还说,乡间房子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因为遭囚禁在塔顶上的叔叔已被孩子释放下来,他把土著迎进屋内,乡间房子已被他们占领。
主人们将信将疑,不过出外一天,怎么可能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于是,他们派所有的仆人先回去,好把乡间房子夺回来。至于他们自己,则决定先回都城,因为他们的一个孩子把黄金偷走了,在首都取代了父母们的地位,和外国人做黄金买卖,他们不得不去看看情况,想想办法。没有了黄金,失却了交易市场,将是本图拉家族衰落的日子。于是,本图拉的主人都回京城去了。
4.风雨金城
本图拉家族主人一年一度的仆人,组成了一支军队,回到乡间房子来,他们果然把房子夺回来了,于是仆人中的总管成了房子的新领袖,而留在家中的小孩子,本来是本图拉家族的小主人,如今竟变成了奴隶。在乡间房子之中,本来就有一套传统的生活法则,比如到了晚上,仆人们就成为统治者。仆人总管的确要把白天变成黑夜,他要杀死时间,叫时间停顿,好让一切维持不变。
为什么要杀死时间呢?仆人总管既然当了领袖,就希望他的权力不变,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本图拉的主人不过上京都去了,随时都会回来,而且,一年的期限结束,所有的仆人将遭解雇。得了权力的总管只希望自己的地位可以长存,于是,他命令仆人把房子的墙壁都髹上黑色,把窗子都钉死,孩子们全囚在室内,这样,就没有人能分辨白天和黑夜,在乡间房子里,任何时间都变成了夜晚。
仆人虽然统治了乡间房子,不过,他们也有隐忧,房子外面的土著,说不定正要攻进来,他们都是食人族;而孩子中间,不乏叛徒,其中几个还是仆人的对手,藏匿在不知什么地方。乡间房子外面,蓟草愈长愈高,里面仿佛处处潜伏着敌人。
蓟草丛中的确有人,藏匿的孩子们如今利用蓟草来逃生,他们在草里爬行,衣服都给荆棘钩破了,草原那么辽阔,他们也不辨方向,好像在沙漠中迷失的动物,随时都会死亡。在草丛中,孩子们也不能站起来,因为搜索者到处在找寻他们,马蹄声就在附近。
孩子们骨瘦如柴,很久没有吃过东西,而且遍体伤痕,最后,其中一个伤重倒地,看着其他的几个也差不多要饿死了,这时,将死的那个孩子说:把我吃了吧,吃剩的部分用这里的盐水腌浸,带了上路,或者还可以逃生。他冷静而理智地恳求他们,于是其他的三个人就把他吃了。
本图拉家族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5.后设小说
后设小说的范本,是约翰·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在第四十五章及五十五章中,作者透过叙述者的身份,来交代小说故事的进行,说小说本来是这样写的,如今却是这样,等等,所以那本小说共有三个不同的结局,各有各的叙述理由。
《乡间房子》(A House In The Country)这部小说,写到孩子们吃了人,继续在草丛中逃生,本来这几个孩子的命运是:他们从此消失在原野里,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结局。不过,作者觉得这样子不好,因为孩子之一是小说的主角,他不想就此罢休,于是继续写下去。
《乡间房子》的作者是智利小说家何塞·多诺索(José Donoso),小说写到第十一章,他跑出来说话了,他说,孩子们不该在草地上消失,于是,他继续讲故事。到了第十二章,他又出现了,这一次,多诺索却告诉读者,他把小说《乡间房子》的稿子夹在腋下,去见出版商,走呀走呀的,忽然碰见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本图拉家族中的老三施维斯特,老施的大手在他背上一拍说:老朋友,好久不见了,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地方来?忙什么,咱们去喝杯酒,聊聊天,稿子急什么呢。于是两个人就上酒吧去了。
两个人一面喝酒,一面聊了起来:老兄,你写的书怎样了,赚了不少钱是不是?你们呀,老是写些没头没脑的幻想,而我们,为生活奔波,根本没时间看书呀。多诺索觉得,他的稿子写的正是本图拉家族,何不讲些给老三听听呢,就读了两三页,施维斯特听了一阵,说,一点也不懂。他说,其实,本图拉家族有什么好写,本图拉并不像作者写的那样富有,所有的人都是普通人,没有什么特别,就说他自己吧,不过是个喜欢喝喝酒的人,他的工作只是帮助二哥做生意。说起二哥,施维斯特记起和二哥有约,没时间和多诺索长谈,不再听他讲些完全不符事实的虚构。
6.蓟草冠毛
本图拉家族的主人回到乡间房子来了,车队远远就扬起了尘土,他们带了几个外国人一起回来,因为房子要出售了。这宫殿般巨大华丽的房子,如今又破烂又丑陋,只有仆人们在那里假扮一切都没有发生,把孩子们放到花园去游戏,那些破烂的衣服,就当作他们仍在扮演“女侯爵在五点钟离去”的戏剧。
外国人走了。度假的仪典早已完成,本图拉家族的主人也该回到京城去,不过,一切都已经太迟。广阔的平原上,蓟草成熟、长高了,蓟草的冠毛开始在空中飘浮,愈聚愈多,浓密得使人不能呼吸。秋季以后,乡间到处是一片鹅毛似的棉絮草羽,人们不得不停止任何工作,只有躲藏起来,足不出户,静静躺在地上,或许可以避过灾难。
蓟草的冠毛开始飘扬的时候,本图拉家族的主人也警觉了,于是他们必须迅速离开乡间房子。一伙人突然跑到后院,争抢马车,车少人多,彼此排挤,每个人只顾自己,连孩子们也弃置不理。挤上车的人离开了,被抛弃的人跟着车子追赶,结果还是留了下来。登上车子的人能够穿逾蓟草冠毛飘散的大平原,抵达京都吗?不能,在半路上,他们就被草羽包围了,草羽包裏了他们的身体,闭塞了他们呼吸的孔道,他们就被草羽吞没了。
没能挤上马车的人,回到乡间房子里面来,即使在室内,到处也弥漫着蓟草的冠毛。人们根本不可以站起来,不能走动,不能张嘴说话,也几乎不能呼吸,草羽黏在他们的身上、脸上,他们只能传递一小盘水,用手指蘸湿一下嘴唇。
在草羽的面前,每一个人都低下头来,不仅仅是低下头,乡间房子的主人,本图拉家族剩余的成员,都得学土著那样,静静地躺在地上缓慢地呼吸,他们只能耐心等待,过了秋天,草羽就会消散。
“乡间房子”,大国的象征。
- 披索,即比索,货币单位。
- 即斯特林公式(Stirling’s approximation),是一条用来取n的阶乘近似值的数学公式。
-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出生于1949年。
- 即维京人,北欧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