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帮山羊胡子爷爷写信
在地里干农活儿,这便是你假期生活的全部内容。
一个停了北风的晌午,在回家的路上,山羊胡子爷爷赶上你,笑着说:“昌昌,我给你爸说过了,今晌午爷请你帮个忙,写封信,咋样?”
从来没给人写过信,一听这话,心里好惶恐,连忙说:“我怕写不好。”
不等你说完,他就着急地恳求道:“爷的辈儿比你高,按说该叫你官名,可从小叫惯了你的小名,觉得叫起来顺口,也亲热。你可别见怪哟!”
你发现他误解了你,连忙解释道:“名字是人的代号,叫啥都一样,我怎么会见怪?我是说,担心……”
他截住你的话头,急忙说:“不见怪就好。咱村就你一个秀才,你又是全县考出来的第一名,要是搁在旧社会,县长老爷要亲手给你披红戴花,村里还要抬轿备马去迎接你哩!如今新社会,不讲究这个了……”
说着,他硬从你肩头夺过铁锨,和自己的铁锨一起扛着,笑道:“我拿着你的锨,你得跟我走了。”
你大有一种被逼上梁山的感觉,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向位于村底的他家走去。
路上,他第一次对你袒露心迹,述说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话:“昌昌啊!咱这村,水深着哩!我家,你家,是两个外来户,剩下的都沾亲带故,遇事就一伙儿齐上手,旋风漩涡一样,一下子就把你卷掉了。你考上中学,按理说,这是咱这穷山村里的荣耀。可是,人家都不这么看,眼红得滴血哩!李支书的娃、王队长的娃,和你同年上的学,你考第一名上中学哩,他们的公子都是些白瞪眼儿,念书不成,打砖逞能。他们一声令下,把先生撵走了,学校撤掉了。共产党为老百姓办的学,不是他们几家的私塾,可人家一手遮天,村里不要学校了。他们的公子念不了书,全村的娃娃都别想上学了。”
快进村了,他压低声音,告诫道:“这种人,心眼针尖一点儿,肠子只有七寸多,不论谁,只要冒个尖儿,比他们强一丁点儿,他们非合伙把你掐掉不可!真真是几个土皇帝,地头蛇!”
他叹一口气,推心置腹地说:“你爸为人太刚直,眼里揉不进半粒沙,自打来到这村里,十几年没有少受欺侮。我也是装聋卖傻,明明是在吃黑亏,还得装糊涂辨不过来,日子一久,他们慢慢不拿我当人看,啥都不当一回事儿了。尘世上,没有几个真正的傻瓜蛋。你如今是树大了,必然招风,吃点亏,装点傻,别惹着了那些人。”
走到他家门前的杏树下,他站住脚,诚挚地望着你,叮嘱道:“爷对你说的,是心里话。你放在心里,不会有害。可千万别讲出去,会招祸的!”
你早听爸爸讲过,山羊胡子爷爷是从咸阳躲抓丁逃到这个穷山村来的。解放前这里太穷,他没有亲戚朋友帮助,提不起亲,结不了婚。
解放后,日子并不富裕,加上年岁大了,渐渐便死了成家的那份心。他是个乐天派,爱说爱笑,来了兴致就放开嗓门唱一段秦腔戏,有板有眼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他一生没妻没子,因而特别喜欢逗小孩玩儿,装猫装狗,总惹得小孩儿成群地追在他屁股后面嬉闹。
开了大铁锁,进了冰锅冷灶、黑漆漆的窑里,他一边招呼你上炕坐下歇着,一边洗过粗糙干瘦的手,开始生火做饭。他的沙眼挺厉害,迎风流泪,见烟见火更是泪流不断。他不时地用衣襟擦着脸沾着眼睛,笑着说:“早饭时,就打算晌午请你来,给咸阳我那侄儿打个回信去……还是你爸有心计,把你小小的就送到罗川镇念书,争了一口气儿。昌儿啊,好好念,日后再把大学考上,让村里那几个缺德鬼气死!”
他一边炒鸡蛋,一边笑着说:“请秀才上门代笔,是大吉大喜的事。过年还剩了半壶子烧酒,我炒个洋芋丝,再炒个鸡蛋,加两碟醃菜,凑成四个盘子,咱爷孙俩先喝它几盅。”
他摆了四碟菜,放在炕上。不是按辈分,而是论宾主,把你让到上席。山羊胡子爷爷笑了笑,坐在炕边儿。
酒过三巡,菜也吃了不少,他才拿出一封信,请你读。
你大声读完信,才知山羊胡子爷爷的本家侄儿,在这封信里,除了问候祝福,表述思念之情外,还恳请他在过完旧历年,正月农闲时节,去咸阳住几天。
山羊胡子爷爷听完后,边用衣袖沾着泪,边下炕重回灶前,为你做鸡蛋荷包面。他回忆着陈年旧事,寄托着对远方侄儿的思念。后来,又叙说着多少年来,如何想去探亲,但无往返的路费,只好推说农活太忙,如此拖着日月。
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让人如此看重,受人如此厚待,心里激动而不安。吃完饭,趴在柜盖上,你精心按他述说的意思写了回信,然后念了一遍,征求他的意见。
山羊胡子爷爷点着头,连声称赞道:“好!好!想说的话,全写上了。”
写信封时,你作难了。竖信封,你不懂得收信人地址写在哪一面。想了许久,你只好按照先左后右的格式写了信封。
第二天,逢镇上赶集。山羊胡子爷爷提了一斤鸡蛋,到镇上去卖了,用这个钱,发了信。
过了几天,信被退回来了。山羊胡子爷爷只好到外村去请老先生打问原因,才知你将信皮上的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地址写颠倒了。
他又花了几个鸡蛋的钱,买了邮票,第二次去发了那封信。
这消息,还是父亲从外村人那儿听来的。山羊胡子爷爷对村里人一字未提过,怕多嘴长舌头的人给你难堪。他见了你仍和往常一样亲切,仿佛压根儿就没发生过那回事儿。
你羞愧难当,深知欠了山羊胡子爷爷一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