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一张奖状

二十七、一张奖状

开学了!你怀着激动而新奇的心情,踏进了中学的大门。

这是一座新式校门。两尊方形水泥墩的顶端,粗钢筋卷成一道虹,悬起“正宁县第二中学”几个红色大字。

校门内,是古式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建筑。前院有花坛,坐北面南的正房像古式的大殿,高大宏伟,挺有气派。正房进门是一个大厅,东房住着校长高奠巍,西房住着教导主任柳育贤。中院住着全校的教师。东西厢房住着学校工作人员。后院是图书馆、教学器材室,还有教研室与实验室,院内有挺拔入云的几株古柏。古建筑群的东侧,是新建的青砖灰瓦房,共四排,是教室。教室紧靠着东面的古城墙。古建筑群的西面,是一个宽敞的大操场。操场西边,有一座孤寂的小庙。庙内正堂上端坐着景清的塑像,很久未见香火,庙门四季吊着一把生锈的大铁锁。操场的北面,靠北城墙根,是新盖起的几排学生宿舍。每间宿舍,住十多个学生,铺麦草,枕砖头,一律打地铺。学校经费很短缺,教室宿舍都无法生火,冬日里滴水成冰,冷得像冰窖。

开学第二天,早操后,新入校的初一年级共三个班,100多名学生,站在操场上,听校领导讲话。

太阳从东城头上露出了羞怯的笑脸,映红了靠西的半边操场。

第一个训话的是校长高奠巍。他中等身材,穿一套笔挺的黑呢中山装,头发梳得很光整,稍长的脸上略显白净,高耸的鼻梁,浓黑的眉毛,小而有神的眼睛,棱角分明的嘴唇,洁白整齐的牙齿,下巴略呈尖形,显得很有力度。他约摸四十来岁,给人一种庄重、严峻、威德兼并的感觉,令人肃然起敬。他讲话很简短,只说了几句欢迎新学员入校和鼓励大家努力学习的话,语音清晰洪亮。接着,教导主任柳育贤讲话。他三十来岁,中等偏高的身材,清清瘦瘦,穿着考究,眼球有点儿鼓凸,嘴唇薄薄的,嗓子有点儿尖细,说话激动时,有点儿结巴。他简单介绍了学校的情况,阐明了校规与校纪,讲话缺乏逻辑性,冗长而零乱,加上他那南腔北调的语音,惹得站在他后面的教师忍不住发出笑声。最后,他向同学们,介绍了三个班的班主任和几位主要的上课老师。

你被分到初一(一)班。你在100多名同级同学中,是年龄最小的。不满12岁的,仅你一人。

你们这个班里,共有42名同学,年龄普遍偏大,特别是陕西来的。有三个陕西来的同学,从吃喝穿戴,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家境很富有。马五魁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上学时瞒了3岁,已20岁了。刘三秋年近二十,有了一个孩子。李全得18岁,新婚蜜月刚满。

李树杰老师是你们的班主任,兼教数学。他40多岁,瘦高个儿,脸很黑,说话声音有点儿沙哑,显得底气不足。他的眼睛总是眨巴着,尤其兴奋或生气时,就像闪电似的打着闪。他笑着,和你们只说了几句话,就把学生从操场带到教室里。

早上的两个课时,都没排课。李老师带着你们,将教室内外的卫生打扫干净,接着就排了座位。你个子最小,自然坐在第一个位子上。

尔后,由李老师提名,同学们举手表决,成立了班委会。你被选为学习委员。李老师特别向同学们介绍了你的学习与家庭情况。没想到,他对你了解得竟有这么多。没隔几天,初一年级组织少先大队,你被选为中队长。其实,好多同学都超过了退队的年龄,学校为了更好地组织新生的学习与活动,把18岁以下的没有加入共青团的同学,都编入少年先锋队了。

学习很紧张,一下子有十来门功课,你得适应这种从未有过的新的生活。但你有了信心,自信你仍然会稳拿学习成绩第一名的。你得争口气,再拿回几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带给爸爸和妈妈以希望与欣慰。

寒假,你果真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交到了爸爸的手里。

爸爸用几根酸枣刺儿,在中窑的黄土壁上,把崭新的奖状别在一溜行儿被烟熏得发黑或发黄的奖状和小学毕业证书的上面。又端起煤油灯,站在炕前方,歪着头,左右细看那张奖状,然后再去调整每一个角儿,直到他认为端端正正时,才用新打出的糨糊,把它牢牢实实地贴在黄土窑壁上。

妹妹把饭菜盘子端过来。两双筷子,两碟小菜,两碗玉米碴子稀粥。

男人在客窑里吃饭睡觉,习惯称为外前人;妇女在厨窑里吃饭睡觉,自然被称做屋里人。这是故乡的传统风习,爸爸从未破过这规矩。

爸爸对茹香说:“去,把你奶、你妈,还有你妹你弟,都叫到窑里来,今晚破个例,大家一块儿喝汤。”

你们家乡的人,把吃晚饭叫喝汤。因为口粮短欠,晚上这顿饭十分简单,喝碗稀汤,充饥而已。

祖母先进来,坐在炕上。母亲则洗过手,进门后,站在一边,面带微笑,显得小心翼翼。弟妹们跟在母亲身后进来,在炕前站了一行儿,瞅瞅盘子里的饭菜,又看看父亲的脸。

爸爸抽着旱烟,吩咐大妹道:“跑快点,把饭都端来!”

大妹在前,小妹在后,端来了五碗稀粥,筷子都成双地摆在碗上。

爸爸脸上带着笑,侧过身子,用旱烟锅指着窑壁上新贴的奖状,朗声说:“其昌上中学,得了第一张奖状,我刚贴到墙上,大家都看看。这,也算他给一家亲人有了个交代。”

祖母笑得满脸皱纹都绽了开来,风趣地说:“我说哩,今晚进这窑门,觉得满窑亮堂堂的,照得我眼花缭乱的,原来是孙娃子给咱挣回来奖状放光哩!我那窑洞总是黑黢黢的,明日也把这新奖状贴到我窑里,给我照照亮!”

一番话,说得全家人大笑起来。爸爸竟然笑出了泪。你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开心地笑。

茹香笑着,揉着眼睛,向父亲提意见道:“爸爸偏心眼,只让哥哥念书,不让我和茹花去念书。你要是让我俩去念书,也能得回来奖状的!不信,你就试一下,得不上奖状,我俩回家种地,这辈子没一句怨言!”

说着,她不由得眼泪哗哗的。

你深知,妹妹很聪明,也十分想上学。可家境贫寒,供你一人上学,已是很艰难了。妹妹突然间吐露了真情,令你内心十分不安。因了你,全家人都在牺牲着,还将继续牺牲下去。

德昌弟嘟着嘴说:“等我长大了,也念书,也拿奖状回来给你们看!”

祖母一听,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她一下把弟弟抱起来,放在怀里,逗着玩儿。

母亲脸上溢满了笑,真正发自心底的笑。你见到她如此甜蜜的笑,只有两次:第一次是你考了第一名,第二次就是今天晚上。

爸爸收住笑,换出一副严肃的神态,对你十分认真地说:“你拿回了奖状,说明这半年的糠菜干粮没有白卖掉,而是由你换回了这张奖状。你都看到了:你奶老了,你妈病着,你妹你弟都还小,我一个人养活这七张口,一家人一天三顿喝稀汤,黑水汗流地干活儿,省下的,挣下的,给你做干粮,供你去念书,难啊!只要你懂得这些,努力用功,学点真本事,日后为国尽忠,为家尽孝,咱一家老少也就心满意足了。”

爸爸还想说些什么,祖母却插话道:“孙娃子把奖状拿回来了,应当夸几句,别尽说那些上劲的话。让他也松快点儿,别整天拿鞭子抽着尽让他拉上坡的车,是牛是马也得缓个气儿……”

父亲摆摆手,甩掉旱烟锅,说:“好,不说了,喝汤!”

他发了令,先端上碗,嘴贴住碗边儿一转,稀里呼噜一串响,半碗玉米碴子稀粥就不见了。狼吞虎咽,是他吃饭的一大特点。

这顿晚饭,一家人都吃得十分香甜,也沉浸在一种欢快和兴奋之中。

只有你,双手捧着碗,觉得太沉重。父亲的话,字字如铁,沉甸甸地压在你的心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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