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国计民生”

第一节 “国计民生”

有道是“忙人起五更”,天刚蒙蒙亮,“玉壶春”茶馆的老板黄士忠就已起床,开始一天的忙碌了。

“玉壶春”茶馆位于老上海的城隍庙附近。在1948年,老上海大大小小的茶楼有数百家之多,仅城隍庙一处,就有大小茶楼几十家。“上海茶楼甲天下”,在20世纪上半期,茶楼是“十里洋场”的一个缩影。

因茶客不同,上海茶馆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中高档茶馆,如一乐天茶社、仝羽春茶社、如意茶楼、聚宝茶楼、青莲阁茶楼等等。这类茶馆的茶客基本来自中上流社会,大多为显贵要人、社会名流、文人学士、阔老商贾以及在社会上已有地位的大流氓头子、帮门会道头子,像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之流。这类茶馆大多处于繁华市面或风景幽静之处,楼房高大,无论外部装潢还是室内装饰都比较讲究。茶室优雅,窗明几净,并布置有内室、雅座,专供显贵要人、阔老、大亨们品茗议事和社会名流会友。当然,茶资也高出一般茶馆若干倍,甚至几十倍。

另一类是低档茶馆,数量特别多,遍布街市里弄,其中最多的是一种俗称“老虎灶”(又叫“熟水店”)的茶馆。这类茶馆,仅设几张破桌破凳,条件比较简陋,光顾的茶客多为社会的下层人物、普通百姓,其中也有为数众多的游民、无赖、地痞。这些茶馆从清晨开门营业,一般到晚上九十点钟即打烊关门。每到中午,就有一些串街过巷箍木桶的、修雨伞的、磨剪子抢菜刀的、锔碗补锅的、摇拨浪鼓的、收破烂挑高箩的小商小贩以及走坊郎中、算命先生之类的角色前来光顾。他们经过一个上午的走街串弄,来此歇脚,泡上一壶廉价的热茶,掏出干粮,边吃边饮,说笑逗趣,传播着走街过巷所听到的各类消息,看到的奇闻怪事。

旧上海的各类茶馆都是新闻集散地,消息特别多,故而报社的记者、巡捕房的巡捕、便衣侦探,都经常光顾茶馆。有的记者,尤其是晚报、小报的记者在茶馆听到消息、趣闻后往往当场在茶馆草就文章,直接送往报社夜班编辑处。许多报纸上的花边新闻就是这么炮制出来的。而巡捕、侦探不仅常从茶馆中得到破案线索,有时就干脆在茶馆办案,把茶馆变成公事房,所以在旧上海有“包打听”茶会之说。不过,这种茶客喝茶是不付茶资的,茶楼老板则依仗他们的势力维持市面。

旧上海的茶馆以茶招徕顾客,但是,茶客中除一些有闲老人专为品茗而来外,绝大部分是以茶楼为场地进行各种活动的。最常见的活动一是等待雇工的,就是把茶馆当“劳务市场”。还有一种是做交易的,这是把茶馆当作“交易市场”。这批人是繁华地段茶馆的最主要的一批茶客。每日清晨,如布业、糖业、豆业、钱业、丝业、茶业……各行各业的大商人们都到城隍庙的中高档茶馆晤面、应酬,通过吃早茶谈交易,达成一笔笔的买卖。

旧上海的茶馆除是新闻集散地、各种活动场所外,还有两件当年其他地区茶馆所不会有的怪事。一是妓女联袂来拉客。当时昼锦里的一林茶馆、五马路(广东路)棋盘街(今河南中路)口的同芳居茶馆、怡珍茶馆都是妓女们聚会拉客之处。因为上海是中国最早的五口通商城市之一,商品意识强的外国人见茶馆是中国人常去的场所,当然不会放过这绝好的赚钱机会。最早是日本人在光绪初年开办“东洋茶馆”,以销售日本茶食为主,后来渐渐添入色情成分成为变相妓院。后来,此风蔓延,上海的一些茶馆为了赚钱招徕顾客纷纷效法。二是兼设烟榻吸鸦片。像洋泾滨附近的丽水台茶馆、南京路的一洞天茶馆就设有烟榻,供瘾君子们吞云吐雾。这几家茶馆生意因此特别兴隆。“玉壶春”茶馆是一家中低档茶馆,和当时众多的普通茶馆一样,主要是为茶客们提供一个劳务、交易场所,此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它的门面和老板黄士忠一样朴实,门口挂着的招牌上书有“玉壶春”三字,笔力遒劲、厚重,是店内常客、说书艺人孟老先生的墨宝;门两旁贴着的一副对联,在当时也是流行至广的:“求名忙,求利忙,忙里偷闲,喝杯酒去;为工苦,为农苦,苦中作乐,泡碗茶来。”至于店内陈设,也是比较简单,桌凳茶具,虽然旧些,但都擦拭得非常干净整洁。因晚上为招徕顾客设有书场,在茶室正中靠墙一面砌有一个小坛,是为应聘的评弹艺人、说书艺人的表演之处。

“玉壶春”茶馆对黄士忠而言,也算是祖传的产业,由其祖父辛苦创业并发展壮大,其父黄老先生继承后达到鼎盛。但到了抗战时期,因黄老先生不愿参加由日本人操纵的上海商会,而被日本人杀害,家产也被抄没,黄家由此家道中落。到黄士忠兄弟那里,除了一把能代表“玉壶春”曾经辉煌历史的祖传的小金壶外,黄家基本上一无所有了。

三十出头的老板黄士忠是一个颇有追求的人,不像一些情趣干枯的俗人一辈子蝇营狗苟,像蛆虫一样生活。他十几岁起便在父亲的店里做小堂倌,练得一手冲茶的好手艺,在十里洋场也堪称一绝。给茶客冲茶时,他右手执大铜壶一把,在离桌面三尺左右的高处对准茶盅倾注沸水,只见壶嘴猛一向下,再向上一翘,茶盅之水刚好九成满,不多也不少,恰到好处。出奇的是从无一滴水洒落下来。其动作之迅速,注水深度之准确,实在令人叹服。有时他还会兴之所至,表演一些诸如“苏秦背剑”“翻山越岭”之类的花式动作,这些都是真功夫,博得了茶客们的阵阵掌声。对一些老茶客,他都能熟知谁爱喝什么茶,届时,不等茶客开口,他已在茶客的茶壶或茶盅里搁下其所要的茶叶,绝不会搞错。所以至今一些老茶客谈起那时的黄家茶馆来,仍是津津乐道,回味无穷,神往不已。但可惜,现在的黄老板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这门冲茶技艺至多也就是在茶客强烈鼓动下偶尔表演一下,已失去了经济效益,而且那把名贵的大铜壶也早在战乱中“丢失”了。

虽然时下战乱频仍,经济普遍不景气,“玉壶春”经营惨淡,但黄老板对未来仍充满希望,决定重振祖业雄风。

有追求的黄老板同时继承了祖上善良正派的秉性。管子云:“善人者,人亦善之。”黄老板笃信此道,在茶馆的正堂上就挂有一副对联:“因时下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遇事凭心,行善受善,行恶受恶。”借此,黄老板表明自己为人处世的心迹,那就是以善意来揣测人心,以一颗善良之心拥抱所有的善善恶恶。善良虽然于利益而言,不能立即“折现”,但却使黄老板拥有一个很好的人缘。

但有道是:“君子可欺以其方。”茶客中有许多好友,比如说书艺人孟老先生和米店老板张大头,就曾劝老黄不要太善良,对别人不要太大方,否则早晚要“吃大亏”。对此,老黄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弟弟黄士孝这样说:“自己善良才能够感知世界的美好,阴谋家的四周永远是暗箭陷阱。心怀坦荡才能逍遥地生活在天地之间;蝇营狗苟者永远是一惊一乍,提心吊胆。逍遥的人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无聊的人事纠纷中;你你我我,恩恩怨怨,扣扣索索,嘀嘀咕咕,这样的人至多像蚊虫一样嗡嗡两声,叮别人几个包罢了。”

在世俗人情面前,黄老板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轻的,也能看轻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执着;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摆脱。有人劝他迎合时尚,在店内设烟榻供茶客吸鸦片、收留妓女拉客,以增加收入,都被他婉拒。

黄老板虽然内心善良方正,但处世又不失灵活,有时甚至忽而自我膨胀,忽而又自我缩小。他如此扭曲自己的心灵,或可解释为险恶处境下委曲求全的悲凉心理的流露,抑或是远祸自全的韬晦之计。因为在“十里洋场”,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黄老板每天都要跟形形色色的茶客打交道,诸如官员、军警、商人、皮条客、二流子(上海人称地痞、流氓)、剪绺客(上海人称小偷)以及蜂拥而来的难民等等。几乎每天他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事件,诸如敲诈、抢劫、坑蒙拐骗、斗殴等等。脾气暴躁的茶客有时两句话没说好,就如炮仗遇着火柴一般“哔哔剥剥”地吵起来。这时也总是他出面圆场才可平息。生逢乱世,老黄的练达竟使他在各行各业、各色人等中混了个好人缘,因而处理一些事情竟也游刃有余。

黄老板的母亲和孩子在抗战时期死于日本飞机的轰炸,现在老黄的亲人仅剩下相依为命的妻子和二十刚出头的弟弟。

妻子黄严氏是一位非常传统的女性,心地善良,温柔贤惠,受人尊敬。她嫁到黄家的时候,黄家已家道中落,生活较为贫困,但她却能安然面对,并不感到困苦。治理家庭,她有一套自己的办法:饭菜虽然不是很丰盛,但总是做得精细又有味道;衣服不论新旧,都一定清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整整齐齐;房舍虽然简陋,但一定清扫得干净整洁;一言一行和日常起居,总是和悦从容。

“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祸。秋云啊,真是一位好妻子!她的温柔,她的贤惠,让人无法绝情。”黄老板不止一次这样感慨道,“居于乱世,我为生存身心疲惫,但看到秋云一脸的淡定从容,也就忘掉烦恼了!让我不因为财富多少、地位高低而焦虑,这应该是妻子对我最大的帮助吧。”

因时局动荡,生活艰辛,黄太太近来身体显得非常孱弱、单薄,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有时她梦见解放军和国民军在上海展开血战,双方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上海到处都是白花花还在冒血的尸体和嗡嗡乱飞的蚊蝇;有时她梦见茶馆倒闭,她和丈夫、小叔夹在逃难的队伍里步履维艰;有时她又梦见自己染上了重病,躺在丈夫怀里,泪流满面……

“唉,内战什么时候会结束啊?国家什么时候才太平呢?都是骨肉同胞,自己人打什么呀?”黄太太虽然不懂政治,但她的胸怀却远比这纷纷扰扰、熙熙攘攘的世界宽广多了。“士忠,”她对自己的丈夫说,“现在生逢乱世,生存这样艰难,作为一个女人,在我死后,有你能够安葬我,我这一辈子也就非常幸运了!”“不要胡说……”丈夫急忙制止她,眼里却热泪盈眶。

用智慧的心感悟生活,用感恩的心善待一切,用知足的心享受人生。这或许就是黄太太的人生信念吧。

弟弟黄士孝二十出头,父母被日本人杀害后,兄嫂就成了他最近的亲人。和哥哥一样,他秉性勤劳、善良,为人非常热心,有很好的人缘,处世灵活,喜欢冒险。几个月前,他从一具流浪汉的尸体旁,捡回一个小男孩,并让哥哥接收他为店内的小伙计,二人也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小男孩名叫毛毛,十一二岁年纪(具体岁数他也记不清了),身材细瘦,因为瘦,个子显得高些。他的四肢又细又长,肋骨一根紧挨一根,都凸在外面,就像搓衣板。他的脖子也很细,高高地顶着脑袋,直让人担心它会掉落。

在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上海,长着猫头鹰般眼睛的小个子中国学者——上海市市长吴国桢先生,几乎每天都要处理一大堆的社会难题,这或许没有一个西方市长能够体会得到。他本人也曾认为,当上海市长,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一份工作了。例如,如果说酗酒在上海还不算社会问题的话,那么拥有10万之众的吸毒者总令他忧心忡忡。为此他发起了一场自愿改良运动,但只有6000名瘾君子到警局登记,其中包括一些电影明星。后来又出台了户长连坐法,意味着如果有人在某户吸毒,户长也将被投进监狱。这比以往的任何措施都要严厉,但一些吸毒者却宁可卖掉自己的孩子乃至没吃没喝,也不肯戒毒。毛毛本来家境不错的,就是因为他的父亲迷恋吸毒、赌博荡尽家财而被卖掉的。他在买主那里受尽虐待,后来瞅机会逃了出来,在街上流浪。为了填饱肚子,他要过饭,当过小偷,做过童工,玩过杂耍卖过艺,后来碰上了比他大十几岁的流浪汉阿强,两人便相依为命,搭伙谋饭吃;晚上则和其他乞丐、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一样,每夜死人一般躺在大街上。在毛毛的流浪史中,仅有一次吃饱饭的记忆,那是阿强给一些富人和闲客当靶子,躲在模具后面,仅露出头脸,供人投掷蛋糕取乐。然后鼻青脸肿的阿强和泪流满面的毛毛吃了唯一一次的饱饭。然而饥饿始终不放过他们,最终生生夺去了阿强年轻的生命。

阿强是饿死的,死的时候腹部鼓胀,死不瞑目。毛毛抱着尸体哭得昏天黑地,因为饥饿,几度晕死过去。这一幕情景,恰被黄士孝看到。

毛毛被士孝背到茶馆,士忠急忙让黄太太拿来饭团和汤水。毛毛睁开眼时,看到眼前有饭在晃,急忙拼出全力,抓到手中,饿蝗投禾一般大口吞咽起来。见此情景,黄氏兄弟不由笑了。“狼恶虎恶,抵不上饿恶。饿病易治,一饭就活啊!”士忠笑道。

就像被丢在荒凉僻远的戈壁沙漠的种子得到了雨露,毛毛找到了亲人的温情。在黄氏家人的精心照料下,虽然长期流浪使这个早熟的孩子很难轻松起来,但也慢慢恢复了元气。因为士忠夫妇暂无儿女,便视他为己出,并送他去学校读书。这样,毛毛也成为黄氏家庭的重要成员之一,且与士孝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

天已大亮,黄老板的家人也已相继起床了。黄太太烧锅做饭,准备茶点;黄士孝外出买茶;小伙计毛毛则被安排到米店老板张大头那里去买米;黄老板则招呼客人。此时,茶客们也陆续到来了。

玉壶春茶馆有几位常来的客人,几乎每日必到。第一位便是那位给玉壶春题字的说书艺人孟老先生。

孟老先生曾经做过学校教员,诗词歌赋、吹拉弹唱几乎无所不通,但常感怀才不遇,后来弃职,在一些中低档茶馆里靠说书谋生活。其实,对他而言,说靠说书谋生活,还不如说是为了拯救自己。

在柏拉图著名的洞穴比喻中,那些终生被缚面对幻象的人是有福的,他们的人生因愚昧而快乐,因平和而安详。而那个曾经爬出洞穴撞见阳光的人,则变成了疯子或先知,从此不得安宁。不管是从黑暗进入光明,还是从光明回到黑暗,他的眼光或心灵都会极不适应,经历一度可怕的眩晕,一片盲目天昏地暗。柏拉图描绘的这种“灵魂转向”的经历是令人痛苦的。在凡人的内心,则无异于精神崩溃。目光深邃阅世深刻的孟老先生,在内心深处就有这种“灵魂转向”的恐惧与痛苦。他似乎看到了生命本相那束刺目的光,被深深地刺痛震惊了,往往在一人独处时会感到极度的恐惧与痛苦,精神混乱甚至崩溃。其实人的心理就像是弹簧,压制到一定程度就会反弹;如果一旦失去弹性,他往往就会走向崩溃。孟老先生现在还在挣扎的一个原因,便是竭力维持这种灵魂的弹性。

“当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面临生存还是灭亡的抉择的时候,其他一切矛盾都会淡化,整个身心、整个民族国家都会兴奋起来,把精神和力量集中起来,为生存下去而奋斗,而加紧活动,而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孟老先生一边用茶点,一边和老板唠嗑,“你父亲真是好样的!宁肯家破人亡,也绝不给日本人当走狗!唉,老黄啊……老黄……,你是有骨气的!”

老孟的性格,是把自己扔深渊里的,他常常生活在伤口上。因为重感情,所以喜欢重新撕开好友的伤口探究成因与深浅,因而活得很沉重。因和黄老板的父亲黄老先生生前是好友,便时常谈起黄老板父亲被日军杀害的事。每到此时,黄士忠总是怒气填膺,热泪盈眶。

第二位常客是一名中年男子,长得矮矮胖胖,肌肉松软,脑袋大,脖子粗,一双肉眼就像一对琉璃泡子。他的生活非常丰富、充实:一只小狗穿着丝绸的马甲,陪他散心;一只八哥住在金丝做的笼子里,逗他开心;一座房子装潢富丽,让他舒心;囤积掺假牟取暴利,让他费心;万贯家资防火防盗,让他担心;两个老婆争风吃醋,让他烦心;几度春风谷牙未萌,让他忧心……他,就是“万利”米店的老板张大头。

张老板是暴发户出身,在经营米店时,结合动荡的时局,很快便找到了发财的窍门,在别人都为生存挣命时,他的生意却越来越红火,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从远处看,张老板就像一棵疯长起来的大树,非常茂密,虽然并不成其为风景。

《南史·刘穆之传》中有一个“嗜痂之癖”的典故:“穆之孙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鲍的俗称)。”刘邕喜欢把疮痂当鲍鱼吃,可谓“花钱买屁吃,要的就是这个味”。我们尊敬的张老板也有一个乖僻的嗜好,那就是极其爱钱,喜欢把钱当祖先一样供着。因为来自社会底层,对疾苦有着深刻的了解和彻骨的体验,张老板非常善于理财,想尽一切办法拓宽生财渠道;生活也非常节俭,过日子精打细算,绝不允许财产外流。“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梦鬼交”(老孟的评价),便是他的最高理想。

虽然张老板比较俗气,两个老婆也经常因争风吃醋而争吵,但他们三人的夫妻关系却像三角形一般稳固,原因在于他的妻子们也非常俗气:共同的爱好,正是他们夫妻关系牢固的基础。

第三位常客吴老三是一个爱好广泛的人,吃喝嫖赌抽无所不为,唯一做的正当事儿是兼做“包打听”,替巡捕房或阔佬做“线人”或打探消息以换取利益;因茶馆是“新闻集散地”,所以时常出入,给人们带来种种意外。他是一个只要露出苗头就会有过程,有过程就会造出结果的人。老三的脾气像炮仗一样爆烈,宣泄情感的方式多数还停留在动物性阶段,但他对黄老板却毕恭毕敬,因为他经常向黄老板借钱,而且还的时候不多,而黄老板却不在意,有则还,无则免,从不为难他。

第四位常客老金是一位“社会活动家”,所从事的职业五花八门——黄牛党、白蚂蚁、皮条客、人贩子……总之,只要能赚到钱,什么他都敢于尝试。他自诩为玉树临风,顶天立地;虽然天离他很远,地离他很近。他为人处世非常自信,说几句吹牛皮的话,便觉得自己很厉害了;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便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了。总之,要“高尚”便“高尚”,需“卑贱”便“卑贱”,卖春有理,从良亦有节。无论好事坏事,他都可以做得“理直气壮”,为自己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除了以上四位,常来玉壶春的还有电信局的小王、上海印钞厂员工老李、上海海关总署员工范元健等等。

“早啊,老孟!”老金一脚踏进玉壶春茶馆的时候,说书艺人孟老先生已经坐在那里了。老孟眉头一皱,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怎样?老黄,同芳居又来了一批小姑娘,现在正是酒儿正熟、娘儿们正肥的时候,何不去耍耍?”老金又冲正在忙碌招呼茶客的黄老板道。

“现在时局这样紧张,生活枯燥无味,就是做梦也没有新鲜的东西,让人身心疲惫!你倒有心去耍!”老黄半是讥讽地说道。

“时局再怎么动荡,国共再怎么打仗,关我屁事?生活才是硬道理!这社会是一潭清水,我就是一条鱼;社会是他妈一坨屎,我就是一只蛆,照样混温饱!他老蒋管天管地,管不住我老金,咱照样是烟榻上活神仙,裤裆里风流客!”老金得意扬扬地说道。

此时,吴老三、小王、老李、范元健等茶客们陆续到来,落座用茶点,黄老板忙着招呼。

“老金哥,最近发财了吗?”吴老三和老金打招呼。

“发财?我老金天天都发财!昨晚我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拉了一裤子稀屎。卦书上不是说‘梦粪沾身,主得黄金’吗?我老金,看样子是真要发财咯!哈哈哈……”

“金哥厉害!最近还做皮肉生意吗?也给我弄个娘儿们耍耍!”

“怎么,想吃腥?昨天刚往警备司令部给王团长送了一个细妹子。那小妞,长得是那个俊啊!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柔枝嫩蕊尚含苞,浪蝶初栖豆蔻梢。’对,是这句。那个王团长啊,非要雏儿的不行,这回可真消受了!唉,当官真他妈好!”老金说此话时,眼里一派羡慕的表情,口水几乎要流出来。他小时候也读过几年书,水平刚好能看懂一些黄色小报。

“哈哈哈……老金哥发了财,也买个官做!”吴老三兴奋起来,“老金哥,几个月前,你在这里卖掉的那个小妞,虽然是村姑打扮,倒也光彩照人,不亚于闺中之秀,现在怎样了?给我介绍介绍吧!”

“她呀?现在也是官太太啦!跟着当官的,做个小四也是心甘情愿啊!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你呀,一个癞蛤蟆,天鹅屁也别想了!”

众茶客都哈哈笑起来。吴老三有些恼火。

“我这也算为社会做好事,她该好好谢谢我啊!——唉,他奶奶的,我怎么就不是女人呢!”老金继续道。

这时,去买米的小伙计毛毛回来了,米袋子却是空空的。

“怎么,没米了,还是钱不够?”黄老板问道。

“唉!昨天下午还2000元一袋,今早就3000元了!钱不够!”毛毛垂头丧气地道。

“唉!好吧……再拿1000元去,没米怎么下锅啊?总不能饿死呀……”老板叹了口气。

毛毛又拿了1000元金圆券离开了。

“现在金圆券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提在路上没人抢,丢在地上都没人捡。”上海印钞厂员工老李呷了一口茶道,“印钞票就像做烧饼一样,钞票还是烫的,就有大货车在外面等了,根本来不及印。”

“是啊,上次领薪水,找了20个人去抬钞票,还被舰长骂;后来舰长跟我们一起去领薪水才知道,银行柜台人员根本不用点钞票,大家都是一叠一叠拿。”上海海关总署员工范元健接口道。

“现在通货还在无限地膨胀,我这个月的薪水比上月又贬值一半还不止。面粉才十天工夫就由六七百元涨到两三千元!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电信局的小王道。

“政府强制收兑我们的金银外汇,200元金圆券兑1两纯金,2元金圆券兑1块‘袁大头’,4元金圆券兑1元美钞,把我们的金银外汇都收缴了。可现在呢?金圆券天天贬值,才四十来天,就一落千丈,跟废纸差不多了!唉,我用了多少年才积攒了这么一点黄金,换来的竟是一摞废纸!他奶奶的!”一位正在等待雇工的工头插嘴道。

一时群情激奋,茶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政府这一下得收兑多少黄金啊?这可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啊!凭什么私人不能储备黄金?到一定时候不兑换金圆券就算犯法?”

“听说现在仅上海就收兑了100多万两黄金了……”

“我向来是支持政府工作的,这下好了,所有的财产都换成了金圆券。金圆券却一再贬值,我要破产了!……没法活了!……”

“我连金戒指都交出去了,那可是我的传家之宝啊……”

“这明明就是掠夺嘛!什么狗屁经济政策,不得人心!”

“是啊,我们不要改革!不要金圆券!要现洋,要黄金!……”

“这些可恶的贪官臭官僚们,只知道贪污受贿,不管百姓死活!早晚落在我手里,一定把他们千刀万剐,再放在油锅里煎炸!”

“唉!什么时候内战才会结束,让老百姓过上安宁的日子啊!不打仗了,或许会好些……”

“八年抗战,消耗了无数的国家元气,而这两年的内战,就超过了八年抗战的耗损!人民的活力已经耗损殆尽了,这些丧心病狂的少数既得利益阶级,不惜万千人民濒于绝境,疯狂地为了一己私利引起内战,要吸尽人民最后仅有的一滴血!是蒋介石首先破坏了美好的政治协商会议的果实,酿成这无可挽救的局势,内战的责任应该他负责的!”小王义愤填膺、慷慨陈词起来。众茶客都把脸转向他。

“嘘——”黄老板急忙制止他继续演讲,“小心这里有暗探,抓地下党的……咦,毛毛回来了。”

只见毛毛扛着米走进茶馆,然而却只有半袋。“怎么只买了半袋?”老黄问道。

“唉!就回来拿钱的工夫,又涨了1000元!张老板说没货了,所有买米的人只卖半袋。而且只收现洋,不收金圆券。看您的面子,才勉强收下。”毛毛说道。

“通货膨胀得这么厉害,钱不值钱,要不是政府逼着,谁愿要金圆券?现在全国很多地方都爆发抢购风潮,市场有价无市。商人可不做亏本的买卖,都想囤积货物,等待机会再出售。唉!这样下去,政府早晚得玩儿完!”小王愤愤不平地道。

“这物价也真是越来越没谱了!老黄,别那么厚道了!你也收‘袁大头’,也涨价吧!再按原来的价格卖,早晚会破产的!”一直沉默的老孟对黄老板道。

当时国民政府试图冻结物价,以法令强迫商人以8月19日以前的物价供应货物,禁止抬价或囤积。为了“重振经济”,挽回一些老百姓对金圆券的信心,其时,蒋介石已派蒋经国、俞鸿钧来到上海进行“经济管制”,以平抑物价,打击囤积投机奸商。黄老板为人厚道,出于对政府的信任,不仅几乎将所有财产(祖传小金壶除外)换成了金圆券,而且在众多茶馆都涨价的情况下,平价交易;以致生意日渐困顿,几近破产。老孟也将多年说书所积薪酬换成了金圆券,心情苦闷,见好友的儿子做生意如此迂直,不免为之担忧。

“是啊,老黄,涨价吧!你看人家张大头,多会做生意,发国难财!要不怎会成暴发户?”范元健道。

“唉!掌权者倚势,为富者不仁啊!”老孟叹道。

“张大头不仅会搂财,还是他妈的刮皮鬼(上海方言,气量小又抠门)!上次我手头紧,给他借俩钱儿,他连理都不理!以后小心别撞见我!”吴老三愤愤不平地道。

“一个人仅仅为了钱活着,到这份上,还有啥出息?有钱却没有精神生活,就好像被抽去了脊柱,也就是个腰缠万贯的罗锅。你们看看我,没事儿抽抽鸦片,玩玩女人,不比他快活多了?”老金道。

“这次蒋经国来上海‘打老虎’,会不会捎着连他也打了?”吴老三道。

“恐怕不会。张大头顶多算只苍蝇,又刁钻得很,怕是打不着,可惜啊!”老金道。

“是啊,怕是轮不到他。我的邻居陈志竟就是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的队长,是蒋经国‘打老虎’的左右手,主要负责限价的。听他讲,这次‘打老虎’,是‘只打老虎,不打苍蝇’,叫什么……‘宁使几个人哭,不让一路哭’,上海人生活要安定,就只打少数的人。”一茶客道。

“这就叫‘杀一儆百’!听说已经关押了不少不听话的资本家了,还枪毙了几个。上海最大的纱厂老板荣鸿元都拿交法庭了。现在竟拿大名鼎鼎的扬子公司开刀了!看样子,是要动真格的了。”一茶客道。

“是啊,听说连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屏也关起来了!说是做外汇套汇,这也是违反限价的。就是不知敢不敢动孔令侃,那才是真正的‘大老虎’啊!”一茶客道。

“孔令侃是谁啊?那可是孔祥熙的大公子,宋美龄最疼爱的亲外甥!蒋太子会打他的亲表弟吗?顶多也就是抓个杜维屏给老百姓看看。”吴老三道。

“孔大公子好风光啊!出入乘坐美国‘黑头’轿车,前呼后拥的,光保镖就十几个。听说这样的美国车,孚中和扬子公司每年都要走私好几百辆呢!啧啧……真是财大气粗!按说,我和他还有点远亲呢!”老金咂了咂嘴道。

这时门外一阵嚣乱,黄士孝领着两个人踏进店来。众茶客都抬头看他们,只见其中一人衣衫破旧,身材瘦小,尖嘴猴腮,耷拉着个脑袋,手上还戴着手铐;后面跟着的一人大腹便便,则是茶馆常客(不过他喝茶是不付茶资的)、士孝的朋友、警察局的王探长。

“碰上剪绺客了!茶叶没买到,几块现洋都被他偷光了!幸亏被老王撞见了,就带到这里来。”望着满脸惊讶的老黄,士孝未及他开言,便说,“毛毛,快沏茶来!要上好的龙井。”

这边毛毛沏好茶端上来,老板已打扫好老王的专用座头。老王把长衫一撩坐下,让小偷跪着,“啪”,先扇了他一大耳刮子,大声喝道:“说,你个小瘪三儿,共产党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我已经盯你好几天了,给我老实交代!”

“长官……我不是地下党,我只是饿……两天没吃饭了……才偷钱。您老开恩,放过我吧!……”小偷吓得浑身哆嗦,瘦弱的身体晃来晃去,几乎要栽倒。

“王哥,我看他不像地下党。反正钱也追回来了,这事就算了吧。他做小偷也是无奈。”士孝有些疑惑,感到好朋友王探长今天有点儿反常,不知他何以把小偷认作地下党,以老王的眼光和办案经验应该不是这样的。众茶客也一脸茫然。毛毛注视着小偷,一脸悲悯。

“你呀,”王探长把目光转向士孝,“弟兄俩都太善良啦!就他这样的货色,我见得多了!地下党,你们见过吗?他脸上写着吗?不要被他的表象欺骗。”

见众人都停下来听他讲话,老王呷了一口茶,继续道:“地下党最奸猾了,最会化装了!他们混在市民里边,散播反动言论,替共匪刺探情报,鼓动市民暴动,搅乱社会治安,真是无恶不作!上边指示我们,说最近上海混进了共军的奸细,要我们限期捉拿。就这家伙,”老王抓住小偷的头发,把脸一下扳过来,咬牙切齿地道,“让我头疼好几天了!今天捉到你,终于可以交差,轻松一下了!”

“长官……我真的是小偷,不是地下党啊!你行行好……饶了我吧!我不想死啊……”小偷哀号起来,几致瘫倒。此时的他,就像随大鱼一同被大网捕上来的小鱼,在大鱼被拣出后,等候被弃在岸活活干死的命运。

“啪”,老王拔出枪来,往桌上一摔,众人都吓了一跳。“再他妈不招供,不等政府枪毙你,我现在就做了你!”老王威吓道,“跟我老老实实回局里去!现在还能多活两天,等抓到你的同伙,一块儿枪毙!走!”老王说着,一把拎起吓瘫在地的小偷,就像拎起一条空口袋。

“老王,等一下,”老板黄士忠一把拉住他,掏出几块银洋放在他手里,“最近生意不好,权且买支烟抽。店里以后还需您多照顾。”“哎,别这样!千万别这样!咱们是什么关系!”老王坚辞不受,推让再三,老黄把钱硬塞进老王裤兜里。

“士孝,以后路上多长点心眼儿!大上海这样的‘三只手’多着呢。跟你哥学着点儿!”老王转身对士孝道。士孝点点头,和众人一块儿把老王送出门外。“我怎么觉得这小偷不像地下党呢!”老王走后,电信局的小王疑惑地道。

“是啊,和前几天在郊外枪毙的那几个,一点儿也不一样啊!”某茶客道。

“嘘——不要乱说话,小心惹祸上身!”黄老板急忙冲他们使眼色。

“我看绝对是!我见过地下党的,王探长说得没错。这下小偷没命了!”老金道,“我要有支枪,也做个探长,不比这拉皮条强?”

时至中午,上海街道上变得热闹起来,一派忙乱景象。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人群,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军车、警车满载着荷枪实弹的军警或囚犯(据说是地下党或投机分子),呼啸而过,掀起尘土飞扬。一批又一批为躲避战乱从北方逃难来的难民,携妻带子,觅子寻爷,提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他们大多面黄肌瘦,风尘仆仆,步履蹒跚,急需找一个落脚点,安顿自己漂泊的人生。其中一些妇女拿着碗瓢紧跟骡马屁股后面一路小跑,希望能接到新鲜粪便,收获几颗未消化的粮食粒。一些人则趁乱行窃、抢劫,给不安的人群带来一阵阵骚动。

善良的老黄沸腾着祖先留下的血液,决定在茶馆施粥,救济这些难民。听说有免费粥,很多难民蜂拥而来,瞬间玉壶春茶馆内外挤满了人。他们拿出各式碗瓢锅盆,推推搡搡,争先恐后,等待救济。条件稍好些的,就从棉裤裆里掏出现洋或一沓沓钞票买俩烧饼或干丝;一边吃着,一边埋怨烧饼太小。老黄维持着秩序,听了也不言语。

这时,突然从门外拥进三五个难民似的人,背上背着用布缠裹着的木棍似的东西,手上却不见大包小包的行李。这些人进门后大嚷:“谁是老板?”黄老板忙招呼他们用粥,他们却不理会。其中为首一人神秘地把老黄拉在一边,从身上卸下木棍似的东西,对老黄说:“老板,我这里有好东西,你要吗?100大洋,一个子儿不能少!”说着,把“木棍”一头的布解开,竟露出黑幽幽的枪口。老黄大吃一惊,瞬间明白了,这正是军警要捉拿的逃兵,从前线败退下来的。“怎样?毛瑟枪,正宗的德国货。买来可以防身的。要吗?”逃兵的眼光像枪口一样冒着寒气,咄咄逼人。老黄不寒而栗,再看其他逃兵,一边斜着眼看着这边,一边紧张地注视着门口,目光里杀气腾腾。

“毛毛,拿5000元来!”老板冲里面喊道。毛毛应声而出,把钱交给为首的逃兵。“妈的!谁要金圆券,要现大洋!”逃兵一巴掌扇在毛毛脸上,毛毛倒地,嘴角流出了血。

“长官息怒,”黄老板忙上前赔不是,“现在政府不让私藏金银外币,店里收的主要是金圆券。您要不嫌少,这些钱就算孝敬您了,和弟兄们一块儿喝杯茶吧。货是不敢要的。”说着,老黄从兜里掏出50块现洋,放在逃兵手里。

逃兵手里攥着现洋,正要发作,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军警来了!”旋即传来军车的呼啸声。“快走,大哥!”门口的逃兵喊道,于是一干人慌忙隐身难民群里,遁去了。

“唉!老黄啊,世风日下,这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这时,米店老板张大头提着鸟笼现身了。几乎每天下午,他都非常准时地来玉壶春品茶遛鸟,这已成了他的一种生活模式。

“刚才要不是我一声大喊,你还不知要损失多少大洋呢?”张大头道。

“是啊,几个从前线败退下来的逃兵,来打劫。要不是你,真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士孝,快去给张老板泡茶,要上等的乌龙茶!张老板,里面请。”老黄知道张大头是一个很会把人情换算成利益的人,连忙吩咐道。此时,毛毛已被黄太太扶起,往里屋去处理伤口,士孝便忙着泡茶。

“唉!”张大头坐下,又叹了一口气,“老黄啊,现在时局这样动荡,劫匪横行,我可真是担心啊!你看,私藏金银要犯法,兑换金圆券要破产,囤积货物要被查,家里有点钱儿又怕遭抢劫……你说这还怎么活?”

“老张,现在还数你条件好些,有法赚到钱,吃穿不用愁,可比我强多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老黄揶揄道。

“这倒也是。可是,现在人心都太坏了,老是嫉妒别人混得好,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惦记着别人兜里的钱。太坏了!真是太坏了!”张大头连连叹气。

“老张,我是听到一些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对你很不利。咱俩也算老朋友了,兄弟就奉劝你一句,现在时局动荡,人心不稳,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可预料的事情,发国难财不是好办法。”老黄道,“我心直口快,你别介意!”

张大头沉默半晌,道:“听说有的城市发生了抢米风潮,在这样的乱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该怎么保全这份家业呢?”

“生逢乱世,活着比赚钱更重要。有生命,才会有希望。我建议,你可把一部分钱拿出来救济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同时响应政府号召平价卖粮,甚至赈济灾民。这样,你虽然有些损失,但会赚来更多的人气,或许能保全自己。你想想,只有你一人有饭吃,别人都快饿疯了,眼巴巴地看着你,会是好事吗?”老黄道。

“那……那可不行,”张大头听了,连连摆手,“人气、感情能值几个钱儿?我可不像你那样高风亮节,那样的事我做不到,做不到!没有了钱儿,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那……那就当我没说,张老板别介意。”老黄知道张大头非常固执,心里非常可怜他。

“没事……没事……就是人心太坏了!太坏了!”大头叹着气,离开了。

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依然是全国最大的金融市场和经济中心。虽然这座城市在国民党统治后期已千疮百孔,但仍掩饰不了她的繁华与热闹。白天,城市显得更大、更脏,也更吵闹了。随着战后美国汽车的捅入,混杂着黄包车、人力手推车、大型轿车、三轮车、吉普车和六吨卡车的交通,显得十分拥挤和刺耳。爆竹声传递着婚丧嫁娶的消息,其中还夹杂着暴徒的枪声。到了晚上,华灯初上,“东方夜巴黎”则更是一派灯红酒绿的景象。一些红男绿女穿梭在繁华的街道上;酒楼舞厅里飘荡着“金嗓子”周璇动听的歌声: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晓色朦胧,转眼醒。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静静的夜幕下,繁华与肮脏共眠,美丽与丑恶并生。

晚上,是玉壶春茶馆的书场时刻。听书的茶客们已相继来到,坐好。说书艺人孟先生长衫棉袍,早已在小坛坐定,准备开讲了。今晚的书目是《杨乃武与小白菜》,也已在茶馆门口的小黑板上写好。

茶馆每天卖多少茶资与茶馆艺人关系很大,艺人也是以茶资多少来分成的,所以,老孟和老黄的关系特别深切,不同寻常。因为老孟博学多闻,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口才又极好,所以一到晚上,玉壶春总是座无虚席。各色人等慕名而来,其中也包括一些披着老虎皮的军警和借机寻事的地痞流氓。一些小摊贩也来凑热闹,搭车卖些香烟、果米。这个时段,也是玉壶春收入最丰的时候。

这时,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群打扮妖冶的女子,她们都是妓女,消息很灵通,是慕玉壶春之名来拉嫖客的。这样的事在旧上海已是见怪不怪了。没有办法,毕竟生存艰难,每人都须有自己的生存之道;男人拼命地赚钱,她们便拼命地赚男人的钱。

妓女中有一人浓妆艳抹,一副眉挑目送的样子;虽然天气寒冷,她却半掩雪脯,酥胸微露,一股风骚直从骨子里透出。

“咦,这不是翠花小姐吗?”此时已不听书的吴老三一眼便认出了她,“听老金说,你不是给人做四姨太太了吗?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成香香屁了,为么跑到这里来接客?”

“我呸!你嘴长屁股上了,满嘴喷粪!老娘想当年也曾是金枝玉叶,美玉无瑕,什么叫接客?”翠花反手搭在髀间,破口大骂,一腔吴侬软语嗲呀嗲的,倒也好听。

“我娘!我最喜欢你这小娇嗓了!这真是……”老三兴奋起来,两眼放光。

“就那小鸡巴官儿,老娘还真不稀罕!呸,把我撵出来,老娘就没活路了?老娘命里不缺男人,凭什么做小四?现在这么多男人伺候我,不比守着一个糟老头子强?”翠花继续骂道。

“就是就是……当官的也未必样样都好。你看看我,年轻力壮的,当时要是跟了我,不比现在强?当然,现在也不晚……”老三血脉贲张,浑身发热,满脸通红。

“老金这个臭王八蛋,还说你能有现在,该好好谢谢他呢!”老三道。

“我呸!我是该好好谢谢他!操他祖宗八辈!见了他的面儿,看我不把他的脸挖个稀巴烂!就知道拐卖妇女,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天天跟人家睡,绿帽子戴得跟钢盔似的,还他妈瞎吹牛皮!”翠花愤愤地道,两只白堆堆的奶子气得一颤一颤的。

“走,三儿!今晚就你给老娘洗脚了。娘给你算便宜点儿。”翠花道。

“好哎!走啦,我的亲娘!”老三兴奋地像屎壳郎掉进粪堆里,欢天喜地跟着去了。

  1. 今豫园。

  2. 正直的人不懂人家的坏心眼,别人可以利用这个弱点欺骗他。方,正道。语出《孟子·万章》。

  3. 黄严氏的乳名——作者注。

  4. 即买卖票券赚取高额差价的票贩子。

  5. 专门充当房屋顶租或买卖的中间人,从中提取佣金为生,犹如今日之房屋中介公司。

  6. 指金圆券,国民党政府于8月23日发行的钞票——作者注,详见第二章。

  7. 当时银圆的一种——作者注。

  8. 时任中央银行总裁——作者注。

  9. 此即著名的“上海打老虎行动”。

  10. 上海别称——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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