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打的北京流水的梦

铁打的北京流水的梦

我真的挺喜欢北京的,天空的调子是灰的,建筑物的调子也是灰的,即使最繁华的地方灯火都不太亮,城墙枯败,街道上有股爆肚味,树上的乌鸦也郁郁寡欢。怎么说呢,在北京待久了,你会对“孤独”这种字眼特别习以为常,顺带着连“寂寥”“苍茫”都不做作了。

绿洲湾在北京东五环快到通州那块儿,是个小区。刚来北京那会儿老杨就住在那儿,两千块左右的房租,里面住的全都是左手揣着梦想右手揣着迷茫,天南地北来北京的姑娘小伙儿。

第一次见老杨是我十七岁的时候,心高气傲的年纪里碰见了另一个心高气傲的姑娘,一拍即合。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由衷感慨:这世上怎么有这么标致的姑娘,而且怎么还能够和我在街边大口大口啃猪蹄膀呢。

老杨美得不俗,性格也不俗,就算是在我和大长脸最荒唐的时候,她还是盈盈伫立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只啃绝味鸭脖。我和大长脸都觉得老杨这样的人,就应该顺风顺水,被一个说话温暖面相干净的小伙儿爱着,然后做着该做的事,淡定自若地经历成熟,不痛不痒地破茧成蝶,不慌不忙地路过青春。

老杨去北京前是懵懵懂懂谈过恋爱的,不咸不淡的那种,说到底我们都觉得她大学毕业前没有钻心钻心地爱过一个人。

大长脸那时候常常故作深沉地说:“老杨,没在深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聊人生。”

我埋汰大长脸:“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大半夜哭得像娘们,鼻涕眼泪挂一脸才是爱过?”

老杨笑笑:“顺其自然,顺其自然。”

我们仨铁三角了好多年,说起来大长脸真有福气,大学四年俩姑娘成天陪着看电影逛大街,夜深了我们就坐在延安路凯旋路的天桥上喝两瓶三得利吼一曲《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后来大长脸走了,我们相拥哭过一次,再后来老杨说,我想去北京看看。上海,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老杨刚去北京有一段时间我和她都忙,联系就少了,我明白一座城市总在最开头给人许多许多的希望,那时候梦想很大,大得把未来都点缀得盛大辉煌,让你忘了从这个路口到下一个路口还会有多少的红绿灯,还会有多少的水坑和路障。

过了大半年,有天老杨夜里发消息给我:“老高,放一百个心,现在我有人陪着,不孤独!”正准备回几句埋汰话,老杨又发了一张照片给我。怎么说呢,用金童玉女神仙眷侣郎才女貌都不足够,合照里的男生符合了我所有对于老杨未来另一半的幻想,关键是男生手里还捧着个大猪蹄。老杨说,今晚他熬了猪手汤,我喝得干干净净。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张照片,还有话语里所有的甜蜜。真敞亮,他们往那儿一站,我就看见了童话。

小伙儿我叫他老萧。老萧是二十四孝好男友,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因为“一尘不染”的长相,即使讲起荤段子都不让人觉得在耍流氓。老萧也是北漂的一员,老萧住在绿洲湾A栋1302,老杨住在绿洲湾A栋1608。白天的时候这个小区空无一人,姑娘小伙儿倾巢出动,倒腾公车再倒腾地铁,路过长安街,穿过三里屯,去一家家公司试镜试戏,黄昏的时候再从四面八方舟车劳顿回到在偌大的城市中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

北京的超市很少,远不如上海遍地都是的便利店。老杨不喜欢出门,除了面试以外所有的时间都耗在电脑面前玩三国杀,她每个月会去小区西南方向三公里的大型超市买一些食物补给。

那是个夏天,老杨吃了盒番茄牛肉盖饭,扎着小辫儿穿着小凉拖去超市买了一堆的苹果泡面养乐多。周末人特别多,回来的时候老杨拎着一大堆东西准备打个车回去,汗津津地等了半个小时,怎么也等不到车。这时候有一辆挂河北牌照的车停了下来:“走吗,姑娘?”

老杨心里一紧,看看手上拎的东西,怯怯地问:“绿洲湾多少钱?”

“绿洲湾二十!上来吧!”

老杨也是会害怕的,犹豫了半天,看着打车的人潮,牙一咬拉开车门。正准备上车,手就被拉住了。

“师傅你走吧,她不去。”

黑车师傅一脚油门丢下一句“神经病”就走了。

老杨回过头刚想发作,小伙儿看着老杨一愣,随后就把她拉到一边:“你一个小姑娘,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你都没有看新闻吗?最近这一带特别多黑车劫财劫色,你知道吗?!怎么也不长个心眼啊你。”

老杨看了看小伙儿,淡淡地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坏人呢,就噼里啪啦地教育我,凭什么教育我啊你。”

小伙儿急了:“我……我怎么……怎么会是坏人……我是……是在救你……你你知道吗你!”

老杨一下乐了,小伙儿脸涨红涨红的,一把拿过老杨手上的大袋子:“我……我我我送你吧,这这这儿……打不到车的。”

“你怎么送我?”老杨拿眼瞥了瞥他。

“我知道你住绿洲湾,你住16楼我住13楼,我们经常一个电梯的。”

“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总一个人低着头听歌玩手机,怎么会见过我。”

两个人就是从那时候相识的,后来渐渐开始熟络。

2010年的冬天,老萧去了河北拍戏,老杨一个人在北京,怕老杨老跑超市,去之前老萧把老杨的冰箱塞得满满的,抬了五箱牛奶到老杨家里,垒得高高的。

“买这么多我怎么喝得完。”老杨其实心里挺暖的,但她就是那种嘴硬心软的人。

“你每天早上喝一罐,晚上喝一罐,等全部喝完了,我就回来了。”

老杨老老实实地玩着三国杀喝着牛奶,等老萧回来。大概过了一个月,是圣诞节,那天老萧打电话给老杨。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戴着口罩,手里拎着大包还拖着旅行箱,身影小小的,朝电梯跑来,电梯里的人都说让你坐下一趟,但我特别固执地按着开关等你,然后你一路小跑进来,很小声地低着头对我说了句谢谢。第二次见到你,是在街角的水果店,你的塑料袋破了,橙子滚了一地,你就不紧不慢地捡着,我过去帮你,你拿过我手里的橙子,还是低头说了句谢谢。我那时候特别希望你能抬头看看我,这样我就能对你说声你好。好多次好多次了,你都是一个人,显得那么落寞。我想你是刚来北京吧,你在这儿还没有朋友,我想做你的朋友,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那天在超市门口,你转过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眼睛,真好看,睫毛很长,忽闪忽闪的,其实,其实我是,我,我其实想说……”

电话突然断了。老杨打过去,是来电提醒。

“老高,我那时候特别担心,我想荒郊野外的他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我等了很久很久。我身上只有一千块钱,我心想,如果过两个小时他还没有打过来,我就包车去河北,我要知道他好好的,没有事情。”

“你知道他在河北哪儿吗?”我问她。

“不知道,但我那时候脑子里只有这么一股子冲动。”

“我还真没见过失去理智的你是什么样子。”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我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电话响了,是老萧。他气喘吁吁地对我:‘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手机刚刚停机了,我刚走到镇子上充上话费。我是想问,你,你愿意,愿意做我,我的的女女女,女朋友吗?’”

老萧拍戏的地方在河北一个村子里,步行到稍微繁华的镇子里需要一个半小时。

老杨和老萧谈朋友以后,老杨就退了房子,两个人一起住到了13楼。白天两人一起去试镜,晚上回来后会去趟超市,老杨洗菜老萧掌厨。老萧的运气很好,加上长相阳光,性格好,圈子里的机会越来越多。

2011年,老杨开始不去试镜了,因为老萧。

“老杨你这样不行的,还没嫁过去就开始做贤内助了。”我提醒她。

“老萧身体不好,现在工作越来越多了,我在家里可以照顾着点。”老杨丝毫不理会我的善意提醒,语气里溢满了甜蜜。

“老杨你啊,是沦陷了。”

“难得沦陷,支持我吗?”她笑笑。

“举着双手双脚支持,轰轰烈烈来一场吧!”

老萧在2011年因为一个贺岁电影,在铺天盖地的宣传里火了,也忙了。老杨每天都在家里,我问她每天在家里是在候着什么吗,她说,我怕他回来看不见我。

绿洲湾里的住客来来去去,有的人时运来了突然火了搬到更中心的小区去了,有的人傍上大款住到南边的小别墅去了,还有些人被北京伤透了心打点行李回家娶妻生子去了。

但是13楼有个姑娘,她平常不出门,她心里曾经有过一个梦想,那个梦想很大很灿烂,后来那个梦想变成一个人,变成一碗黄豆猪手汤,变成一罐牛奶,又变成了一场等待,一盏晚睡的灯。

2012年夏天,老萧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家了。他时常经过北京的机场,再匆忙地去往另一个地方。

老杨在八月给我打电话,半天没出声。我买了机票去北京,敲开门时,她抱住了我。

“老高,他不会回来了。”

我帮着老杨收拾行李,她又搬回了1608。整整一个月,老杨都没说话,也没有哭,我陪着她听歌看电影。每天我们会用手机看《恋爱的犀牛》,郝蕾啃着苹果,段奕宏说:“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幻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如何爱你?我默默忍受,饮泣而眠?我高声喊叫,声嘶力竭?我对着镜子痛骂自己?我冲进你的办公室把你推倒在地?我上大学,我读博士,当一个作家?我为你自暴自弃,从此被人怜悯?我走入精神病院,我爱你爱崩溃了?爱疯了?还是我在你窗下自杀?明明,告诉我该怎么办?你是聪明的,灵巧的,伶牙俐齿的,愚不可及的,我心爱的,我的明明……”然后我会搂一搂老杨的肩,她就颤颤地说:“顺其自然,顺其自然。”

今年秋天的时候,老萧生日。我和老杨坐在延安路的天桥上喝啤酒。我刷着朋友圈,看见有人发了祝贺,老杨笑着说,帮我祝他生日快乐。我发了消息过去,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

“老萧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在那么大的北京,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是你收留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老杨哭,哭得那么伤心。

绿洲湾的住户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1302的主人也换了一个又一个。老杨和我说,她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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