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事之秋

第二章 多事之秋

秋尽江南。厂区的枫叶更红了,十月小阳春。路边的常青树,依然是那样的青绿,街心花坛上的菊花,依然是那样的艳丽。如果不是看到那些,经不起风霜而凋谢的柳、槐、榆和发黄的小草,你不会以为这儿是江南初冬,而是冬天里的春天。

郁瑞祥和许天龙去了冰封雪飘的东北和内蒙。好不容易完成了试机任务凯旋而归,今天中午火车到站。王琳本想约孙一苇一道过江去接站,可怎么也找不到她,听她同车间的姑娘们说,孙一苇近来变得厉害,除了穿着新潮,打扮入时,纹起了眉,涂上唇膏。上班时常一个人躲在车间角落里抽烟。更有甚者,她经常晚上不回集体宿舍,在外跳舞,唱歌……听了这些,王琳很为小孙担心。她感到有负许天龙之托,不好交待。无奈之中,她只好一人,过江去接郁瑞祥他们。

火车徐徐地进站了。王琳紧紧盯住九号车厢,跟着车厢向前跑了一小段。车停了,车站里顿时热闹起来。上上下下的旅客,各种小贩的叫卖声,汇合成一种特有的城市音乐。王琳踮起脚在人群中寻找她要接的人。忽然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回头一看是许天龙,王琳高兴而急切地问:“郁瑞祥呢?”许天龙向身后一指:“喏,在后边。”王琳看到郁瑞样了,连忙跑过去,接过他肩上的包,喊了声:“好沉啊。”

许天龙打量了一下王琳说:“王琳,今天打扮得好漂亮呀。为了接小郁,今天特地下了一番工夫。”

王琳说:“哪儿的话,平时我还不是这样穿的?”

郁瑞祥这才端详了她今天的打扮,红色的羽绒服,白色的印花丝巾,脚上穿一双黑色的半高腰皮鞋,显得既大方又精神,洋溢着青春的朝气。郁瑞祥也不由自主地赞美道:“嗯,不错,今天是漂亮。”

经他这么一说,王琳的脸都兴奋得红了。

许天龙打趣地说:“女为悦己者容嘛。哎,孙一苇怎么没来?”。

王琳见问,一愣,连忙打了个马虎眼说:“我去找她一道来,不知怎么,可能她到她妈家去了,没有见到她。看看时间也来不及了,我只好先来了。”她搪塞着,许天龙不放心,他说:“这个小孙,怎么搞的,成天干什么?”

郁瑞祥说:“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别先下结论。”

许天龙拎着包说:“现在上哪儿?是不是先填一下肚子,从早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王琳说:“你们也真是,不能在车上买点东西吃一下?”

郁瑞祥说:“车上的东西太贵,方便面都吃够了,倒了胃口。”

他们一行三人出了站。还是王琳眼尖,一眼看到了正在捡票口东张西望,正在接人的董珍珍和林兰。她主动过去和董珍珍招呼:“小董,你也接人啊?”

站在董珍珍旁边的林兰说:“王工,还是你来得早。人已接到了?我们还要再等一下。”

郁瑞祥和董珍珍、林兰打招呼,问:“你们接谁啊?”

董珍珍说:“接我的一个亲戚。他说也是和你们同一趟车。林兰是被我拖来,陪我来玩的。”

许天龙说:“你看,人都快走完了,说不定不是这班车吧。”

董珍珍说:“那我们就等下一趟车。”她对郁瑞祥说,“这次差出得够苦的了吧,任务完成了?”

郁瑞祥说:“冻得够呛。机子试得还可以。有些地方需要改进。不过总的说来,情况比预期的好。”

董珍珍笑着说:“祝贺你们凯旋归来。”

站在旁边的王琳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说:“快走吧,肚子还饿着呢,你们有话以后再慢慢说吧。”

林兰说:“啊呀,你们还饿着肚子,那你们赶快去吃点东西。董珍珍,走,我们再到那边看看,看你表叔是不是从那边出来了?”说完,将董珍珍胳膊一拖,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林兰和董珍珍边走边说:“我说打月台票先进里边去接,你看还是被王琳接走了。”

董珍珍说:“就是我们接到了,王琳来了,还是要被她接走,还是白忙。”

林兰说:“不见得,我们如果接到郁瑞祥,他们一下车,我们可以从另一方向出站,叫一部出租车就先走了。你啊,动作就是慢半拍。”

他们分手后,许天龙和郁瑞祥开玩笑说:“瑞祥,说不定董珍珍是来接你的,你真是厂里的顶尖人物。王琳,你可得小心,小董可是厂里的名花之一,小心和你竞争啊。”

郁瑞祥说:“你胡说什么?想不到你的想象力是如此丰富。王琳,别听他的。”

王琳勉强地笑笑说:“天龙,你现在就让瑞祥和她谈我也没意见。我看你还是少烦点别人的神,想想小孙怎么没有来接你的吧。”

许天龙见王琳又提到孙一苇,心情立即冷落下来。他叹了口气说:“看来小孙近来变得不少,连我回来都没有来接。”

郁瑞祥说:“你别听王琳说,事情越说越玄,没有那么严重吧。”

说着三人到了一家车站附近的小饭馆门前,女服务员见有客人来了,立即迎出门来,帮他们提行李,将他们迎进餐厅。

三人落座后,王琳说:“你们别动,我今天请客,天龙你点菜。”

郁瑞祥说:“女士和男士在一起,应该是男士付钱。”

许天龙打着哈哈说:“我天天遇到这样的事就好了,我点菜,别人付钱。”

王琳笑着说:“看把你美的,没有那么多好事。下次该你付钱。”

许天龙笑着说:“好,好,下次我付。今天先捞个现的再说。”

王琳笑着说:“癞皮。”

席间,三人快吃得差不多了,郁瑞祥问:“哎,我们出差个把月,在外见到的,除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便是莽莽苍苍的大兴安岭森林。成天只知道赶路,做试验,厂里的情况如何?”

许天龙说:“别文绉绉的,之乎者也。有话直说。题目不限,谁家的鸡上了树,谁家的猫咬了狗,谁家夫妻打架都可以说,我们洗耳恭听就是了。”

王琳笑着说:“看你油嘴滑舌的,这当中还有几分幽默。好吧我来说,这第一条嘛,是本大小姐两个星期前,从技术科调车间和张建春一道,看管自动铜焊机。”

郁瑞祥问:“为什么要调你去?”

王琳不高兴地说:“表面上是工作需要,头头们说那台自动铜焊机,要学自动化专业的人才能操作,实际上是我妈通过我表姨曾明莉做了工作,将我们有意分开。但是她们二人又都不承认。明明是她们搞的鬼,表面上都不认账。”

郁瑞祥安慰她说:“我看也没什么。下车间可以增强动手能力,不见得就是坏事。至于分开不分开的事,反正我们还在一个厂,早不见晚见,和没有调一个样,不值得大惊小怪。”

王琳听郁瑞祥这么说,也就不再说什么,气也消了一大半。

许天龙问:“除了这事,还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王琳想了想说:“再就是焊锡班的田猴子,说家里房子不够住,上次分房没有分到,前几天居然抢了一间幼儿园的仓库,住进去了,弄得幼儿园许多东西被放到露天底下。”

郁瑞祥问:“哪个田猴子?”

许天龙说:“嗨,大名鼎鼎的田猴子你都认不识?他叫田仲源,今年四十来岁,平时不好好上班。发了工资就在外面吃吃喝喝,不到半个月,身上就能一文不剩。他老娘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车间里的人,大家像做好事一样,今天你给一点,明天他给一点,家里的东西也被卖空了。这次他抢占幼儿园的仓库,肯定是过不了冬了,到厂里来讹几个钱。”

王琳说:“我就不知道,这种人为什么还留在厂里?”

许天龙说:“这种人叫打不死,吃不掉。你要开除他,地区、居委会也不肯要。你说怎么弄?只好给他继续吃社会主义的大锅饭。”他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他说,“哎,这种人还有个本领,他能将锡灰中的锡回收。厂里为了买静求安,同时也是为了挽回一部分资金,每次锡灰化锡都让他干,他每次都能赚不少。有一次厂里回收锡的工作没让他干,他就睡在厂长室门口两夜……”

郁瑞祥说:“不说了,一听这事就恼火。有什么开心的事嘛?”

王琳说:“开心的事也有,前几天桑干臣为承包车队的事,和许大江干了一仗,结果还是老许行。他说不管哪个厂领导表态,折旧费非提不可。桑干臣气急败坏,要打人,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大家都说他是好样的。”

许天龙赞许地说:“这个秀才有骨气,我从心眼里佩服他。有些人,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就是才不正用。不光明正大,贪污受贿,专干偷鸡摸狗的事,叫人恶心。”

王琳说:“天龙,别忧国忧民,杞人忧天。时间不早了,快回家吧。”

郁瑞祥一看手表说:“是的,快走吧。”王琳去结了账,三人便来到过江的长途汽车站,等车去江北。

说来凑巧,郁瑞祥他们一进站,便看到厂里的销售科长王祖义,和一个戴着金项链、金耳环,身穿裘皮大衣的三十来岁的少妇在一起。王祖义见了厂里的同事,特别是厂长的大公子,本来想躲开,已来不及了。只好推下一脸笑,主动掏出香烟和他们三人打招呼。

郁瑞祥、许天龙和王祖义握了手。王祖义显得特亲热,问了他们外出试机情况后,便主动向郁瑞祥说:“小郁,我这次外出要货款可算是丰收,特大丰收。我知道厂里资金紧张,马上又要过春节了,什么都需要钱用。我这次去了两个主机配套单位,你猜我要了多少?”

郁瑞祥随便估了一下,说:“五六十万吧。”

王祖义得意地笑了笑,“不止这个数。好,不说了。这是在厂外,要注意保密。”他说到这儿,凑到郁瑞祥耳边俏俏说,“一百多万。”他显得十分得意。

郁瑞祥说:“真的,太好了。”

王祖义接着跑到附近的商店里,买来一大包糖果、糕点让他们吃,弄得郁瑞祥几个都很不好意思。

上车了,王祖义和郁瑞祥打了个招呼:“小郁,前面的那个女士是我的亲戚。这次我刚好顺道,把她接到我们家玩几天,我们先走了。”说着他帮那女人提起行李,就先上了车。

王琳对郁瑞祥说:“王祖义说的也不知是人话、鬼话。那个女人到底是他什么人?”

许天龙:“他讲的是鬼话,那个女人去我们家乡我见过,估计是他相好的,把她带出来游山玩水的。”

郁瑞祥说:“你看看清楚,别弄出冤假错案来。”

许天龙胸有成竹地说:“我许天龙什么时候看走眼的?”他拍了拍胸脯说,“我要说错了,我请大家猛吃一顿。”

他们三人很快便过了江,回到了久别的家乡。

郁瑞祥风尘仆仆回到家,一放下包,就问:“妈,爸呢?”

谢秀明说:“你爸还在厂里没下班。哎呀,你怎么搞的,蓬头垢面,胡子长多长也不知道刮。这么长时间在外面瘦了一圈,冰天雪地,亏你爸也想得起来的,让你们去受这罪。等他回来我才找他算账。”她一边说,一边忙着去厨房给儿子弄吃的。

郁瑞祥进了卫生间,忙着洗脸,擦手。出来对他妈说:“这差是苦了点,但是收获不小,实践出真知嘛。”

谢秀明白了儿子一眼说:“下次这种差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了。零下三四十度,谁经得住这么个冻法?快,吃点东西上浴室洗澡去。把衣服里里外外都换干净,千万别把虱子带回来。”

郁瑞祥说:“妈,你别说得那么可怕,现在外面的卫生条件好多了,不是过去了。”

不一会谢秀明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桌,做母亲的看到儿子瘦了,心疼得很。不断地叫儿子多吃菜。郁瑞祥吃完放下碗筷,抹抹嘴,感慨地说:“家里的感觉真好。在外条件再好也不管用。”

母亲带着二分不满,对儿子说:“知道家里比外面好就行,以后才不想出差呢。”

儿子撒娇地说:“妈,这是工作需要,你说爸在厂里是一把手,这个头我不带谁带?我总不能给爸、妈脸上抹黑吧。”

母亲说:“少说这些大道理。去,现在就上浴室去。衣服早给你准备好了,在你房间的柜子里。”

郁瑞祥正准备提包去浴室,电话铃响了,是许天龙打来的:“嗯,我就是,程康华怎么啦,在医院抢救,在哪一家医院……好,我就来。”说完,放下话筒,放下手中的包对他妈说,“妈,等一会儿回来洗澡,程康华又进医院抢救,我这就去看一下……谢秀明想拦住他问个明白,郁瑞祥已快步冲下楼,骑上自行车去了医院。

医院心脏科病房,外面的走廊里站了不少红旗厂的人,和程家的亲友。程康华的妻子白桂香,不停地用手绢揩眼泪。郁瑞祥走近抢救室一看,只见程康华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心电图的示波器上的波形曲线在缓慢地移动着。不一会,郁瑞祥看到医院的医务主任陪黄江贵、陈鹏举两个厂领导出来了,医生再交待,病人不能再拖了,必须立即转院去上海动手术。

程康华一家,夫妻俩都在红旗厂当工人,上有老娘,一个孩子上小学,负担不轻,偏偏在这个年龄段,程康华生这场大病,真是飞来的横祸。

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厂里没钱,郁剑也急得在办公室里,捧着茶杯来回转。他对厂医刘医师说:“厂里将在近期内筹措出钱来。你们先和上海方面做好联系,实在不行先缴一部分,其余的款项陆续交齐。”

这时秦振元走进厂长室喊:“老郁,没钱买材料,就要停产了。你看怎么办?”郁剑反问他:“你说怎么办?厂里是不是还有潜力可挖?”

秦振元想了想说:“看来只有动厂里废品库的脑筋了。废品库里有许多合格的零件,工人在进行车间打扫除时,为了图省事,往往将许多合格品也送进了废品库。年深日久,越积越多,东西是不少,要清理靠二三个人也清不完,只有花大力气才行。”

郁剑眉头一扬,来了精神说:“这好办,组织全厂科室人员,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义务劳动,突击两天,任务包干。”

秦振元说:“老郁,现在干什么都讲报酬。你提倡义务劳动,他要不来干怎么办?”

郁剑说:“开会讲清目前厂里的情况,各个支部书记挂帅,相信大家是通情达理的。至于极个别的人嘛,要问清情况,该批评教育的批评教育。”

秦振元说:“好,希望越快越好,说动手就动手。”

郁剑站起来对秦振元说:“好,我们这就去现场看看,程康华的医药费我还指望它呢。”

秦振元说:“你到像个老财迷了。这个钱应该全部花在生产上。”

郁剑说:“我们什么时候分过家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厂里再难也要给程康华看病。”

第三天刚好是周六。所有中层以上干部、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以及一些青年积极分子都来参加义务劳动了。足有两百多人。大家一式的工作帽,蓝色工作服,白纱手套。很是整齐壮观。大家分工明确,热情很高,排成几条长龙,将库里的东西往外传,年青力壮的小伙子,用车子将东西往外拉,检验员和工艺员,忙着给产品分类。合格品,次品,废品分堆摆放。

吴瑕看到那么多的合格品,和可以代用的零部件堆在那儿,脸上感到火辣辣的。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当着大家的面,大声说:“老姜,你看这么多有用的东西,居然是从你们质检员的眼皮底下滑过去了。这是多大的浪费,以后再有这种情况,就要找你这个质检科长了。”

姜少林,五十年代的中专毕业生,今年已五十多岁,他为人忠厚耿直,技术上肯钻,早就是工程师了。他见吴厂长当众指责质检科,抖自己的威风,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说:“你看这是哪一年就扔到这儿来的?不是我推卸责任,我到质检科才一年多。要问责任,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供应科和统计员,他们的投入产出是怎么抓的,报表上的数字是怎么填平的?就我所知,我厂的投入产出工作,和统计工作都得到过局里的表扬,还介绍过经验。这么多东西居然都是合格品,我都感到奇怪。”

吴瑕见姜少林当众顶撞他,不给他面子,有些恼羞成怒,大声地说:“我就不信这当中,就没有你们质检科半点责任?”

姜少林不吃吴瑕这一套,也提高嗓门说:“要追究责任,首先是厂领导的责任。这么多东西为什么到今天才清理?厂里要不是资金紧张,说不定要等这些东西锈光了,拉出去卖废铁。”

在一旁劳动的郁剑,感到他们有些不像话了。他走过来说:“你们别争了,刚才姜工说了,要谈责任首先是领导的责任。这话说得对。我是一把手,责任主要应由我负。今天不是开检讨会,是义务劳动,也是厂里的物资管理,质量管理的现场会。大家都看到了,正如姜工所说,我们厂的投入产出工作,是经受过检验的,现在看,牛是不是吹大了?当然,我不是说大家一点工作没有做,而是没有做好,浮而不实。大家说像这样怎么能不亏损?我们有些同志不能吃粮不当兵,更不能当四脚朝天的干部,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有人成天心不放在工作上,只顾忙自己的小天地。今天的义务劳动,居然还有极个别的人没有参加,是什么原因?组织科、人事科好好查一查。有人说义务劳动是以前的事,现在不兴时了。这是十足的谬论,现在提倡奉献,不是空喊口号,我们现在就是要通过像组织义务劳动,这样的一系列活动,重新激发起我们企业的精神,重新铸造我们企业的灵魂,将全厂的职工团结起来。人心齐,泰山移。我相信,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像今天这样干,我们今年扭亏为盈的目标一定能实现。”郁剑说着,不少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围过来听他讲。他见大家都围过来了,干脆叫大家聚拢来,休息片刻,于是他对秦振元说,“让大家休息一会,都过来听听。”

秦振元向周围的人招招手说:“大家都过来休息一会,厂长有话说。”

参加义务劳动的人都围了过来,郁剑站在人群中,指着面前的各种零部件说:“大家都看到了,许多好东西都被人为地送进了废品库,真叫人痛心。刚才有同志在谈造成这么大的浪费责住,我有责任,各级领导有责任,在场的不少同志也有责任。当家做主,发扬主人翁精神不是一句空话。工厂兴亡,匹夫有责。大家说是不是?我建议每个人都认真想一想。今后你的本职工作如何抓?如果再有东西从你们手中白白扔掉了,你要负多大责任?现在有一种倾向,只要工厂企业效益不好,群众都会骂领导。我这个当厂长的该不该骂?我说有该骂的,也有冤枉的地方。那就是你也是工厂的主人,你手中也有大小不同的权力,你也该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有责任,该不该也排在被骂的行列之中?这些东西,各部门应尽快将它清理出来,好的零件生产上还等着用,所以和大家商量,今明两天一鼓作气,将这个库全部清掉,请电工在这儿再拉两盏临时灯,准备加班。干完了请浴室把水烧热一些,我请大家洗澡,大家有没有意见?”

“没有。”答腔的人回得不够有力。

他又问了一句:“大家到底有没有意见?”

“没有。”回答铿锵有力。

郁剑对薛浪花说:“薛厂长,请食堂准备晚饭和夜餐,每人一碗肉丝面。”

刘大炮说:“厂长,你算算,我们这么多人白天连着晚上干,就请大家吃一碗肉丝面,也太小气了。”

郁剑笑着说:“我看可以了。等厂里扭亏为盈,厂里再请你们吃大餐,四菜一汤管饱。”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第二天是厂休息日,许多住在职工宿舍里的和附近的员工,闻风都来参加义务劳动了。王琳、郁瑞祥、胡春凤合拉一辆板车。天很冷,大家还是忙得解开了上衣,浑身是汗。天晚了灯火辉煌,大家依然在干。戴强夹在人群中,只穿一件羊毛衫,工作帽的帽舌子倒在后面,他骑着一部三轮,蹬得飞快,边骑边吆喝,小伙子干得十分卖力。

人多,热气大,干劲足。原订要四五天才能干完的活,眼看可以提前完成了。

看着这二三百号人一天忙下来的成绩,特别是铜质零部件,初步估计,各种合格品就值二三十万,那些电机的电枢和定子,很快都可投入使用。

为了趁热打铁,不失时机地教育大家提高质量意识。郁剑和几个头商量了一下,决定由黄江贵副书记挂帅,工会、全质办牵头,在厂里举行一次“增产节约反浪费展览会”。郁剑提出,把厂里能书善画的秀才集中起来,展览会要办得生动活泼,要用事实教育大家。一个星期内和大家见面。

陈鹏举笑着说:“我们这下又有事做了。我们手上的事本来就不少。”

黄江贵说:“老陈,还是充分发动群众吧,厂里这方面的高手能人不少。我相信一定会搞好的。”

郁剑又叫来朱山,对他说:“你去把服务公司的小谢叫来。”朱山脱下帆布手套匆匆去了。不一会朱山身后跟了个矮胖子,他叫谢东林,他现在是厂服务公司经理。四十出头,车工出身。服务公司兼搞营销,平时应酬多,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长了一身呆肉。你可千万别小看他这个服务公司经理,各车间部门多余的人,都往他这儿送。现在麾下已有百十号人,他手下有一个小卖部,一个电机电器维修门市部,一个小饭店,还在厂外揽活儿干。单独核算,一年下来,公司发工资不愁,还略有盈余,头头们都认为他干得不错。只是不断有人告他的状,说他经常私下分钱。郁剑为此曾找过他问过几次,谢东林振振有词地说:“厂长,服务公司是独立法人,是向厂里承包的,当初讲好我有分配权,只要缴给厂里的这一块一分不少,我没有贪污就行了。”郁剑听了他的申辩有道理,于是也就不再追问了。

谢东林一到现场,看到那么多的零部件,已大体明白了厂长叫他的原因。他想,厂长绝不会有什么便宜给他讨,他走到郁剑面前,问:“厂长,你找我?”

郁剑直起腰来说:“小谢,找你来,让你们服务公司发笔财。”说着他自己笑了起来。

谢东林说:“厂长,别转圈子了,哪有那么多好事?厂里不刮服务公司的皮就好了。”谢东林边说边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向郁剑递过一枝来。

站在旁边的刘大炮喊了起来:“你们看,谢东林只知道巴结厂长,给厂长递烟。他哪儿瞧得起我们这些兄弟。”

谢东林连忙跑到大炮面前,递上一根烟。这时其他人不依不饶,跟在后面起哄。谢东林转眼工夫,一包烟便散光了,没有抽到烟的人,不甘心,还在他口袋里搜,看到实在没有了,才悻悻地走开。

谢东林回到郁剑面前笑着说:“厂长,你看这生意还没有做,一包烟到没了,今天肯定是蚀本生意。”

郁剑笑笑说:“输赢你都得做。”他指了指清理出来的零部件说,“这批合格的零部件以及这边的次品,全部交给你们服务公司,组织人员清理,重新涂防锈漆,交检验科检查,合格后进生产科半成品库。处理费用按产品的百分之十算给你们,这是对你们的优惠,我算了一下,估计也有不少钱,特别是有色金属。”

谢东林说:“百分之十太少了。你看这些原来都是进了废品库的东西,一文不值,经你一弄又变成钱了。你就多让我一点好不好?再说这个月,你又安排了十个人到服务公司,我实在负担不起。”

在不远处劳动的秦振元,笑着走过来对他说:“你别哭穷,你赢亏我不问,你可以和厂长谈。我告诉你,这批零件有一批绝对是好的。最迟一周内要交到生产线上,我还指望这批零件用呢,耽搁了唯你是问。”

谢东林点点头说:“秦厂长,这一点你放心。八更八点我抱头滚,也保证按时交货。只是钱嘛,请你向厂长说说情,给碗饭给我们服务公司吃吃。”

郁剑听了说:“别装得可怜巴巴的。小谢,你的生意经弄到厂里来了,好,再加二个百分点给你,到时候你可别误了生产。”

谢东林听到厂长松口了,高兴地说:“好,有这两个百分点,厂长,尽管放心,决不误事。”说完就转身要走,一下子又被郁剑叫住,“别忙走,我上次跟你说扒围墙开店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个……”谢东林想了想,面有难色,他说,“扒围墙容易,这建房子的钱从哪儿来?”

郁剑说:“前几天我到市机械厂参观,人家真会动脑筋,只花了一万块钱,就开了十几间门面。”

谢东林将信将疑,笑着对郁剑说:“厂长,你不是骗我吧?”

“谁骗你?这事你可问薛厂长。”郁剑认真地说。

站在旁边的薛浪花,看着谢东林笑笑说:“真的,我和郁厂长一道去参观的,人家用的叫多米诺骨牌效应。就是厂里只投第一个一万元,将第一个门面修好,谁来承租就交一万元,作为一年的租金。厂里就拿这出租的一万元再砌第二个门面,后来嫌这个进度太慢,干脆就招标,谁交一万元,谁就可以得到一个门面,本厂职工优先,还可留职停薪,开不下去也可回厂。你说,问题是不是很快就解决了?”

参加义务劳动的人,也都饶有兴趣地说:“这是个好办法。”

谢东林说:“唉,我们怎么就没想到?”他拍了拍自己的头说,“看来我们就是有点笨。”说完大家都笑了。

郁剑说:“不是我说你,你平时是酒喝多了,成天心不放在工作上,习惯于过1+1=2的太平日子。这件事你和薛厂长一道研究个方案,交厂部讨论,你们服务公司准备再接纳一百人。”

谢东林叫了起来:“厂长,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再接纳一百个人,我可招架不了。看来你得再派人来了。”

郁剑笑笑说:“没有那么严重嘛。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你谢东林开始干服务公司经理时,不也是这么喊的?这样难那样难,日子不也过来了。如果都不难,还要你谢东林干什么?张三、李四都能当经理了。”

谢东林被厂长将了一军。他说:“厂长,生产上多余的人,干脆解除合同算了,何必叫我受罪?”郁剑说:“你以为培养一个技术工人那么容易?现在只是因为厂里要调整产品结构,人员多余是暂时现象。你那儿是人才库,让他们到你那儿自食其力,也是减少厂里的压力。马上厂里的新产品出来了,我再招些生手来,再培训多不划算。”

刘大炮对郁剑说:“厂长你也是精透了,心思挖空了。”

郁剑笑笑说:“这也是逼上梁山,市场经济,竞争激烈,企业的竞争还得靠人,我把这些人储备起来,用时招之即来,来之能战,你说是不是?再说,下来的人中有不少老职工,他们过去都把青春献给国家,献给厂里了,今天你能一遇困难,就将人家一脚踢开,这叫什么同舟共济?作为一个企业领导,只有把蛋糕做大才是真本领。”

站在旁边的人,都认同地点点头。

为了给丈夫转院去上海治病,筹措各种无法报销的费用,白桂香粗算了一下,至少要一万多元。这对一个普通工人来说,是一笔相当巨大的支出。要维持生计,又要照顾好孩子读书,真苦坏了白桂香。她只有利用上早班和中班的空余时间,摆了个小吃摊子,尽量来补上这一块。

天气很冷,北风呼啸。天刚蒙蒙亮,程康华的母亲程大妈,便一声不响地起床为媳妇和孙子烧早饭了。他们一家还住在厂里六十年代盖的,一排低矮的职工宿舍里。屋子里光线很暗,程大妈也舍不得开灯,同时也怕惊动日夜操劳的媳妇,和睡得正酣的孙子。

程大妈在屋里,轻手轻脚地摸索着,开了煤球炉子的炉门做早饭,她一边忙一边叹息着,想不到自己的命这么苦。丈夫早逝,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两个儿子带大。大儿子如今远在外地,经济也不宽,有孩子读书,只有逢年过节才寄几个钱来,以尽孝心。现在和她一起生活的二儿子康华又得了心脏病,她真不知如何是好。每想到这儿,她不敢再往下想。两行老泪便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不一会,房门响了,白桂香一脸倦意,头发蓬松地从卧室里走出来。喊了声:“妈。”便匆匆梳洗完毕,又忙着去叫醒睡得正香的儿子。小家伙还有点不想起,被他妈硬是拖了起来。

白桂香忙照应儿子的早饭,给儿子煎鸡蛋。儿子小石头对她妈说:“妈,以后别给我煎鸡蛋了。”

白桂香问:“怎么啦?不喜欢吃煎的,妈给你煮或者打荷包蛋。”

小石头摇摇头说:“爸爸身体不好,治病要花钱,把买鸡蛋的钱省下来给爸爸治病。”小石头一脸稚气,说得十分认真。

儿子的话,钻到白桂香心里去了。她想不到儿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她心一酸,热泪盈眶。她抹了抹眼泪说:“你别说傻话,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再难也不能不让你吃好。妈以后再早点出摊子,晚上迟点收摊子,你吃的鸡蛋钱就挣回来了。”

小石头见妈妈不开心,流眼泪了,怕她妈过于伤心,便退了一步说:“妈,那我每天就吃一个好吗?”程大妈听到孙子和媳妇的对话,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她叫过孙子说:“你快吃饭吧,要迟到了。你妈还要赶快出摊子赶早市。”小石头这才乖乖地坐到桌边吃早饭。白桂香迅速地将食材放在小车上,推着车子出了门,去摆小吃摊子。

白桂香今年三十五六岁,为了给丈夫治病,过度的疲劳,使她过早地退去了少妇的光泽。眼角上已隐隐出现了鱼尾纹。可是她无怨无悔,为了给丈夫治病,为了这个家能支撑下去,她再大的苦也吃得。

程康华在厂里人缘好,工作实实在在。他得病以后,厂里的哥儿们都挺义气的,不少人隔三差五地,到白桂香的小吃摊子上买碗面,下碗馄饨什么的,有意识照顾她的生意。白桂香知道大家同情她,把利看得比别人小。面的堆头比别的摊子大,水饺别的摊子卖一元五角一碗,她相同数量只卖一块三,所以她摊子上的生意还不错,有时忙不过来。厂里的小姐妹们,像胡春凤,她们班的班长王芹,有空都去帮一手。她的生意好了,引起了别的摊主的嫉妒,有几个年青气盛的,想找她的麻烦。一天傍晚,几个小青年把自己的摊子,围在她摊子的周围,挡住她的出路,让她不好做生意,急得白桂香直打转。胡春凤看在眼里,咽不下这口气,她回厂将这事告诉了许天龙。许天龙说:“这好办,不就是几个小青年吗?哪天有空,让我去会会他们。”

胡春凤着急地说:“还等你有空呢,白桂香生意不做啦?要去就去,不要空口说大话。”

经胡春凤一激,许天龙爽快地说:“好,就今天下班以后,你去替我将万人嫌他们几个喊到,去教训教训这几个小子。”

胡春凤说:“你有数一点,千万别动手,你是练过摔跤的。万一出手重了,打伤了人,就更不好办了。”

许天龙笑笑说:“不会,我有数,我不过是让他们放规矩点,不会伤人。”

胡春凤又跑去告诉白桂香,说许天龙他们几个下班后,要去整治一下那几个家伙。白桂香胆小,生怕把事情惹大。说:“不行,不行,他们千万不能动手,事情闹大了,我可担待不起。”

胡春凤说:“白大姐,你别怕,现在是人怕狠的,鬼怕恶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要是不治住他们,你就别想安生。”

白桂香见他们执意要去,也不好拂了他们一番好意,也就不再拦他们。

晚上,街灯下的丁字路口,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这里一溜烟摆了一长排的小吃摊子,摊子旁边坐了不少下班的工人。白桂香的摊子被三四个小伙子的摊子包围了,白桂香正在着急,六神无主。这时只见大许领着小张,小孙和万人嫌,晃荡着走过来。围在白桂香摊子外面的小平头二毛,和四狗子迎上去喊道:“老板要吃什么,馄饨、水饺、蛋炒饭?大放血价格全市最低……”

“去,去,让开,我要买她的水饺。”大许黑着脸,推了推拥上来的二毛和四狗子,两人经他轻轻一推,直往后退。

小戴跟在大许后面,神气活现地说:“让开,让开。”一边说一边径直往里走,那二毛和四狗子还要拖大许,大许向他们眼睛一瞪说:“怎么啦?告诉你们,我要到里面买吃的,你们让不让?”

二毛和四狗子就是不肯让路,双方僵持着,大许火了,喊:“你们让不让?”

“老子就不让。”二毛像个泼皮无赖,又像好斗的小公鸡,拉开架势就准备动手。

“你做谁的老子?嗯!”大许一把抓住二毛的胳膊,使劲一捏,只听二毛连声直叫。“啊哟,啊哟!”脸上立即就变了色。

大许厉声问:“你还做不做人老子了?”

这时四狗子想上来帮二毛,被站在旁边的小张和小戴一把抓住,戴强对四狗子说:“哎,兄弟,你又不把耳朵扒扒,打听打听,站在你们面前的许师傅,是我们市里有名的拳击摔跤高手。你还想动手,看来你们摊子,今天是不想要了。”四狗子一听,再看看眼前的架势,来者不善,光棍不吃眼前亏。说:“二毛,二毛你这小伙是有眼不识泰山。许师傅,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大许问二毛:“以后还出口伤人了?”二毛摇摇头说:“是我有眼无珠,不了,不了。”

这时站在他们后面,一直没有吭声的小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治安联防队员证。对他们说:“我们是联防队员,许师傅你放开二毛。”大许这时才放开二毛的胳膊。小张对二毛说:“二毛,四狗子,你们把摊子围在我们白大姐的摊子外面,明摆着欺人家是个女同志,这叫欺行霸市。你们竞争不过人家,年纪轻轻地,来这一手脸也不红。还叫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今天我们许师傅就是专门来和你们会会面。人总要讲个道理,实话跟你们说,我们厂的白师傅,家里有困难,先生得了心脏病,开刀要花好几万,缺钱才出来做这个生意,人心都是肉长的。人都要有点公德心,你们说对吧?”

小戴这时插嘴说:“我们小张师傅可是专管这一方平安的,你们二位要不识相,就向工商管理所、派出所汇报。告你们欺行霸市,就有你们好受的了。”

两个小青年,今天遇到克星了。他们连声打招呼:“不知者不为罪,今后我们再也不敢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给他们敬烟,大许摆摆手说:“不抽你的烟,平时帮着照应点,大家交个朋友。”

二毛这时也回过神来,陪着笑脸说:“好说,好说,今后还请许大哥多多照应,将来有空拜许师傅为师,学拳击,学摔跤,好不好?”

戴强接过四狗子递过来的烟说:“好,抽你根烟,也算是给你个面子。”许天龙笑了笑说:“这就看你的表现了,再说练拳击是为了强身,不是用来欺人。”二毛陪着笑脸说:“是,是。”

大许看了看白桂香说:“白大姐,今后你放心做生意吧,有什么事就先找他们俩帮忙。”

二毛、四狗子连连点头:“白大姐有事尽管说,尽管说。”白桂香点点头,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只是说:“谢谢,谢谢。”

大许一行,看着他们把摊子都挪开了,正准备要走,白桂香拖住他们,要他们每人吃碗馄饨再走。他们说什么也不肯,很快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白桂香看着他们几个的背影,脸上挂下了两行泪珠。

为了让丈夫尽快转院去上海,白桂香特地抽了个空,去厂工会找陈鹏举。

她推开工会的门,见陈鹏举正坐在圈椅上,一边剥着桂圆往嘴里塞,一边在看文件。显得悠然自得。白桂香喊了声:“陈主席。”陈鹏举抬起头来,见是白桂香,说:“白师傅,有什么事?”

白桂香说:“陈主席,还是我家康华转院的事。医院催了,医生说,再不及时治疗,将来他们也负不了责任。你看,真急死人了。”说着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陈鹏举说:“你别急,这事我已请示过几次了。厂里正在想办法。厂长前两天组织全厂干部义务劳动,就是为你家程康华筹集医疗费用,你也不是不知道。”

白桂香急了,她说:“你们今天研究、明天讨论,这要等到哪一天?我去找厂长。”说完转身就走,恰好殷萍进来。她知道白桂香要去找厂长,一把抓住她胳膊说:“哎,你找厂长也没用,你还是再等一两天,等我们陈主席请示了,再说,好不好?”

白桂香说:“厂里说起来都是没有钱,前几天王祖义一个人就带回百把万。”

陈鹏举说:“是有这回事,可是钱刚上账,就被银行划掉了。厂里的一笔贷款到期了,所以厂里还是没钱。”

白桂香说:“陈主席你也不要推三阻四,工会是工人之家,有困难我只有找工会。你要一天不解决,我就天天到工会来,请你不要怕麻烦。”

白桂香见再在工会拖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好满腹心思地到车间去上班。

胡春凤刚巧走过来,和白桂香迎面大撞。她见白桂香眼睛红红的,问她怎么回事?白桂香将去工会的事说了一遍。胡春凤不平地说:“工会除了到时间给大家发几张电影票,舞票之类的东西,还能做什么事?为了保乌纱,他们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他们才不敢真正帮职工讲话呢。这种人以后我再也不会投他的票,再投就是这个。”说着手一伸,手心向下,五指分开,做了个乌龟的样子。

正巧,戴强从旁经过,他听胡春凤这么说,对胡春凤说:“你好大的胆子,背后说陈主席的坏话,我现在就去告诉他。”胡春凤一把抓住他,用满是油污的手在他脸上一抹,立即变成了个大花脸,戴强不依不挠,追着她不放,看到张松寿来了,两人才停下来,乖乖地去上班。戴强喃喃地说:“你别凶,你一辈子嫁不到好老公……”

离下中班还有十分钟。不少工人已停机打扫卫生,擦机床。这时张松寿走到车间中央,大着嗓门喊:“大家等一会打扫,集中一下,有件事要和大家商量。”工人们听到招呼,都停下手里的活,向张松寿靠拢过来。在明亮的灯光下,张松寿扫视了一下人群,清了清嗓子说:“好,大家都来了,今天没有工作上的事要谈。主要是请大家帮助一下白桂香同志。大家知道程康华得了心脏病,要去上海开刀,要花六七万,谁遇到这样的事都难,厂里目前效益不好,我今天晚上和几个班长碰头研究了一下,决定在车间内先募捐,如有可能再请示厂部,在全厂募捐。请各人伸出援助之手,各人看自己的能力,不勉强,帮白桂香一把,大家有没有意见?”

“没有。”许多工人异口同声回答道。

“好,如果没有意见,明天一早就开始募捐,请大家把钱带来,散会。”大家轰地散开,车间里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第二天一早,装配车间贴出了一张《伸出你援助的手,献上一份爱心》的海报,海报是用大红纸写的,十分醒目。

同志们:

我车间白桂香同志的爱人程康华,因心脏二尖瓣狭窄,急需转上海医院动手术,手术费用和照顾费用初步估计六七万元。

由于厂里目前经济十分困难,为了帮助她解燃眉之急,经许多同志倡议,决定在车间内募捐。希望大家能发扬友爱精神,慷慨解囊,献上你的一片爱心。谢谢。

装配车间

(盖章)

一九九七年×月×日

上班铃还没打,上班的人已不少。戴强向一个个走进车间的工人师傅喊:“请大家把捐款送到班长那儿去,一分不嫌少,一万不嫌多。张师傅,李师傅掏钱吧。”正说着厂长郁剑来车间巡视,他见车间里不少人,围在大红纸面前议论着,他也走过去,靠近海报仔细一看,原来是车间为程康华治病募捐。他被工人师傅之间的友爱精神感动了。他正想说什么,胡春凤冲着他说:“厂长,厂里没有钱给程康华治病,我们大家尽力凑凑,你也捐一点吧。”郁剑连连点头说:“好,好,你们车间带了个好头,马上厂部开会,发动全厂员工向你们学习。为程康华献上一份爱心。”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将皮夹里的钱和饭票菜票一齐倒了出来,说:“就这么多,全捐上。”小戴手快,抓起钱来一点,将钱高高地举过头顶喊道:“郁厂长捐的钱连菜票,一共二百一十五元八角整。”

车间里响起一阵掌声。

郁剑向大家摆摆手,动情地说:“请大家不要鼓掌,我感到脸红,程康华的病,早该筹集资金让他去上海动手术了。只是资金实在困难。现在大家发扬团结友爱精神,使我很受感动,也深受教育。我这个家没有当好。外面三角债严重,大几百万的货款收不回来,现在我们正组织力量出去要钱。今天我在这儿向大家表个态,厂里将尽快帮助解决他的医疗费用,哪怕是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今天大家给他募捐,使我看到了红旗厂的同志们团结的力量,我相信,只要我们继续发扬这种精神,团结起来,我们就会克服一切前进道路上的困难,就会很快走出困境。”郁剑这个部队政委出身的厂长,不失时机及时地做政治思想工作。说完他便继续他的早间巡视了。

这时,蓝寿康凑巧到车间找人,遇上大家正给程康华募捐。张松寿对蓝寿康说:“蓝厂长,请你也为程康华捐一些吧。”

蓝寿康二话没说,将蒋美娟给他缴电费的三百元钱,从口袋里掏了出来,送到张松寿手上,张松寿一数,向大家大声喊道:“蓝厂长三百元。”说着还将蓝寿康捐的钱在手中扬了扬,立即赢得了周围群众的一阵掌声。

青工马小宝走过来,对蓝寿康打趣地说:“厂长,今天把太太叫你买米打油的钱都捐了,回家太太问米呐,油呐?你晚上要跪搓板了。”

蓝寿康微笑着说:“没有那么严重吧。一人有困难,大家支持,天经地义。现在千不怪万不怪,只怪厂里目前效益不好,厂里的改革步伐不够快,许多问题积重难返。看来只有加快改革步伐,把效益搞上去,以后职工看病,也就不需要大家再捐钱了。”

青工赵玉林说:“关键还在你们这些当头头的,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是啊,关键在领导,特别在一把手。一将无能,千军受罪。”桑干臣到下面来找蓝寿康,见缝插针,说起对郁剑的不满。

蓝寿康见桑干臣在大庭广众之中,公开散布对郁剑的不满,生怕把自己牵扯进去。他沉下脸,严肃地说:“小桑,你说话别没轻没重的。乱发议论。再说现在亏损的企业,又不是我们厂一家,有许多深层次的原因,一时和你也说不清。应该说,郁厂长是一个成天辛辛苦苦,任劳任怨的人,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桑于臣不服气地说:“只知道苦有什么用?没有苦到点子上去,效益才不好。”

蓝寿康见他越说越露骨,便打断他的话头说:“不调查研究没有发言权,你不可以乱说。”

桑干臣知道说走了嘴,连忙转弯说:“蓝厂长,刚才我是随便说说。说错了请蓝厂长的批评教育。厂长,局里通知你九点半钟开会,郁厂长让我来送你去。”

蓝寿康看了下手表,说:“不早了,赶快走。”他和桑干臣离开了车间。

全厂的募捐活动开始了。戴强被殷萍派去捧收钱箱,小戴很高兴。他捧着用大红纸裹着的钱箱走在前面,陈鹏举跟在后面收钱,殷萍记账,白桂香跟在三人后面,向大家表示感谢。他们所到之处,大家捐钱都比较踊跃。厂里有名的富婆周月秋来了,大家满以为她要捐个百儿八十元。谁知她打开皮包,只抽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戴强当时喊了起来:“周师傅就捐十元啊?太丢面子啦,少不了来一张百元大钞。”经戴强一喊,周月秋这才勉强地从包里又抽出十元钱,放进箱子里去。显得很尴尬。

看着周月秋的背影,戴强对旁边的人说:“真是越有钱越小气。”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胡春凤说:“这要看各人,有人把钱看得重,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又没几个孩子,丈夫一年到头不归家,厂里除了和李红梅稍微玩得好点,连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成天守着那么多钱,活得真不值得。”

不知什么时候,厂办公室秘书李红梅,听说车间在捐款,也下来捐了二十元。忽然听胡春凤提到自己的名字,大着嗓子说:“好个凤丫头,你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胡春凤扭头一看,脸上连忙推下笑来,握住李红梅的手说:“李大姐,我胡春凤再大的胆,也不敢说你这个厂部大秘书的坏话。说你的坏话,这还了得,一个状子告到厂长面前,就要砸我的饭碗。”

李红梅一边伸出手要拧胡春凤的嘴巴,一边笑着说:“你越发会说了,看我不撕你的嘴。”胡春凤跑着、笑着一下子躲到装配工小唐的背后。

小唐说:“你真是疯丫头,你就别闹了,李大姐难得到这里来,我们还未说上几句话,让你一闹,就什么都说不成了。”

李红梅问小胡:“你们刚才说的可是周月秋?”

小唐、小胡都点点头。胡春凤说:“我说她这种人越有钱越小气。谁吃了五谷不生灾?哪个人家没有点磕磕碰碰的事?为程康华募捐,连刚进厂的小徙工,有人都拿了五十元,她开始只捐十元钱,后来万人嫌喊起来了,她才又加了十块钱。”

李红梅说:“其实她是个好人。不过,你晓得,自从她丈夫去了海南以后,两三年都没回来过。她去一次海南,每次都是带着一肚子气回来。她心里很苦。她银行里存款是不少,可是她拿不到。要用她丈夫的身份证,所以她有钱和没钱一样。”

小唐、小胡一听都不开口了。

小胡说:“这样下去还不如早点离婚。”

小唐:“你说得真简单,这也是上菜市场买青菜萝卜?”

李红梅:“她先生巴不得她提出离婚呢?只要女方肯离,男方说这儿的一套大户给她,再给二十五万,甚至可以更高。”

小唐:“周月秋什么态度?”

李红梅说:“这种男人就不能让他称心。我和周月秋说,用一个字‘拖’,拖到哪天算哪天。反正她丈夫也不敢公开和那女的结婚,不然就犯法。”这时许天龙又喊上班了,她们几个人才分开。

李红梅在车间里遇到了头发花白的冯森华。冯森华十七岁就在红旗厂当徒工,熬了几十年,才熬了个工段长。李红梅主动和冯森华打招呼:“冯师傅忙啊?”

冯森华说:“哎,你怎么有空下来的?”

李红梅:“找郁厂长签个文件,顺便看看车间里募捐。”

冯森华提到募捐,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假如以后厂里真的不行了,大家看病就真成问题了。现在无灾无病就是福啊。”

李红梅:“现在效益不好的厂不少,许多人都下岗了。不少单位不能按时发工资,我就怕我们红旗厂也会出现这种情况,真叫人有点担心。”

“是啊,像我这样的人,在厂里一千就是几十年,如今已五十多岁了,到外面也没人要。真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更不要说生灾害病了。刚才我看到大家给程康华捐款,就很感动。今后,看来全靠厂里也不行,我们大家只有相互帮助,靠我们自己了。”

李红梅:“冯师傅,你有一身好手艺。车、钳、刨、铣、电焊样样来得,你怕什么?走到哪里都有人抢着要,找还找不到你这样的武林高手呢?”

“小李,你拿我开什么玩笑?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老骨头不管用啦。”冯森华说。

李红梅突然压低了嗓门,带着两分神秘地对冯森华说:“听说有不少人要找你帮忙,有一把拉刀做不出来,有人说红旗厂能干这玩意儿的,只有你们两三个,而你的手艺又是最过硬的。”

冯森华怔了一下。想了想说:“你怎么知道的?”

李红梅笑了笑,淡淡地说:“我听说了,只是随便问问。”

冯森华说:“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们想背着厂里搞厂里的同类产品,抢厂里两千人的饭碗,我不能干这吃里扒外的事。拿红旗厂的钱,坏红旗厂的事,人都要讲良心,讲个公德。”

李红梅:“听说他们又去找王工帮这个忙了。”

冯森华:“他们找谁我不管,也管不了。不过这事厂里要知道了,也绝不会饶他们。”

李红梅点点头,沉吟不语,若有所思地说:“谁害病谁吃药。由他去吧。”

冯森华继续说:“一个人,心不能黑,不能吃到碗里看到锅里,小李啊……”他突然笑起来对李红梅说,“你真是个包打听,怎么下面有点风吹草动,你都知道,你耳朵真长。”

李红梅笑笑说:“我也是道听途说,问问而已。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这时周月秋又匆匆忙忙走过来,一把抓住李红梅说:“哎,你在这儿,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李红梅对她说:“什么事?这么着急?”

周月秋二话没说,把李红梅往车间外面拽,匆匆地来到一棵雪松旁边。周月秋说:“曹锦标来电话了,他过几天要回来,说坚决要办离婚手续,不办不行。那个小婊子给他生了个男孩……”她边说边抽泣起来。并从口袋里掏出手绢,不停地擦眼泪。

李红梅安慰她说:“你别哭,哭也没用。”她环顾了一下周围,见人来人往,对周月秋说:“走,这儿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档案室去,那儿没人。”说完将周月秋手一拉,便去了档案室。

老太太看到媳妇手中用报纸包着的钱,不住地念叨着说:“厂里的人太好了,他们都是菩萨心,他们对我们这样好,我们拿什么报答他们呐。”

白桂香看到婆太太激动得抹起眼泪,也跟着抹起眼泪来。她说:“妈,我们只有更好地工作,才对得起大伙儿一番好心。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几千元也解决不了大问题,医药费要六七万呢,厂里到现在还没有答应给钱。”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是啊,这怎么办呢?”

正说着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周月秋。白桂香感到奇怪,平时周月秋是很少来串门,今天莫非是有什么事?她请周月秋坐下,周月秋说:“我是特地来打招呼的。白天捐款时我没带钱,捐得太少。再说我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家那口子为了逼我离婚,把家中所有的存款,都填上了他的密码。马上他又要回来了,还是要离婚,我想了想,听了别人的劝,我先哄着他。下午我和他通了电话,他见我有些松动,答应我先取一小部分钱出来。下午我就想着,先给你送点来。”说着打开包,将二百元递到白桂香手上。白桂香死活不肯要,说:“上午你已捐了,怎么好再要你的钱?”一个要给,一个不接,周月秋摆下脸来说:“大妹子,说什么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谁家不会遇到大灾小难的,到时候总指望别人帮一把。你要是看不起我,我就收起这钱,你要是嫌钱少,就再说一声,我周月秋不是小气人。早上被万人嫌一说,我真不知脸往什么地方搁。”

白桂香见周月秋说得如此真诚,盛情难却,才将钱收了下来。

之后周月秋说:“自己家那口子过几天就回来了,还要回去整理整理。”

临走时周月秋又说:“现在办什么事都要请客送礼,你家程康华治病要那么多钱,不送礼,怎么会批得下来?我看你们再困难,这笔钱不能省。”

白桂香点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这礼怎么送,送多少?我也没个谱子,你倒是帮助出出主意。”

周月秋说:“恐怕少说点也得几百元。现在人眼眶子大了,送少了请不动他啊。”

程康华母亲听周月秋这么说,凑了上来说:“给康华看病要紧,送也只好送了。”说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对媳妇说:“桂香啊,看来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今晚我和你一道去。”媳妇点点头。

晚上,挂在墙上的钟敲了七下,谢秀明将桌上的饭菜热了又热,还不见丈夫和儿子回来。她只好边打毛线边等。这时有人敲门。

谢秀明开门,来人是厂里的王祖义。王祖义谦卑地笑笑说:“谢老师,厂长在家吗?”

谢秀明挡住门口,客气地对他说:“噢,王科长,老郁还没有回来,他还在厂里。你有事可以去厂里找他。”

王祖义笑着说:“工作上的事想请示一下。”谢秀明知道他是犯了错误想上门做工作的,更不想让他进屋。王祖义见进不了门,只好厚着脸说:“谢老师,跟你说老实话吧,这么些年来,厂长一直对我不错。我也不怕丑了,你知道我家正在闹矛盾,厂里要处理我,我现在是内外交困。如果厂里处理我,我回家就更不好交待。我老婆非和我离婚不可,我的家眼看就要散了。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无论如何请谢老师在厂长面前美言几句。”说到这儿,谢秀明不能老让他在门外站着,只好放他进屋。

王祖义进了屋,将手中提的漂亮的塑料包,往桌上一放说:“谢老师,听说你身体不太好,这次出差,特地在北方给你带了件西口货的羊皮袄。”说着他拉开拉链,抽出一件非常漂亮的外套,他翻开里面又白又柔软,一圈一圈的羊毛说:“这是地道的西口货,皮板子薄,是多年的老寒羊。”

谢秀明说什么也不肯收,她将皮袄放进塑料袋,对他说:“小王,做人要本分。你家那口子我见过,人不错,长得也不差。你们这些男人,手上有了权有了钱,不好好过日子,学着作怪。你目前只有回家作深刻检讨,和那人一刀两段,痛改前非。如果一边检讨,一边藕断丝连,家中的架还有得打。你也别送我这送我那,老郁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看你要真心改了,比送我什么东西都好。”

王祖义点点头说:“厂里的处分,是不是请你和郁厂长帮我说说。”

谢秀明指着皮袄说:“好,我可以帮你说,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王祖义听谢秀明找他做事,来了精神,忙问:“什么事?只要我小王能办到的,一定办。”

谢秀明二话没说,将放在桌上的皮袄塞到王祖义手上。说:“你将这个带回去,我就帮你说。你要不拿,明天我让老郁拿到厂里去还你,怎么样?”

王祖义被将军将死了,只好苦笑着说:“好、好,我带回去。那就请你无论如何帮帮忙。”

谢秀明把王祖义送出门,深深地叹了口气。

王祖义提着包出得门来。路上,有两个人朝郁剑家这边走来,路灯下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孔,只听见一个年龄大的妇女问年轻的说:“郁厂长家住在什么地方?你再去问问人吧。”

年轻的妇女说:“妈,我问过了,就是这幢楼,不会错的。”

王祖义定晴一看,年轻人好像是本厂的白桂香,她们手中提着两包东西,看来也是来郁剑家送礼的。他连忙闪过一旁,躲在花圃中一棵雪松的暗处,想看个究竟。

谢秀明家,门铃又响了。她关掉电视去开门。门灯下,她看到厂里的女工白桂香,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手里拎一大包东西,花花绿绿的,白桂香见了谢秀明,脸上挤出点笑来,轻声地请教了一声:“谢老师,厂长在家吗?”

谢秀明认识白桂香,她想挡驾,可是看老人年龄大了,不忍心把她们关在门外。只好请她们进屋坐:“你们吃了晚饭没有?”她们都一一答了。

白桂香婆媳俩都是老实人,没到厂长这样的大干部家来过。进门坐下后,十分拘谨,手上提的东西也不知往哪儿放。白桂香犹豫了一阵,才把手中提的东西放在墙角落里。谢秀明看见了连忙说:“白师傅,你们上门找老郁,要带东西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白桂香说:“谢老师,一点小意思,我们一点心意。听说你身体不太好,补补身子。”

谢秀明不依,连忙说:“不行、不行。我身体壮着呢,每天我还要上三四节课呢。这位老太太是你什么人?”

“婆太太。”白桂香说。

“啊呀,进来时你也不介绍。你看,白师傅,你家老年人就在这儿,为什么不孝敬她?我家老郁有个规矩,不收礼,全厂都知道,今天不能坏这个规矩。”

白桂香不好意思地说:“厂长的规矩我也晓得。这不叫送礼,只是表表心意。”

谢秀明说:“你们今天是要叫我为难。老郁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他说过凡送礼的,该办与不该办的事一律不办,我还要挨批评。老太太今天有什么事吗?”

老年人激动地说:“我家康华的心脏病,要到上海去开刀,地区医院的大夫说,手术动得越早越好,今天特地来求厂长帮这个忙,救我家康华一条命。”说着说着老太太又抹起眼泪。

谢秀明安慰她说:“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说。”婆媳俩满腹心事地坐下。

有人开门锁,郁剑回来了,白桂香见厂长回来,连忙站起身来招呼:“厂长”。

郁剑看到家中的这两个不速之客,便明白了她们的来意,他问白桂香:“这位是?”

白桂香连忙说:“这是程康华的妈。”

程老太太也喊了声厂长,说:“今天特地请你帮忙。救救我家康华。”

郁剑安慰她,让她坐下说:“程康华的病一定要治,这两天厂里正在为他治病募捐,厂里准备尽快地凑足这笔钱,专门派医务室的医生去陪他治病,你放心,厂里再难救人要紧。”

程康华的妈还不放心地说:“厂长,究竟什么时候能去上海?”

郁剑耐心地说:“快了,就这几天。今天上午,我还派刘医生去医院了解他的病情。地区医院的医生说最好在这个月能转到上海去。唉,难啊,又要顾生产,又要顾两千人吃饭,还要解决治病问题,老人家,这和当家过日子一样,柴米、油盐、酱醋茶缺一不行,你说是吧,希望你们能谅解厂里的难处。”

谢秀明端上饭菜,郁剑说:“你们二位吃了晚饭没有,要不要再加点?”

白桂香婆媳这时连忙站起身说:“我们吃了。”白桂香跟她婆婆交换了个眼色说:“妈,我们走吧。”

老太太慢慢转过身来说:“厂长,那就拜托你了。你真是个大好人,厂长,我什么时候听信?”

郁剑站起身对老人说:“三天后听信,你们不要再来了。到时候我让工会或医务室通知你们就是了。”

白桂香婆媳二人千恩万谢。这时谢秀明起身,将她们带来的礼品提起来,塞到白桂香手上说:“这个你带回去,给老人家和程康华吃。”

白桂香避让着不肯要。

郁剑说:“小白,我在全厂大会上讲过,凡上门送礼的,事情即使是该办的一律不办。你不能坏这个规矩,否则我答应你的事,一律不算数。”

白桂香见厂长一脸严肃,只好将一包东西捧在手上,不知所措。谢秀明宽慰地说:“二位放心,老郁答应你们的事一定会办的,你们早点回家吧,外面天冷,家里还有孩子。”

白桂香婆媳从郁家出来,不但提着原来的礼品,又多了谢秀明送程康华的两瓶蜂蜜和两袋奶粉,给小石头的娃哈哈。老太太一边走一边说:“你们厂长真是个大好人,送的东西非但不要,还送了我们不少东西,真让人过意不去。”

王祖义躲在树后,将她的谈话全听得清清楚楚。他佩服郁剑的为人,自觉惭愧。

她们走了以后,谢秀明一面催郁剑赶快吃饭,一面问:“三天之内能解决吗?”

郁剑大口地扒着饭说:“能。”

“三天之内有钱了?”妻子不放心追问着。

“嗯,我们组织了义务劳动,清理了废品库,叫谢东林先垫钱。等清理出来的物资变成钱,再还服务公司。”

妻子诧异道:“现在还兴搞义务劳动,都什么时候了,谁还肯来?”

郁剑提高了嗓门说:“噢,现在就不提倡奉献精神了,你别忘了,我还兼着党的书记,这就叫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一齐抓。而且确实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谢秀明说:“啊呀,你一参加劳动,我就忙不完了,衣服要从里洗到外,怪不得衣服这几天这么脏。”

郁剑:“谁叫你是我的老婆?结婚之前我就和你说过,嫁给我,要准备吃一辈子苦,这不,你又叫苦了。”

谢秀明没好气地对他说:“什么老婆不老婆的,多难听。现在外面兴叫太太,叫夫人。”

“好,现在改口叫太太怎么样?我说太太你可要注意身体啊,你要倒下来我们连吃饭都成问题了。”郁剑说。

“那你就再找一个,比我年轻漂亮的。”妻子和丈夫开着玩笑。

“不敢、不敢,还是结发夫妻好。”

夫妻俩哈哈一笑。

送程康华去上海动手术,厂里的专车出发时,许多工人和干部都来送行。目送汽车远去以后,郁剑见到程大妈还站在路边抹眼泪,他向她走去,安慰她说:“老太太回去吧,程康华会很快恢复健康的。”程大妈一把抓住郁剑的手,久久不放,喃喃地说:“厂长,你是我家康华的救命恩人。你真是个大好人。”

“你得感谢大家,感谢组织对他的关怀……”郁剑动情地说。送走程康华,郁剑了却一桩心思。

郁剑趁热打铁。在厂里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废品展览会。”

展览会在工会俱乐部,布置得朴素大方,标题醒目,文字说明言简意赅。在“这也是废品吗?”的大匾额下,放了一大批清理出来的合格零部件,旁边的文字说明,据不完全统计,这次清理竟清理出二十多万元的合格产品……浪费触目惊心,每个来参观的人无不受到一次震撼。马小宝、赵玉林、胡春凤、戴强几个人一进来就议论开了,马小宝说:“你们看这么多好的东西变成了废品,这个责任该谁负?这些管理人员都是吃干饭的。”胡春凤说:“要谈责任,首先是厂领导和那些中层干部的,平时他们在会上,说起管理来,都是一套一套的,看看这个德行,就要问他们是怎么管的?”戴强指着墙上的一幅画,画上一个正在操作的车工,偷偷地将工件扔到窗外,说:“赵玉林,你看这画上的车工才像你呢。”赵玉林看了漫画,对戴强说:“才像你呢。我可从不干这种事。”胡春凤帮着戴强说:“小赵你别吹,上次我到你们那儿办事,正好看到你将一个工件偷偷地扔到窗子外面。你还想抵赖?好汉做事好汉当嘛,你这就少了男子汉的气质。”赵玉林被胡春凤抵得没法退,羞得满脸通红。不过他还不服气,争辩道:“扔的人多啊,又不是我一个。”这时检验员张维荣走过来说:“你们往外一扔,我们每天的数字就对不上了。统计员经常和我们吵,原来是你们扔的,我们当替罪羊。”

马小宝护着赵玉林说:“大哥不要说二哥,你们检验员一点责任都没有?那是什么?”他指了指展览会上的诸多陈列品,“你们看到了吧。”

张维荣说:“产品合格不合格首先是生产出来的。你们没本事保证产品百分之百合格,找我们检验员算账,肯定是找错了门。不是我臭你们,有些人技术差,素质低,工作没有责任心,所以才出了这么多废次品。”

张维荣这一说,引来许多在场工人的抗议,胡春凤首先大着嗓门对他说:“你才素质低呢?你们检验员中,有多少人做到持证上岗的?就我所知,你们当中,有人初中都没毕业,像个人样子,成天拿把卡尺,在车间里神气活现的。我也不想臭这些人,有人连形位公差都不会量。”马小宝,高喉咙大嗓子地对张维荣说:“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不起我们工人,也就看不起你自己。你也是工人出身。你弄弄清楚,不是我们工人成天劳动,养活你们这些管理人员,你早就喝西北风去了。”张维荣说:“到底是谁养活谁,看来工程师都不如你贡献大?”

负责这次展览的许大江,见他们吵了起来,连忙过来将大家分开,站在他们中间,说:“好了,别吵了,别影响别人看展览。刚才你们的争论,我都听到了,讲话不要偏激,大家都是劳动者。至于产品质量是生产出来的,还是检验出来的,我这个全质办主任说,是全面管理出来的。每一个工序都是一个环节,缺一不可。”经他这么一说,大家才不开口。

站在一旁看展览的郁剑和蓝寿康,听到了他们的争论。郁剑走到人群中对大家说:“同志们刚才的争论,很好。说明我们举办这次展览会,收到了群众自我教育的效果。大家的质量意识提高了。红旗厂的浪费惊人,管理上的漏洞很多,许多规章制度形同虚设,有章不循,有法不依。主要责任在我这个一把手,治厂不严。我已决定,将我自己的工资下浮一级,时间为三个月。至于其他各级的责任,这次就暂不追究了。希望全厂同志以此为戒,发扬主人翁当家作主的精神,增产节约,把红旗厂的效益迅速搞上去。”

蓝寿康说:“刚才郁厂长严于责己,主动下浮工资。我是分管物资工作的,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在此向郁厂长请求,我也下浮一级工资三个月。希望大家从今以后,能在厂部的领导下,真正将管理抓上去。我在外面谈判的时候,腰杆子也硬些。”

这时冯森华说:“二位厂长,我想提个意见,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郁剑看着他说:“冯师傅尽管讲,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冯森华说:“厂里这几年进了不少小青年,他们当中大部分表现不错,但是,也有些独生子女,仗着父母亲两把大红伞撑着,工作不当回事。现在发现他们中出质量问题的很多。你就是罚他的钱,他也不在乎,我建议厂里是不是花点工夫,让有关部门管一管他们。同时抓好对他们的培训、教育,考试不合格的不能上岗。实在不行的就调离生产岗位。”

郁剑说:“好,冯师傅意见提得好。我和黄书记已商量过了,厂里马上要开一个政治思想工作会议,研究如何进一步加强政治思想工作。特别是一些小青年,他们是甜水里泡大的,不知道生活的艰难。教育科要制定一个全员培训计划。特别是要抓好对年轻职工的初、中级工培训。做到人人持证上岗,和工资挂钩。决不能放任自流。要尽快抓出成效来。”冯森华他们听了厂长的话,都满意地点点头。

郁剑和蓝寿康从工会俱乐部出来的时候,郁剑不无感慨地对蓝寿康说:“我们厂的职工队伍素质就是不差,关键就看我们如何带这支队伍了。”

蓝寿康讨好地说:“郁厂长,你这别开生面的展览会,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大家反映很好,都说大老板工作有主见,有魄力。”

郁剑笑笑说:“算了吧,你看查出这么多问题,我们还能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我们看到这些东西,应该脸红。”他叹了口气说,“问题太多了,如果我们不解决,大家非玩命不可。”

蓝寿康说:“厂长,你放心,我保证你指到哪,我打到哪儿,决不后退。”

郁剑笑笑,再也没说什么。

孙一苇经常去的那家叫“夜来香”的歌舞厅。规模在市里算得上中等,内部装修比较新潮,生意相当不错。是两个老板合伙开的。名义上的老板姓黄,叫黄聚财。此人中等身材,瘦精精的,尖嘴猴鳃,一副阴险的样子。另一个老板是蓝寿康的夫人蒋美娟。实际这钱又是机械局副书记蔡维钢的。这里的水很深。自从蔡维纲和蒋美娟两人好上以后,蔡维钢感到手上有不少游资,无法处理。存银行吧,利息太低,又怕树大招风,万一被人怀疑就糟了。凭着蔡维钢的嗅觉,他和蒋美娟再三商量,决定搞娱乐行业。凭着他们在市里方方面面的关系,也不怕走水。有问题找那些在市里掌着实权的铁哥儿们,一个电话,一桌酒席就能将问题摆平了。

孙一苇有一付好嗓子。虽说没有进行过专业培训,唱起歌来却也能倾倒一批小伙子。有一次,蒋美娟听了她的唱,很感兴趣。心想留住她,就能带来滚滚财源。她知道孙一苇是红旗厂的工人,涉世未深,比较单纯。她特地指示前堂主管文玉玲去拉她,请她吃饭,送她手机。每月工资千元以上,小费不计在内。

孙一苇经不住金钱引诱,每天下班后,都用“丽莎”这个名字来这里唱歌。当她数着大把大把的小费时心里高兴极了。想不到钱来得这么容易。

后来,浙江老板钱来,也来到“夜来香”,由于他出手大方,被这儿的老板当财神供奉。文玉玲对钱来更是有求必应。钱来对孙一苇早就垂涎三尺,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也少一个人从中撮合。于是他便花重金买通文玉玲,请她大力协助。文玉玲知道孙一苇是本歌厅的台柱,不敢做主,便告诉了蒋美娟和蔡维钢。蒋美娟说:“不行,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我这歌厅谁来撑门面?再说,红旗厂那边也不好交代。”

蔡维钢说:“我看可以,让她去见见外面的花花世界。这样她就更不想回去当工人了。就是有什么事,也与我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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