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四百多年前的某一天,一个叫世德堂的书店不经意间将自己写进了历史:这一天它开始出售墨香沁脾的《西游记》。这是一个标志,从此中国文学的殿堂增加了一座丰碑,世界文化宝库多了一缕光辉。

大明万历二十年(1592),南京夫子庙附近一家叫作“金陵世德堂”的书坊忽然热闹起来,不大的店面已经有点拥挤。书坊主人唐光禄站在台阶上,殷勤招呼着熙熙攘攘的顾客,不时还满脸微笑地帮伙计送送客。天气有点热,脸上汗涔涔的,他也只是很不文雅地用袖子擦一擦。紫砂大提壶就放在柜台的那头,早晨小伙计沏好的雀舌已经见底,但店里忙吵吵的,谁也没想到去续水。好在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去计较茶水了。

从这个不大店面里出去的客人,每位都带走了一个用油纸捆扎好的的大包。那是一套书,一套叫作《西游记》的志怪(按:现在称神话小说),厚厚的二十本。此刻,在唐老板眼里,那就不是书,而是定心丸,是开心果,是白花花地扔了出去又回来还下了崽儿的银子。对他来说,煎熬终于结束了。

老板年纪不大,三十来岁,身形单薄,瘦得有点可怜,但眉宇间透出一股精明。这间书坊是他家的祖业,是他的曾祖父从福建建阳带过来的。建阳虽然是闽北山区的一座小城,但向有刻书的传统,从南宋以来家家刻书,也都藏有几套书版,一家人就靠这几套书版谋生;各家的书版并无一定之规,就看你能弄到什么,有四书五经,有科场墨程,也有农书医案,有什么就印什么,市场叫好就行。书在自家的后院印出来,自然有等候的小贩车拉人扛弄走,所以当时建阳在全国的书商同行中很有点名气,都说订书一定要去建阳。他们唐家的堂号叫“世德堂”,主要印一些佛经、道书、宝卷、戏词之类的杂书,销往金陵和苏杭一带比较富庶、佛道信众和读闲书人比较多的地方。后来世道太平了,金陵成了京城,再坐等客商到建阳小地方订书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祖上就变卖了建阳的产业,带了家藏的书版和一块据说是唐家创业时花大价钱请一位进士题写的堂匾,进了已经改称南京的金陵城,在夫子庙开了这家书坊。几十年下来,书坊已经有了点名气,店面虽然不大,但院子却不小,前店后场的格局已经形成。前几年,老店主过世,唐光禄就接下了这份产业。

老店主留下的黄花梨圈椅还没坐热,唐光禄就遇到了一件让他茶饭不思的大事——做老板就是操心的命。

三年前的一天,有位着长衫的老者跨进店门,接了伙计从大茶壶里沏来的盖盅,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下午,第二天再来时便拎了个包袱,让伙计们去找老板,说有要事。唐光禄与他拱手见过,凭生意场上练出来的眼力,立马看出来者神色有点诡异但气度却并不猥琐,长衫虽有点褪色却极整洁,那块包袱皮居然还是块明黄的缎料。唐老板知道这是位有故事的主儿,于是赶快让至内室,上好茶伺候。寒暄过后,老者开口道:“在下为唐老板带来件宝货,只不知唐老板眼力如何?”这话说得显然不那么温柔,但唐光禄听得多了,并不介意,只是示意老者打开包袱。

“这是一部时下流行的志怪,实属稀世少有,至少贵号架上的《三国》和《水浒传》不得专美。”老者打开包袱,拿出一摞书稿放在桌上,“在下知道世德堂名头不虚,故而才带来给唐老板过目。”然后很优雅地伸手一指,说了声“请”。唐光禄也很客气地说了一声:“容在下鉴赏,您老慢慢用茶。”

书稿保管得并不好,有点凌乱,但能看出已经做过整理,略有次第顺序。几页看下来,唐老板有点坐不住了,心跳渐渐加快,那一时间他甚至觉得脸上已经开始发烧。他强忍住,尽量表现得非常淡然,慢慢翻看,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给自己多一点盘算的时间。

他瞄了老者一眼。老者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端详唐光禄的书案——书案上陈列了世德堂刻书的样本和几件附庸风雅的文房用品。但就在他瞄过去的一刹那,老者开口了:“唐掌柜尽可以仔细看,老夫有的是耐心。这书有一百回之巨,但这里只有五回,唐掌柜如果有兴趣,剩下的有机会看到。”

唐光禄忽然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必须立刻做出决断的时刻:通常说来,他们书坊人家,书稿是必须吃进的,书稿刻成书版,就是自家的专利和资产,有了一部好的书版,就等于持有了优质资产,就可以子子孙孙地传下去。但寻找一部好的书稿谈何容易,刚才老者提到了架上的《三国》《水浒传》,其实倒是戳到了唐光禄的痛处,那并不是他家的书版而是调剂的串货,也就是用了人家的货来装自己的门面,如果说这种市场畅销书略有薄利,那么利润中的大头并不属于世德堂所有,他唐光禄只是为人做嫁衣裳而已。缺少几套定盘星一级的家藏,尤其是缺一套能占头牌的畅销的志怪传奇,一直是他的心病。眼前的唐僧取经的故事唐光禄并不陌生,各种刻本都是市面上的长销书,但这本有一百回的《西游记》却是破天荒第一次见到,奇思奇想,幻情幻境,文心文笔俱佳,远非时下林林总总、粗而糙之的取经故事可比。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旷世奇遇,顿时便有一种强烈的兴奋。但是他也凭职业的敏感,意识到诱惑的背后可能就有一个大大的陷阱,因为刻书时每一页都得用一块上好的枣木或者梨木的印版——越是准备珍藏的书版越是如此,一本书所需的印版可能会堆满一间库房;印版上的每一个字都得由写手一笔一画按照排版要求反写出来,再由刻工一笔一画地刻出来;再在后场一页一页地印出来,一本一本地订起来,需要的时间得以年计算;而这部书稿的篇幅之巨实属罕见,决定投资这样一本书,需要很大的勇气和绝对的自信,同时对书坊的财力也是极大的考验——必须有足够的钱,这让唐光禄心里直是冒汗。

他本可以继续慢慢地看下去,这事需要仔细盘算一番,但他也知道老者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装下去已经没有意思,现在只能选择放弃或者赌一把,因为老者一旦走出他世德堂的门,这部书稿大概他姓唐的就再也不会见到了,给他留下的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后悔。他用不着再瞄那老者,已经大致猜出了来者的身份和来意,所以狠狠地杀了一把,最后用一百两纹银买下了这部书稿。老者的来从去往,他曾试图探问,但老者只是告诉他自己原在王府供职,在一位过世老王爷的书房里看到了这部已经散乱的书稿,因为喜欢,不忍其在王府湮灭而带了回来,希望借助世德堂使其传世。老者说,其实他已经在夫子庙附近转悠非止一日,只是看唐光禄有几分书卷气,店里的书版也还精致,所以才把书稿送来。至于书稿究竟出于何人之手,他只是淡然一笑,回答了一句:“既与在下无关,也与阁下无关,不说也罢。”唐光禄其实也不关心,他知道此书既然出自王府某位官员,那就一定心存忌讳,否则决不会在这个价位出手,所以不必深究。后来他请了位别号华阳洞天主人的书坊写手把书稿整理了一遍,刻上一行“华阳洞天主人校”了事。

三天前,后场的印刷装订全部完成,该上市了,此时的唐光禄已经心力俱疲。倾全力投资于这本面目陌生的《西游记》,何异生死之搏!如今是见分晓的时候了。唐光禄让伙计在东南西北城都贴出大幅告示:

本店新刻出像官版大字《西游记》,百回廿卷,三日后恭迎各路客官。

这幅告示唐光禄颇为得意,足可以让他在同行中大大地出一次风头——“官版”暗示出自正牌文人大手笔,市井小说大多出自坊间写手,文字不堪卒读,仅是表述大意而已,经正牌文人之手者极为少见;“出像”是告知配有插图,是时下最流行的排版方式,也是高档货的特征;“大字”则是印刷精美,高端大气的代名词;二十卷,更是超大规模,这种规格在当时的坊刻本中可不多见;为了吊一吊看客的胃口,他特意把上市的日期定在三日之后。

忙碌,让唐光禄的一切纠结都烟消云散。

唐光禄得到了自己的期待,但是我们还得再次感谢他,他以独到的眼光和判断力,终于做出了让后人庆幸的决定。如果没有他,这部手写书稿的存在就困难得多——哪天有人把它视为废纸,它的末日就到了,那些浸润着吴承恩心血的华彩篇章也就会随着千奇百怪的用法——酒徒包点下酒的花生米、街坊小学童练练毛笔字、老太太搓成火媒子等等——而灰飞烟灭。

四百多年过去了,世德堂早已悄然湮灭,但百回本的《西游记》传了下来——唐光禄这位小老板也没有被忘记。

这本《西游记》似乎天生就有王霸之气,自从世德堂将它推出之后,各种其他形式的《西游记》作品顿时销声匿迹。唐僧取经的故事曾经在民间以各种形式流传,但在大明万历二十年(1592)之后,无论是创作欲望、表现欲望极强的失意文人,还是从来就有随意增删习惯的艺人,都没人再敢心存妄想试图去修改《西游记》了,因为它的每个字、每个章节都让你不敢动手、不能动手。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西游记》,还保持着四百多年前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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