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田土

老家田土

刘景明

田土像补丁,缝合在山坡间,岭脚下,平地上,河岸边。“田土肥壤,灌溉流通”,五谷填满其中,前辈们说,这是苍天赐予的恩惠,神灵撮合的姻缘,不可弃之。

我的先祖自北往南逃荒避难,组成了村庄,取了田土名号。大丘、坳丘、喇叭丘、对迳丘、下首、垅里、河湾、陂头下、猪牯湾、深坑公、兰塘尾……

老家人是田土的佣工,日起多早就起多早,月落多晚就落多晚。他们甩不掉犁耙、磙子、镰刀、锄头这些刀耕火种的农具,也离不开牛、马、猪、羊这些任性温顺的畜生。

老家人在太平盛世的环境下作田耕地相安无事,但“经雨篱落坏,入秋田地荒”这样的词语,又把老家勾勒成一幅世态炎凉的图腾。

我的大脑里闪现出近代某个时期,老家田地里发生的某些事件。其实我并不愿揭老家人的伤疤,可是不说出来,憋在心里更难受。

某个春雨天,一个扎头巾、穿大面襟、宽便裤的男丁出工,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卷裤角打赤脚,执鞭条牵水牛去耕田。水牛匆匆迈着蹄,嘴巴被套上篾竹笼,望着沿路嫩草,瞪铜锣大眼,流丝线口水。

男丁扶犁吆喝,锋犁翻开休眠了一冬的泥土,催醒了睡眼惺忪的青蛙、蛤蟆,以及泥鳅、黄鳝。老鹰、白鹤天上盘旋,一个俯冲落地叼食,鸡、鸭、鹅从不同方向飞奔农田,伸长颈脖啄虫、嚼草茎。

一支黑衣人鬼影一样过来了,他们戴镶白边的大盖帽,裹绑腿着布鞋,腰间插支硬邦邦的“火烧柴蔸”。他们看见男丁,像找到了猎物,围上去按住男丁,几个人拿麻绳背捆着他的双手,推推搡搡走出田埂。水牛低头呆立,拱起屁股射出一泡尿来。

男丁没了踪影,鬼知道他为什么要被抓去哪里干什么。村子少了一个男丁,田土就这么荒芜吗?

村庄的男丁不止他一个,黑衣人也不可能天天来这里。来了又怎么样?另一个弓背莳田的男丁自说自话。

他天生左撇子,右手捻秧左手插,不用牵绳,莳下的秧苗横竖匀称,是村子莳田能手,一群后生比试莳田速度,他打趣说,我用左手就莳得你们赢。不过,从那个插秋秧的季节开始,他就闭嘴不语了,自我安慰起来,莳田莳得慢就慢呗,慢了又不要抓得去过刀山穿火海。说这话时,他的心已在滴血。

左撇子的祖上只传下他一根独苗,媳妇面还没见过。春天里,他远远看见那个男丁被抓了壮丁,丢了犁耙撒腿跳上田坎,转个手臂弯就逃遁了。他说,我生死都要守在家里,绝不能被他们抓去白白送死而断送了祖上香火。守与不守由得了他自己做主吗?那就赌一把啰。史书上不是有“壮士断腕”之说吗,他横下一条心,来了个“壮士剁指”。他举起了柴刀,口咬着棍子,狠力剁下自己大半截右食指,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忍着剧痛,用烟丝、纱布包扎了残指。落地的那半截指头,被汪汪直叫的公狗啃碎吞下了肚子。

左撇子躲藏山洞养好了伤才回家。可是,他这种自残手段还是生了“瘌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逃脱不了如前面那个男丁的厄运。他是在那个傍晚莳完田,走在回家路上撞见黑衣人被逮走的。黑衣人说,你使不了枪,可以给长官牵马挑担。

三年后,左撇子捡回了一条命,人却呆头呆脑、耳聋背驼了。老家人凑在一起闲聊,无意间涉及他的“白”事话题,他的反应比谁都灵敏,赶紧解释说:“我是一名逃兵,你们晓得吗?”

日子一天天过,村子里有一个叫大肚皮的人,依仗权势独霸一方,占领着老家田土,雇佣了一批长工当牛作马使唤。他收买了黑衣人,借着他这棵“大树下乘凉”的长工,能躲过被抓壮丁这一劫。

一对长工夫妻,在大肚皮家茅厕里生了崽子。大肚皮老婆肚子里也产出了一个,却是没“把子”的妹哩,妹哩脸上长了块巴掌大的胎记,大肚皮不敢声张,要苦也往心里苦去,干脆给了长工妻子喂奶。一个青黄瓜瘦的女长工,一下子要同时喂两张嘴的奶水,哪能吃得消?即使是产仔母猪的乳房,也会被榨得草瘪瘪啊。她喂了崽子三个月就断奶,妹哩到了三岁还不情愿脱奶。

同龄的崽子和妹哩,在割禾收谷的日子,见得到他们一起相处。

临近收割的稻田,早被飞蛾、蜘蛛、钻心虫、卷叶虫统治着,萎靡不振的稻秆,白串掩盖黄穗,像营养不良的毛头孩,又像裹布的小脚女人,麻雀、大老鼠甚至黄鼠狼可不管你三七二十一,闯进田里大肆“掠夺”。大肚皮气得再死,一时也拿不出治理天然“灾害”的办法,只好冲长工吼叫“快给我把谷子收回来!”

长工夫妻老实地下田忙活,摁禾扎,抨稻粒,洗谷斗,挑箩担,样样利索。崽子和妹哩也跟他们屁股后面,去田里自由玩耍,田里有什么好玩的?你或许不知道,拨禾蔸,打泥战,捉泥鳅,搜老蟹之类的挺有乐趣。往泥窝里一掏,或往洞穴中灌些水,要么泥鳅钻出来滑溜溜地打滚,要么老蟹冒出来张牙舞爪地乱爬。

妹哩发现了禾苗堆里蜷缩着一团像黄鳝的东西,背部一条带花纹的黑白斑,鼓起腮子吐出尖舌头,发出呼呼响声。她觉得新奇,用一扎稻秆逗它,崽子眼尖,惊呼:“眼镜蛇!”掷了一把稻草过去击中了蛇,救了妹哩一命。

崽子头一年就认识了眼镜蛇,他脑盖上起了疖子,身上生了痱子,长工捕了一条眼镜蛇,煨了蛇汤,他喝了几顿后疖子和痱子全消了。崽仔帮长工割蛇肉时,长工跟他说了一些蛇的事情,他记忆犹新。

长工夫妻抱回从昏迷中醒来的妹哩,大肚皮把崽子和妹哩捉的泥鳅、老蟹全部给了他们作为奖赏。长工皱眉,我家哪有油盐来做这样的荤菜啊。别提油盐,长工家一年到头,连吃粥都上餐不接下餐,他按过手印的借谷条,大肚皮家锁着不知有多少了。

某个年月,大肚皮嗅到了一股风声不对劲,预感到大难临头,像热锅里的蚂蚁惊惶失措。果真,没多久,他家的房屋、财产、田土全部充了公。有一天,长工在田边的肥皂树下见到了大肚皮,他的颈脖子套上了一根粗麻大绳,没有了呼吸,大肚皮自尽了。

长工做了大集体社员,分得了田土,过上安乐生活。崽子和妹哩以兄妹相称,妹哩成年后胎记也消除了,长得匀称标致,可因家庭出身问题,婚姻受到挫折,“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长工夫妻相继过世,妹哩哭成泪人,披麻戴孝,跪地疾呼“爸啊、妈啊……”

老家村头大榕树下,吊了一面铜铸的空心大钟,生产队长负责去敲,钟声沉闷、生硬,村人像出窝的鸡群,肩扛或手提农具下地,“春以力耕,夏以锄耘,秋以收敛,冬以修渠”。

村人根据田土地势不同划分出水田、旱地,沿着高坎田向低洼地,开挖出渠道,垒起堤坝,筑起蓄水塘。立春后村人开始翻耕,趁着雨天耕种,让种子渗入泥土膨胀发芽,杂草腐烂变成肥料。东边种水稻、大豆,西边种花生、芋头,北边种西瓜、茄子、辣椒、黄瓜。各类植物有条不紊地按程序开花结果,盼着村人下地收取,村人遵守田地里的次序满载而归。收获后的庄稼,被装进仓和缸,每家每户的门窗,都会散发出新鲜香味。

村人劳作姿势优美,比如田里锄草,他们队列整齐,左腾右挪,即使发现一根杂草存在都看不顺眼,侧转腰身,点点锄头背,轻轻钩拢来,泥土一粘,杂草就捉迷藏似的全隐身了。又比如挑粪施肥,他们不是那种被压得弯腰曲背的狗熊模样,也不是龇牙咧嘴的脸部表情,而是带着一丝从从容容的笑意。他们的步伐不紧不慢,清闲飘逸,胳膊摆动像摇晃板,满桶水粪却一点也不会溢出来。

某个时节点,村人去到田地里,实际上没多少活干,他们把锄头或铁锹横在地上当凳坐,哪一位男的递出烟,有几个人就几个人分享。他们把烟丝往纸上一卷,成喇叭筒状,舔点口水,划根火柴,深吸几口扯上几句。有什么扯呢,也就是与天气好不好之类不相干的闲话,说些种子、肥料和收成的正经事,偶尔也说女人,同抽烟一样提提神,调调劲。吸完一支烟后,他们抬起眼光,朝四周田里望着,眼神漫不经心,没有目标。他们这么坐着,没有时间限制,想坐多久就坐多久。然后他们站起来了,随便走进相邻的地里,兜个不小的圈子,时间花去大半了。他们还是不急不慌地干活,蹲下身子拔拔草,给被风吹松动了根的庄稼培培土。到收工的时候,收拾农具就回家了。

龙角仔是片西瓜田,西瓜成熟时节,村人在空地上临时搭个简陋的草棚,草棚用四根树枝支起架子,上面盖上茅草,四面透风很凉快。草棚用来做什么用?一个人叫大鼻孔的光棍条子看守西瓜,兼顾做些零星活。

白天,他背着喷雾器杀瓜地里的虫子,无论害虫益虫都一个不留地杀死或是赶跑。晚上,他拿着扇子驱赶蚊子,脸对着月亮和星星偷偷冷笑。他在棚里放了个炉灶,捡些树皮、松毛生火,在地里摘几把青菜清炒,甚至连手也不洗,就动筷子吃饭。他备了壶米烧酒,慢悠悠地品酒,斯文地夹菜,喝半碗酒下去,走起路来像扶犁头铲,一副似醉非醉的样子。饭后,他跷起二郎腿,哼几句小调,往长烟斗里拧一把烟丝,烟火如夜火虫那样一闪一灭。间或有孩子跑来戏他,他却不介意,给小孩讲故事,“暗摸摸,老鼠多,莫咬我,咬哥哥”讲得最多。小孩子听腻了,他却像入了迷一样,成群的鸟儿在地里啄食西瓜,他也懒得顾及。

鸟儿们在田头不远的树枝头停息着,仿佛对大鼻孔的行踪了如指掌,有意跟他作对,一旦趁他不注意,它们就会悄悄地从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飞抵西瓜地,飞快地啄食,用一只眼偷窥着他,哪怕他的草帽稍动一下,它们就会立即遁去。

虫子失鸣了,鸟儿飞走了,西瓜地里显得格外冷清,不知大鼻公会不会感到孤独,会不会害怕。

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时,我家人均分到了一亩田地,尽管东一块西一块,但每一块东南西北紧邻谁家,都有明显界线,在村里的田亩总册上都标记得一清二楚,哪些地方是庄稼领地,哪些地方是草木家园,也一目了然地区分。村人上缴农业税和统筹提留款,就是依照田亩数来计算的,一点假都造不了。

我家分得的田亩数最大的一丘有二亩在大丘地段,它后连堂叔的一块田,两家共一条田坎,左边靠一口池塘,一条小路穿过,右边一条圳沟环绕着,是块旱涝保收的良田,父母亲年年轮流着种水稻、甘蔗、西瓜、花生,没有一样不丰产。家里全靠它的收成填补贫乏的窟窿。

禾场限口那块高坎田,踏下脚就是一口做灌溉用的大水塘,而它近水楼台得不了月,有点“看着干鱼吃净饭”的缺陷。下游的大丘、坳丘那一大片田土,就是靠这口塘蓄的水灌溉。最早,后祖母打理种了蔬菜,各季蔬菜吃不完,挑到圩上去卖。后祖父过世后埋在那里,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堆了坟墓。后祖母后于后祖父二十四年过世,埋在叫石河背的地里,我至今也想不通他们为何不在一起合葬。

父亲在禾场限口种了一片橘柑树,但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树木,遮挡了阳光,橘柑树嫩水,光疯长叶片,挂不上几个果子,没几年父亲砍掉了橘柑树,全部换种了杉树。它的上方是块公共禾场,父亲在禾场边上建了个小屋子,方便存放收割回来的湿水谷和堆放杂物。

猪牯湾也类似于禾场限口“高处不胜寒”,包产到户头几年,来自上迳水库的水源,沿途渠道一路畅通,可统管到方圆二十多公里的农田。渠道水的一条支流流经猪牯湾,但这地方土质差,莳了几年禾产量都不高。有些人私自乱开矿的那几年,矿山流下的淤泥造成水土严重流失,堵塞了渠道,切断了水源,这段转一大片田土,天旱时裂成了爆米花。父亲在田里种上了耐旱作物,大量施用农家肥,改良土壤结构。搞果业开发那阵子,父亲在这块田土里挖了池子蓄雨水,种上了一株株脐橙树,围起篱笆成了果园。父亲在果园一角隆了一座“风水地”,它的前面正对着远方的笔架山,后面是一大片青山松林茂密。果园的进口处,是一条水泥路,可开进大车,通往里面好多个屋场。

宽阔、平整的圳坎上,离老家较远,靠近另一个屋场。邻村一户人家,找到父亲商量,将这块田土转让给他盖房子。农村有句俗话:“卖田卖土等于卖掉老祖”,父亲一口回绝了他,把它改做了鱼塘,放养了草鱼、鲤鱼等家鱼。而分给我家的喇叭丘田亩数,是东切一块西割一块边角料散田拼凑的,父亲为了方便一位至亲连片耕作,名义上说租给他,实际上不收他一分钱租金。

兰塘尾同夏首一样,是后祖父开垦的自留地,它与村里小学搞勤工俭学时开发的田地隔一条田埂。后祖父过世后,空了几年没种庄稼,被学校捡了起来种植。后来,父亲在村里的田亩册上,看到这亩地备注了使用权人是后祖父,与学校争议了一番,经村委会出面得到合理解决。

父亲额头上的皱纹就像田土,浓缩进许多快乐以及忧虑。父亲交公购粮的情景对我印象很深,他收拢晒场上的稻谷,随意抽一把,牙齿一碰,听见“嗒”的一声,谷子彻底晒干了。他把谷子装进麻袋,不是挑回家里的粮仓,而是推着独轮手车送往粮管所。父亲揣着公购粮票交给村委会,公粮票给村里记账,作为交税凭证,购粮票留在村里统一结账。夏粮入库扫尾清理时,父亲领到的是一叠购粮款抵了村里统筹提留款的收据,此外就是剩余的纯利了。

村子里难免有几户“顽固分子”不交统筹提留款,村里干部走了几趟,得到的回应是“我们老表有事找你们处理,打鸟不见你们的面”。并三下五去二地罗列了一大摊棘手事出来。村干部睁大了眼睛:“道理讲不清,讲清了发神经。”就来蛮的动粗的,一齐冲上楼去,见谷子挑谷子,见豆子搬豆子,见花生油倒花生油……这架势像突击搞计划生育。

村子里有几户五保户、残疾人特困户,乡村干部握了刀柄,瞧都不瞧他们家一眼。因为年终上面分配的救济款从他们手上过,他们大笔一挥,假账一做,神不知鬼不觉。临近春节,他们去这些人家圆个场:“你们种了公家的田,交不起税,我们理解,有关部门发不出款来救济你们,你们也要体谅。”

上面派了工作组驻村,整顿基层工作作风,查处贪腐人员,干群关系日渐好转。

我离开老家二十多年,户口性质发生了改变,但年少时分得的一份责任田依然保留着。其他外出打工、搬了家的后生们,也同样保留着原先的那份责任田。父亲领到了第一笔农田补助款时,对我说:“你的那份没少。”

村颜已改,真实未变。

《满族文学》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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