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散文的道德评判与审美冲突

序言 散文的道德评判与审美冲突

耿立石岱

一 真实是散文写作伦理的基石

散文的真实,是一种道德评价与要求,苏珊·桑塔格在《文字的良心》中说:

作家的首要职责不是发表意见,而是讲出真相……以及拒绝成为谎言和假话的同谋。文学是一座细微差别和相反意见的屋子,而不是简化的声音的屋子。作家的职责是使人们不轻易听信于精神抢掠者。作家的职责是让我们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充满各种不同的要求、区域和经验。

作家的职责是描绘各种现实:各种恶臭的现实、各种狂喜的现实。文学提供的智慧之本质(文学成就之多元性)乃是帮助我们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永远有一些别的事情在继续着。

散文写作中,真实不易,由于各种限制,各种利益的纠葛,即使“文革”后巴金先生提倡“讲真话”,也引来了巨大的反弹,有的说“真话不等于真理”。对在散文中讲真话提出非议。

在文章中,所谓的讲真理,甚至代表宇宙真理,讲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们经见多了,反而是讲真话却十分珍罕,从此来说真对散文的生命多么重要,散文离开真已经很久。

散文的真是道德的真,不说假话,要说真话;散文的真是事件的真,是阅历的真,历史的真,不造假象,要说真相;散文的真是感情的真,说真情,是人格的真,是心理的真,生命的真。

当代散文创作中,多的是泛滥的抒情、小情调的感伤、心灵鸡汤的哲理软文,而少有冷峻的真相,少有真实面对当下。生命的真相、世界的真相、灵魂的真相,一直是悬置。恢复事物本来的面目,还原历史的真实,一直是一些人惧怕而内心孱弱不敢面对的存在。在一个被意识形态话语有意无意遮蔽和虚假的表象世界里苟且生活,在经济的绑架下,丧失对真相的探求,对历史的追问,很多的人对现实失明,对痛苦和灾难漠视,这样的散文写作伦理就是扭曲的,没有真的基石,也就没有散文之塔的建立。

在散文界,再讨论真,我心有不安,感到我们是对那些一直坚持直面人生、直面生活底层和人性黑暗面的作家的冒犯,是对那些一直坚持真的文字的愧疚。但是,为什么真在散文创作中会成为缺席的元素?如何才能到达散文的真?

回到事物本身,回到人本身,回到语言本身,让散文的读者有真相的知情权,让事物回到她班然的面目,不涂抹,不伪饰。特别是对历史散文的写作,没有对真相的渴求,那样的文字是无法拿到生命的身份证和未来的通行证,我非常喜欢的一句话,“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我想把这句话移到我们民族是非常恰切的,我们有一篇散文配得上南京大屠杀痛苦的灵魂和尸骨么?有一篇谴责民族败类的散文留存我们记忆中么?还有反右、大饥荒和“文革”,在这些历史的关头,散文是缺席的,散文家是有愧的。没有真的散文,没有肉身,也无灵魂,没有真的在场,不用肉身和心灵的见证来关照社会和人生,不是抒发自己的独具的个人情感和感受,不是对生与死,短暂与无限的焦虑与思考,不是对生存价值与精神再生的关注与思索,不是语言对不可说事物的把握,更不是对个人与自然,与宇宙生命的应和,而是拼命地贩卖各种知识,玩弄小智小慧,这同样是深陷于内心“瞒和骗”或者是意识形态奴性的泥淖里,这样的文字注定是短命和没前途的。

散文是纪实性很强的文体,真是散文的第一块不可动摇的基石,如果失去了真,那么散文的大厦会墙倒屋塌,只能是废墟一片,供人们凭吊。散文的特性决定她更多的表现的是社会和人生的细部,是对社会和人生的写真,是对世界和内心的最实际的描写,最质朴的叙述,最由衷的咏叹。真正的散文是不带面具的,真正的散文是贴面舞而不是假面的化装舞会。对散文来说真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不是一个可以探讨的问题,真就是一个散文的规定性,真就是散文的写作态度问题,表达问题,也是一个行为问题,就是你怎样去实践的问题。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散文写作的真是失落的,变成媚政媚俗媚财的工具,散文一有媚态,当然只能耸肩翘臀媚眼,就没有了骨头。散文是以真为底线的,如果不守住真的底线,而所谓的求美,这是散文的歧途。真就是要回到历史的现场,回到现实的现场,现在很多人写所谓的文化散文和历史散文,但往往是资料的堆砌,不是用自己的精神去襟抱那些资料,不是用同情的理解还原历史现场。写历史散文我说最可贵的是还原,还原历史现场,悬置目前别人对历史事件的叙述和评判。寻找历史的真实的细节和历史缝隙,只有找到了所谓的细节和缝隙,才可以给我们制造一个孔洞,使我们的精神进入到历史的现场。

是什么阻隔了我们走向真呢?我说两个词——恐惧和怯懦。因为社会和人生布满很多孔洞,恐惧和怯懦是人天生就有的,就如走夜路往往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有的人就吹口哨,就是自己给自己壮胆。我觉得有时散文的闲适文字,表面是清高,是飘逸,是人淡如菊,其实内心多的是胆怯,是怯懦,是躲避。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有一句名言:“是懦夫把自己变成懦夫,是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而且这种可能性是永远存在的,即懦夫可以振作起来,不再成为懦夫,而英雄也可以不再成为英雄。要紧的是整个承担责任。”有些散文家,依靠注释权力话语体系吃饭,依靠现成的一些范文范式吃饭,缺乏承担责任的胸怀和能力,他们识时务、会做人、善谋略、懂分寸、远祸全身,趋利避害、油滑、机智、调侃、伪善、乖巧、冷嘲、夸耀学问,故弄玄虚,多数人已沦为官的帮凶和商的帮闲,把散文变成了毫无“生命痛感”的“知识写作”和“技术写作”,麻痹人对生存真相的认知,无视灵魂的存在状态,拒绝对人的本真的存在处境发言,看不到对现实问题的真实态度。

一个严肃的散文家,必将在阐释内心的精神图像的写作中,建立起自己的身体在场和心灵在场的方式,以真的蒸腾着个人血气的话语方式,带给世界和人类对自身的生命真相探求。索尔仁尼琴说:“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在散文写作中,我们可以说,一个真实的细节,一个真实的心灵的激动,比整个虚假的世间要重,真是文学的重金属!

二 散文的审美冲突

虚构属于审美的层面,需要辩证看的是,散文虽然是一种纪实性很强的文体,但是在世俗的物质的基础上,还有一个审美的世界、精神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虚构带来的,是属于灵的世界,是属于艺的境界,是别样的超拔才能构建的世界。

不错,散文是最贴近生活的,如果我们看汉代的历史、唐代的历史,最好是读当时的历史的散文,这里面有最生动的细节、最有血肉的生活、最贴身的话语,散文是一个物质的世界,但散文的背后,要有作者审美的超越,要有诗性的东西、自我的东西。

散文精神性的东西,探索人性的东西,使散文成了一个精神的器皿,人不能只满足一个物质的外壳,伟大的散文家在物质的世界外还有一个精神的世界。

散文可以复制世界,可以解释世界,但更可以创造世界。在散文生活的常识的身体上,还流淌着青春、智慧、神思,还有出格,还有价值,还有正义和浪漫。沉重的生活之上还有星空、蛙鼓、草木、涂鸦和童话。好的散文要有精神的因子、审美的因子。这就难免要进入人们所说的虚构的世界,其实从散文的创作实际看,虚构原先也并不是问题,在《史记》中,垓下之围霸王别姬时的慷慨悲歌,让我们见识了命运的悲剧和生离死别的悲壮:“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清周亮工《尺牍新抄》曾有疑惑:“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生,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既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是的,此处太史公笔补造化,就是虚构的精神事件,是营造垓下的悲剧;再如项羽和刘邦相持荥阳,“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东城之战时,“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避易数里”等等,《史记》虚构之处不可枚数。

散文过于写实,就离新闻近,这点在杨朔散文中看出来,他要求把散文审美一点,把散文当诗歌一样写。这是文学写作者的一个特权:虚构。虚构就是说谎,在生活中,谎言要遭到人的鄙夷和痛斥,但在文学中,虚构享有道德的豁免权,只有文学可以说谎,但说谎是有度的,不破坏真相,不遮蔽真相,不为虚假和伪证开脱,虚构应该是真的辅助翅膀,虚构是真到美的介质,是真的表达的艺术方式。

南帆这样说:“古老的文化演变预留了一个小小的道德缺口:如果某种叙述产生了特殊的重要内涵,叙述的真实原则可以放宽乃至放弃。”

我们可以这样说,散文是可以虚构的,它申请虚构执照的理由是美感。文学承诺生产“美”换取“真”,文学虚构的最初意义是抗拒平庸的日常。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曾经高度评价文学的“哲学意味”,他是在哲学的意味上期待文学的虚构:“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散文既在于描写已经发生的,也可以描写将要发生的,可能发生的,或永远不发生的。

散文的真实和虚构是一平衡木和跷跷板:美不伤真,真不害美,美真相谐,美真共美。我们在真的问题上,应该警惕意境和美文概念对散文创作的伤害,阿多诺说了一句话,“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可耻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杀了那么多的人,这时候你还能写诗,这就说明你心里面被冷漠占领了,没有了悲悯没有了爱,所以写诗是可怜的,是悲哀的。而我们中国的散文家在散文中创造了词叫意境,按照一般的文学理论意境就是画面加哲理,在生活里面你创造一个所谓场景。散文中追求意境往往就是伪造的现场,而抽空了散文最贴近人的心灵,抽空了最贴近生存本真这个维度。美文是把散文放轻了,是把痛苦转化为歌唱,散文是应该有立场和洞见在内里,把玩是一种趣味,一些所谓的非审美的东西,可能更贴近散文的本体,而美文最接近伪,最接近冷漠,最容易和某些流行的东西达成和解。美文不是没有存在的价值,但在这个时代,呼唤真,面对现场和苦痛,以真的文字来陪伴人这是散文的一个高度。

也正是有鉴于此,我们探讨散文不单单是美文,而应该把真实,把现实的荒诞、苦难和缺陷这些属于真的维度引入,苦难必须有见证,如雅斯贝尔斯在《悲剧知识》中所言“世界诚然是充满了无辜的毁灭。暗藏的恶作孽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人听见,世上也没有哪个法院了解这些(比如在城堡的地牢里一个人孤独地被折磨至死)。人们作为烈士死去,却又不成为烈士,只要无人作证,永远不为人所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美文的荒诞,美文是为文字和趣味存在的,美文不为苦难作证,美文是把苦难和悲剧转化为了喜剧,所以散文不应该躺在美文的陈旧的话语制度上,而应有自己的面目、自己的使命和精神。这种使命和精神,是一种精神伦理叙事,它关怀的是人的精神领域,是人的精神关怀,是事关精神的细节,而不仅仅把散文看待成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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