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撷芬(1883—1923)万马齐喑鸣女声

关注陈撷芬缘于一张弄错了的照片。

很多人不认识陈撷芬,于是错将秋瑾和陈铁军的照片当成她的照片介绍。秋瑾长相温婉贤淑,但不大的双目中直射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剑气。而革命烈士陈铁军,则是典型的广东面相,大鼻子、大眼睛、厚嘴唇,眼睛里满是革命的不服输的犀利。陈撷芬到底长什么样?她的照片非常难找,笔者有幸在其老家方志部门获得一张。图中,陈撷芬双眼瞪圆,大且有神,鼻子很大,嘴唇有点厚,头戴帽子,身着新式裙装,双手微握,与一旁着西装领带的父亲陈范很搭,和另一侧着旧式对襟衣的妇女家人形成鲜明对比。从这张图片上看,陈撷芬算不上漂亮,且与陈铁军有些相像。但作为中国新闻事业的前驱和开创者,有个关于她的传闻就是,她与秋瑾在日本成为好友,共同开拓女权事业,但陈在父亲的胁迫下,要嫁给一个商人作妾。于是,烈性的秋瑾义愤填膺,立即组织留日女学生一起把陈撷芬从虎口里救了出来。如果这事属实,那说明陈撷芬长相应是很出众。

陈范(中)、陈撷芬(左)

这个故事被辛亥老报人喻血轮在《绮情楼杂记》中描述得活灵活现:

按瑾系于清光绪三十年赴日留学,次年归国省亲,再渡日,得识湘人陈范。陈方以苏报案关系,亡命日本,携有二妾曰湘芬、信芬,皆为浙籍,系出故家,瑾见之,大不谓然,且以女子作妾,有玷同乡名誉,乃力劝二妾脱离陈氏家庭,复劝同乡学生助以学费,使二妾入校读书,后湘芬、信芬皆略有成就,实瑾之力也。又陈范有女公子名撷芬,曾发刊女苏报于上海,名重一时,亦以党案随父居日。一日陈忽令女嫁粤商廖翼鹏为妾,留学界闻之大哗。瑾乃召集女同学开全体大会,向撷芬严厉警告,撷芬谓事出父命,不得不从。瑾曰:“逼女作妾,是乱命也,呜呼可从!且事关女同学全体名誉,非取消不可。”众鼓掌和之。撷芬腼然退席,婚事遂以瓦解。

清光绪三十年(1904)5月,“苏报案”主角章太炎、邹容分别被判处监禁三年和两年。陈范作为“苏报案”案犯之一,携女潜逃日本,“苏报案”继续蔓延。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同在日本留学的秋瑾出手制止了陈家两起婚事,要说管闲事,也属于闲事,但以秋瑾之性格,以及所处的维新社会环境,发生此事也属应该。

只是,很多人想不通,陈范是思想先锋的办报人,陈撷芬又是接受新思想、传播新思想的新女性,为何甘于服从父命?这是后话了。

不妨先追溯下陈撷芬出众的新闻事业,以及女权运动。

陈家是官绅之家,有学有识,陈撷芬1883年出生在江苏常州,原籍湖南衡山。这不禁让人想起另一个才女,陈衡哲。是的,陈衡哲是陈撷芬的堂妹。

陈撷芬的爷爷曾在浙江任职县令,其父亲和两个叔叔都曾做官,其父陈范是一个值得好好梳理的历史人物。

记得蔡元培曾在一封信中无意中透露了陈撷芬的母亲,说是晚清上海爱国女校的学生,也是早期的知识女性,对陈撷芬应该是有所影响的。

陈范(1860—1913),字叔柔、叔畴,号梦坡、瑶天等。“文凭”为举人。陈范喜欢读书,爱好绘画,文字功底很深,后在晚年还参与、发起成立了“国学商兑会”。陈撷芬也受其影响喜欢读书习文。陈范本在江西铅山县任知县,但因办教案落职。“办教案”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在一个特定历史时期,清政府与外国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后,一些发达国家纷纷派了传教士前来传教,但在所谓传教的幌子下,一些传教士却干起了奸淫妇女、掠夺财物等不法勾当,激起民愤后,这些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很快,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慈禧太后就下令镇压义和团运动,教会势力开始了全国范围内疯狂的报复活动。对平素因秉公执法而危害到传教利益的官绅,传教士亦要求开单一并惩处。如江西教案中,传教士“开具应办绅犯多至250余名,均指定正法,军遣罪名,并谓必须惩办定案,及将地方官参办,方能议及赔款”。以陈范的性格,当时无疑是会秉公执法的,反正处在那个夹心板当中,左右为难,但这样做的结果是被开缺回家了。

此时的陈范已经快40岁了,想想仕途走不通了,那就从文吧,这也是晚清很多有志的读书人比较容易走的路。于是,陈范带着女儿举家迁到上海,花钱买下了《苏报》,于1898年起办起“陈氏《苏报》”,“思以清议救天下”。

这个时候的《苏报》已经连年亏本了,当时上海滩报业市场已经风起云涌了,《苏报》原本只是上海租界里的一张小报,平时走的路线也很温和,就是说说家长里短、餐饮美食什么的。陈范毕竟只是一介文人,买个报纸也没想着该如何赚钱。或许当时就是想一家人有个饭碗,同时还能抒发一下不安的情绪。

陈范拿下《苏报》后,最早是以妹夫汪文溥为主笔,他自己和儿子编发新闻,兼写论说。此时,崭露头角的陈撷芬也“打横而坐”,编小品诗词之类副刊。“三十里坑花落处,比将桃雪更何如?衣冠多少和戎辈,可有闲情读此书?”陈撷芬早期作品已见功底。一家人都围着一张报纸转,以至于上海老报人包天笑称之为“合家欢”。

应该说,初始,已经对清政府没什么好印象的陈范开始关注政治走向了,但只是温和倡导一种改革方向和理念,未曾出现太过激进的词语。后来,眼看着慈禧发动了政变,并开始拿维新派开刀,对革命人同情的陈范开始与蔡元培、章士钊等革命派人士交往频繁,直到聘请章士钊担任报纸主笔。

从此,《苏报》转向激进。1898年维新溅血,让很多报刊再也坐不住了,舆论担当,不在此时,更待何时?16岁的陈撷芬就在梁启超主编的《清议报》上发表了《戊戌政变感赋》:“维新百日记通行,朝野欢呼庆再生。电闪雷奔官阙变,云翻雨覆栋梁倾。瀛台秋月孤相冷,长乐春风蔓革萦。天下臣民四万万,鸣冤剖腹竞无名。”可见陈氏父女当时的心境。

1902年,蔡元培等先后在上海创立中国教育会、爱国学社,章太炎、邹容、蔡元培、吴稚晖、黄宗仰、张继等成为《苏报》的主要撰稿人。

是年10月,上海南洋公学发生抗议退学风潮,抗议理由是校方压制学生言论,时称“墨水瓶风潮”,要求教育会协助。《苏报》首先报道,旋设“学界风潮”专栏,及时报道学潮消息,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此次学潮得到教育会的支持。11月16日,爱国学社成立,在南京路福源里正式开学,推蔡元培为总理。《章程》中说:“重精神教育,而所授各科学,皆为锻炼精神,激发志气之助。”

报道学潮、公开倡言革命,“居今日而欲救吾同胞,舍革命外无他术,非革命不足以破坏,非破坏不足以建设,故革命实救中国之不二法门也”。《苏报》一步步激昂前进,直到1903年7月,“苏报案”发,清廷开始对《苏报》下手,报纸封门,章太炎、邹容等人被捕,陈范父女侥幸逃脱。

这个时候,陈撷芬手里也有一份报纸。这就是中国第一份女性刊物《女报》(又名《女学报》)。戊戌变法的第二年,陈撷芬随父到了上海。父亲买下了《苏报》,她也不甘心闲着,在上海创办了一个以妇女为对象的《女报》,当时《女报》随《苏报》附送,亦即《苏报》的妇女版。民国学者冯自由称这份《女报》为“女《苏报》”,并说陈撷芬“名重一时”。

谁能想象,这份中国女报的主办人是一个16岁的少女?何况这是在百余年前的清朝。

或许是为了保护自己,陈撷芬取笔名“楚南女子”发表文章。可惜,这份中国第一个妇女刊物《女报》,不久就因故停刊。陈撷芬不甘心《女报》停刊,继续努力,积极筹备,于三年后继续出版《女报》。

《女报》专以妇女为对象,提倡女学、女权,内容丰富,形式新颖,颇有影响。1903年,《女报》正式改名《女学报》,陈撷芬还专门在报上设有论说、白话演说、新闻等栏目,提倡女子教育,戒缠足,反对束缚妇女的“三从四德”,并介绍日本各女校制度,很受各界欢迎,影响很大。后来,报纸上还增设女界近史、译件等,陈撷芬亲任主笔,先后发表过《元旦问答》、《独立篇》、《论女子宣讲体育》等文。

陈撷芬曾在《尽力》一文中写道:“中国为什么不强?因为没有人才。为什么没有人才?因为女学不兴。”“要是我们两万万人,尽力要兴女学,岂有兴不起来的理?”关于女权的宣传,该报也不遗余力。如有文称:“盖权的由来,在于开智。民智不开,民权不伸,君胡以强国;女智不开,女权不兴,男何以兴家。”

一张清新的报纸,一位清新的主笔,大有带来一股清醒之风给中国女性的势头。而且陈撷芬文笔优美,观点鲜明,逻辑严密,风格泼辣,充满活力,带有一种时代转折期特有的昂奋精神。她明确指引着妇女们向独立、男女平等走去,而且进一步要求民族的独立,反对“受制于人”的状况,显示了非凡的胆识和气魄。当时《女学报》销量奇好,每印数千张,一瞬而完。

“我这女报,是为了中国二万万姊妹做的,盼望我二万万姊妹,各人尽力,做事的做事,读书的读书,劝人的劝人,不到几年,我们二万万女人,就另是一个新世界。”当时有一位女读者致信来,说她的父亲明确指示,可多读上海女报,奇女子陈撷芬手笔远见,要向她多多学习。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陈撷芬与蔡元培、吴稚晖等在上海建立了爱国女学,开始了与社会的广泛交往。后来还她应蔡元培之邀任了爱国女校之校长。“没有妇女的酵素,就不可能有伟大的社会变革”,这是马克思很早就预言的。

陈撷芬年纪轻轻,已经具有超强的悟性,她知道乱世之中舆论的力量,更懂得妇女运动在一个朝代更替中的重要作用。

看来,“妇女能顶半边天”,实在是出于她的内心想法。也必须是具有“半边天”雄心之女子才能推动的事业。

后有专业报人总结,陈撷芬擅长写政论,其政论文章独树一帜,有一种时代转折期特有的昂奋精神,如《女权与文学》、《男尊女卑与贤母良妻》、《普告同志妇女文》、《男女之比较》、《兴女学说》、《婚姻自由记》等。1903年2月27日,陈撷芬在《女学报》上发表一篇论说《独立篇》,文中写道:“呜呼!吾再思之,吾三思之,殆非独立不可。所谓独立者,脱压力,抗阻挠,犹浅也,其要在不受男子之维持与干涉。”“吾视男子亦徒能骄其妻妾耳。大官则受制于朝廷,小吏则受制于大吏。今且举朝廷大官小吏百姓而悉受制于外人。”其锋芒所指,已不仅是封建夫权,而是“朝廷大官小吏”。

当时中国新闻界正处于政论报纸时期,一般报刊多重政论而轻新闻,陈撷芬反其道而行之,让新闻唱起主角,极力刊登鼓吹女权、提倡女学的政治新闻,自己也写了无数鼓吹平等、自由、独立的新闻,如《妇人政党》、《女子从军》、《女子经商》等,鼓吹女子教育的新闻更是数量可观。

假如当初没有“苏报案”的爆发,很难想象一个从未成年到成年过渡的小女子陈撷芬会制造怎样的轰动,更难说她会带着妇女运动走向怎样的高潮。

只是,《女学报》因与《苏报》的嫡系关系,在“苏报案”后也难逃休刊之痛。更让陈撷芬心痛的是,未在通缉名单上的哥哥陈仲彝在《女学报》馆被清兵抓捕。

“楚南女子”这个名字,年纪轻轻就与百年一爆的“苏报案”相联系起来,与章太炎、蔡元培、邹容、章士钊等响当当的革命人实现并肩作战的势头,应该说既是陈撷芬的幸事,也是她的本事,更少不了她过人的胆识和超前的意识。

简单追溯“苏报案”始末,时间表应该从1903年5月27日开始,那一天,《苏报》迎来了一位重要人物,新主笔章士钊。章士钊1881年生于湖南善化县,比陈撷芬大两岁,此人幼读私塾,非常勤奋,13岁即通读《柳宗元文集》,文笔流畅洗练,后来曾当过私塾老师,直到进入南京陆师学堂学军事,后进上海爱国学社,得以结识学界,被推荐入《苏报》。章士钊少年勃发,英俊帅气,天生一股狂放精神。

章士钊的到来,为《苏报》注入了活力。《苏报》于6月1日起,实行“大改良”:“本报发行之趣意,谅为阅者诸公所谬许。今后特于发论精当、时议绝要之处,夹印二号字样,以发明本报之特色,而冀速感阅者之神经。”

当日即发表章太炎的论说《康有为》,其中写道:“要之康有为者,开中国维新之幕,其功不可没。而近年之顷,则康有为于中国之前途绝无影响。”但“今日之新社会已少康有为立锥之地”,“而天下大势之所趋,其必经过一躺之革命,殆为中国前途万无可逃之例”。

章士钊

紧接着6月2日,《苏报》又登载了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再后来头版的“学界风潮”专栏中,则刊登出《论江西学堂学生无再留学之理》,谓:“乃二十世纪新中国之主人翁,而俯首就范于亡国家奴之下,大耻奇辱,孰过于斯。”

在章士钊主持下的《苏报》,改良直接跨步到革命,邹容著作《革命军》堪称革命先声的惊雷,炸响在上海知识分子界:

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黄帝子孙皆华盛顿,则有起死回生,还命反魄,出十八层地狱,升三十三天堂,郁郁勃勃,莽莽苍苍,至尊极高,独一无二,伟大绝伦之一目的,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革命军》绪论)

6月9日,章士钊以“爱读革命军者”的笔名在《苏报》发表《读〈革命军〉》,大为推崇《革命军》文风和思想,称之为“今日国民教育之第一教科书”,并在《新书介绍》栏刊出《革命军》出版的广告,称“笔极犀利,语极沉痛,稍有种族思想者读之,当无不拔剑起舞,发冲眉竖”。次日,《苏报》又刊登章太炎的《〈革命军〉序》,谓:“夫中国吞噬于逆胡,已二百六十年矣。宰割之酷,诈暴之工,人人所身受,当无不昌言革命。”《驳康有为书》、《呜呼保皇党》、《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等文则一次比一次犀利。章太炎著名的“载湉小丑,未辨菽麦”,“载湉者,固长素(指康有为)之私友,而汉族之公敌也”均在这时的《苏报》刊发。

柳亚子曾在《我和言论界的因缘》文中称:“公元1903年,我第一次到上海,进入爱国学社,这时候,和章太炎、邹威丹(邹容)两位先生很接近。在阴历五月中旬,《新闻报》登了一篇《革命驳义》,太炎先生便写《驳〈革命驳议〉》来反驳他。开了一个头,他不高兴写了,叫我续下去。我续了一段,同邑蔡冶民先生也续了一段,末尾是威丹先生加上去的。”可见当时《苏报》文风大改后在上海的影响。

从5月27日接手到6月30日“苏报案”发,章士钊仅仅主笔《苏报》一个月。这是《苏报》的终结,但也是《苏报》的辉煌期。虽然章太炎和邹容入狱了,但却激励了众多知识分子纷纷从改良主义的思想影响下解放出来,革命派的思想阵地日益扩大。章太炎在《狱中答新闻报》说:“天命方新,来复不远,请看五十年后,铜像巍巍,立于云表者,为我为尔,坐以待之。”可谓远见。近读旧闻,邹容在狱中意外死亡一年半后,迄光绪三十二年(1906)夏,天津探访局总办杨以德忽密报巡警部尚书徐世昌,谓邹容秘密入京,图谋革命。徐世昌闻讯,大为惊骇,严密警戒,搜查旅馆庙宇寺院,尤其年轻人都要盘查。据说杨还把邹容的照片陈列室内,随时准备抓捕请赏。

有人说,如果没有章士钊入主《苏报》,或许陈家的饭碗还能多保留一些时日。但以陈家思想可以肯定,他们是能够预见到这个结果的。“一篇女学报,警梦醒钗裙。”有史料载,正是有先见的陈撷芬向父亲推荐了章士钊。

章士钊到上海后,一直向《苏报》投稿,引起了陈范的注意,其人早期虽激进,但才华难掩。也正是章士钊接替了陈范、陈撷芬后,陈撷芬才有时间专门从事爱国女校事宜和主办《女学报》。如果说“苏报案”之影响深远,实在不该忽略了陈撷芬这个“中介人”。两人在相处中,思想默契,章士钊已经渐有成熟,陈撷芬从他身上学了不少东西。交往中,两人时常有诗词来往,维新思想日盛的陈撷芬也开始向革命倾斜。

一个浪漫的说法是,陈范看出女儿与章交际较好,并为之欣赏,欲将女儿陈撷芬许配于章,但不好启齿,于是聘章为《苏报》主笔,以待将来。据说此事乃吴稚晖放出来的风。章本人听到后,也蛮有兴趣,于是便试图接近撷芬小姐,但未能如愿,心中不悦,曾对人发牢骚说:“这都是由于吴稚晖谰言所伤。”

还有说法是,陈范觉得自己年事高了,预选章士钊来当自己的女婿,接替自己的家业。但事实是章士钊和陈撷芬之间并没有擦出火花,尽管后来他们都去了日本,结果还是陈撷芬在爱国女校的学生吴弱男取代了老师,成了章太太。

但要说两人没有情感交集,似乎也很武断,一个青春少年,一个情窦初开,彼此思想解放,家人也不阻拦,本该有成熟的结果才是。一个最为正当的原因是,陈撷芬随父逃亡日本,与章士钊之间的交情也就断了线。但后来章士钊主办《国民日报》时,经费不足,陈撷芬慷慨解囊,“手挚家中仅存之番银二百两,含笑而至”(章士钊《苏报案始末记叙》)。甚至还有网文称:“章晚年时曾把他们唱和的几十首诗词赠予陈的亲属,以了却他对这位红颜知己的怀念之情。”未知真相如何。

撇下风花雪月不谈,“苏报案”后,章士钊因为此案的查办大员恰是陆师学堂的总办俞明震,两人有师生之谊,且俞对他赏识,含糊未纠。俞先生甚至故意把陈范写成其本来的字“陈梦坡”,有人认为是故意摆迷魂阵,并当面问陈范此人在否。

黎东方先生在《细说民国创立》里提及陈撷芬与父亲逃走前的小细节。

案发后,有人被抓,他们也经历了巡捕询问,于是大家合计应急对策。曾任《苏报》主笔的吴稚晖说,拘票上把陈范与陈梦坡写成两个人,是俞明震故意如此,表示这件事他做不得主,希望老朋友了解;先抓一个账房,这是“大事化小”,以便敷衍上峰。

章太炎听了,冷笑。陈撷芬说:“既然他们巡捕认识爸爸。却又不抓,此中必有缘故。”章不耐烦再听下去,“悻悻而出”。吴稚晖就对陈撷芬说:“他既认识而不拘,想要放我们逃走。既放我们逃走而不述,乃就先将脑袋送去。方鼓吹革命了矣。”陈范听了,微笑。于是,陈撷芬雇了黄包车,把父亲陈范送到爱国学社的宿舍。陈范的一个姨太太,运送铺盖。这一晚,陈范睡在爱国学社的宿舍;陈撷芬及陈范的姨太太各自回家。

次日晚,章太炎“主动被捕”,加上邹容主动投案,一共被抓六人。原告大清政府所控的罪名是:“污蔑朝廷,大逆不道。”陈范之子陈仲彝即是被抓六人之一,他是在凤阳路陈撷芬的《女学报》报馆被捕的。黎东方谓:“陈仲彝是陈范的儿子,在拘票上无名,被巡捕抓了来,作了代罪的羔羊。工部局讲西洋法律,巡捕却不太‘拘泥’!妙在会审公廨,其后也把陈仲彝视作被告。”此为陈撷芬逃走之前最揪心之事。

上海的天还未大亮,年轻的陈撷芬跟着父亲及家人背着行囊,远走他乡。回望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她显得有些凄然,凄然中有成熟的意蕴,也有对大环境的无力。

她只是一个芳龄二十的女子,并没有经历任何政治风暴,突然便与当朝的太后和皇帝发生了关系,结结实实地陷入到政治事件漩涡中心里,眼看着政府与洋人的巡捕房合力抓人,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女子,又能作何反抗呢?她更多的是担心,担心父亲的命运,担心自己的未来,在一帮政治学人的督促下,她开始跟着父亲逃亡,期间似乎并没有与章士钊有更多的交际。

如果说这位报界小女子就此消失的话,此文倒也无可说头。关键是她后来的作为和矛盾身份,引起了不少知情者的兴趣。

1903年6月30日,陈范侥幸走脱后,带着二妾和陈撷芬去了日本。在离开上海之际,陈范留下一首诗:“东风习习拂征衫,别绪离情百不关。却怪舵楼回望处,眼中犹著旧河山。”

陈撷芬跟着父亲到日本后,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想陈范一生的积蓄几乎都耗费在了《苏报》上,《女学报》肯定也要有所投入,案发后两报均被没收,陈家生活一直沦落到“贫困几无以自给”的地步。

这个时候,有个关于陈撷芬的历史插曲一直在流传着。

在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大型话剧《秋瑾》剧情简介中,有这样一个情节:陈撷芬到了日本后,结识了秋瑾女士,并与之共同成立革命组织。可是陈撷芬却因父亲做主要给人做妾,秋瑾听说后大怒,领着陈撷芬向父亲当面解除婚约,并让陈撷芬父亲身边的两个小妾离开男人自谋生路。此事前文所引《绮情楼杂记》一书亦有所记。

这件事到底真假,现在还很难证实。不过,按照陈撷芬的新锐思想和耿直的性格,似乎不太会答应这场婚姻,还有以陈范“毁小家以纾国难”的可贵秉性看,也不大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再说了,陈范也并非贪财之人。柳亚子曾说陈范:“时南都兴建,昔之亡人逋客,方济济庆弹冠,而先生布袍幅巾,萧然物外,绝口不道前事。”蔡元培等念及陈范功绩,多次要求政府发还清廷没收陈的财产,并对陈有所抚恤。陈范却说:“谢诸君,勿以我为念,养老之资现犹勉能笔耕砚耨,聊免饥寒……吾辈正谊明道,非以计功利,岂容贪天之功为己为?”

只是在逃亡过程中,陈范两妾确实改嫁了,其子陈仲彝出狱以后,清廷一直迫他交出父亲,也不知他逃到哪里去了。可以说“苏报案”搞得陈范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正如陈范自喻:“坐对风烟殊旦暮,似闻歌哭满江湖。”

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女。陈撷芬的新闻理想很难说没有其父的影子。

但根据人性是矛盾、不稳定的理论看待历史人物,陈撷芬即便有所恍惚、徘徊也属正常。

在陈撷芬很小的时候,陈范就很喜欢这个女儿,有诗歌为证:“老夫掌双珠,幼者甫离抱,长者及笄年,是我擎中宝,两男性顽钝,惟此女表表,期为第一流……”长女正是陈撷芬。他还勉励女儿“支那女中杰,舍君复谁蹈?”

当然,陈撷芬也很争气,在她早期的《题美人倚剑图》中,新锐思想已经绽露:

海飞立兮山飞拔,亚东美女有奇骨。

腰悬宝剑光辉芒,胸抱雄才气豪勃。

女界沉沦数千载,颓风压人贱奴族。

夺我天权杀我身,终夜思之痛心裂。

修我戈矛誓我师,洗尽蛮风驱我敌。

一声唱起泰西东,百万裙钗齐奋力。

勖我神州好姊妹,女界飞渡即此日。

就在1904年4月26、27日,陈撷芬到日本不久后,还在《中国日报》上发表《女界可危》一文,提出妇女要先为祖国尽义务,后争取自身的权利。她说:“从前女界虽权利失尽,然义务亦失尽。既不尽义务,即有权利,亦他人与我之权利,非吾辈自身之权利也。今日则可尽义务之日矣,得完全权利之日矣,……须先争尽我辈之义务,则权利自平矣。”

从正常思维出发分析,一直倾心倡导女权解放的女报人,应该不大可能再去倒车做妾的,但她偏偏险些走上这条道。

话说陈范携女到了日本后,开始与孙中山、陈少白等革命党人往来。但国内一直未放松对他的追捕。

陈撷芬在日本结识了秋瑾。并与秋瑾、唐群英、吴弱男等参加冯自由的反清组织“三合会”。当时,日本民众的民族精神和爱国热情涌动,深深刺激着陈撷芬等人。在日本期间,陈撷芬去了横滨基督教共立女校留学,其间她倾其所有,变卖父亲为其购置的首饰衣物等,资助革命报刊《警钟日报》、《国民日报》出版。

她心里还时刻惦记着《女学报》的复刊。终于在1903年11月,陈撷芬在日本东京继续编印出版《女学报》第4期,由上海《国民日报》发行,以其犀利的文风,继续向清政府宣战。只是,由于经费等原因,这份在异国编辑的《女学报》成了最后一期。陈撷芬的革命之路还是转向了。

1904年,陈撷芬与秋瑾等又将共爱会改组为“实行共爱会”,因她在国内的影响力,理所当然地被选为会长,此会成为留日女学生组织的中国最早的爱国妇女团体。同时她还发起成立女子雄辩会,自任会长。

这个“共爱会”除了倡导新锐思想、关爱和帮助留学生外,还干了一件轰动的事情,就是拆散了陈范和二妾的关系。先前喻血轮只是说这两女是浙江人,根据张正先生的《鉴湖女侠》(北方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记述,两人陈姓女子都是18岁,当时陈撷芬都已经22岁了。她与秋瑾一样,反对男子纳妾,所以在秋瑾对其父实施“驱妾”时,她并没有出来干涉,陈范毕竟是革命派的先锋人物,故此事轰动一时。

根据史料记载,1905年春,陈范返国,在上海被捕入狱,翌年获释。不知道是否有此事影响的成分,但他回国继续革命也是事实。

但随后就发生了更为奇怪的事情,有人称之为“吊诡”。多数记录时间是1905年的冬季,陈范欲将陈撷芬嫁给广东商人廖翼鹏为妾的消息不胫而走,而且陈撷芬已经答应了父亲。当时反应最大的就是秋瑾,连说这事事关女同学名誉,非取消不可。据说陈撷芬是收到了陈范的家书,那也就意味着当时陈范在国内。“共爱会”的大多数会员都投了反对票,最终陈撷芬放弃了这桩婚事。

但围绕着她的争议并没有结束,时至今日还在继续。有人说她意在“唤起同胞一半人”,但并未能唤醒自己,甚至在其他人反对她成妾时,她还在争取说“父命难违”。后来她嫁给杨希仲(杨镌)后,依然恪守“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放弃事业,一心辅助夫君。甚至有离奇说法,说她最终因为“无后为大”抑郁而亡。

但也有人以为,“在这里陈撷芬的做法确实有辱她宣传女权思想的英明形象,但这是有原因的”。首先陈撷芬对父亲是崇拜的,从小崇拜到大,父命难违;还有她自己身上的封建残余依然存在,这也是她没有与秋瑾一起走向激进革命的原因。

当然,这也不会影响陈撷芬在东京的成就。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成立后,陈撷芬成为最早加入同盟会的女会员之一。当时为了准备武装起义,中国同盟会在横滨设制造弹药机关,聘俄国人为教授,陈撷芬与秋瑾等女士亦加入练习。

1907年,秋瑾在创办《中国女报》时,主张把该报作为《女学报》的继承者和发展者来办。该报称:“本报之设以开通风气,提倡女学,联感情,结团体,并为他日创设中国妇人协会之基础为宗旨。”辟有《社说》、《译编》、《文苑》、《新闻》等栏目。该报以通俗易懂的文字鼓吹妇女解放,呼吁妇女走向社会。如此一来,也算是对陈撷芬《女学报》早夭的一个安慰。陈撷芬也不时有猛文发表。

话说陈范回国后,一直未曾远离革命,武昌起义后,他曾在原籍地湖南进行革命活动。不久,先后主持上海、北京的《太平洋报》、《民主报》笔政。据说陈范晚境凄凉,孤身一人,贫病交加。章士钊谓其“亡命十年,困踬以终,不闻有何怨言”。1913年,陈范在上海病逝。

如今,百余年过去了,再提“苏报案”,恐怕不仅仅是章太炎发表在《苏报》上叫骂光绪的“载湉小丑,未辨菽麦”,而是具有更深远的寓意和影响了。

记得1957年时,毛泽东多次重提“苏报案”,并多次在章士钊的女儿章含之面前肯定章士钊的功绩。在1958年的重庆会议上,毛泽东更是号召人们重读邹容的《革命军》,这个文章早期就刊发在《苏报》上。

有人说,“苏报案”的发生和章太炎、邹容被捕,也导致了革命运动的展开。“苏报案”发生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态度比过去积极了。事后,孙中山在《檀山新报》上发表《敬告同乡书》,明确指出:“革命与保皇,理不相容,势不两立。”1905年,孙中山成立中国同盟会时,直接把“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写入誓词,而这一纲领恰恰就来源于《苏报》。

如今,人们都在提倡将陈范作为“苏报案”的真正主角之一纪念和铭记。

其实,在其麾下悄然崭露头角的陈撷芬,又何尝不是这场文字革命、思想革命的主角之一呢?

不禁再次重温章太炎的《狱中答新闻报》:“天命方新,来复不远,请看五十年后,铜像巍巍,立于云表者,为我为尔,坐以待之。”

陈撷芬,因着革命的因子,注定要被写进中国新闻史。

辛亥革命前夕,陈撷芬回到上海。1912年3月,陈撷芬和汤国梨、吴芝瑛等各界妇女100余人发起成立“神州女界共和协济社”,提出妇女参政要求,得到孙中山先生的赞赏与支持。后又有消息,陈撷芬嫁给四川人杨某后,双双赴美留学。1923年,陈撷芬去世,年仅40岁。

陈撷芬出身资产阶级改良派知识分子家庭,但她接受新思想很迅速。戊戌变法运动失败后,众多报纸和社团纷纷没有了声音,甚至停刊安息,沉默,沉闷,沉寂。“万马齐喑”之际,《女报》的诞生,无异于女界乃至整个政界的一声惊雷。

陈撷芬办的是一份女报,但她发出了女子的雄音。她具有非凡的胆气、剑气,还有一股正气。

陈撷芬从登上新闻舞台到离开报界,前后不过五六年时间,但她所创办的《女报》、《女学报》,所写的评论、演说、新闻等稿,因其新颖的思想和风格载入了中国新闻史册。

可见,生命的长短,从业经历的时间长短,都与质量无关。

陈撷芬,“中国新闻史女性刊物第一主编”实至名归。

  1. 喻血轮:《绮情楼杂记》,中国长安出版社2011年版,第86页。
  2. 历史档案之《清末教案》(三),第84页。
  3. 《女子世界》1904年第10期。
  4. 陈静:《论辛亥革命前期的陈撷芬》,扬州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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