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儿

鳞儿

自己糊里糊涂就做了父亲。孩子生下来一两个月后,还没有命名,我叫他做“铁牛”,妻说按阴历是鼠年生的,还不如叫做“鼠儿”呢。我后来看他那样文文绉绉的,全没半点牛劲儿,因叫他做“鳞”,他的肌肤倒也像鳞甲那样润泽光滑。这孩子的排行是“锦”字,我没法替他取一个雄壮的名儿。“锦鳞”之后应当还有“锦藻”,我希望那是一个女孩,但是妻十分反对这种愿望,因为这儿子已经使她受了不少的苦处。

鳞儿刚好才半岁就听见马可孛罗桥畔的炮声。那炮声越响得厉害,他越是高兴。我们大人也有同感吧。至少我个人是这样,炮越响时我的笔也越是忙。七月二十八那晚上我们庆祝各地胜利的消息,这孩子也通夜不肯睡觉。三更天听见墙外有人说“快走,快走”,于是机关枪响了,弄得我们莫明其妙。天明后忙上大街一看,望不见半个勇士,连警察也换上了便装,才知我们被骗了。

此后困处在亡城中,因有妻儿相羁,不能支身离去。等到八月十二日南方某学校找我去念西洋经,要我立刻回信,因为北平电报不通,决定到天津去想办法。妻一定要携着小儿随我前去,我没有理由可以拒绝。当晚四更天就上车站去,警察远远的挡着我们,说是人家正在运子弹。我当时不很相信,想进站去看看,那老好的人便说:“咱们同是中国人。你怎么不相信,要去冒险?”我们只好抱着孩子又回去。鸡鸣后再去车站看时,那车上全挤满了人,全是想发横财的,我出了二十元钱还买不到一个位子,后来只好立在当中,但汽笛一鸣反而空出了一些位子,妻占据了一个又让给一位老太太了。我抱着孩子挤得莫可奈何。过丰台时上来了好几个鬼子,他们像检查员那样望了一望。后来把人家的东西推开,坐下来同我们挤。我旁边有一位英国人几乎同鬼子动起武来,他骂了一句“野蛮东西”,也就忍下去了。这绅士后来同我谈起雅典城的古色古香,使我忘却了大热天,忘却了身周的危险。我告诉他我提箱内有几本《美狄亚》,也许会闯出天大的祸事。他叫我把书交给他,但因为旁边有人监视,不敢开箱子也就算了。他又安慰我,说有孩子一路不致于被检查,而且没有通行证也可以通过万国桥进入法租界。我因想这孩子虽然累赘,倒也可以由他身上讨一些便宜。

到津后孩子就病了,每天都要服侍他安睡后我才能够译几句古书。这样的“保姆”生活没有过许久,我终于离开他们母子南下听风声。临行时他死不放我走,举起手来要我抱。妻愤恨的说我一定抱他不到了。

此后我随风飘动,在南方算一算命运不好,一阵风把我吹回了故乡。妻不久就回北平去了。人家问孩子想不想爸爸,他便用手拍拍他的心。妻写信来说有一次他发热不省人事,请来一位戴眼镜,穿短服的医生。这孩子头一天全不理人,第二天清醒一点,要医生抱,医生走后他直是哭。妻想了许久才明白是怎样一回事,忙把我的大相片给他看,他看了就抱着亲嘴。可是嚷了半天叫不应爸爸,他更生气了,连奶也不肯吃。妻还说这孩子越长越灵秀,他曾在“北平公园”里出了一回很健的风头,那便是参加儿童健美比赛。但我十分反对那事,因为那不是一个亡城里应有的现象。

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妻在北方住了半年,忽然要来川,且说只有鳞儿作伴,这消息可把我急坏了,一个全没有出过远门的女子,带着一个婴儿万里寻家,路上的危险又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这结果当不难令人想像。我用尽了方法,想去买一张飞机票,那知票价大涨特涨,小儿身体发育过重,还得买一张半票。妻到了香港看见无法,只好独自乘车北上。她后来告诉我行李是放在车上的,我问她警报来时怎么办,她说那只好抱着孩子跑,管不了那许多。她总相信孩子的命运好,不会出什么危险的。命运果然不坏。车快到武昌时有一位稽查看见了,十分佩服他们母子的胆量,可是汉口那地方是一个顶坏不过的码头。那稽查便派了一个人送他们过江。因为夜深了,江滨的车夫不肯拉了,那护送的人多方设法才把他们送到朋友家中。

我得到妻由汉口上船的信后,便下重庆去迎接。我在那里等了四五天全没有消息,连怡和的老板都不知江轮是怎样一回事。我心想这一场戏未必就这样收场——在逃难的戏剧中这样收场的正多呢。有一天下午公司里的人告诉我水太小了,船上不来。我正在朋友家中纳闷时,看见妻的行李到了。我赶忙去迎接,沿途望见许多远方的客人携着孩子前来,可望不见我想要看的形影。行到江边有一个孩子远远的望着我笑,那就是小鳞儿。他娘向他说这就是真爸爸,他直是点头。

那晚上我向妻说船进了港里可脱险了,妻说未必吧。我心想妻在路上受惊不小。她的心情还没有宁静下来,难怪她这样回答。那知睡到半夜后,妻惊醒起来说是起火了,我还当是她在做梦。但起来一望,那满天的火焰好像封了大门,心里十分着急,妻把孩子交与我拖着我就跑。幸亏那火原在屋后,我们才逃出了大门。有人望见空中的白鸽疑心是铁鸟飞来了,疑心这大火是汉奸放的信号。街上的秩序十分不好,逃难的人把救火的人挤的倒退。我踩在水里跌了一跤,若不是我的膝头上磨去了一大块皮,孩子的脑袋一定会碰在石板上。我把他们放在大街上,又回头去抢出一口箱子。也不管是多少重,扛在背上就跑,跑到妻面前时,那箱子忽然变重了,提也提不动,妻说港里也有风浪呀!我只好苦笑。第二天我们三口全都发热,孩子更是可怜,不断的叫“唉呀,爸爸!”可是他望见我总是笑,右边一个酒窠,左边一个眼窠。

这样的逃难故事,未免太平凡了。如果我们肯在那些灾童里面去访问,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惊心动魄的材料。但是风浪还在涌呢,谁知这孩子日后会遭遇什么命运?古书里常说命运是逃不掉的,我们还是向前去和她作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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