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庄

农庄

这是人家的“七四”节,大清早就有许多车子往郊外驶去,车里的人有的还没有清醒,任晓风怎样吹,那女人娇懒的伏在男子的怀里,许是昨夜工作得太累了,旁边许还立着一条狗,狗也在打呵欠,车外许还放着有钓鱼竿,和一些野宴的粮食。我们的车子开得很快,有时竟超过了六十哩的速度,只觉车子在空际飞翔,和孙猴子打筋斗一般灵快。车外的物景已看不清楚,好在掌车的人,生得一副鹞子眼睛,前后左右同时看得见,他远望着了一位乡警,忙把速度退到了四十哩,快到警兵处时又开快五哩,我们一齐向那铁面鬼道一声Hello,他才把表放下,也没有来追,逢着这喜庆的日子,好意思为难?据说只要车子体面如Stutz, Lincolnv, Packaro之类,再开快点也不害事。这并不是说车里坐有贵人,乃是说那种车子不肯轻易和人家的相碰。忽然我们撞过了一辆烂篷车,车后发出了一声破响!大家这回可吃惊不小,有的说是车子碰坏了,有的说是轮子破了,但车子还是转得尚好的。后来才知道是人家放我们的小炸弹。

这日大麦黄了,黄得发亮。那怪物在田中开过,一边就洒出麦子,一边放出草。(比起我们用手搓麦子真费事。)太阳一晒,玉米长得真快,绿叶间现出几道红白的花纹。牛栏外总是青苍的草场,里面杂着些紫花。有时晨鸡传来一片相催,村里的人家渐渐出来工作了,他们用工作来纪念休暇,不像城里的人那样偷闲。路这样平,车转得快,遥望那树林深处隐伏着一所农庄。那就是我们的消遣地了。进了林子,望见两位女娃娃在樱桃树下贪嘴,那枝上有两只红胸鸟含着樱桃喂小雏,它们全不怕人,孩子们见我这外国人倒想逃避,我忙说:“婴孩,我是来给你们采果子的。”我顺手采得了一些鲜红的樱桃,先塞了几个在自己口里,然后才给与孩子们。趁势就擒着一位,她想要挣扎,我将她举到树枝间,她倒忘了一切,只顾采果子。这样我们就做了好朋友。她又把小妹和爱犬唤来,人和兽同让一方糖。她们伏在我身上玩,挤眉弄眼的闹个不休。那长的说:“You are funny!”我回答:“Baby, You are lovely!”她却说她不再是Baby,她是Girl了。这孩子也有她的自尊心。她的话真多,How is this?How is that?我简直回答不清。

大门响处,主妇出来请我进屋里玩。那客厅里全堆着孩子们的宝贝:滑车,娃娃,皮球,……旁边有一架雷蒂机,我嫌那是俗物,主妇忙解释说,他们并不喜欢时髦的Jazz,只听一点天气和商情报告,间或还听一点黑人的对话。从前在南方时,黑人成了极有趣的人物:如今雇不起人工,他们的艺术已欣赏不到了。厨房里倒也整洁,那里面用人工孵化的鸡子,快要出壳了。寝室全在楼上,室内的装饰品尽是些玉麦,佳禾和别的农产,小姑娘特要我去看她们的小床。

跟着请用午餐,这全是新鲜的蔬菜:四季豆,莲花白,苋菜,青葱,那牛油是自家作的,再敬一块樱桃pie。这儿的穷人吃肉,富人吃菜,想不到乡下人比富翁还吃得阔些。

憩了一会儿,我们出去游玩,这时太阳正炽,乳牛躺在树阴下反嚼,肥豚滚着一身的泥水在太阳底下倦卧,那红胸鸟也舍了樱桃,张着嘴喘气。乡下人多么诚朴,见到时就打一个招呼,有时在篱边遇着几位择菜的村姑,向她们叫一声whoopee,她们全不生气,只脸上热一会就好了。她们只穿着背心在土里工作,那胸前好像长着一对嫩南瓜,并不像城里的满园春色只露着半枝红杏,我们沿着溪边采了些野果来尝,Gooseberries, blackberries, strawberries到处都有,我用树叶编成了兜子来盛着,像从前放牛时那样好玩。我又折了三根狗尾巴草编成了一个狐狸,大家看了说除却了尾巴,全然不像,腿太大,脚太小。我寻不到棕叶,用黄花的叶子织成了一个蟋蟀,放在草间简直是一个活的,风吹着它的触须摆动。他们问我从那儿学来的这门手艺,我说小时做过牧童,牧童的玩意儿真多,我们还会隔山比赛山歌,听谁唱得多。于是我就唱:

唱个山歌把姣兜,

看姣抬头不抬头?

马不抬头吃嫩草,

人不抬头少风流!

大家听了怪有意思的,我说:“你们的女人听了这种歌,十个有九个半会抬头的,那半个准是瞎眼睛。”他们问我将来想作什么,我说只想作一个牧人,大家以为偶尔放放牛羊到有意思,当真拿来做职业就没味了,我才说牧人本是诗人的徽号。大家记得Spenser的The Shepheardes Calendar么?

“趁天晴,好晒草”,主人正忙着割草,这不像我们的牧童用手来割,只见那家伙滚几滚,草就倒成了一堆。这八十五英亩田地,全靠他两手耕种收获。他这时坐下来同我们谈天,他说虽是成天劳碌,倒也快活,比不得工厂里那样机械。如今工业过于繁盛了,失业问题闹得凶,大家又改行回到田间去,这真是一个好现象。

夕阳西下了,牛羊渐渐归来,主妇提着桶去挤乳,我也去帮忙。五指齐挤,却不见乳浆,我说这牛不中用了。主妇笑道,挤奶也得要学学,你得用大拇指和食指紧捏着上端,再用小指轻轻一挤,不就射出了一根白线。这牛倒好像是欺生,它用尾子拂来,几乎瞎了我的眼。我把乳提回去滤过,分出了乳油,饮了一盅鲜乳。这时有许多乡下姑娘提着罐子来讨乳,好像我们乡里打醋一样。

这天我们买了三块金洋的火炮,听说这火炮全是从中国来的,这笔钱还可望转运回去。我认为这工业可以大大发展,把货物推销到全世界的市场。只可惜如今不许在城里放了。天一黑,我们就把火炮拿出来演放。我总爱拿在手上爆,毛子们却在然着时向空中一掷,或是把这东西装进铁管里放,更来得响。我们试了天冲子,冲得很高;再把烟火筒点然,里面射出许多红绿的火球。女孩子然着镁光来玩,像自由神掌着明灯。那花筒也做得巧,火星溅得均匀。我在那火光里放了一排花炮,惊得孩子们哭啼,再不肯让我携抱了。

花炮放完,大家还没有尽兴,打算再去买些。主人说倒不如放真枪,五分钱一粒的子弹倒比花炮便宜些。我不敢放来福枪,只放了几声鸟枪,子弹像毛瑟,要拆开了枪才放得进去。于是我们谈起打猎,主人说他爱打兔子,野鸡,顶有趣还是在夜里打树狸。他用猎犬去追寻,如其野物上了树,在枝叶间见到那绿霞霞的双睛时可用来福枪射击,等它跃了下来,准被狗擒着,我听了有些神往,祝福这快活的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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