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川

回川

我于十八年六月十六日由北平绕道上海回家。等到二十九日才由宜昌开早班,从平善坝上去进入三峡,河身陡然变窄,好像从船边一跃便可登岸,水流如瀑布般紧急,船边涌起两道波浪,像两条蛟龙随着船身翻动。山势越来越险峻,两岸万刃石崖斧劈一般的陡,相传是禹王治水的神工。有时山顶蓬了拢来,头上只留一线天,江流随着山势曲折万转,拐弯过去,只见一段河身,来去都不分明,船像遇了大雾,不时放哨,回音在两壁上回应不息;想古昔的猿声当更增悲壮。巫峡的高峰上有云团如柱,这峰得雨那峰晴,这就是“巫山云雨”。跟着山洪暴发,万壑争鸣,瀑布似长龙奔下。

过云阳望见清道人题的“江上风清”,很是健劲,江水都为此生色。上面有张爷庙,据说将军的头颅,还泡在油坛里,只须灌入百十斤油,那骷髅便会浮起来,这一带的山多方方的,像一座塔;每见一座保镇风水的高塔,便知隔城市不远了。

这晚泊在一个乡场上,我伴着一些同伴上“坡”去玩,惹得乡人惊怪,问我们是不是外洋人。一踩着这土地,就如到了家,我们在市上饮茶,买了许多瓜子,橘红,盐蛋,酸菜大嚼特嚼,这真是川味了。

我在船上结交了张植辉君夫妇,还认识了曾冉尤三位女士。我和植辉“萍水相逢,顿成莫逆”。植辉少年英俊,中山先生曾向他说:“中国的事全放在小老弟肩上。”我和这几位女士辩论过妇女问题,我说:“你们妇女被男子欺侮全是因为不事生产,你们应当求经济独立。”她们回答说:“什么叫不事生产?我们生了孩子就算尽了天职;难道你们男子还生得出么?”问得我哑了口。她们听说我还要远渡重洋,便向我说:“这何必呢!到不如留在家乡开开风气。”我说没有法子开通,这几道长峡永锁着“古天府”。我今回还得装老腐,捧军阀,这是我们四川人生活的秘钥。

三日早上望见了重庆,喜得我差点跳下水去。植辉邀我住他的花园,省得在客栈里受苦;他的太太也坚请,好像不去他们还会多心,这使我不得不羡慕孟尝的高义。我们换上小划子,沿江上溯,在江边菜园里买了些青椒,茄子;又在河心购到几尾刚上网的鱼。

到了张家花园登亭一望,见长江浩荡奔下,与嘉陵的清流汇萃,将巴城围绕,宛如一岛。对岸峰峦重叠,青得像翡翠,园里栽着许多兰卉,石榴,晚来香;地上满是青青的藓苔,又过江看他城内的公馆:这是一个幸福的园庭,嘻嘻嚷嚷,不是孩子闹,就是鸟儿啼。天井里遍植花草,榴火吐地红艳,正厅像宫殿一般华丽,雕楼上可以眺望全城。这人家的礼节很大,植辉拜见了老人,我也进前长揖,穿着西服行古礼,惹得主人好笑;植辉说我大概十年没有作过揖了,这正好温习温习,进了客厅,主人把床上的烟灯点然,说如今招待客人专敬洋烟,别的烟茶全免了,这使我吃惊不小。这套家伙就值得赏玩:枪是玉制的,灯是银铸的,烟膏是“南土”,烧起来不会开花。帐上还吊着许多芝兰与茉莉,烟香与花馨混在一起,那天吃尽了家乡美味,那椒麻鸡的味儿如今还像是粘在唇边。

五日是我的生辰,植辉把他的母亲和弟妹全请过来;原是为家庭取乐,顺便好与我庆生。这回有米粉肉,腊肉,鲜鱼,山珍海味我已遍尝了。因为是贺生,免强我多饮了两杯黄酒。我醉醺醺地过河去看戏,这是高腔,要吼牌子,譬如汉武帝出台唱一句:“有朝一日时运转”,那打招鼓的心灵口快,马上吟成一句:“升到天宫作玉皇”。跟着把“皇”字拖长了声音,全班合吼。我最爱那小生,风流标致,穿着轻飘的绿绸衫,方帽后面还悬着一双飘带,小生的声音与小旦的全然不同,旦角要唱阴喉咙,咿咿呀呀,声音很尖。戏不很规矩,乐鼓又闹,那圆锣有二尺圆大,还有钹打得锹锹地响。

有时我在大街上闲耍到处吃东西,白天吃甜蜜的冰粉,和酸辣的凉粉,还有榨菜,豆花,糍粑,满街叫卖。晚上吃汤元,酒糟蛋,和素面,那面加上许多“红”酸咸麻辣,味道很长,两三天内我的肚子就出了乱子。

六日打早离了城,才到了真正的四川,巴县原不过是一座下江化的口岸。这是上成都的小东路,路上有牵麻不断线的行人,背着衣包,穿着草鞋;有的还露着半臂,大暑天头上也打个英雄结子,也有骑骝骝马的,也有坐滑杆的,这滑杆只是两条竹竿,中间有一个竹兜可以乘坐,改良的再支上凉篷,通常是一分钱一里,不过轿夫听见我的口音不对,总是欺生,非要双价不行。后来每过站口,我假装哑巴,托原来的轿夫替我写,写成了我另添他们两分茶赀。

一路上青山绿水,稻子已牵线了,长得又青又肥。有时稻香风里送来杜鹃声,这和北方的“鸪鸪鸪”不同,这是“鸪国杨”。

在北平听说进了四川,一上坡就有“棒老二”(兵老大,匪老二,学生老幺),但我这回经过,却算清平,就是端着银子走都没有人敢打“起发”,这全仗民团练得好,匪人抢了银子无处逃生,但这并不是说全没有歹人,我快到老关口时,听说前两天杀了几个“花路板子的”,害怕他们的余党出来报仇。我听了很有戒心,在路边停着等候行人,大家好壮胆,那知空等了许久;后来才知他们还在后面结队。我因为忙着赶路,只好单人过关。大道转进了深山,又险又窄,两旁的树林蓬得很高,冷浸得可怕,我时刻都在提心吊胆。忽然看见路旁的树子摇动了两下,轿夫们都骇坏了,但并没有歹人出来,后来发现了一根兽尾,才知道是一条水牛。登到了关口,轿子要憩气:那地方是土匪的窠子,我那里肯依,忙添了他们五百钱,叫他们飞抬下山。进了码头,听说前面的行人才遭了抢,心里越是惊惶。

行到太平镇,投了客栈,心里才安定了些。么师见我气象不凡,忙请我住上官房:这间房也不过是几架草床,一盏油灯,一躺下就有臭虫蚊子来招待。么师给我倒茶倒水,吼个不休。吃饭时,又敬我一盘茄花小煎,还殷勤地问我一人难免不太孤单。

过内江看见新修的马路,坐了一程东洋车。车夫把车杆高举,用手臂横压在上面,他头上还支着布篷。他大步大步地走,像抬轿子一样,我教他也教不会。在车上睡醒来,见辘轮旋转,疑此身依旧在京华。

晚上赶回了资中,这是我的旧游地,那时夕阳正搁山,珠江泛着血红的水;醮坛与重龙两峰高耸,笔架山依然秀蔚;还有一座奎阁镇守着文风。进了城,寻不到栈房,使我回到了故乡依然感到飘泊。

第二天是七月十日。我出了资城,奔向小道。行到高楼乡,逢着市集,鸡鸣猪叫闹杂了。那知到了故乡,轿子还要欺生,我便雇人背着箱子,步行到走马场,那儿是“寒天”,写不成轿子,我又只好走,在半路上起了脚泡,走不动了;但归心很急,巴不得一步就到家。幸得在么店子上写成了一乘滑杆坐回去。到了罗泉井坡上,我下轿来奔跑,临崖望见了街市和外婆的老屋子,我狂叫起来,轿夫以为我发疯了。我飞奔下山,进了场口,转了几条街,连一个人都不认识,难道我竟变作了陌生的远客?踱过子来轿,听见有人叫“懋德回来啰”,这是奎大爷的大喉咙声音。我惊喜间忙问家中的人好么?他说:“都是尚好的。”说着说着他就悲泣起来,我也禁不住下泪,想起这七八年的苦别,越觉心酸。奎大爷告诉我荣哥丢了;谁料相亲的手足,我来稍迟了,就成永诀,跟着盘三姑爷,雨霖舅爷和一些长辈都来了。姑爷说他亲眼看见我走过,简直认不得了。雨霖舅舅是我进清华时的恩人,他这回很高兴,说我是有用的子弟,还说我身体保养得好,纵然是憔悴一点。奎大爷说公公头场叫人买了几串火炮,天天算日子,眼都望穿了!舅舅才说:“老人望得很,早一刻到家,早一刻令老人放心。”

我立刻又坐轿子回去,这一节是熟路,这青山,这流水,这一根草,这一块石,都像在欢迎我;还有蝉声,七年不听了的蝉声,把我唤回了童年,在路上逢着一位赶马的小孩,拼命唤三哥,唤了几声才知道是唤我。他说:“我早就知道三哥要回来啰,我听轿子里面声音,猜想一定是三哥。前天二娘打发我来接,当真接到啰。”我问他几岁了,他说快满十二岁了,那我离家时他才四五岁呢。

隔家还有三四里路天就黑了,要快也快不起来,心里越是急,过了油房沟,上坡就望见了家,这时如痴醉一般,反以为是梦,害怕醒来,我先过佃客家,请人替我打狗。佃客听了,大声嚷:“少爷回家啰!”我到了屋侧,只听到几声狗吠。进了柴门,小弟妹忙叫:“二娘,三哥当真回来啰。”这真是天国的福音!我不理他们,直奔进堂屋,向着神龛敬礼时,公公还以为我是装假的;因为家里的人骗过他好几次了。等我伏在他的足下时,他才肯相信,惊得老人流泪道:“辉儿是你吗?”以后就不能说话了。我回头望见母亲,老瘦了许多,早已是满脸的泪。说:“辉儿,你当真回家啰,两母山菩萨有灵有验。”我再掉头看见父亲,依旧是那样尊严,却苍老了许多。我不敢哭,免强忍着泪,一时么弟在地坝里放花炮,闹得满屋响轰轰的。一家人又给我上了许多件红,我记得只有接亲才挂红的。大家聚在堂屋里问长问短,路上可曾受惊么?学堂毕业了么?还要不要放洋?我一一答复了,那知他们全听不懂,把我看做奇货。娘说:“辉儿,你那门子变得这样啰?快不要去留洋啰,二年子回来,怕连娘都认不得啰。”真的,这些弟妹我已认不清了,娘替我介绍:“这提水的是你的亲妹妹,嫁去周家啰,这是三妹,那是幺妹,地坝里检火炮的是幺老弟,你走时他还在吃奶呢。他听说你要回来啰,天天跳门坎,说一跳一跳,三哥就回来呢。这吃奶的是新添的小侄女,……”我问醴泉那去了,母亲迟疑了一会才说:“他下重庆去接你,那晓得你到先回来啰。你在路上没有撞见吗?他出门时飞叉叉地跑,伞上还写得有几个欢迎的字……”大家那样多话,我简直答应不及。大爷说,那年子夏天打啰一个大雷,连房子都要震倒啰,问我在京城听到没有?我当然回答没有,他信不来。幺弟抱怨他扯疯扯呆啰,要我给他医治,我摸摸他的头,说好啰,他真的信。后来公公说我去啰不久,他老人家的头发胡子全变白啰,那料去年子又转青啰,我那里肯信,忙将他的丝帕解开一看,果然还剩下稀疏的青发;连声道公公的福气大,当孙儿的也好托福。我抬头望见梁上悬了十年的老纸,沉默了片刻。跟着大家翻看我的东西,幺兄弟抢了电筒往地坝里去找火炮,幺妹拿了表,细听它讲话;其余的人也各取了一件;娘才把我的衣箱收了进去。长到这样大了,还要娘替我收拾衣服。

晚上吃小菜饭,那酸菜和豆瓣真有味儿,我吃得很饱,公公叫我剩点肚子,夜里还要消夜:他老人家为我蒸了一坛甜酒糟。

随就进入房间,谈了许久;人渐渐地散了,还是幺弟首先叫睡,许是他闹得太累了。后来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了。父亲平日最是心硬,这回却有点酸鼻,叙到别离的苦况,和双亲连年的重病,我不禁暗泣起来。但说到后来,父亲反喜笑开颜,说如今我已成人,再等两年学问造成啰,便好为国家出力,一切的家事也就好办啰。夜很深了,父亲又问了我的学科,他喜欢我学文学,正好承继他的志向。谈到深夜,娘要我去睡啰;父亲却不肯,说这样远接回来,连话都不谈够么?娘吵道:“我的儿要睡啰!”

第二天在家里谈叙家常,最离不开的自然是公公;他坐在椅上卷烟锅巴,桌上放着一盆他手植的卉草,时时放出清香。他问世道这样乱,真命天子几时才出来呵?我说也许就出在我们家里,那年子奶奶老了时,阴阳先生不是说五十年后我们家里要出龙吗?他又问京地原是帝王都城,到底是多么堂皇?我说从天安门一直进到太和殿,殿里有九根龙柱,都是十来抱大的,中间还有一座金銮宝座,我们的国父死后还在上面坐过呢。我问他老人家还会钓鱼打枪么?他说如今眼力差啰,鱼不肯上钩,枪也瞄不准啰。我对老人说我已把他从前打猎,钓鱼,养鸟一类的生活全写下来啰。我把文章念给老人听,他听到得意处总是扒扒胡子:“大家都说我这只兔子来得太容易了,但都恭维罗二老爷手稳,回回见采,公公的枪法也实在高明,他会用双眼描准,枪尾随着野物移动,百发百中。”

一会儿又跑进横堂屋和伯母闲谈,她说大姐接到了我一封信时常拿起来读,读到流泪。大姐向学心切,在这样高压之下免强废学。她这时正在赶做嫁妆,向我说这一针一针都像刺进啰她的心头。又说如今家里开通了许多,姊妹们都剪啰发,还是我的母亲先剪呢!我怕是取笑的,忙跑去看,果然剪啰。母亲总是忙着给我做菜吃,香肠腊肉还为我留下两罐,她最担心的自然是我的亲事,她说妹妹早嫁出去啰,弟弟不久也要成亲啰;问我的婚姻到底怎么办。我说请娘给我订下一门吧,娘假骂道:“你这娃儿扯得很,和娘都不肯说真话啰!在外面有啰人,那门子不带来?”娘告诉我如今又有人来说亲,爷已经去看过,人材满好,如花枝玉叶一般,问我肯不肯。我满口答应,请娘赶快给我接到家里来。这一半是假,一半也是真,我觉得家里订下的女子至少不得会调皮,省得白费多少心思。正在这时,有人在我的书里发现了一张女子的相片,母亲忙叫取放大镜来照。大家胡乱地猜,幺妹喊这就是三嫂啰。我说这是一位朋友的相片,她临走时送我的。她们说身材到好,只还不够乖态,我们家里不要这样的人;我道恐怕要还要不到呢!

谈了许多话,我出去看屋基。怎样从前当作很大的东西,如今变小了许多:譬如这阶沿,记得是很高的,如今只轻轻一步便登上了。这房子本是四合头式,北面因为要望风水,没有起下厅。房子很高朗:后面是柏林,两房边种竹子,正面是一块桑园。我在园里手植的胡桃树已长得很高,结了许多果子。再前面是祖母的坟山,坟里还空着一边,将来公公老了就长眠在里面。坟前有两株柏树,剪得尖尖的,像一对蜡烛。底下是一湾玉带田;再下去还有一方罗盘田。田外便下山了,两边的沙脉重重合抱;象山是凤凰寺,山上蓄着青蔚的梧桐;象山背后还摆着一列龙祖山,有头有尾。柴门口服贴着一幅对联:

天星临水口

龙凤镇柴扉

我把它换成了

龙游大海

凤集高梧

太阳偏西了,我在家呼唤一声出去游山,要来的尽管跟着来。这可了不得,姊妹们不让弟弟争先,大娘和妈也要去,几乎全家出动。我们穿过茶树林,直奔火烧坡,采的采野花,捉的捉迷藏,真有野趣。忽然惊起了一只山兔,忙唤狗去追,小弟弟也跟着追到对山去了;又在那边赶出了一对花绿绿的野雉,飞过这边山上来了。大家累了,坐下来摆“龙门阵”。望西天尽是红云,把这山映红了,犹如火烧了一般。

十二日随着父亲去赶连界场,一路上尽是驮矿炭的牛马,许多乡下人担着米粮,牵着猪羊上市,他们脸上表现着无知的满足和快乐。场上没有什么变动,只新添了一所庙宇。这日瘟疫流行,庙上竖起了天灯求玉皇祛禳病症。在茶馆里会见许多老前辈,和我启蒙的刘老师,老师已改业行医,吃起洋烟来救人;这是他顶忙碌的日子,我生怕他自己也传染着病。

第二天下罗泉井,井上烧盐,比自流井的味儿还来得长。我先到耀才家里,他们不知耀才战死两年了;还在望他生还。他的父亲皱皱眉头,母亲直是哭,问我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这风声泄漏不得,我随便扯了几句谎。这岂不是最好的小说资料?我为耀才筹备的追悼会,只好作罢。

在街上呆了一会儿,便下乡到幺舅娘家,知道建中表弟把家业败坏了,外祖父便一气身亡。我急忙去祭拜外祖父和幺舅的坟,在坟前痛哭了一场。记得我去京时,外公含笑送道,日后学成归来,还要吃我的酒呢!那知这片孝心已无从报答了。

天幸外婆还健存,我忙赶下球溪河去拜见。外婆见了我很欢喜,只是年寿高了,有些懵懂:我同大舅爷所谈的话她老人家全听不明白,只觉口腔虽变了声音还与儿时的一样。大舅说:“德辉,你的亲事一定要在外头找,我已经对你的娘说过啰。唉,人在人情在,从前你么舅要把大表妹放跟你,要是么舅还在,你敢说不吗?去年子大表妹已经出阁啰。后来外婆又想把二表姐放跟你,因为你不在家,便嫁过萧家去啰。这白胖胖的就是我的外孙儿。……”

十七日游五堡墩。

次日大姐过八字,我忘了这就是订婚,这一天我不很高兴,大姐也像带着泪痕。我隐忍着把礼物挑进了堂屋,行了礼,才交与冰人送去。

醴泉这天才回来,为我白跑了一两千里路,见到时真想哭。他已经成人了,他这门婚姻也和大姐的一样。我原得了父亲的同意,随着母亲去看未来的弟媳;可惜忙不过来,看也不一定看得见。

大嫂这时要下富顺找大哥,无奈伯父不肯,说大哥放浪成性,恐怕靠不住。我对伯父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用不着伯父这样操心。我愿写信与大哥保障一切,他才得应了。大嫂要我送她下去,那知秋妹也要我送她到遂宁去看善义,我不知送谁好。

这天几位姑父和姑母都来齐了,家里非常热闹。晚上我当着客人劝谏父亲从此归隐林泉。父亲很受感动。我的大姑母吃长素,肺病已害得很重了。我劝她开荤,她说万一犯啰两母山的菩萨,她的孙儿又长不成器,谁担保?

廿一日下老房子拜了三公公和荣哥的灵。三奶奶见了我,老泪长流,她说荣哥和我先前正像一对儿,如今见啰我,就像是荣哥生还呢。奎大爷特别请厨官司办好了一桌席;他不早告我,等到好菜来时,我已吃不下了。在席上提起荣哥,大爷又哭。他望我将来支撑门面,还托我教导几位弟妹。饭后又到么房子,那一房人连炊火都举不起了,想起从前在那儿读书的快乐,很生感慨。顺便又到华林家,这就是“打鱼”文中的“渔家”。见到华林的老父依然健旺,满口的湖广腔,我已学不来了。华林的儿女已成行,他夫人的脸上不见了春光。

华林第二天才到我家里来,老友相逢,依然谈笑不拘;只各人脸上都起了经验的皱纹。约他第二天再来谈论艺术,那知太太不放他过来。

二哥这时也从县中回来,天伦聚乐只差大哥了。二哥赞成我学文学,说如今四川找不到新文学教员将来不愁没饭吃。

从廿三日起在家里清耍了几天,这晚上开了一次家庭聚乐会;采用开会仪式,由二哥主席。长辈致了训辞后,我致答辞如下:

这次回家享到无限的家庭乐趣;社会诚然冷酷,但一到了家中便感到亲热。如今我们的家庭在思想上,在形式上已改进了许多。我深觉这种淡朴的生活有无穷的美趣,愿家人永保这种优美。这七年我虽是没有造到一点学识,但能保全着童稚的天真,还是本来的面目。此次远渡重洋,当固守这一点。

演讲完了,我唱校歌,大家听得很新鲜,父亲叫我重唱一遍。最后由我敬茶点,又想了许多游艺,全屋都闹震了。

第二天在家里尝新,也就是给我送行。这日大家都有点作闷,连幺弟都不爱跳了。我到处找母亲也找不见;后来闻得哭泣声,才往楼上寻着。我说母亲何必这样悲伤,过去的几年,不是一放就过啰?母亲道:“辉儿,七年,你伸起指头数一数,娘在家那一天不望你?”我想母亲在家生活很单调,生活一单调,日子就过得慢。其实我自己也觉得七载难挨。后来娘又问我此去又要几年才回来?我说学校规定五年,但三两年后我准定回来孝敬母亲。说到后来,我也想哭了,好在我会讲笑话,我问娘喜不喜欢我从外国带一个洋女子回来侍候娘?娘道绝对使不得,说地娘笑起来了。

下午娘又到庙上去烧香,两母山的愿日后再还。在庙上认不清观音菩萨,我说观音是男身谁也不信。归时路过孙家堰塘,我着上泅泳衣下去戏水,大家都说我的手脚动得好看。只是母亲暗暗着急,生怕我淹着了。她说:“再不起来,娘就要跳水啰。”

这晚上大家留我;我答应多耍一天,大家才觉好了一点。虽是后天的日子不宜出行,父亲也没有说什么。

再叙了一天的别,大家都是说不完的话,只母亲一句也像说不出来。几天的操劳,她老人家已经累倒了。晚上等大家睡了,几位姑母和父亲在地坝中望月;这是下弦月,那缺口是别离的象征。月光很清辉,我们在光里沉思,不知几时才得团圆?

廿六日离家,几次想动身都留住了;不是伯父催行,我真想又改期了。大家敬了礼,把我送出柴门;祖父扶杖要远送,我忙叫人扶着他,再三挡住。老人挥杖相指,老泪长流。母亲早已哭得不像人了。别了,真别了。到对面树林里,我回头探望,见他们还站在那儿,母亲还挥着手巾!慈母呵!你的巾色永留在孩儿梦想中,像天使的翅膀轻轻地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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