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鱼

打鱼

庙山子湾里有一家乙字形的茅屋:前面有竹荫,后面有松青,竹林下还有一方池塘——游鱼戏水,时时击破茅屋的倒影。一踱进这人家的柴扉,就嗅着一股鱼腥;地坝当中晒着一块一块的干鱼,阶沿上高挂着丝网和麻网,仔细一看,网上还钩着片片的鳞甲。鱼兜,鱼竿,鱼罩,渔船……到处堆放着;鸡鸭中夹着几只“野老鸹”,猫犬中杂着两根水獭:正堂内神祖旁还供着龙王菩萨——这无疑是个渔家。

这人家姓鱼,据说是春秋时宋公子鱼的后裔。鱼老太爷生了六位“龙子”,一家人全靠打鱼过活。这六弟兄都短小精悍,他们的肤色是光滑的,褐黄的,永远带着鱼腥;他们的手指很尖细,像水翠鸟的足爪一般灵活,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打鱼的老手。他们捕鱼的技术很精巧,代代祖传:说远一点,是渔猎时代遗留下来的;说近一点,他们本是福广沿海的渔民,移到内地还是靠打鱼过活。鱼老太爷上了年纪,他一边做着鱼具,一边用福广话教他的儿子们一切传家的宝诀,所以他们每回出门,总是满载而归。

春天来时水暖了,他们六弟兄携着鱼兜,竹罩和网子,在春水田里打鱼。起首在各处用生米洒下窠子,等鱼儿成团的游来,他们提起小网,一半挂在肩上,使劲向田里一摔,那网便团团地洒入水中。他们赤着脚下田去摸鱼,一根一根的擒来放入腰间的鱼兜里。田的中央不使蓄窠下网,他们便一手提起竹罩,一手拿根尖子弯弯的竹竿在水面泼。一见有彩鳞掀现,忙用竹罩对着鱼儿插进水泥中,再伸手往水里一绕,那鱼儿不论大小,准擒在渔夫的手中。

清明时节,河畔长着青青的芦苇,鱼儿一对一对逆水上游,到滩上产卵。他们几弟兄拿着鱼叉在河岸逡巡,一见大鱼破浪泅来,描准了叉将过去,正好钉在鱼的脊梁上。立刻收起绳子扯起鱼,一二斤大的鲭波叫人见了真爱。到晚来,用一些竹枝拴在滩上,他们坐在岸边守夜,谈谈过去的经验,或是神奇的渔人故事。他们相信蚌蛤蛟鱼会变妖精,变成娇娆的临江仙子,但他们还没有遇见过。守到子夜,滩上的水拨的真响,明朝准交好运。他们才踏着星光,将拦河网在河的两端洒下几道,打发两个兄弟,冒着水寒下河去理理网脚;理好了,才回到篷里安眠。黑夜漫漫地移过,他们在梦中不知捉得了多少鱼儿。东方渐渐吐放了天光,鱼肚色的云霞层层掀涌。他们翻身起来,抬着鱼篮走到下河;两个小兄弟在两岸牵着假老鸹绳——绳上系着老鸹的黑羽,——沿河走下,这影子映入水中,鱼儿见了疑心野老鸹来了,一齐往下河奔,那知会碰着拦河网陷入重围。这时几弟兄一齐入水,将大鱼一根一根擒上岸,有鲫鱼,有鲭波,还有鲤鱼。

他们又把拦河网收起,上面还挂着些同网眼一般大小的鱼。最后把竹枝捞起,上面粘着千万朵“鱼花”,晒成干枝运回家去,——这鱼卵一下水就化作小鱼——在鱼池里养一批好种。

大暑天河里洪水暴涨;他们负着筝网和竿子走下河沟,把网子张开,系在十字竿上,另外用一根大竹棒,一端捆在架上,一端踏在脚下,扯着竹棒上的绳子慢慢放入一个洄水沱边。等一会鱼儿游到网中,他们使劲扯起来,网兜还在水中,波浪不住地翻动。假使是一根大鳝,那就像一块黑柴,滚下网里:它东一钻头,西一钻头,担心网子要给它弄破。但是网子拉上空中,它就挣动不得了,大鱼小鱼,一齐装进鱼篮。搬网全凭运气,有时等了半天拉起来只是一堆乱草,草上只有小虾和水孑。有一回,幺兄弟正在启筝,一对白鲤跃出空中,这是学跳龙门的初步;可是跳出去又落在大哥的网里,两弟兄拉起网来,各人网兜里都有一双鲤鱼。

等水消了许多,他们换上钓竿,不用锡坠子,让钓线在洪水里到处浮游,只看竿尖的动法,当作浮子。钓钩上穿着一个大螺蛳,至小也要斤大斤的鱼才吞得下。老四的尖竿先摆了一下,他向么兄弟道:“来啰!老幺收拾下水!”他说时,竿尖很凶地一弯,他把竿子一带,拖着个很重的鱼。老幺急忙跳下水里抱着了鱼,他把钩子取下,老四拉了个空,当是鱼跑了,正在埋怨兄弟,见他抱着一尾尺来长的鲫鱼,从他面前起来,他才哈哈大笑。憩了一阵,大哥也钓着一尾鱼,老幺又下水;刚刚擒着鱼,见四哥又钓着了鱼,他把鱼夹在臂下,两脚一伸就泅到老四的钓丝旁。他双手高擎着鱼儿,踩水到岸,这那儿是垂钓,简直是老幺在河里空手摸鱼。

秋来了,鱼正肥,他们背着大网和鱼具走到一个深沱边,坐在黄叶林下饮了一罐“干酒”,才抬起那八丈长的大网,踩水到河心。大哥吩咐一声放,那网便慢慢沉下水中。沱水很深,鱼老大首先去理网脚,没水很久还不起来。老二疑心他拌在石孔里出来不了,赶忙下去打救。但老二下去又很久了,也不见起来,老三和老四又跟着下去,剩下老五和老幺守在岸上。忽然望见大哥同二哥在对岸起来,张嘴吸了一口气才喊道:“找了半天,连网子都摸不到,莫非大鱼拖跑啰!”但是这十六丈直径的网,就是铁坠子都有几十斤重,那来这大的鱼把网子拖走?随后老三和老四也起来了,他们也说寻不着网。大哥吩咐他们守岸,同着三位兄弟分头没水;但那三位兄弟一忽儿就起来了,还是说不见了网子。等大哥起来时,他说:“我钻进网里,摸到一根大鲤鱼,那家伙的尾子真凶,一蹦来打到我的耳门子。我的耳朵发响,才舍啰鱼起来。……这水真深,一连要蹬五下才能现水,五三不是一十五丈?……”但弟弟们似乎都信不来。他们商量说这儿水深不便打鱼,不如拔起网来到别处去。这回除了老幺,都一齐入水,这是体贴父亲的心意——“百姓痛幺儿”。四位兄弟跟着又上来了,还是说不见网子,证实了大哥的话不是扯谎的。等了多时,见大哥的手伸出水面乱动,忙派老幺去接。大家瞧见了网,才一齐去帮忙。网子拖上了岸,打开一看,那儿有鲤鱼,却见一尾尺来长的大鲹子前来替死。大哥说:“今天开张不利,我很累啰,你等人在边上打罢;别又寻不着网,叫我来淘气!”

五位兄弟怪不好意思,牵开网子靠岸放下,打量网子沉到了水底,一齐下去理好网脚。老幺独自后上来,他说罩着了四五根大鱼。换了几口气,都下去擒鱼。看谁擒的多。四位哥哥有的得一尾,有的得双尾,都起来献给大哥。等了一刻,见幺兄弟头顶一现水,又沉下去。大哥怕他淹着了,赶紧去救,扶他上水。他连脚都不会动,还要大哥拖他过来;他嘴里含着一尾鱼,手上擒着两根,腰下挟着一对,腿上还挟着一尾。他说鱼是擒完了,只是他腿下挟着的跑了一尾。

跟着又打了几网,得了不少鱼,都是幺兄弟的功高。随后他们围着一个大石穴,在穴外洒下几重拦河网;但是用竹片去探,却不见鱼出来。他们才把酒炒过的“爬山豆”,和着石灰溶在洞里,这一来,水都浑了,只见拦河网的浮子不住地摆动,想必是出来了不少的鱼。有的鱼浮到水面呼吸,只须用网兜轻轻一笼就笼住了。这时将拦河网围小一点,擒得了许多鱼。

在冬天,河水清亮得同水晶一样。他们站在长狭的鱼船上,引着一群黑羽的野老鸹在河中打鱼。这老鸹大体很像野鸭,足上的蹼很健劲,眼是绿的,嘴壳很长,尖端弯曲,像锋锐的鹰嘴,颈子很宽大,用稻草轻轻系着,得防它咽了鱼儿。主人用篙竿在水面打几下,它们就全体钻入水中。有几只含饱了鱼,主人用竿尖接它过来,提着双脚一倒,那些小小的鱼儿,便从它嘴里呕了出来。忽然有一只老鸹出水“呷呷”叫了几声,全体老鸹都跟着它下水,鱼老大在船上注意撑起篙竿,望见水里现出一堆黑影,忙摇船过去;一会儿五六只老鸹抬起一尾三四斤重的大鱼,老大扑在船边将鱼擒上,放进篮里。那只有劲的老鸹,站在鱼篮上休憩,主人特赏它一块猪油。

打完了一个沱,收起拦河网,网上也吊着不少的鱼。老大老二背着鱼船;老三老四挑着竹竿,竿子上站着两排老鸹,两位小兄弟挑着鱼具,还随着几条狗,一齐走到另一个深水沱,在那里又得了许多鱼。河边围着许多观客,有的要买鱼,老幺凭手称给他们,那分量只有多不会少的。

有的沱水过深,他们就放出一根水獭。水獭有一二尺长,毛色灰黑,很宝贵,尾子尖长如锥,足很短,有蹼,下水时比空中还要活泼。这家伙的性子真凶,只要是鱼,准死在它的口中。鱼儿见了它,一群一群藏进深渊;但深渊更是它用武之地。它专吮鱼血,不吃肉;不然,打得的鱼,都会给它吃光。它独占豪强,只许它自己打,要是碰着同伴,它先打死了它,再去擒鱼。它在水中拼命追,一下攀到船边,一下又游到水底。它专擒大鱼,小一点的便饶它过去。有一回它追上一尾蛮大的鱼,一口含着鱼鳃,吮它的血,任随鱼挣扎得怎样厉害,它死也不放。等到鱼软了,才拖了它起来。回到船上,主人也给了它一块猪油。它正吃的快活,主人用铁链将它系着,叫它憩憩,放它的同伴下水。他那里肯依,不住在船上转圈子,看见它的同伴打着一条大鱼,它便发急地“丝丝”号叫。

到晚来,他们弟兄在沙滩上搭起鱼篷,用网子做围篱,老鸹一排一排系在当中,水毛子关进笼内,几条狗在外面看守。篷前点着一星渔火,哦!那一星渔火,有福的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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