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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讲述我身体的故事,我要告诉你我最重时的体重吗?我要告诉你这个数字、告诉你它让我几欲窒息这个羞耻的真相吗?我要告诉你,我知道我不应该对自己身体的事实感到羞耻吗?或者,我干脆告诉你我的体重,然后屏住呼吸,等你评头论足一番?
我身高六英尺三英寸,最重的时候达到五百七十七磅。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它一度就是我身体的真相。我是在佛罗里达州韦斯顿市的克里夫兰医学中心得知这个数字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让身体如此失控,但事实如此。
我当时二十八九岁,在父亲的陪伴下去克利夫兰医学中心就诊。正值七月,佛罗里达炽热潮湿,草木葱郁。而医院里面却空气冰冷,弥漫着消毒剂的味道。昂贵的木地板,光滑的大理石台,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干净整洁。我告诉自己,我的暑假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会议室里在进行胃旁路手术介绍。除了我,里面还有七个人:两个胖男人,一个微胖的女人和她瘦瘦的丈夫,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以及一个大块头女人。环顾四周,我做了一件胖人遇见其他胖人时都会做的事——我给我们的体形从大到小排了个序:我比五个人胖,比其余两个瘦——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花了两百七十美元和大半天时间,听医生阐述将我的身体大刀阔斧改造一番来减肥的种种益处。这在医生看来是“唯一有效的针对肥胖症的疗法”。他们是医生,他们理应知道什么是最适合我的疗法。我想相信他们。
一位精神科医生给我们讲如何做术前准备,当我们的胃变成大拇指那么小时,又该如何调整饮食。他还谈到,我们生活中的那些“正常人”(他的原话,不是我的)兴许会来破坏我们的减肥计划——因为他们根深蒂固地认为我们就该是胖子——对此我们该如何去接受。通过医生的讲解,我们得知:余生,我们的身体会营养不良;我们在饮食半小时之内绝不能再吃东西或喝水;我们的头发会变稀疏,或许脱落。此外,我们可能会患上倾倒综合征——从这个名字就不难想象得出这是怎样一种病。当然,还有手术的风险——我们可能死在手术台上,或者死于术后感染。
这是一个利弊参半的消息。弊端是,我们的生活和身体将再也回不到从前(即便我们通过了手术的考验)。好处是:我们终于能变瘦了。我们会在术后一年内减掉百分之七十五的多余体重,变得跟“正常人”差不多。
医生描绘的前景如此诱人,如此令人神往:我们睡上几个小时醒来后,一年之内,大部分烦恼就迎刃而解了。至少根据医院的描述是这样。当然,这还需要我们继续自欺欺人地相信,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人生的最大问题。
医生们介绍完毕后,是一个问答环节。我没有问题想问,也提供不了什么答案。而坐在我右边的女人不过超重了约四十磅,显然本没有必要出现在此,可她却主导着这个环节。她问了一些私密而个人的问题,每个都让我心碎。她盘问着大夫,而她的丈夫坐在她旁边,一脸得意。她去那里的原因呼之欲出——和他息息相关,和他怎么看待她的身体息息相关。没有比这更让我感到难过的了,我想。于是我决定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也坐在那个房间里,不去想在我的生命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看到我、考虑到我之前,先看到的永远是我的身体。
晚些时候,医生们播放了手术视频——在微型摄像机的记录下,手术器具在光滑的内腔里切割、推动、缝合、移除人体的重要部分。内部是水汽腾腾的红色、粉色和黄色。手术异常怪异,令人毛骨悚然。在我左边的父亲面如土色,因这残忍的展示而浑身发抖。“你看呢?”他轻声地问我。“这简直就是恐怖演出。”我说。他点点头。这是我们时隔多年第一次不谋而合。最后视频放完了,医生微笑着,语调轻快地说,手术过程很简单,全程都会使用腹腔镜。他安慰我们道,这个手术他已经做了三千多台了,只失败过一次——那次的患者是一个体重八百五十磅的男人。他的声音滑至充满歉意的低语中,好像那个男人的身体带来的羞愧使他无法用尽全力说出口。接着,医生告诉我们幸福的价格——两万五千美元。如果预交手术定金,还会再减去两百七十美元的术前介绍费。
这场折磨结束前,还有一个跟医生在其私人检查室进行一对一咨询的环节。医生进来前,他的一个实习生助理记下了与我身体有关的重要信息。我被称重、测量、默默评价。实习生听了我的心跳,摸了摸我的咽喉腺体,又记下了一些信息。半小时后,医生终于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他来来回回打量了我一番,瞥了一眼我的新表格,快速翻阅浏览了一遍。“嗯,嗯,”他说,“你太适合做这个手术了。我们现在就给你预约。”说完他出去了。实习生给我开了一些我需要做的初步检查的单子,我走的时候,还拿了一封信,确认我已经参加过术前介绍。显然,他们天天都在做这些。我并不独特,并不特殊。我只是一具需要被修理的身体,而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寄居在这般的人类躯体里。
父亲一直在设施齐全的中庭等我,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你还没到这个地步,”他说,“稍多一点自我控制。每天锻炼两次。这就是你需要做的全部。”我使劲点了点头。但后来,当我一个人在卧室里仔细阅读我收到的小册子时,我无法将视线从“术前/术后”的对比照片上移开。我多么渴望——现在依然如此——变成术后的样子。
我记得自己的身体被称重、测量、评价后的结果,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五百七十七磅。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已经知道羞耻为何物,但那天晚上,我才真正尝到了羞耻的滋味。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一条路,越过那种耻辱,通往一个我能够直面我的身体、接受我的身体、改变我的身体的地方。
约合1.9米。
约合261.72公斤。
一种用于治疗肥胖症的外科手术。手术会将胃分成上下两部分(上部较小,下部较大),然后截断小肠并重新排列,改变食物经过消化道的途径,降低吸收,最终达到减肥目的。
约合386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