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为交游录的《白氏文集》

第三章 作为交游录的《白氏文集》

第一节 白居易周围的人(1)

一 侯权秀才

……问其官名,则曰:无得矣。问其生业,则曰:无加矣。问其仆乘囊辎,则曰:日消月朘矣。问别来几何时?则曰:二十有三年矣……

——《白氏长庆集》卷四十三《送侯权秀才序》

这段话的大意为:……问及官职如何,答曰“一无所获”,问及生计如何,答曰“一如既往”,问及仆从车马,答曰“一日少于一日”,问及别来时日,答曰“二十三载”。……二十三年前正是贞元十五年(799),那年秋天,我与侯权同受宣城刺史崔衍推举成为乡贡进士。翌年春,我于长安进士及第。其后虽历尽曲折,毕竟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四朝为臣至今。侯权却一直不曾得遇于当权,尽管宣城别离时,我二人无论文才还是志气都不相上下……

历任江州、忠州两地地方官,又回到朝廷的白居易,五十岁,已是满头白发了。借贺喜之机前来寻求援引的侯权,乃是当年一起应试的伙伴。目睹了侯权的困窘,白居易边写《序》边回想起二十八岁时的自己。

二 乡贡进士

由《唐故溧水县令太原白府君墓志铭并序》(《白氏长庆集》卷七十)一文,可以得知白居易的叔父白季康曾任宣州溧水县令。贞元十五年白居易在宣州参加乡试,或许就是因为那里是叔父供职之处。当时,宣歙观察使崔衍于宣州广施仁政,受到州民及幕僚们的爱戴。在一面以苛捐杂税中饱私囊,一面争相以贡银取悦皇上的官场陋习中,崔衍精简政务,力图以勤俭节约重建宣州财政。其时大多数节度使对待幕僚都非常简慢,惟崔衍一人礼贤下士,据说其幕中之士后来大多显达。白居易的仕途之门也正是崔衍为其开启的,而侯权也曾是崔衍看好的一个人才。

二十八岁的白居易在宣城还遇合了另一位重要人物,杨虞卿。此人后来与白居易的人生有着重大关联。

三 进士

乡试合格之后第二年,贞元十六年(800)白居易奔赴长安参加进士科考。其时任知贡举(主考官)的礼部侍郎中书舍人高郢,为人清廉。担任主考的三年间,他拒绝所有私人推荐,保证了科考的公正。“今礼部高侍郎,为主司则至公”(白居易《与陈给事书》),正如白居易所说,高郢是把“至公”贯彻到底的人。而“盖所仗者文章耳,所望者主司至公耳”的白居易能够得遇重视“程试”(按所规定的方式进行考试)的高郢,也可称之为命运安排了。座主高郢门下进士及第者共十七人,虚龄二十九、十七人中年纪最小的白居易名列第四。此后,白居易与吴丹、郑俞、杜元颖、崔玄亮等同门之间的交游也拉开了序幕。

进士及第后第二年的贞元十七年(801),白居易三十岁,赴洛阳向母亲报喜。这一年,白居易与同时及第门生在高郢的座主萧昕家的亭子里,共同举办高郢升任太常卿的喜筵,冬天,也曾聚集在郑俞的林亭里同门盟誓。其时白居易以“他日升沉者,无忘共此筵”(《东都冬日会诸同年宴郑家林亭(得先字)》)的诗句呼吁同门同心。由此可见,联结着座主与门生,以及门生之间的纽带是多么强韧有力。

十七人中官运亨通者首数杜元颖,尽管其人格实在令人难以恭维。据说其父“官卑”,则他也应是寒门出身。任翰林学士时因“手笔敏速”受到宪宗赏识,又在穆宗即位的同时升任宰相,荣升之快超乎寻常,亦足见其精明干练。据说后来因政坛失势而流贬地方的杜元颖在64岁临终前,都未停止向朝廷上表乞官,是个十足的俗人。还须提到的是他与李德裕关系十分密切。相比之下,郑俞应算是白居易同门中最不得志的一个。白居易任河南尹时他始任长水县令。《吟四虽(杂言)》:“分司同官中,韦长史绩年七十余。郭庶子求贫苦最甚,徐郎中晦因疾丧明。予为河南尹时,见同年郑俞始受长水县令。因叹四子而成此篇也。”还有吴丹,也与仕途无缘,白居易54岁为其作神道碑铭序《故饶州刺史吴府君神道碑铭并序》中写到“仕途二十七年”、“寿命八十二岁”,虽与白居易同年及第,却年长许多。

年长四岁的崔玄亮是白居易好友之一,也是书判拔萃科一同及第的伙伴。他以“正气直声”力谏天子,被誉为“国有人”(白居易《唐故虢州刺史赠礼部尚书崔公墓志铭》)。白居易五十八岁上得一子,却在三年后最惹人怜爱的时候夭折了,其时他倾诉丧子之痛的对象是好友元稹和崔玄亮。《初丧崔儿报微之晦叔》一诗首联两句令人不忍卒读:“书报微之晦叔知,欲题崔字泪先垂。”崔玄亮的“崔”字与“崔儿”的“崔”相同,写到“崔”字便不由得潸然泪下。刘禹锡在白居易相继失去元稹、崔群、崔玄亮三位好友时,写有题为《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一诗。崔玄亮生前有诗、琴、酒之“三癖”,曾作《三癖诗》一首寄刘禹锡。任湖州刺史时,他曾向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赠过酒,也曾向任苏州刺史的白居易赠过红石“琴荐”(即载琴之台)。崔玄亮知道,宝剑配英雄,白居易正是识货之人,故而毫不吝惜。白居易《池上篇》序中也有“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的记述(见《白氏长庆集》卷六十九)。崔玄亮大和七年(833)七月十一日,于虢州(位于洛阳与西安之间)官舍迎来了66年人生旅程的终点。临终之际,他嘱咐家人将“玉磬琴”赠与“知音”白乐天恳请撰写墓志。崔玄亮临终之际仍不忘白居易,而白居易在其死后亦未曾停止过对他的怀念。

四 应书判拔萃科之试

进士科是礼部主办的资格考试,突破这一难关后,白居易又开始准备闯下一关,即吏部主办的任官考试。选择书判拔萃科,据说是因为祖父白锽的锽字与“博学宏词科”的“宏”字同音而有所避讳。其时主考官为吏部侍郎郑珣瑜,后于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与高郢同任宰相。早年丧父的郑珣瑜亦出身寒门。

自贞元十八年(802)十一月到贞元十九年(803)三月,历时数月的吏部考试出结果,金榜题名者宏词科为吕炅、王起,拔萃科为元、白与李复礼、吕颖、哥舒恒及崔玄亮。八人中,除去元稹与崔玄亮,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王起。白居易于会昌六年(846)75岁辞世,第二年即大中元年(847)王起以88岁的高龄逝去,虽为同年及第,却较白居易年长12岁,亦较白居易长寿。王起拥有善于识鉴人的眼力和超群的记忆力,进士科重试一事,他曾与白居易共同担任复试考官,此事详见后述。

大和二年(828)由于蝗灾和干旱的影响,农作物价格飞腾,豪绅们趁机谋取暴利。时任河中节度使的王起,依法严禁隐匿囤积,使粮食流通于市场,救助了百姓。有趣的是,他对自家经济状况并不经心,官俸被佣人们攫取殆尽而面临窘境。文宗察知此事,特自掌管雅乐的“仙韶院”中每月拨出“三十万钱”给他。为此王起亦招致与“伶官(乐官)”分取薪俸,宜以为耻之类的异议(见《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七本传)。

王起又是十分慷慨之人,白居易在洛阳履道里营建新居时,他曾解囊相赠建池中桥梁的费用。白居易为感谢提供资金援助的王起和提供人力的三名下属,写有“弊宅须重葺,贫家乏羡财。桥凭川守造,树倩府僚栽”(《题新居呈王尹兼简府中三掾》)的诗句。其后王起问到“桥今如何?”时,白居易回答“与君离别之间多有修葺。”(《答王尚书问履道池旧桥》:“虹梁雁齿随年换,素板朱栏逐日修。”)这座朱桥同时也是联结二人心灵的桥梁。

五 校书郎

通过任官考试之后,白居易与小自己七岁的元稹同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每月“俸钱一万六千”,拥有一匹马和两名仆人。尽管住处仍是租借来的,但窗前有修竹可赏,出门亦有美酒可沽。长安的常乐里紧邻东市,购物上班都十分方便。白居易租用的是关播私邸里的东亭部分。为召集好友来此相聚他曾作有五言三十二句的“闲适诗”《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兼寄刘十五公舆王十一起吕二炅吕四熲崔十八玄亮元九稹刘三十二敦质张十五仲方时为校书郎》。刘公舆、王起、吕炅、吕熲、崔玄亮、元稹、刘敦质、张仲方八人中有五人是白居易同年及第,在长安所交的朋友。刘敦质此后不久死去,白居易在《哭刘敦质》一诗中曾发出“愚者多贵寿,贤者独贱迍(迍为停滞不前之意)”的感叹。白居易甚爱其“雅”而颇有“儒风”的人品。(《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儒风爱敦质,佛理赏玄师。”自注:刘三十二敦质雅有儒风,庾七玄师谈佛理有可赏者。)刘敦质死后,白居易在路过宣平坊昔日刘宅时想起他(《过刘三十二故宅》:“不见刘君来近远,门前两度满枝花。朝来惆怅宣平过,柳巷当头第一家。”)在长安郊外蓝田县感化寺“破窗”前看到满是“尘埃”的“壁上”刘的题名时也想起他(《感化寺见元九刘三十二题名处》:“微之谪去千余里,太白无来十一年。今日见名如见面,尘埃壁上破窗前。”)47岁被贬江州司马的白居易病床上梦见亡友,其场景亦是在过去同游长安城通化门外章敬寺时。

贞元二十年(804)九月,白居易在靖安里元稹住所得识李绅,此后,便与李、元二人成为“忘形”之交。李绅与好友元稹同样是可忘形而交心的朋友,也是共同创作讽谕诗,力主以文辅政的同道。李绅亦是通过苦学,以文立身之士。《旧唐书·李绅传》记述其生平为:“绅六岁而孤,母卢氏教以经义”,以及“绅形状渺小而精悍,能为歌诗”。其诨名“短李”正是因他身材短小而来。由于年龄相同,他和白居易也有过意气相投的时期,但自从李绅被穆宗召为翰林学士,与元稹、李德裕一起并称“三俊”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其后又发生了长庆元年(821)的“重试”事件,关于此进士科重试风波后文有详尽叙述,暂不赘言。时间跨入会昌六年(846),是年七月,李绅死于淮南节度使任上,八月,白居易在洛阳结束了75岁的生涯。翌年,王起又以88岁终其天年。白居易《予与山(一作荆)南王仆射起淮南李仆射绅事历五朝逾三纪海内年辈今唯三人荣路虽殊交情不替聊题长句寄举之公垂二相公》一诗是有关三人交游的最后记录。白居易诗中把位及宰相的二人喻为“鸾凰”,称自己为“野田鹤”,并进一步写道“谁能相信过去我们曾为同僚呢?”(何人信道旧同群)

任校书郎时认识的李建,年长白居易八岁,故白居易对其视若兄长。加上最年少的元稹,三人曾经定“死生分”(元稹《唐故中大夫尚书刑部侍郎上柱国陇西县开国男赠工部尚书李公墓志铭》)。吏部侍郎郑珣瑜赏识李建在校书郎任上的作为,任宰相后向德宗力荐,使其入翰林院成为左拾遗。柳宗元在长安结识翰林学士李建,贬职永州后二人也一直保持通信联系。其《与李翰林建书》中有:“州传遽至,得足下书,又于梦得处得足下前次一书。……仆在蛮夷中,比得足下二书。及致药饵,喜复何言。……敦诗在近地简人事,今不能致书。足下默以此书见之。……”的记述。李建与柳宗元、刘禹锡以及崔群交好,而向宪宗推荐李建为殿中侍御史的是御史大夫高郢。李建与白居易拥有共同的友人和恩人。《旧唐书·李建传》有:“建字杓直,家素清贫,无旧业。与兄造、逊于荆南躬耕致养,嗜学力文。……建名位虽显,以廉俭自处,家不理垣屋,士友推之。……”的记载。与白居易境遇相似,朋友相同,又被同一个人赏识,这决不是偶然现象。寒门之士要对抗门阀世族,必然团结在“文”这一共同志向下,作为“命运共同体”互相帮助互相合作。这样的时代背景,让他们相逢相交,说到底是利害关系把他们联在一起。可是,纯粹的友爱也会超越利害关系。白居易《寄李十一建》一诗展现给读者的就是使人忘却名利的李建的人格魅力:

外事牵我形,外物诱我情。李君别来久,褊吝从中生。忆昨访君时,立马扣柴荆。有时君未起,稚子喜先迎。连步笑出门,衣翻冠或倾。扫阶苔纹绿,拂榻藤荫清。家酝及春熟,园葵乘露烹。看山东亭坐,待月南原行。门静唯鸟语,坊远少鼓声。相对尽日言,不及利与名。分手来几时,明月三四盈。别时残花落,及此新蝉鸣。芳岁忽已晚,离抱怅未平。岂不思命驾,吏职坐相萦。前时君有期,访我来山城。心赏久云阻,言约无自轻。相去幸非远,走马一日程。

当时,李建寓所位于长安城东南角的曲江附近。(白居易《秋日怀杓直〔时杓直出牧澧州〕》:“忆与李舍人,曲江相近住。”)时任盩厔县尉的白居易,与去杨家一样兴冲冲地造访李宅。“平生相见即眉开,静念无如李与崔”(《闻李十一出牧澧州崔二十二出牧果州因寄绝句》),李建和崔韶都是相见辄喜,能使人从“褊吝”(苛求物欲名利之心)中解放出来的人。元和十年(815)秋,白居易贬往江州匆忙启程之日,向前来送行的李建赠以“蕙带与华簪,相逢是何日”(《别李十一后重寄》)的诗句表达了惜别之情。长庆元年(821)二月二十三日,李建突然死亡,享年58岁。一般认为他是因炼制“金丹”失败中毒而死。韩愈列举“以药败者”时亦曾提到李建的名字。(韩愈《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白居易在《予与故刑部李侍郎早结道友以药术为事与故京兆元尹晚为诗侣有林泉之期周岁之闲二君长逝李住曲江北元居升平西追感旧游因贻同志》的诗题中也有“以药术为事”,诗句中更有“金丹同学都无益”等记载。李建突然离世,给白居易留下的是一顶乌纱帽和无尽怀念。《感旧纱帽》写道:“昔君乌纱帽,赠我白头翁。帽今在顶上,君已归泉中。”诗题注中充满悲伤地记载着:“帽,即故李侍郎所赠。”

元宗简,河南人,字居敬,也是白居易任校书郎以来的挚友。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特别提到张籍的古乐府、李绅的歌行、卢拱与杨巨源的律诗、窦巩和元宗简的绝句。元宗简擅长七言绝句,元稹《见人咏韩舍人新律诗因有戏赠》诗注有云,“侍御八兄能为七言绝句”。二人虽各称“元八”、“元九”,却并无亲属关系。对年长自己九岁的元宗简(白居易《酬元郎中同制加朝散大夫书怀见赠》:“青衫脱早差三日,白发生迟校九年。”),白居易亲密地称“元兄”(《和元少尹新授官》:“花时八人直,无暇贺元兄”。),50岁白居易回到长安,适值元宗简病中,柿叶红时,白居易独自来到昔日一同游春的慈恩寺,自问“有何伤心事?”回答便是“李家哭泣元家病”。春天失去李建,值此悲秋时节又遇元兄之病,白居易的目光停留在柿叶即将染尽的最后一抹嫣红上。冬去春来,樱桃花盛开的时节,元宗简死于升平坊西的宅邸中。自举进士始,历任御史府、尚书郎,到最后官拜京兆少尹,二十年里,元宗简留下文集三十卷。“吾平生酷嗜诗,白乐天知我者。我殁,其遗文得乐天为之序,无恨矣。”(《白氏长庆集》卷六十八《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是其离世遗言。受托为序的白居易,此后由中书舍人到杭州刺史,又到右庶子、苏州刺史,四年间三迁其职,往返奔波于长安、杭州、洛阳和苏州各地。作序一事悬于心而始终未能成文,直至五十四岁的冬天,繁杂政务告一段落,一天晚上取出收于帙中的宗简文集于烛光下展开卷轴,从文中的一字一句里白居易仿佛听到了“金玉声”。“古淡而不鄙,新奇而不怪”,风格和谐正如其人。作品中收有数十首唱和诗。“潜恻久之,怳然疑居敬在傍”,白居易回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往事。……于新昌里(构建新居时,对自己说过“莫羡升平元八宅,自思买用几多钱。”(《题新居寄元八》);边品茶边说过“城中展眉处,只有是元家。”(《吟元郎中白须诗兼饮雪水茶因题壁上》);贬谪江州前,曾打算与平素最亲的元兄比邻而居(《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冒雨持元稹诗相访(《雨中携元九诗访元八侍御》);于忠州得知王质夫死讯,多希望能在升平里元家“开眉一见君”(《哭诸故人因寄元八》:“早晚升平宅,开眉一见君。”);自忠州返京,昔日同僚皆已高升春风得意,只自己二人仍身着青袍(《朝会和元少尹绝句》:“朝客朝回回望好,尽纡朱紫配金银。此时独与君为伴,马上青袍唯两人。”);春花盛开时节得悉元宗简升任京兆府少尹,自己却因连续值夜没能为其好好祝贺(《和元少尹新授官》:“花时八人直,无暇贺元兄。”);早三天着绯衣得意忘形之事(《重和元少尹》:“凤阁舍人京亚尹,白头俱未著绯衫。南宫起请无消息,朝散何时得人衔……”《酬元郎中同制加朝散大夫书怀见赠》:“青衫脱早差三日,白发生迟校九年。”)……“章句”里蕴藏着他的全部。“遂援笔草序,序成复视,涕与翰俱。”白居易在苏州吴郡西园北斋东牖之下,和泪撰写了《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时间是宝历元年(825)冬,十二月八日,日落时分。

崔咸,此人拥有“竹林七贤”的神奇魅力。元和二年(807)礼部侍郎崔邠任知贡举时,与白行简、窦巩一同登第。其后,又通过了博学宏词科的考试。据说郑馀庆和李夷简都另眼相看,对其师友相待。宰相裴度的酒宴上,追随李逢吉等相反一派的京兆尹刘栖楚不时对裴度耳语,崔咸感到不快,说:“宰相大人听人耳语实属不该,当罚此杯。”(《旧唐书》:“一日,度留客命酒,栖楚矫求度之欢,曲躬附裴耳而语,咸嫉其矫,举爵罚度,曰:‘丞相不当许所由官呫嗫耳语。’度笑而饮之。”《新唐书》:“丞相乃许所由官嗫嚅耳语,愿上罚爵。”)裴度笑着饮尽杯中酒,刘栖楚则如坐针毡地逃离了宴席。如此痛快的逸闻不止于此。任陕虢观察使时,崔咸从早到晚与僚客豪饮,每天总在酩酊之中。未决的公文堆积如山,但到了晚上,慢腾腾办起公来的崔咸总能准确地裁决好各件公务,从无半点差池,部下见了皆称“神技”。《新唐书》中其传记如此结尾:“咸素有高世志,造诣崭远。间游终南山,乘月吟啸,至感慨泣下。诸文中歌诗最善。”崔咸好酒,高歌放吟忘却生死。悟到自己的病已离大限不远时,他为自己撰写了墓志铭。此事白居易在《哭崔二十四常侍……》题注中曾经提及。崔咸模仿陶渊明作《自祭文》,白居易也作过《醉吟先生传》与《醉吟先生墓志铭》。白居易在崔咸身上或许看到了渊明的影子。他的弟弟白行简的《白郎中集》序本打算请崔咸来写,与兄弟二人都交好的崔咸去世时,白居易作《祭崔常侍文》恸哭相吊:“呜呼!居易弟兄与公伯仲,前后科第同登者四五,辱为僚友三十余年。又膳部房(白行简当时官职)与公同声尘之游,定胶漆之分。……呜呼重易!平生知我,寝门一恸,可得而闻乎?呜呼重易!平生嗜酒,奠筵一酌,可得而歆乎?……”

白居易的应考并未就此结束。之后的一次是与元稹同在永崇坊华阳观里闭门备考,是愉快的苦行。二人才力相当,可谓棋逢对手,在互相竞争中共同向制举迈进。

六 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

天子亲自下诏举办的制举考试在宪宗元和元年(806)四月实施。不过,正月里顺宗驾崩,加上“制举之人皆先朝所征”,故采取“不亲试”的特殊形式。当时中书舍人是被誉为“雅厚信直(气度文雅,温厚诚信,为人秉直)”的张弘靖。审查制策的还有“沉厚寡言(为人沉静)”的韦贯之。二人其后俱为宰相。白居易与元稹的考卷经受住了两位名臣的严格审查。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及第者共16人,元稹头名,韦处厚其次,独孤郁第三,白居易排名第四。曾任宰相的韦处厚,乃佛门之友;独孤郁元和四年(809)十月,与白居易共同反对以宦官吐突承璀为将帅;因韦贯之罢相时连坐遭贬果州刺史的崔韶也是同年及第者。同年中出人头地的还有出身宰相世家的名门子弟萧俛,他贞元七年(791)与令狐楚、皇甫镈同年进士及第,穆宗即位当月,由令狐楚推举成为宰相。《旧唐书·萧俛传》有“性嫉恶”,“性介独,持法守正”的记述。

七 盩厔县尉

以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题名榜首的元稹官拜左拾遗,白居易则被任命为盩厔县尉。县城之南有座仙游山,住有一位远离尘世的隐者,诗风好似陶渊明和谢灵运,风采仿佛嵇康与阮籍,让人忘记世俗烦杂,此人便是王质夫。无论《长恨歌》,还是“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送王十八归山寄题仙游寺》)的名句,均与此人有不解之缘。县尉白居易与王质夫同游秋山(《只役骆口因与王质夫同游秋山偶题三韵));官升翰林学士宫中值夜时想念王质夫(《翰林院中感秋怀王质夫(王居仙游山)》);任忠州刺史时向以“征西”幕僚身分从军的王质夫寄去诗作(《寄王质夫》)。与王质夫仙游寺前分手十余载,白居易在忠州得其死讯。“惊疑心未信,欲哭复踟蹰。踟蹰寝门侧,声发泪亦俱。衣上今日泪,箧中前月书。”(《哭王质夫》),一个月前还刚收到王质夫的来信。

白居易在他钟爱的仙游寺与陈鸿、王质夫饮酒、谈笑,有时也在那里独宿(《仙游寺独宿》)。想念京城时便前往靖恭里杨汝士家借宿(《宿杨家》),然后酒意微醺地乘兴而归(《醉中归盩厔》)。盩厔县位于长安城西约五十公里处,是距离非常合适的位置。

杨汝士,杨虞卿从兄,不久后亦成为白居易内兄。《宿杨家》一诗作于元和二年(807),其时杨家的汝士与虞卿尚未进士及第。白居易想必曾传授他二人考试秘诀,并于友人间为其援引。《与杨虞卿书》中有:“始于宣城相识,迨于今十七八年,可谓故矣。又仆之妻,即足下从父妹,可谓亲矣。……足下未应举时,……虽不得第,仆始爱之。及与独孤补阙书,……与卢侍郎书,……与高相书,……志益大而言益远。……”独孤补缺便是独孤郁,卢侍郎乃是卢坦。《旧唐书·宪宗本纪上》有“元和五年十二月,……以前宣歙观察使卢坦为刑部侍郎”的记载,《旧唐书·白行简传》中也提到:“元和中,卢坦镇东蜀,辟为掌书记。”高相即高郢,三人均是与白居易有缘之人。杨虞卿在元和五年(810)、汝士则于前一年进士及第。挚友加上姻亲,白居易自然会为杨氏一族尽心尽力。

杨虞卿,与李宗闵关系亲密,因而被视为“牛党”的一员,他还是名相杨于陵以及杨于陵之子杨嗣复的同族,其所在立场决定了他是人际关系网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刘禹锡《寄毘陵杨给事三首之三》便有“东城南陌昔同游,坐上无人第二流”的描写。白居易与杨虞卿是宣州相识以来的旧友,白居易迎娶杨汝士之妹后,两人更成姻亲。正史对此人的评价并不算高。“虞卿性柔佞,能阿附权幸以为奸利。每岁铨曹贡部,为举选人驰走取科第,占员阙,无不得其所欲,升沉取舍,出其唇吻”(《旧唐书·杨虞卿传》)。他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官职的得失与升降。但此人也有善于助人的一面,《唐摭言》有“……遇前进士陈商,启护穷窘,公(杨虞卿)未相识,问之,倒囊以济”的记述。倾囊而出向穷苦学生伸出救援之手。白居易《与杨虞卿书》也充满温情地记录了杨虞卿帮助在贫困和疾病中挣扎的李弘庆,照顾冤案下狱的崔行俭家人等事实。而在白居易自己,贬往江州时,杨虞卿曾飞马追到城外虞滻水河畔,执手惜别,乃是可以倾诉自己无罪被贬冤情的近友。《新唐书·杨虞卿传》记载虞卿之父杨宁曾同阳城交好。“阳城为陈议,以正事其君”(《赠樊著作》),“直谏如从流,佞臣恶如疵”(《和答诗十首其二〈和阳城驿〉》)等诗句中白居易称赞阳城的事迹,有很多或许是从虞卿那里听到的。大和七年(833)三月,时任给事中的虞卿遭宰相李德裕所恶贬常州刺史,六十二岁的白居易时任河南尹,曾作诗宽慰虞卿曰:“……五十得三品,百千无一人。须勤念黎庶,莫苦忆交亲。……”(《送杨八给事赴常州》)。大和八年(834)十二月,常州刺史杨虞卿复归长安为工部侍郎,大和九年(835)四月转任京兆尹。是年六月,长安流传谣言,说郑注为用儿童内脏给文宗调制仙药金丹,暗地里杀害了无数孩子。谣言入耳,文宗感到十分不快,郑注当然也失去了立足之地。平日与杨虞卿一派“朋党”(派系)交恶的御史大夫李固言趁机上奏说“调查证实,此不利谣言乃是从京兆尹从属人员中传开的”。狂怒的文宗立马将杨虞卿入狱,继而贬虔州司马,再贬虔州司户,最终死于任上。白居易体念身处最南端炎暑之地(虔州即今江西省赣县)的虞卿,曾咏有“如何三伏月,杨尹谪虔州”(《何处堪避暑》)的诗句,为怀念化为遗骨回归洛阳的师皋(杨虞卿字师皋)也作过“何日重闻扫市歌,谁家得收琵琶妓”的感叹(《哭师皋》)。——虞卿生前喜爱琵琶,为年轻家妓英英之死,刘禹锡等三人曾做诗唱和伤悼(《和杨师皋伤小妓英英》)。晚春时节还曾远自常州的毗陵(江苏省武进县无锡附近)寄来茶叶。酒酣时师皋常常唱起拿手的“扫市歌”。——白居易伤感地想起这些往事。

八 集贤殿校理·翰林院学士

元和二年(807)对白居易而言是值得纪念的。秋天他担任集贤殿校理,十一月五日成为翰林院学士,弟弟白行简亦得中进士。翰林院里,以四年前相识的李建为首,白居易与裴垍、李绛、崔群、钱徽等重要人物并驾齐肩。

裴垍,此人不论出身还是人品均属一流,早在弱冠之年就得中进士,贞元十年(794)又高中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榜首。吏部侍郎郑珣瑜曾请时任考功员外郎的裴垍担任“词、判”审查,因此白居易书判拔萃科的考卷应是裴垍审阅的。此事裴垍留有“守正不受请托”(《旧唐书·裴垍传》)、“研核精密”(《新唐书·裴垍传》)的美誉。元和初,裴垍成为翰林院学士后把李绛和崔群也引荐入翰林,元和三年(808)九月升任宰相的裴垍又将韦贯之和裴度提拔为知制诰,把李夷简提拔为御史中丞。可惜的是裴垍于仕宦全盛期身患中风,元和六年(811)十二月英年早逝,他较白居易年长四岁,44岁正是一展宏图的大好时期,裴垍却壮志未酬身先死。关于生前的裴垍,白居易有“心苦头尽白,才年四十四”(《闲居》)的描述,在他殁后也曾留下“裴相昨已失,薛君今又去”(《薛中丞》)、“五年生死隔,一夕魂梦通。……今朝为君子,流涕一沾胸”(《梦裴相公》)的哀叹。

李绛,此人亦为元和期一位名臣。“孜孜以匡谏为己任”(《旧唐书·李绛传》),是极富正义感的人。白居易危难时刻曾得其救助。元和五年(810),朝廷讨伐叛臣王承宗不利,白居易上奏力谏罢兵,“前后已献三状”,其“请罢兵第三状”,“词既繁多,语亦恳切”,要求天子“伏望读臣此状一二十遍,断其可否,速赐处分”,甚至冲动之下说出“陛下误矣”这样的话。面露不悦的宪宗退朝时对李绛发泄怒气说:“我叵堪此,必斥之。”李绛却劝说道:“陛下启言者路,故群臣敢论得失,若黜之,是箝其口,使自为谋,非所以发扬盛德也。”(《新唐书·白居易传》)其实是非常巧妙的辩护。大和四年(830),五十九岁的白居易在洛阳得知李绛死讯,作《祭李司徒文》,以“白居易应进士时,以鄙劣之文,蒙公称奖。在翰林日,以拙直之道,蒙公扶持”的文字缅怀李绛,而对其悲惨结局,只以“遭罹祸乱”四字一笔带过。“祸乱”乃指宦官谋划,贪图钱财、依仗天子势力作威作福的监军使杨叔元,早就不满意李绛。前一年南蛮攻打西蜀,山南西道节度使李绛募集千名兵力赴蜀,但蛮军途中撤回,遣散募卒时,李绛只发粮食而未给奖赏。杨叔元趁机煽动士卒暴动,乱兵拥入搅了酒宴,李绛紧急之中只拿旗帜爬上了城楼。武将王景延奋力守护,终因力尽战死。亲信部下催促李绛借助网绳从矮墙逃走,他没有听从,最终被杀惨死,时年六十七岁。其时白居易任太子宾客分司的闲职,正与龙门、平泉的友人赋诗唱和。

崔群,中唐名士交口称赞,素有定评的名臣。柳宗元《送崔群序》中谈到:“敦柔深明、冲旷坦夷(温和缜密、不拘小节)”的李建仰慕崔君之“和”;“厉庄端毅、高朗振迈(严格刚毅质朴、品德高洁、为人爽朗)”的韩泰悦崔君之“正”。刘禹锡也在《举崔监察群代自状》中有“在诸生之中号为国器”的记述。对同年出生、同日进翰林院的崔群,白居易是抱有仰慕和敬畏两种心情的。崔氏乃山东名门,且崔群19岁就和李绛、韩愈同期进士及第,23岁又和裴垍、裴度、皇甫镈、王仲舒同期通过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考试。白居易服母丧退居下邽时年届40,为一颗落齿、几根白发已经开始唉叹老病。同龄的崔群其时官拜中书舍人,正活跃在中央朝廷。比较“容光方灼灼”的崔群和自己,白居易发出“始知年与貌,衰盛随忧乐”(《自觉》二首其一)的感慨。

崔群元和十二年(817)四十六岁就升任宰相,其夙敌乃是皇甫镈。皇甫镈之兄皇甫镛是白居易洛阳时的同僚。(按《旧唐书·宰相表》的记载顺序,则本传中“弟”字有误。朱金城先生之考证无误。)两兄弟人品呈鲜明对照,考察此二人,则能清楚看出为躲避权利斗争而退居洛阳的居易的心境。

兄、皇甫镛。镛能文,尤工诗什。乐道自怡,不屑世务。

弟、皇甫镈。镈虽有吏才,素无公望。特以聚敛媚上,刻削恩希。…器本凡近,性惟险狭。行靡所顾,文无可观。

——《旧唐书·皇甫镈传》

对苦口婆心的哥哥,皇甫镈感到絮烦,将其赶到了洛阳。53岁的白居易以太子左庶子之职住在洛阳履道里,得以相识皇甫镛。为半生都在东都度过77岁离世的皇甫镛,65岁的白居易撰写了墓志铭(《唐银青光禄大夫太子少报安定皇甫公墓志铭并序》):“公为人器宇甚弘,衣冠甚伟,寡言正色,人望而敬之。至于燕游觞咏之间,则其貌温然如春,其心油然如云也。”此墓志中只以“操利权也”一笔带过的其弟皇甫镈,就是那个曾经诬陷白居易好友崔群的人。时间回到宪宗元和年间,十二年(817)七月,崔群升任宰相,翌年十三年,皇甫镈凭借搜刮来的财力,得与程异一同就任宰相。崔群曾和裴度共同反对,向宪宗极谏。十四年九月,崔群又将皇甫镈比做媚惑玄宗的奸臣宇文融和李林甫,其批驳赢得左右群臣共鸣,却使皇甫镈与之结下不解的怨恨。这年十二月,崔群便被贬湖南观察使。皇甫镈的手法实在非常巧妙阴险,他故意于群臣前提出天子尊号前应加“孝德”二字,结果正中下怀,崔群反驳说现有“睿圣”二字已有“孝德”之意,于是将听到“崔大人认为不宜加孝德二字”的宪宗激怒,皇甫镈阴谋得逞。白居易此前一年的十二月曾得崔群相助,由江州司马移任忠州刺史。其后年逾花甲的白居易曾赋《耳顺吟寄敦诗梦得》一诗寄赠同龄的崔群和刘禹锡:“未无筋力寻山水,尚有心情听管弦。”三人曾约定于洛中共度晚年,可崔群大和六年(832)八月一日,仅六十一岁就抛下二人先逝了。“始愚与公,同入翰林,因官识面,因事知心。……朝案同食,夜床并衾,绸缪五年,情与时深。……洛城东隅,履道西偏,修篁回合,流水潺湲。与公居第,门巷相连,与公齿发,甲子同年。两心相期,三迳之间,优游携手,而终老焉。……”白居易的这篇《祭崔相公文》写得深切感人,时白居易身在洛阳,刘禹锡则在苏州。开成元年(836),二人以太子宾客分司身分于洛阳再会,同访崔群旧宅,回想当年,白居易慨然题壁和诗(《与梦得偶同到敦诗宅感而题壁》)。刘禹锡《乐天示〈过敦诗旧宅有感〉一篇,吟之泫然追想昔事。因成继和,以寄苦怀》一诗注云:“敦诗与予及乐天三人同甲子,平生相约同休洛中。”同龄三人原本曾相约一起退居洛阳的。

钱徽,大历十才子之一钱起之子。韩愈《与崔群书》旧注有“贞元十二年八月,以崔衍为宣歙观察使。群与李博,具在幕府”的记述。《新唐书·钱徽传》有“又辟宣歙府”的记载。那么白居易成为乡贡进士的崔衍幕下,崔群和钱徽也在。白居易诗中常将崔、钱并提:“我有同心人,邈邈崔与钱”(《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并序)》其七);“吾有二道友,蔼蔼崔与钱”(《答崔侍郎钱舍人书问因继以诗》)。白居易与钱徽经常一同值夜,在夜深人静中倾心交谈:“夜深草诏罢,霜月凄凛凛。欲卧暖残杯,灯前相对饮。”(《冬夜与钱员外同值禁中》)钱徽爱拂晓景致,常静观窗外,白居易亦有诗纪之:“窗白星汉曙,窗暖灯火余。……楼台红照耀,松竹青扶疏。君爱此时好,回头特问余。不知上清界,晓景复何如?”(《和钱员外禁中夙兴见示》)他们还曾同于新昌里青龙寺眺望终南山,(白居易有诗《登龙昌上寺望江南山怀钱舍人》《和钱员外青龙寺上方望旧山》),曾在挂满松枝的月光下感受习习凉风(白居易有《同钱员外禁中夜值》),立春之日亦曾于曲江之畔携手并游(白居易有《立春日酬钱员外曲江同行见赠》)。与年长17岁的钱徽,白居易有着许多共通的美好回忆。元和九年(814)43岁的白居易于下邽罹患眼疾,中书舍人钱徽自长安致函问病,白居易则以“唯得君书胜得药,缄开未读眼先明”(《得钱舍人书问眼疾》)的诗句表达谢意。元和十年(816),45岁的白居易自江州寄诗与宰相李绛、户部侍郎崔群及中书舍人钱徽,回忆从前道:“曾陪鹤驭两三仙,亲侍龙舆四五年。”(《寄李相公崔侍郎钱舍人》)此后不久,钱徽失势转任虢州刺史,长庆元年(821)又以礼部侍郎复归中央。其时白居易亦以尚书主客郎中、知制诰返京,二月在青龙寺所在之新昌里筑起新居。但此次两人再会亦如白驹过隙般短暂,钱徽很快又贬往江州。

九 进士科重试事件

事件始于长庆元年二月十七日公布的进士及第名单,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合格者中,没有宰相段文昌推举的杨凭之子杨浑之,也没有翰林学士李绅推举的周汉宾。段文昌收取杨浑之家传书画后,曾当面向钱徽推举杨浑之。李绅事前亦将周汉宾托付钱徽。钱徽身为知贡举,最终服从了一个公正考官的良心。但中书舍人李宗闵子婿苏巢及右补阙杨汝士季弟杨殷士俱在名单之内,此事激怒了段文昌,他直接向穆宗状告郑朗以下14名及第者都有问题。穆宗询问元稹、李绅两学士时,二人所奏与段相同。朝廷最终决定重试,命中书舍人王起与尚书主客郎中、知制诰白居易为考官。相互对立的两派中均有白居易好友,且李宗闵乃自己门生,杨汝士又是姻亲。白居易《重论进士考试事宜状》深深反映出他的苦恼。《状》中,白居易指出前次考试与重试条件之不同,表面看似安慰落第者,同时亦暗示合格者的取舍并非取决于考官,或许还有防止朝廷追究钱徽责任的考虑。可结果钱徽没能逃脱,仍然被贬江州刺史,李宗闵贬为剑州刺史,杨汝士贬为开州刺史。杨汝士等人曾请钱徽公开段文昌与李绅寄来的私人信件为己辩护,钱徽却认为“苟无愧于心,安事辩证邪”?(《新唐书·钱徽传》)而让人烧毁了信件。钱徽就是这样的人。他还留有以下美谈:钱徽任庶子时,韩公武赠钱20万以为贿赂,钱徽没有接受。有人说“不过一个没有实权的小官,接受贿赂又有何妨?”但钱徽却说“接受与否是‘义’的问题,与官职大小无关。”白居易就是对钱徽如此诚实的人品产生了共鸣。

十 张山人

《送张山人归嵩阳》是太子左赞善大夫白居易住在修行坊西之昭国坊时,赠别张山人之诗。命运中小小的恶作剧或许就逆转了两人的立场,白居易诗中深切关注着“怀才不遇”的悲哀。张山人之姓名、经历等已无从考据,但他永远活在白居易的诗中。

修行坊西鼓声绝,张生马瘦衣且单。夜扣柴门与我别,愧君冒寒来别我。为君沽酒张灯火,酒酣火暖与君言。何事入关又出关,答云前年偶下山。四十余月客长安,长安古来名利地,空手无金行路难。朝游九城陌,肥马轻车欺杀客,暮宿五侯门,残茶冷酒愁杀人。春明门,门前便是嵩山路,幸有云泉容此身,明日辞君且归去。

翻开《白氏文集》,字字句句中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以及白居易心灵世界的润泽丰盈。武元衡、牛僧孺、令狐楚等中唐政坛的弄潮儿,元稹、刘禹锡、韩愈、李翱、张籍、王建等文学史之重镇,白居易与这些名流互赠诗文,也和僧侣、道士、妓女以至无名之士有文字交流。他用诗文保存下所有难忘的回忆。

阅读《白氏文集》的乐趣之一,就是在文字中邂逅白居易及其周围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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