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幅风景,都是灵魂的一种状态

每一幅风景,都是灵魂的一种状态

钱锺书的《谈艺录》中,我曾读到了瑞士哲人亚弥爱儿(Amiel)的“风景即心境”一语,心中虽略有憬悟,惜乎晦暗未明。我之悲观最初起于西人康德氏之哲言,人处尘间,耳目感官之所触,起心动念之所思,实为遍地迷途,与存在的实然界隔空相晤,却无望相即相入、融溶浃洽,以构成圆满的整体。

一言以赅,皆为吾人身心所障。用我们古人的概念所指,即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无非是心物二元,分道而有别途。老庄哲学给我们的教益则是,用精神的知识来解释客观的世界极不可靠,认知的同时就是遮蔽、敞开的刹那即是隔膜。

于此,古希腊人柏拉图的“洞喻”对我的启发便越发深沉。他以为,吾人皆为穴居者,身体是我们的洞穴,心境则是我们的另外一类洞穴,而由之生发出来的所有时空因果、观念思想更是幽微莫测的千年暗室。可悲的是,也许我们永远无法走出这些洞穴。故而唯能推察的无非是,也只能是实在之暗影、蒙昧之梦境。我们知道,印度的圣者干脆将这个存在唤作“摩耶”,直指世界相的虚空本质。

若是沿着这种思路发展,我们所陷入的无尽沼泽终将没及于顶。

正灰心之际,幸而被永恒的“中庸”精神所唤醒,在我看来,“中”就是一个象形字词,它象征着对有限与无限之牢笼的双重突破,“中”字那顶天立地的一竖,譬如一石击水,荡漾开来的,都属于时空寰宇维度的世间名相,唯有那个“石头”突破了有与非有、即存在与虚无的界限,突破了时空,不坠于因果。加之东方古老的《伊萨奥义书》(Isha Unanishad)几句箴言的启发,我幡然晓悟:任何生命智慧抵至圆融的境界,必定持守中道,高处立低处行,信守道心,继而以平衡的艺术,行生命的远路。用老子的话言便是——“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的精神,而契入的正好是道家的后学庄子所谓的“道枢”。

即便如古奥义书和佛陀圣言,看似高峰对峙,其核心处却仍是高度一致的,皆是“中”字的那顶天立地的一竖,遍及群侪,惠及三界。俾令我又联想起“有限与无限”的真义——有限是黑夜,无限是更深的黑夜,内部自我的无限要高于外部宇宙之无限,故其光芒要借助有限的躯体来点亮内外的幽暗。换言之,灵性的黑夜,比起物质的黑夜,更是幽深而可畏。

印度伟大的圣诗人泰戈尔如是云:

你借由我的双眼,观看你自己的造物;又通过我的耳际,静静谛听你自己的旋律。这么做,正是你不朽的欢乐吗?

你的世界,在我的心中编成字句,你再以你的欢乐给它谱成了乐曲。你总是在爱中把自己交给了我,又借着我的生命,来感受你自己那最是圆满的爱情。

他还说:

献祭之行为,让幽深的无限,具备了有限的性质,所以成为真实,于是,我能在其中尽享欢愉。

创造是一种献祭!

于是,一切的迷境都豁然开朗、迎刃而解。各种学科与知识纷纷获得了意义,除了宗教以外,其中当以艺术与文学为首,而且,再也没有比此两者更加靠近吾人之身体了。艺术示之以图像与声音,文学示之以语言与韵律,它们都建筑在了短促而无常的有限躯体之上,却昂首天外,其道路通往实在界的目击。虽然它们都显示出了人与世界最不确定的一面,但因造基于中道,一起言说着精神与物质,存在张力的消解,回到了人与世界、人与上帝于种种不确定性当中的相互限制、相互启示,从而构建出人与世界、人与上帝共同的深度。而伟大的艺术与伟大的文学一样,其意义就在于触摸到这个深度并借着形象的语言表现之。

一旦进入生命之极境,我们将会发现造化即心源、心源即造化,二者原本不分、翕合无间,花、看花人,以及花的知识,皆冰解为一体,主客消融。在艺术领域,真正意义上的审美就是这么一种无身份的逗留,莫穷其余味。所有客体意义上的风景,皆都成就为主体存在的一种心境,反之亦然。

钱锺书在《谈艺录》中所引用的话——“风景即心境”,非但借此得到了印证,而且有了一种更强劲的理由。我相信,借着文学与艺术的援助,人类触及的那个深度就是吾人灵魂之深度,也就是真理之深度。后来,我无意中在另外一个场合,又遇见了亚弥爱儿那句话,只是换了一副崭新的面孔,原文唤作——每一幅风景画都是灵魂的一种状态(Every landscape is a state of the soul),至哉斯言!

所以,我们借着艺术与哲学,照亮的皆是存在之巨灵。而所有的灵魂,所有的世界其实都是同一位格,都是唯一者的不同化装。究其极而勘入了真际,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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