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大行皇帝哀诗^[1]已下阏逢涒滩^[2]

本诗作于清顺治元年（1644），是一首哀痛明王朝覆灭的挽歌。明朝后期，灾荒频仍，边患严重，农民起义此伏彼起。朝廷内部，宦官与权臣在相互倾轧的同时又相互勾结，排斥、迫害忠良正直的朝臣和在野人士，致使朝政日败，国势日衰。信王朱由检（崇祯）即帝位后，采取断然措施，铲除擅权的宦官，整顿朝廷纲纪，表现出一定的政治魄力。但是，明王朝到朱由检当政时，崩溃之势已成，这是任何个人努力所不能支撑和挽救得了的。顾炎武这首诗，通过抒发期望，批评时弊，描写危难，倾诉哀痛，表达了上述认识，而哀痛明王朝的覆灭，尤其是哀痛一个无力回天的有为君主的悲剧命运，则是本诗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的核心。

本诗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始到“心似涉春冰”，写崇祯帝的登位和为政的慈惠、勤俭、谨敬；第二部分从“世值颓风运”到“时艰恨股肱”，写崇祯帝面临的衰颓世风、腐败朝政和艰难的时局；第三部分从“哀同望帝化”到全诗结束，抒发作者对崇祯帝崩逝的哀痛和对明宗室继承者所抱的期望。诗中强烈的爱国忠君思想，浓厚的天命论意识，既使我们可以从中找到顾炎武坚持气节、立志抗清的思想渊源，也使我们看到作者作为一位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所存在的历史局限性。

神器无中坠^[3]，英明乃嗣兴^[4]。紫蜺迎剑灭^[5]，丹日御轮升^[6]。景命殷王及^[7]，灵符代邸膺^[8]。天威寅降鉴^[9]，祖武肃丕承^[10]。采垩昭王俭^[11]，盘杆象帝兢^[12]。泽能回夏暍^[13]，心似涉春冰^[14]。世值颓风运^[15]，人多比德朋^[16]。求官逢硕鼠^[17]，驭将失饥鹰^[18]。细柳年年急^[19]，萑苻岁岁增^[20]。关门亡铁牡^[21]，路寝泄金縢^[22]。雾起昭阳

镜^[23]，风摇甲观灯^[24]。已占伊水竭^[25]，真遘杞天崩^[26]。道否穷仁圣^[27]，时危恨股肱^[28]。哀同望帝化^[29]，神想白云乘^[30]。秘谶归新野^[31]，群心望有仍^[32]。小臣王室泪^[33]，无路哭桥陵^[34]。

【翻译】

皇朝的帝位不会中途坠落，

英明的天子继位重兴。

紫色的蜺虹迎着凛然的剑气消灭，

鲜红的太阳乘着车子冉冉上升。

先皇留下大命兄终弟继，

灵符显示如今的代王应承接大统。

上天明察当今天子之德降示天命，

今上肃敬地将祖先的功业继承。

房椽不削刮、宫室只粉刷不饰彩绘，明示崇尚节俭，

尊奉铭记着圣王业迹和遗训的盘盂，象征着君主的谨敬。

普施恩泽，使炎夏中暑之人死而复生，

心思谨慎，犹如在融化的春冰上前行。

可惜啊！世道正碰上哀颓的时运，

人们多好拉帮结党谋私钻营。

选求辅臣得到的都是卑庸贪婪的大鼠，

指挥将校无奈飞走了饱餐的饿鹰。

北塞兵营的军情年年告急，

揭竿起事的民众岁岁添增。

边关的大门失掉了坚牢的铁闩，

不祥的秘文泄露出了君主的寝宫。

迷雾遮掩了后宫嫔妃的明镜，

狂风摇晃着太子宫殿的华灯。

占卜伊水枯竭已经应验，

真正遇到了杞人忧虑的高天塌崩。

大道闭塞，仁主圣君遭受困厄，

时势危急，愤恨股肱重臣腐败无能。

无比哀痛，如同望帝幻化成泣血的杜鹃，

我想象君主他已乘白云飞升到天帝宫廷。

神秘的图谶预示大位应归当今新野的亲王，

人心寄希望少康据以中兴夏朝的有仍。

小臣我为王朝的大难流洒下悲伤的眼泪，

无路申述报国的心志，我只能遥哭黄帝的桥陵。

[1]大行皇帝：皇帝新崩，尚未确定谥号时的称呼。大行：逝去，喻指皇帝死亡。

[2]已：通“以”。阏逢涒（è ｐéｎｇ ｔūｎ鄂朋吞）滩：这是古代的岁阳、岁阴纪年法，相当于“甲申”。详见《尔雅·释天》。崇祯帝崩逝的1644年为夏历甲申年。顾炎武因不承认清政权，故用这种方式纪年，诗文中此类情况尚多，后面不再列出及注明。

[3]神器：皇帝权位的代称。

[4]嗣（ｓì四）：接续，继承。

[5]“紫蜺”句：喻崇祯帝铲除魏忠贤及其党羽。紫蜺：乱精淫气，即邪恶云气。剑：诛邪之剑，喻崇祯帝的君权。

[6]“丹日”句：喻朱由检登帝位。古代神话传说认为，太阳乘坐六龙驾的车子在天空运行。

[7]景：大。殷王及：殷代君王沃丁死后，其弟太庚继承了王位。及：通“继”。这里借殷王代指朱由检于1628年继承其兄朱由校为帝。

[8]“灵符”句：借典写朱由检被迎接登帝位事。灵符：象征皇帝权力的玺符。邸（ｄǐ抵）：贵族或高级官吏的住宅。代邸膺：指刘邦之子代王刘恒，在吕太后死后被大臣周勃、陈平迎接到长安登皇帝位事。膺（ｙīｎｇ英）：承受。朱由检是由信王府被迎登帝位的。

[9]寅：敬肃。降鉴：监示下民，明察善恶。这里指上天明察崇祯之德，降示天命。

[10]祖武：祖先的行迹。武：足迹，引申为功业之意。丕：语助词，无义。

[11]采：栎（ｌì力）木，亦即柞木。这里指用未经削刮的柞木做屋椽。垩（è饿）：白土粉。这里指宫室仅作粉刷而不饰采绘。昭：昭示，表明。

[12]“盘杆”句：写崇祯帝重视圣人的业迹与遗训。作者原注引《墨子》中的一段话说：古代人把尧舜等圣主贤君的事迹铭刻记载在金石盘盂等器具上，以示不忘他们的遗训。

[13]泽：恩泽。暍（ｈè贺）：中暑。

[14]“心似”句：写崇祯谨慎勤政。春冰：春天即将融化的薄冰。

[15]颓风运：颓败的社会风气和国家命运。

[16]“人多”句：指宦官魏忠贤与朝臣、外省都抚结党营私之事。比：勾结。德：品性。朋：朋党。

[17]“求官”句：指崇祯帝选臣失误，所重用的周延儒、温体仁、薛国观等都是贪婪自私、碌庸无能之辈。硕鼠：大老鼠，喻榨取百姓，贪婪自肥的官吏。语出《诗经·硕鼠》。

[18]“驭将”句：指崇祯帝对左良玉、贺人杰等骄悍跋扈的将领驾驭无方，失去控制。失饥鹰：三国时，陈登与曹操谈论待将之道，认为养将如同养虎，用肉喂饱，它才不伤人。曹操答道：“并非如此，比如养鹰，它饥饿时能为你所用，它若吃饱，就要飞走”。见《三国志·陈登传》。

[19]细柳：细柳营。汉初名将周亚夫驻扎细柳营（故址在今陕西咸阳市南渭河北岸），以治军严明著称。这里借指抗清的明军兵营。

[20]萑苻（ｈｕáｎ ｆú环符）：本为水泽之名，因盗贼多于其中劫略，后世遂称萑苻为盗贼出没之处。语出《左传·昭公二十年》。这里指明末的农民起义军。

[21]“关门”句：指边关失守。门牡：即门闩（ｓｈｕāｎ拴）。亡铁牡：喻指把守居庸关等关塞的将领对农民军不战而降，使国都北京失掉门户。

[22]“路寝”句：指皇宫泄露出不祥的秘文。路寝：正寝，即寝宫正室。金縢（ｔéｎｇ腾）：用铜条封缄。

[23]“雾起”句：喻后宫皇帝眷属遭受灾难。据徐鼐《小腆纪年》载：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夜，北京外城破，帝入后宫，见皇后已自缢，即挥剑砍伤长平公主，并杀死昭仁公主（六岁）及袁贵妃等妃嫔数人。天亮时，“天忽雨，云雾四塞。”农民军入宫，宫人魏氏、费氏又死去。昭阳镜：代指后宫妃嫔。昭阳为汉武帝宫殿名，镜为妇女用品。

[24]“风摇”句：喻太子处在危急中。甲观：太子宫。《小腆纪年》载：崇祯闻外城已破，召太子及永、定二王进宫，令改换敝衣，告之曰：“汝今日为太子，明日为平人，在乱离之中，匿形迹、藏名姓，万一得全，来报父母仇，勿忘我今日戒也。”

[25]“已占”句：指自然界出现了预示国家将亡的征兆。伊水竭：《国语·周语》载：“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明史·五行志》载：崇祯十四年，山东临清县境黄河干涸。

[26]遘（ｇòｕ够）：遭遇。杞（ｑǐ起）天崩：天塌下来，借用杞人忧天的故事，见《列子·天瑞》。

[27]否（ｐǐ痞）：闭塞不通。穷：困厄，危难。

[28]“时危”句：崇祯帝在情势危急时，恨周延儒、吴甡两辅臣负己（《明史·吴甡传》）；怒斥连失城池的陈演“一死不足蔽辜”（《明史·陈演传》）；痛骂“文臣个个可杀”（《烈皇小识》）。股肱（ｇōｎｇ工）：大腿和胳膊，这里比喻朝廷重臣。

[29]望帝：相传西周时蜀王杜宇，号望帝，死后其魂化为泣血的杜鹃，鸣声凄哀。见《华阳国志·蜀志》。

[30]白云乘：《庄子·天地篇》：“乘彼白云，至于帝乡。”这里借指崇祯帝死后灵魂升登天界。

[31]“秘谶（ｃｈèｎ衬）”句：指按迷信家预言，明宗室朱由崧应当继崇祯登帝位。谶：图谶，符谶，是古代巫师或方士制作的一种隐语或预言，作为吉凶的符验或征兆。归新野：《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刘邦后裔刘秀，居于新野（南阳郡），宛（今河南南阳）人李通，以刘秀上应天命的图谶，鼓动刘秀起兵反王莽。这里借指明末福王朱由崧，他的封地在南阳，后被明南京的大臣迎立登帝位。

[32]“群心”句：借典寄复兴明室的希望于南明政权。有仍：古国名。夏代国君帝相之妃后缗为有仍氏之女。帝相被有过国君灭掉，后缗怀孕在身，逃归有仍而生少康。其后少康在夏遗臣的辅佐下，将有过灭掉，复立夏国。见《左传·哀公元年》。

[33]小臣：作者自称。顺治元年十二月，顾炎武受荐，被任命为弘光政权兵部司务。

[34]桥陵：黄帝陵墓的名称，在今陕西黄陵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