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诗症”·文化·市场
钱锺书在《论文人》中曾引戈蒂埃《奇人志》中的一段奇文,说商人财主,常害奇病,名曰“畏诗症”。比如,财主偶尔打开儿子的书桌抽屉,看见了一堆写满了字的白纸,既非簿记,又非账目,每行第一个字大写,末一字不到底,细加研究,知是诗稿,因此怒冲脑顶,气破胸脯,深恨家门不幸,出此不肖逆子,精神顿呈变态。读后一笑,不想日前编稿,在一篇来稿中发现“畏诗症”的中国“病例”:一个青年诗人,发誓远离尘嚣闹市,独居无车马喧之村落,苦吟诗篇。某日终耐不住寂寞,信步到一酒馆,与老板商量:“我在这里为顾客读我的诗,你给我酒喝,如何?”老板斩钉截铁地回答:“喝酒,可以。读诗,不行。”
我们毕竟是“礼仪之邦”,所以饭店的老板不给你诗意但给你酒喝,正仿佛眼下流行的“小女人散文”,不给你真才实学,倒也不缺真情实感;哪里像西方的财主,竟然肝火旺盛得像从前的大批判文章,专以气势压人。不过,什么话都可以“说回来”,从老板、财主的角度看,他们也并非没道理:孩子专会写诗,长大就有可能“三七二十八”一般地不会算账。在饭店读诗,诗味不但增加不了菜味,更可能撵跑吃菜的人……看来出问题的恐是诗人与诗也未可知。
今天的《广场特辑》有篇文章分析“严肃音乐为什么繁荣不起来”,答案是欲要摆脱困难,就要尝试让严肃音乐走向市场。很好!不独严肃音乐,许多文化门类都面临这一问题。缺乏的生气也许会在市场中焕发勃勃不息的生机。但是走向市场之后又如何呢?听说某乐团大踏步走向市场,收入也随之大有改观,但在几次重要的音乐会上却频频出错,大失水准,自乱方寸,投资者与听众都不满意。前面提到的那位诗人,据称饭店未遇知音之后又受挫折,顿觉曲高和寡,高山岂能无流水绕之?于是自杀了。被市场拒绝,就这样轻易地打发生命,诗人也许有自己的道理;如果文化团体之类被市场接受后还自乱方寸,那就既不尊重市场,也不尊重文化,后果比自杀差不到哪儿去。
又想起刚刚去世的张爱玲。移居美国后她息朋绝友,守住寂寞,但十分关注她作品的市场。她曾到香港为电懋影业公司编写剧本,也曾为杂志写连载小说。但她不乱方寸,编《全集》最后一卷《对照集》,给几十张旧照片写“解说”文字,她用了一年时间,且要求出版社一个错字也不许有。寂寞与严谨至此,均非常人所能学。
财主的儿子当然可以学写诗,但也要会算账;诗人可以去饭店读诗,但诗要好,气氛要合适,听起来要悦耳;饭店老板当然可以答应诗人读诗,但利润不能受影响,最好能增加;文化人、文化团体应该走向市场,但一要尊重市场,二要尊重自己与文化;张爱玲的书当然有资格畅销,因为实在写得好,而且“不乱方寸”,连告别人世这样的事都独自一人完成。真的应该趁她走得还不太远,抓紧多祝愿几句:
“请走好……”
1995年9月17日《深圳商报》
第三版《文化广场周刊》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