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世·

我喜欢一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

写这句诗的人比我早出生二十余年,在他短短三十年的生命中,留下了许多让人难忘的情诗。很多年之后,有人提起三百多年前一位重情重义的官家子弟,亦有人提起,一个写情诗的僧人。

我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发生在十几岁的少年时代。那时的我,已经远走异乡,被秘密安排在措那宗的巴桑寺学习佛法经文。

巴桑寺的生活,单调而枯燥,初入人世的我无时无刻不想念阿爸阿妈,想念他们温柔慈爱的笑靥。我也想念族人们亲切热烈的问候,想念他们干燥温暖的手指触摸我的面容,鼻尖依稀闻到大地青草的气息。我更想念,皑皑白雪的山巅,金亮的日光铺满整片雪域,与天空相连。挺拔矫健的麋鹿在山林间穿梭跳跃,白鹤飞过天际,江水悠悠淌过红尘。

画里江山,一派安宁祥和。故人在画里,对我展开恍若隔世的笑颜,我依稀猜得到他的身份,伸出手,在梦里,他引我回家。

我在巴桑寺的学习,严密而井然有序。每日要研读许多经典论著,在这些广博深邃的经典中,尤爱《诗镜》。那时我学识有限,不能完全读懂其中深意。但我爱极了它的韵律,念在口中,宛若含了一朵花,清香漫溢,化解一切烦忧。

我天生携带三十二种吉相,如此吉福天相,在我看来,并非是好的预兆。我宁可只做一个面相普通的凡人,那样生命或许可以持久些,爱,也持久些。

·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轻轻念出声,抬起头,看见她,如烟如云,向我走来。

我一直对凡尘女子怀着隐晦不明的情愫,那情愫源自相见如初的好感与天边遥远的追忆。看见每一个美丽如朝霞的女子,我便想起曾经在山巅见到的一对相守相依的白鹤,我自然认为那是仙鹤,偷偷下凡来到人间,只为度一世情缘。

我若是形单影只被遗忘了的白鹤,那么,我的爱人是否重回大地,飞越千山万水来寻我……我不记得我们如何相遇,我只记得,当我抬起头,她站在我的面前,仿若站立千年万年,只为等待命中注定的人牵起她的手。

只此一眼,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执起她的手。

我不知要带她去往何方,亦不知我们的前缘是否就在此地。但我知,她是我第一眼相中的爱人,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仁增旺姆。

前世未了的情,今生得到圆满。我如此认为。那些佛法要义并没有言弟子不可恋爱,如明令禁止,我亦要打破常规,做一个佛理之外的仙人。

来到下方的印度国里,

倾慕孔雀的羽毛美丽,

愿借羽毛把我来装饰。


来到上方的藏族地区,

倾慕杜鹃的声音动听,

愿借声音助我唱心曲。


来到家乡的门隅地区,

倾慕少年们欢乐合聚,

愿借欢乐引我寻朋侣。

我为她唱起久违的《倾慕》。即便是仙人,也有倾慕的恋人,何况,我不是。我同样有每一个陷入初恋之人的苦恼,默默诵经,起早贪黑,亦不能去除凭空生出的魔障。我想,我是入了魔,一个叫仁增旺姆的少女,她把我的魂带走了。我牵起了她的手,交出了我的心。

我无时无刻不想念她,想再一次见到她。于是,我瞒着经师和侍从,偷偷下了山。措那宗,在此之前,不曾好好地欣赏。而今我感谢它,只因在那闻名遐迩的措那湖畔,我寻到了今生与共的恋人。

措那湖因情而美,青山妩媚,清湖更妩媚。我无数次幻想,我与仁增旺姆,花前月下,在这静静流动着光影的清澈湖边,诉说着彼此深念的往事与情意。

我静静地坐在措那湖畔,一个人面对碧波如海的清水与水中长长的月影。仁增旺姆没有来,我想念她。我心中一直怀着固执美好的憧憬,命运的引线在我的手中,即便是属于天空的飞鸟,它也要受我的牵引。我若不放手,它空有一双想飞的翅膀却不能流浪。

一日复一日,一夜复一夜。从最初的单纯欢喜到后来的彷徨落寞,我知,已陷入至深。世间女子都爱花,她身畔倚靠的佳郎应出尘亦入尘。而我不能。我自大山来,执迷隐秘清幽的莲花,想在世间寻一处安宁地域,饮酒写诗,与梦中恋慕的女子相依。如此,足矣。

我虽表面平静如常,心却烦忧深郁。人人知我不快乐,我亦不愿与人交流。彼时,我的不快乐,还因我想起了故逝的阿爸阿妈。

我勤劳善良的父母啊,他们养育我,有恩于我。然而,未等到我长大成人给他们养老送终,便早早地离开了人世。这是我心中深藏至久的郁结,不论光阴如何流逝飞散,都不能剔除。而仁增旺姆,与她相遇,我苍白寂寞的人生仿若涌入柔软的光芒和潮水,如同幼年母亲温柔地拥抱我,我埋在她的怀里,吸吮充沛香甜的奶水。

彼时,正当少年的我,内心情潮似海浪,又如何消退。

在碧波荡漾的河面,

我还是第一次放下小船。

风儿呀,我请求你,

千万别将我的小船掀翻。


在美好的初恋阶段,

我还是第一次尝到甘甜。

恋人呀,我请求你,

千万别把我的爱情折断。

千万人之中,爱情的海浪里,我寻到了你,便不会退却。

在我的一生中,仅有的几次相恋,我把最美的时光留给了最初。相遇,多么美好情真的词,少男少女的恋情如同盛开的荼䕷花,缠缠绕绕隐隐约约,指尖相触心意相知。

仁增旺姆,她的身世如清湖的浮萍般漂泊孤零。她也是失了家的孩子,自小与姨母相依为命,在城中开一间小店铺,艰难度日。再次相遇,是我有意为之,我打听到她的住处,悄然前往。

我站在街角一隅,看着对面小店铺忙里忙外的少女,一颗狂乱的心顿时安静了。她还是那样美丽,亭亭玉立如雪原上的番青,日光爱抚她,鸟儿围着她欢叫,她心意满足,面容单纯喜乐。

我安静地站着,日光之下,等待她发现我。所谓有情人,心意相知,我想,我与她,即使只是一次短暂的邂逅,因了前世今生的缘,不必惊怯。

她轻轻地抬起眼眸,看见我,嫣然一笑。新日映红她的脸,恍若初见。她知我会找到她,安静地站在原地,如初时相遇般,等待我牵起她的手。

再深的空虚,这一刻也得到填埋。清风吹起我们的黑发,我庆幸我还是少年人。当我牵起她的手,走过拥挤喧哗的街市,走过清静无声的小巷,走过山花烂漫的田野,走过静水流深的清湖……走过人世,走过高山,走过每一个僧人求佛的路,内心寂然欢喜。

随时光踏浪,步步生花。

你看,我们的人生原当如此丰盈美满,当你念起我的诗,是否觉得俗世几多坎坷,庆幸真情永在。

·时光·

我在措那宗的这些年,日子过得安静淡泊,除了与仁增旺姆相遇相恋,无事可恼可喜。我唯一愿意亲近的人,便是启蒙经师曲吉。我称呼他,曲吉师父。

我一直记得我们初次相遇,他问我:“你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吗?”

我答:“想,又不想。”

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幼年的我执拗莽撞得可爱,曲吉那时约莫也是如此想的吧。他大概得知我与仁增旺姆相恋的事。我频繁下山,有时连课业也缺席,经师多有抱怨,便找曲吉诉苦,他静静地听着,不做指示,也不做回应。他用他独有的方式保护我,宠爱我,在他的内心深处,约莫也希望我将来能长成自由翱翔于天际的雄鹰,而非囚于牢笼的幼雏。

我与他坦然相对,彼时我已长成与他同等的身量。我知他的宽容是因为我非但没有荒废课业,相反,比从前更加用心。他看到了我的努力,淡淡欣慰,也隐隐忧愁。因为我的跳脱和叛逆,同样没有瞒过远在拉萨城的桑结嘉措。

身份地位崇高无比的第巴(总管)桑结嘉措,是藏民的领袖和骄傲。他的功绩,如同五世尊者般光芒耀眼。他是尊者的亲传弟子,得以在一干教派领袖中,脱颖而出。

在我的认知里,桑结嘉措是个谜一样的存在。我不能与他亲近,却不得不去了解他,他是赐予我第二生命的人。如果说,我的出生和童年是因了莲华生转世的福佑,之后在措那宗衣食无忧、清静安然的生活便是因为他,他亲自拣选了我。至此,我与他福祸与共,性命相连。

从少年长成青年,不过几年光景。在这几年里,我认知的桑结嘉措是一个孤独矛盾的人。我入学读的第一本书,便是他写的《白琉璃》。他与五世尊者的渊源是在他八岁那年,亦如我与他结缘,也是相差无几的年岁。

桑结嘉措说,尊者是一位宽容慈祥的老人。于他而言,五世达赖并非高高在上的尊者,而是如师如父般特殊的存在。给他清冷孤寂的心带来光明和温暖,即便是最森冷的寒冬,因了尊者循循善诱的教导,因了他清泉般柔和专注的眼眸,觉得冬天也会开出最美的格桑花来。

白驹过隙,转眼我已十五岁。

我在民间成长了十五年。一方面,桑结嘉措派侍从严密地保护我,事无巨细,了解我的起居行踪。另一方面,他又迫不及待地想将我迎入布达拉宫,为此做着周密的准备。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换言之,我尚在想象的天国里信马由缰,饮酒放歌。

我与仁增旺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见面,有时候约在措那湖畔,有时候约在街市,有时候我想见她,便下山去她的杂货铺看她。到后来,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忍受不了这度日如年的煎熬,频繁下山,频繁和她幽会。起初,她也热烈地回应我,避着家人出来见我。时间久了,唯恐被家人发现,她一日比一日迟,借各种理由推托。为此,我非常苦恼,却又不得不忍耐。

野外有一人,

独立无四邻。

彼见是我身,

我见是彼身。

我独立荒野之上,想着要不要去见仁增旺姆。我已经十五岁了,始终心怀忐忑。庄生梦蝶,我却梦到故乡的莲花,梦到柔美的女子仰卧于莲花之上,凝眸缱绻地注视着我,仿佛在等我回家。我却不知,自我出山,自阿爸阿妈相继离我而去,我早已没有了家,没有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我的信仰在哪里?时隔多年,我想起了莲华生。他的面容早已随时光淡褪,我若想他,是否还能见他……

快乐有时,悲伤有时。人世一片繁华旷美,独我寥落如斯。

我是敏感的十五岁少年,念佛念不来心静,求佛亦求不来安生。

我的仁增旺姆,你去了哪里,为何还不来与我相会。

我默想喇嘛的脸儿,

心中却不能显现。

我不想爱人的脸儿,

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某日,曲吉师父告诉我,我的修行将满,问我有什么心愿。我已不再是当初莽撞单纯的幼童了,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能不能给我一日假期,随我做什么?”

我一直知道,我的行踪是被秘密监视的。我遇到了一个好师傅,他挡去一切流言蜚语,尽可能给我自由成长的空间。而远在拉萨城的桑结嘉措,因为政事繁忙无暇他顾。可想而知,曲吉是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和风险在庇护我。

曲吉沉吟半晌,问我:“在寺庙修习的这些年,你是否参透了佛理?”

我诚实地答:“没有。”

“还记得你我初见,你对我说的‘但凭心定’吗?”曲吉和蔼地望着我。

我闻言微愣,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孩子。”曲吉拍了拍我的肩膀,“每一个来到世间的人都有他一生需要肩负的使命,不可能永远‘但凭心定’。他要受世事万象的诱惑和干扰,无法做到无喜无悲。凡人的情感正因为丰富多变,才显得珍贵。我不愿折断你的翅膀,更不愿看到你隐瞒一颗少年的心去面对众生……我希望你快乐,并且无悔。”

“快乐,并且无悔。”我喃喃道。

是的,我应当快乐,且无悔生活。我是少年人,我有佛心也有凡心。向佛祖求参悟不了的惑,与有情人做快乐尽兴的事,不枉一场人生。

·问情·

我问佛:为何不给所有女子闭月羞花的容颜?

佛曰:那只是昙花的一现,用来蒙蔽世俗的眼。没有什么美可以抵得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我把它赐给每一个女子,可有人让它蒙上了灰。

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娑婆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

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人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拥有它的资格。

我问佛:如果遇到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该如何?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我始终记得那句,“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亦如,我一直记得诀别时仁增旺姆在我眼中渐渐消逝的容颜。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坐在布达拉宫的日光殿,一口一口品尝杯中美酒,美酒甘甜芬芳,仿佛残留着她离去时的气息。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