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研究

文学史研究

《离骚》的仪式空间描写与屈原的信仰结构[1]

——兼评“屈原巫官”说

◇高建文[2]

摘要:屈辞仪式空间描写是建立在特定信仰基础上的,因此它在知识、观念上具有系统性,而且普遍采用仪式性的表达方式。以《离骚》为代表的屈辞的仪式空间存在两个神圣中心:“重华”所在的“苍梧”(九嶷)和“彭咸”所在的昆仑区。它们分别来自以“重华”为偶像的楚地信仰系统和以“彭咸”为偶像的巫史信仰系统,后者直接的知识和观念渊源即《山海经》。与战国诸子及楚简所见情况不同,屈原对于《山海经》知识、天学知识等巫史专业知识不仅谙熟,而且态度虔敬。结合对《离骚》首段生时、命名等信息的解读,可以补证近现代学者“屈原巫官说”的合理性。

关键词:离骚 仪式空间 山海经 巫史

屈辞包含了很多巫文化的因素,如对巫祭仪式的模拟[3]、奇服香草意象[4]、抒情主人公身份的变换[5],等等,这些因素直接影响了屈辞风格的形成。只是导致屈辞这种表达方式的原因为何?是单纯楚地“信巫鬼,重淫祀”(《汉书·地理志》)的地域文化使然?还是如一些学者所认为的,屈原“巫官”的身份[6]也是重要原因?这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通过对屈辞的解读,来理解屈原的精神世界。

以今人的视角看,屈辞描写的世界有“现实的”和“神话的”两种。屈辞神话世界的描写不宜简单地理解为“寓言”或“文学想象”,它们具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知识和观念上的系统性,屈辞中的神祇及相应神圣场所的名称、处所等都有固定的对应,而且均可以与《山海经》《淮南子》等所记载的神话世界相印证;二是仪式性的表达方式,就其大者而言如《九歌》《卜居》《招魂》《离骚》《天问》等各有其仪式背景[7],就其细者而言则如《离骚》中“朝发夕至”的时间节点合于《仪礼·聘礼》、出行前的数次“延伫”乃反用“毋敢顾,毋止”的出行禁忌[8]、就灵氛的二次占卜则合于楚简“习卜”之礼[9],等等。

基于此,本文将屈辞中这些由相关神祇及其所在神圣场所构成的神话世界称为“仪式空间”。巫文化语境下的仪式空间观乃是以特定鬼神信仰为基础的,那么反过来通过对其仪式空间情况(如人与神的关系,神祇间的权能、地位、处所关系,乃至诗人神游的路线、仪仗等)的考察,自然也可以了解诗人的知识背景、宗教信仰、理想要求等情况。

屈辞中的仪式空间描写最为系统的,当数《离骚》这篇“穷则反本”(《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之作。因此本文即拟以《离骚》为中心,通过对屈辞所描写的仪式空间情况的考察,来认识屈原的知识、信仰与职事背景。

一 苍梧(九嶷)、昆仑区为中心的仪式空间

从情节结构上看,可将《离骚》分为三部分:篇首至“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为第一段,从“忽反顾以游目兮”到“耿吾既得此中正”为第二段,其余为第三段。这三段分别对应着现实遭际的自述、就重华陈词和以昆仑为中心的神游。过常宝认为其第二、第三段的结构形式与《九歌》首尾两章迎送神、中间九章索祭百神的祭祀模式一致,乃是模拟了“直祭”“索祭”(《礼记·郊特牲》)仪式[10],有理可从。

《离骚》所隐含的仪式空间的情况主要集中在第二、第三段神游四荒的描写中。

第二段的主体是“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可知此神游之地也即第三段神游昆仑之时的出发地“苍梧”——这也是本段所描写的仪式空间的中心。苍梧乃舜葬之地,《山海经》载:

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海内南经》)

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爰有文贝、离俞、久、鹰、贾、委维、熊、罴、象、虎、豹、狼、视肉。(《大荒南经》)

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海内经》)

从《大荒南经》所载此地有文贝、离俞、视肉云云看,描述的应是祭祀舜的场景。只是在《山海经》中苍梧舜葬的地位并不如《离骚》中这样突出,类似的地方还有如《海外南经》《海外东经》的狄山与嗟丘(帝尧、帝喾所葬)、《海外北经》的务隅之山和平丘(帝颛顼所葬)等。而在长沙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舆地图(驻军图)中,却用了“夸大”的方式特别在九嶷山旁标注了“帝舜”及舜庙的九座石碑。[11]该图“似乎不是为了军事计划而绘制的”,而是具有彰示墓主阳间地位的仪式功能。[12]可见九嶷舜葬在楚人心目中的地位极不寻常。

第三段情况较复杂,按其情节又可分为四节:“跪敷衽以陈词兮”至“好蔽美而嫉妒”为第一节,言至昆仑求帝女[13];“朝吾将济于白水兮”至“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为第二节,言三次求下女;“索藑茅以莛莼兮”至“周流观乎上下”为第三节,言求女不得后的三次卜问;其余为第四节,言神归彭咸所居。

第一节开篇言“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据《淮南子·墬形训》,悬圃“在昆仑阊阖之中”,昆仑有三重,最下为“昆仑之丘”,其上即“悬圃”,最上为“太帝之居”。《离骚》下文又称昆仑为“灵琐”,也即神灵所集之“灵薮”[14],又曰“帝阍”,可见诗人的观念与《淮南子》一致。

只是因“日暮”而不得入,因此望崦嵫而相羊。“崦嵫”为“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渊”[15],在《山海经》中位于《西次四经》之末,地近昆仑。“若木”据《淮南子·墬形训》说“在建木西”、《山海经·海内经》谓在“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大荒南经》谓“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与之相合)[16],可知其位置在大荒之西南,按诗人的巡行路线看,此地正是昆仑前站。

其后“咸池”“扶桑”为东方日所浴、日所出之地(《淮南子·天文训》),是诗人弭节崦嵫之后悬想“将上下求索”的目的地,而非实写。之后才是诗人第一次神游求女,只是因“雷师”“飘风”“云霓”“帝阍”等小人的阻碍而未遂。

第二节三次求“下女”的历程是从昆仑出发,开篇所言“白水”乃昆仑所出[17]、“阆风”应即昆仑第二重之“凉风之山”(《淮南子·墬形训》)、“高丘”即昆仑[18]

第一次所求之女即伏羲氏女、洛水“神女”“宓妃”[19],其中“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两句的主体,有宓妃与诗人两说[20],尚需要结合地名来考察:持“宓妃”说者认为“穷石”即《左传·襄公四年》“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即“穷谷”,在今洛阳南[21],《天问》又曰“(羿)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洧盘”即河南尉氏县南之“曲洧”[22],不过此“曲洧”距离洛水尚远,似与洛神宓妃无干;持“诗人”说者则认为“穷石”即《淮南子·墬形训》所载弱水所出之山(《山海经·海内西经》郭璞注亦有此说),“洧盘”即《禹大传》所言出崦嵫之山之“洧盘水”[23],更为合理。此外,《远游》有“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语当袭此,可认为“濯发”是诗人“远游”之前的准备工作。“穷石”“洧盘”皆地近昆仑——据此则可认为此二句乃写诗人求宓妃不得,复归昆仑。

第二次求女是求有娀氏之女,《吕氏春秋·音初》载其传说并以有娀氏之音为北音代表,然则其地正当从《淮南子·墬形训》“有娀在不周之北”说,“在中土的北部边缘”。[24]

第三次求有虞氏之二姚,《左传·哀公元年》载少康复国之前“逃奔有虞,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有虞”地在河南商丘虞城县。[25]

三次求女寓意当为求治道以寤楚王[26],但均以理弱媒拙而失败。诗人无奈而就灵氛与巫咸卜问。从“九嶷缤其并迎”句看,占卜之地当在“九嶷”。

末节言从巫咸吉占而神归昆仑,这从“西极”“流沙”“赤水”“不周”“皇”等地及“西皇”“奏《九歌》而舞《韶》”“彭咸之所居”等语可知:“西极”在《山海经》中即“崦嵫之山”(《西次四经》)、“日月山”(《大荒西经》),在昆仑西南方;“流沙”位于钟山,“西行又南行至昆仑之虚”(《海内西经》),在昆仑东北;“赤水”“出昆仑东南隅”(《海内西经》);“不周”据《西次三经》在昆仑东北,据《大荒西经》则在昆仑北;“皇”即“皇天”[27],在昆仑之第三重(《淮南子·墬形训》);“西皇”即少昊,在“长留之山”(《西次三经》)、昆仑之西;“《九歌》”“《韶》”即《大荒西经》所载夏后启“得《九辩》与《九歌》以下……始歌《九招》”之《九歌》与《九招》(《九韶》),在“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的“天穆之野”;“彭咸之所居”在昆仑守门开明兽之东的“登葆山”(《海内西经》,《大荒西经》称为“灵山”)——以上的地名及方位均与《山海经》吻合,这片区域被顾颉刚称为“昆仑区”,是《山海经》中的“神话中心”。[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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