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我来吊古)

│念奴娇│

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

虎踞龙蟠何处是?

只有兴亡满目。

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

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

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

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

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题解

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辛弃疾从被金人占领的北方投归南宋朝廷已经七个年头了。尽管他有文韬武略,尽管他有敌后作战的经验,尽管他一直向朝廷请缨,但他也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建康府通判。

一日,他登上建康城西的赏心亭,写下这首词,送给时任建康留守兼沿江水军制置使的史正志。史正志,字致道,此人在政治上实际是一个投机分子,早在孝宗即位之初就与主和派暗中往来。而辛弃疾写这首词时,他尚未暴露其真实面目,还是一副主战派架势。留守,官名,古时国君迁都或巡幸,以重臣代守其土(或行宫)称留守。宋室南渡初,高宗曾一度驻跸建康,后迁都临安,故有行宫留守之职。

句解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

建康即今南京,三国的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皆都于此,人称六朝故都,有许多历史古迹,所以词人开门见山“我来吊古”。他登上高高的赏心亭,万千愁绪顿时涌上心头。

写这首词时,整个南宋社会正处于北伐失败后的低迷、压抑气氛中。辛弃疾登楼怀古,一想到前朝旧事,胸中就不自主地涌出“闲愁千斛”。一斛等于十斗,“千斛”愁该有多重!他却轻松地将之称作“闲愁”。不愿提,不想提,无尽的愁苦已经让他只能苦笑置之!但是,眼前的所见所闻又让他不能不想。


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

三国时意图统一天下的诸葛亮曾说过,南京背有钟山,前有长江,“钟山龙蟠,石城(南京又称石头城)虎踞”,地势险要,可做“帝王之都”。如今呢?只剩下几个曾偏安于此、不思进取的小王朝兴亡的历史陈迹。


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

高楼之上,词人放眼四望,只见微弱的夕阳照在迷茫的柳枝上;水边的鸟儿慌乱地到处飞,寻找安身之地;田野里高大的树木被风吹打着,枯黄的叶片纷纷坠落。“乔木”,高大的树木。


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远处江面上,一片白帆孤独地向西边飘去。突然,一声竹笛响起,悠扬、哀怨,如泣如诉。“霜竹”,代指笛子。

一切景语皆情语。夕阳、衰柳、荒野、悲风、孤帆、哀笛,这些景象,不正是风雨飘摇、江河日下的南宋王朝的象征吗?满怀愁苦的辛弃疾,看着眼前这幅惨淡的夕阳西下图,想到了国家的前途命运,想到了自己的理想抱负。

辛弃疾生长在被金人侵占的大宋北方,侵略者的野蛮行径、人民的苦难使他从小就立下了驱除金人、收复中原的壮志。二十二岁时,他就组织了一支两千人的队伍起义抗金,后来又成功率领一万士兵投归南宋,不可不谓英雄。南归后,他原以为从此可以大展宏图,实现祖国统一理想,却遭到朝廷主和派的打击、排挤。朝廷给了他一系列的低级官职,却从不理会他的复国主张。

一腔忠愤,无处发泄,他只能慷慨悲歌,将“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虎踞龙蟠何处是”的疑问,正是辛弃疾对当权的主和派的严厉质问:这个虎踞龙蟠之地,完全可以作为大宋复兴的基地,可你们却从不曾好好地经营它。如今朝廷躲在江南已经四十多年了,得过且过,国事日非,这不是在重蹈六朝灭亡的覆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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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秋霁图卷》局部 北宋·王诜

词人的无尽忧愁,正是源于他对国家命运的担忧,源于壮志难酬的苦闷。此情此景,令他想起了东晋时抗御强敌、打败侵略者的丞相谢安。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

谢安,字安石,东晋孝武帝时任宰相。谢安文采风流,才智过人,指挥东晋抵御前秦入侵,立下了赫赫功劳。唐代诗人李白就曾歌咏道:“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今日之南宋,也正是亟须“静胡沙”之时,多么需要像谢安这样的人才啊!可历史上的谢安境遇又如何呢?晚年的谢安功高震主,受孝武帝猜忌,处境可危。他想回到未仕前隐居的东山,也一直未能如愿。一次,孝武帝召开宴会,音乐家桓伊弹筝作歌,歌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谢安闻歌触动心事,不觉潸然泪下。


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

淝水之战中,谢安指挥弟弟谢石和侄子谢玄,以八万大军击败前秦苻坚率领的九十万军队。当前线的捷报传到相府时,谢安正在与客人下棋,只说了声:知道了。客人很奇怪,谢安淡淡地说:“小儿辈遂已破敌。”这个典故本是说谢安沉着、闲雅,辛弃疾却改变了原意,强调谢安不问世事,惟以下棋消磨时光。

词人记起谢安的这些故事,是在为谢安悲伤,更是在为自己悲伤。自己如今的处境不正是如此吗?曾经英勇杀敌,战功无数,而今沉于下僚,碌碌无为,郁郁不得志。可是,又能如何呢?

到底如何面对复国无门的愁苦?辛弃疾引为同道的谢安也不能给迷茫中的他一点指引。


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

相传,唐朝时有渔夫在赏心亭下的秦淮河捡到一面古铜镜,照之尽见人肺腑,渔夫大恐,铜镜失手掉入水中,再也捞不出来。如今的辛弃疾,也正身处赏心亭上,本是想游览散心,理清自己的愁绪,却不曾想越理越乱,无法解愁。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于是词人喊道:天快黑了,乌云密布,谁来劝我喝一杯啊?“杯中绿”,指酒。

他明知酒能解愁,却无法主动端起酒杯。因为他的愁太多,他的怨太深,他无法不清醒着,努力找到方向。他怎能喝下酒?“谁劝杯中绿”,深刻地表现了他无奈、哀伤、苦闷的心情。


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谁来与词人一道买醉浇愁?没有。他看到的是狂风怒吼,波浪滔天,直有摧房倾屋之势。

结尾两句,以江头风浪摧毁房屋暗喻国势之危急。辛弃疾的一片忧国之情,至此更为炽烈。

评解

金陵为“六代豪华”之地,历来登临者多有咏叹,但不少仅流于发思古之幽情。此词不然,它借古讽今,深含国忧。

全词层层递进,环环相扣,衔接紧密,笔法多样。设问、比喻、典故的灵活运用,将词人的悲愤之情表露无遗。虽系辛弃疾早期作品,但已初具其沉郁悲壮的基本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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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十二月行乐图·正月观灯》局部 清代·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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