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情
清晨,在郊野,遇到一位老人,一双手提着两个鸟笼子,两只百灵鸟在笼里蹦着、跳着、叫着。
“鸟儿为啥要放在笼子里?”我问。
“不放,它要飞跑的。”养鸟人答,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鸟儿不是可以养熟吗?”我又问。
“小时候可以。养大了,翅膀一硬就飞了。”养鸟人说出他的经验。
“我小时候养过鸟,它跟着我从夏天到秋天,又到冬天,我从不把它放到笼子里。”我也讲出了我的经验。
“看来你也养过鸟?”养鸟人半是判断半是疑惑地说。
我们的谈话没有继续下去。我心中有一阵轻微的激动。这激动,一是产生于我对这位养鸟人的疑惑:他养鸟大概是为了卖的吧?这激动,更产生于这段谈话勾起了我儿时的一段回忆。
我的确养过鸟。
农村的孩子喜欢田野,喜欢树,喜欢动物。动物中我第一喜欢狗。狗是忠实的卫士和伴侣,秋天撵野兔时,既是眼尖的侦察兵,又是追捕的先锋。除狗之外,就数鸟儿了。
想养鸟首先是要掏到雏鸟。每年春末夏初,小伙伴们就开始侦察鸟窝的处所,然后跟着老鸟的踪迹,算好雏鸟孵出的日子,等到雏鸟还不会飞的时候,就下手掏窝。
在豫东平原上,名贵的鸟不多。黎明时叫得最早、最脆、最亮,俗称“黑老包虫”的,就算是上品了。这是极难喂活的,据说是气性大。容易掏到的是“小小冲”(麻雀)、斑鸠、“打场垛垛”(布谷)。鹌鹑是深秋以后大人们用网才能捉到的。
掏到雏鸟并不难,难的是养熟。所谓养熟,就是它把你当成它的父母一样,成天跟着你,不用装在笼子里,放飞也不飞的。一个村子里,如果有谁养熟了一只鸟,常常会受到全村小伙伴们的尊敬和羡慕。
我养鸟有过两次成功经验。
第一次是养熟了一只麻雀。
我刚掏到它的时候,它羽毛尚未长齐,翅膀上只有几根粗粗的毛筒子,嘴角还是淡黄色的。我一直把它养到能够飞起来,用手一送,抛到几米高,飞一个圈子又落回我的肩膀上,或者草帽上。一旦养到这样的时候,我那个高兴劲儿,大约不亚于大人们完成一件发明或杰作时的激动。
但是,不幸的是,时间不长,灾难就来了。
一次,我带着麻雀去割草。开始,它在我的周围蹦跳翻飞,捉蜘蛛和蚂蚱吃,样子很高兴。但不一会儿,它蹲在一片草丛的旁边不蹦也不跳了,只听见它“啾!啾!啾!”的叫声,有点儿声嘶力竭,甚至有点儿凄厉。我觉得不大对劲,急忙过去把它抓在手里,顶在草帽上,但不料它立即从草帽上摔下来。我捧在手里,瞅着它,只见它神情变化很大:一向欢快活泼的它,变得萎靡了,那有双眼皮的眼睛老是不愿睁开,羽毛也拢了起来,全身像是微微地发抖。
我觉得不好了,草也不割了,赶快回家。没想到,它“茶饭不进”,待到第二天早上,就再没有睁开眼睛。
此后有好几天的光景,我的精气神儿好像也随它而去了,成天没精打采的。后来,大伙伴告诉我,一定是长虫(蛇)吸了它。长虫爬在草丛里,吸青蛙,也吸小鸟,最好吸麻雀。那一天长虫虽然没有把麻雀吸到嘴里,但经这一吸,麻雀的肝胆被吓破了,精神垮了,只有死。
因为这件事,我至今恨死了蛇。
我的更大的一次成功,是我刚上小学的那一年夏天,养熟了一只山老鸹。
那年麦子黄梢的时候,父亲从外地挖河回来,路上捉到了一只山老鸹,是个雏儿,还不会飞。父亲说:“你爱鸟,给。”
我一看,不高兴地说:“这不是老鸹吗?不吉利的玩意儿,谁养它啊!”
父亲说:“这不是一般的黑老鸹,这是山里的老鸹,白脖。”
我又一看,真的是白脖老鸹,与平原上通常飞的黑老鸹不大一样。我心里有一点儿动。这时,母亲又插过一句话说:“老鸹有什么不好,不就是黑点吗?人长得丑不一定心就不好。人都说老鸹通人性,有良心。老老鸹褪毛的时候,不能飞出窝,小老鸹就衔食给妈妈吃。光这一条,就该受人尊敬哩!”母亲的话我总是喜欢听,况且这道理也怪打动人心的。
我又一看,真的是白脖老鸹,与平原上通常飞的黑老鸹不大一样。我心里有一点儿动。这时,母亲又插过一句话说:“老鸹有什么不好,不就是黑点吗?人长得丑不一定心就不好。人都说老鸹通人性,有良心。老老鸹褪毛的时候,不能飞出窝,小老鸹就衔食给妈妈吃。光这一条,就该受人尊敬哩!”母亲的话我总是喜欢听,况且这道理也怪打动人心的。
于是,我决定养它。
我在院子里的石榴树枝杈间横放一根树枝,固定起来,算是它的“卧室”。我每天一放学就去捉蚂蚱喂它;有时,我也吐给它一两口馍;偶尔我得到吃鸡蛋的机会,也少不了它几口蛋黄。
大概山老鸹的祖辈都过惯了艰难日子,生命力特别强,我这样简单粗疏的喂养,它居然长得很快,很顺利。不到放暑假,它已经快长成了。
大人们说,丑儿子父母也爱。那时,我是不大懂得这个。但当这只山老鸹在我手中长大以后,我逐渐觉得,它虽说不上美,但也不比谁丑啊!
小小的麻雀就比它威风吗?肥笨的斑鸠有它轻捷吗?燕子、“黑老包虫”,不也是浑身黑吗?黄鹂毕竟不像这家伙有大丈夫气概。你看它那黑缎子似的羽毛,白雪似的围巾,黑漆似的眼珠,腾跃翻飞的轻捷身影,它究竟不比谁差什么。
这是一只真正的鸟。它应当有人爱。我真的有点儿爱它了。我给这位鸟友起了名字叫“老黑”。
大概人一爱上了什么东西,就会用心保护它。由于麻雀遇害的教训,我想方设法防备野东西伤害它。夏天的傍晚,我常常睡在石榴树旁,把床头挨着它蹲踞的横枝。夜里有雨,我就把它放到我的床头旁边。
大概也像大人说的“以心换心”吧,时间一久,这家伙对我好像有了感情似的。有几件事令我至今难忘。
每当我出门的时候,它总是跟着。它不像狗一样尾随身边,而是不高不低地飞在天空,同我大体平行地前进。我在地上,它在空中。有时我停下来玩耍或做事,它就在天空盘旋,或者是停在我附近的树枝上。有一次母亲让我去打水,我刚答应过母亲的呼唤,挑起水桶,它已经飞出院门;我到了井边,它正落在井旁的柳树上;我把水担到家里时,它也飞到了门楣上。
后来,开学了,我遇到了作难事:我去上学,把它放在哪里呢?放在家里不放心,带到学校又要受批评。开学头一天去上学的时候,我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它,真是难舍难分。
但我终于坐在课堂上听讲了。就在这堂课上,发生了一件轰动的事。当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时,我刚答应了声“到”,只听“啊”的一声,一只鸟儿飞到了我的桌子上,跳到了我的肩膀上。我一看,正是我的老黑。
我像看到一个闯了祸的亲人一样,同情、理解又夹杂着担心。
我顾不上老师是不是会批评我,一把抱住它,用下巴颏儿抚摩着它的缎子似的羽毛。我真想问问它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我立刻想到,一定是它尾随我飞来,停在教室门口,听到了我的声音,误以为是我唤它,从教室门楣上的空隙中钻了进来。
我眼睛潮湿了。我想起这是在课堂上,不能让它久停,赶紧向教室门口两手一送,让它飞出了教室。
我等待着老师的批评。可老师没有批评我。他怎么能怨一只不善于控制自己感情的鸟儿呢?我偷偷地瞅瞅同学们。我发现,同学们眼里不仅有好奇,更多的是羡慕呢。
我真想象不出,鸟儿小小的心脏、小小的脑袋是什么样的构造,同人类有没有一点相似又相通的地方?
秋天枣子熟的时候,对孩子们来说是好时节。但很遗憾,我家没有枣树。每次我从村子边的枣树林走过,看见那挂满枝头的鸡心似的红枣子,都禁不住直咽口水。我等着人家正式收打以后,去搞“小秋收”。
我的老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次路过枣树林的时候,它突然从我的肩头飞走,顺着我的目光,直奔枣树林,落在了最大的一棵枣树上。然后,我就看见又大又红的枣子噗噗嗒嗒落下来。原来它用尖尖的嘴巴一口一口地叨断了枣子的把儿。
我连忙跑到树下。农村的习惯,自动落下的枣子是任人拾取的。我饱吃了一顿,又把外衣口袋装得满满的。然后“啊”的一声把它招呼走了。
这次成功的“联合行窃”,我至今想来好笑又好叹:难道鸟儿真的通人性吗?我和老黑之间的对话,从来都是最简单的音节“啊”,但中间似乎逐渐形成了什么扯不断的默契。
从夏到秋,以至于初冬,我们几乎是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的。但后来终于分手了。想起我们的诀别,真是令人心酸。
初冬,我害了一场病,有几天顾不上照看它。病好以后的第一天早晨,我起了床,就到石榴树跟前去唤它。但是,老黑不见了。我将整个院子找遍,也没找到它的一根羽毛。我“啊”“啊”地喊哑了嗓子,也没见它的影子。我连着追问父亲好几天,也没有一点儿线索。
我好多日子都丢魂儿似的。难道它长大了就会不吭声地飞跑吗?可它早已长大了,为什么一直不飞跑呢?是不是它不知道我生病,抱怨我怠慢了它呢?这闷葫芦一直在我心里装了很久。
今天,看见了这笼中的鸟儿,我又想起了老黑。
我心灵一角为它而保留的记忆,经过几十年,又鲜明地浮现了出来。
我说不清这是人情,还是鸟情,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但我儿时的闷葫芦现在是打开了:它后来离我而去,岂不是值得庆幸的吗?我爱它,应该让它自由。鸟儿的极乐世界是天空,“天高任鸟飞”嘛。它飞向了辽阔的天空,我的心应该感到高兴而又安宁了。
1981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