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话与真情

假话与真情

——读《周佛海日记》

排一排中华历史上离奇古怪的现象,抗战时沦陷区的敌伪统治要算一个。敌伪之间,加上对于敌伪来说“敌乎友乎”说不清的“顽”方,三角之间,又勾搭又摩擦,演成了种种光怪陆离之相。每一涉猎这段乱世风光的史料,觉得比读前朝往史更令人惊,令人愤;而又往往可以从它同历史中上下文的微妙相似之中,见其中华特色。

未曾目睹怪现状,而想了解其复杂相的,不可不读周佛海的日记。

此公,“一大”代表名册上有名,抗战初的“低调俱乐部”中重要角色,可谓一个善变的人物了。先是脱党而去,当了蒋党骨干,然后又投向同蒋唱对台戏的汪派怀抱,下水做了汉奸。鬼子一投降,《往矣集》的作者蓦地又成了曲线救国的好汉,甘为那些一时还来不及“还都”“劫收”的鼠窃狗偷们站岗放哨,当起了保镖。凡是一九四五年八月间在沪、宁地区目睹煌煌告示上署着这个白骨精的新头衔“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上海行动总队总司令”的人,不会不为历史老人的恶作剧而愤笑皆非吧!

这本历史闹剧又来了个抢景换场;此獠被逮下狱,判处极刑,随即却又恩减为“无期”了。蒋帮坏事做尽,像此类丑恶手脚,正给历史天平上加了个不轻的砝码。

如此叫人眼花缭乱的舞台场景,卖力献演的这个角色,他那日记里写些什么人话鬼话,可让我们从正反两面一窥历史之真相?

日记有两部。一部从一九三七年七月记到一九四五年六月;一部是《狱中日记》,从一九四七年一月到九月。两部日记合而观之,可从其自我对质中看到此人的面目与肺肝,那种自打嘴巴的戏剧效果是不可多得的。

《狱中日记》二十一页上,他写给特务头子毛人凤的信里说:“外间传余财产甚多,实则所有无几。”在别处,他也自诩“清贫”。

翻翻前一部日记,一九四四年末,赫然有账焉:“以若干化名在中国实业银行存一千万元,另有金城、浙江兴业银行各一千万。”(按,此处的“元”,指汪伪发行的“中储”券。“中储”银行也是在周佛海一手控制之下的,这笔钱,以当时物价计,相当于七百五十根金条或大米一万担。)

可发一噱的是,他竟把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五日那天亲笔所记的也忘了:

“与淑慧料理家务,略清存款。为数虽不多,一生温饱或可勉强维持。以赤贫之书生而有今日之蓄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狱中日记》大谈自己对渝方派往沦陷区的人是如何的冒着风险加以保护、营救。而在前一部日记中,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二日却有另一种自供:

“……击毙农行(按即中国农业银行)行员六人……盖沪同志接余电即反攻也。阅电颇为悲痛……其责应由渝方负之也。”(按,此前发生了伪方银行职员遭渝方狙击殒命之事。)

“颇为悲痛”之后,四月十六日又是这样一条:

“……当令沪同志本晚于渝系银行职员中杀三人以报复。”

《狱中日记》有不少处用了忧国忧民的腔调谈时局,发议论,俨然是个“言论正生”。这正好可以对照另一部日记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五日所记:

“赴中行分行(按即‘中储’分行)……二十年前流浪于黄浦滩头,今日能作黄浦滩上一大厦之主人,人生如此,亦足自豪。”

这才露其真情,而且古已有之,毫不新鲜。

自暴真情而令人有滑稽感的是一九四七年四月十二日的日记。那日有金陵女大的几个学生参观监狱。有人告周:“她们都在看你。”于是这个大受优待的“钦犯”发一通感慨:

“渺然一身竟能令人注意如此,亦足自豪。”

有趣!前一部日记中的“自豪”是在华屋之中;今又“自豪”,已身处犴!

读至此,人们不会不想起一句古话。此话他也想到了,却又来了个滑头的自我解嘲:

“……余虽不能谓流芳,然亦决不能谓遗臭。”“此不仅余之良心如此,想即沦陷区数亿人民见余行动,自由区(按指蒋管区)知余行径者亦不作如是观。”

日记中还有自怨自艾,自悔押错了宝。这些很值得注意,因为这倒是令人觉得坦白多于伪饰了。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五日记着:

“二年来……世界情形与两年前有巨大变动,惟观察日本疲惫情形,又似重庆见解为正当而吾人为错误矣。”

自许为“识时务者”的这个投机商,才下水两年,便在风云突变的形势面前张皇失措了。

又过了二十天,这个前“低调俱乐部”的成员竟又唱起了同过去适得其反的低调。“美国如此积极,日本如此荏弱,均出意外。认识不足,观察不足,吾人自不能辞其咎也。”“瞻念前途,荆棘遍地,而日本之无办法实出意料之外,今后不仅为我国忧,且亦为日本担心。”

这前一部日记,也许并不想被人看到,看他在一次失火时从保险箱里抢出它便逃可知。肯自承失算,并不足奇。然而这是不是在见风转舵之前心理上先作个铺垫?就在珍珠港一役之后才十个月,他悄悄地派程克祥赴渝去办“自首”了!

在后来受审之日所作《简单的自白》中,他辩道:“如果说当时我是无路可走不得不如此,那我就要提请注意。我呈请自首效命中央的时候正是敌寇在太平洋很猖狂,德寇在欧洲占优势……的时期。”

而其实就在一九四〇年十一月的日记中,狡兔之心,和盘托出:“最好汪蒋之间能有默契及了解,一参加日德意阵线,一参加英美阵线。将来无论谁胜谁负,中国均有办法。”

好个“均有办法”!是中国人民均有办法还是他们这两帮招牌不同的货色均有办法?令人深长思之的是,这本如意算盘好像也并非中国史上的新名堂。次年六月二十九日,他更把这种打算挑明了:“……英美俄及日德意两阵线已分明,重庆已加入前者,如前者胜,中国之福;如其败,中国之祸。今南京加入后者,则双方皆有关系,所谓脚踏两条船。无论胜败谁属,中国不致吃亏。双方当局均应有此谅解,不可因此真演成国内之争也。”

真正是左右逢源!

一九四七年七月十四日狱中所记,也并非不值一抄吧:“墙外常有汽车经过,其喇叭声极似余向日所乘者……无论如何达观如何麻木,心非铁石,岂无‘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感耶!每闻此声,恍如由外回家,将抵门前,车夫鸣喇叭时之情形。回首前情,何禁黯然!”

《狱中日记》同另一部日记不大一样,有传递信息制造舆论的意图,自说自话,其实他心目中有听众,包括“委座”,欲使闻之。但这部情伪相杂的日记也许比另一部更有价值。此中记录了形势、处境发生沧桑大变时一个内心并不简单的小有才的弄潮儿的反应。像以上所抄的这段,可信其为一个黄粱梦觉者的一种“由衷的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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