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导言

近代词学大家王国维尝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宋元戏曲考》)宋词,与唐诗一起,成为一代文学之代表。

不仅如此,宋词与唐诗并称,所谓“唐诗宋词”,在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传统中国文学精华之所在,成为整个中国古典文学的典范。确实,就千年来传诵众口、耳熟能详而言,宋词与唐诗一样,肯定是远超楚骚、汉赋、骈文、元曲的。

诗与词,往往并举,不可分割。这自然有道理,可两者之间终究是有区别的。相比较于唐诗,宋词与音乐的关系,应该说更密切。我们今天读词,一眼看去,有些形式上的特征就呈现鲜明的音乐性痕迹。比如,每一首词必有一词牌,它显示的就是写作时所依据的曲调乐谱;最初,词牌往往就是词的题目,标示了该词所咏唱的内容;随着一个词牌之下后续词作的不断衍生,所言所叹当然便有差异,我们于是看到词牌之后加了题目甚至小序,使词牌仅余标示曲调或格律的意义了。

追溯历史,文学与音乐的关系早显紧密。先秦时代,《诗经》本就是周代礼乐文化的重要部分,所以诗可以合乐歌唱自是题中应有之义,甚至如其中的《颂》大约还是配合着舞蹈来演唱的;《楚辞》中《九歌》一类篇章,应该也是配合着歌唱和舞蹈仪式的,诗人兼学者闻一多认为它本就是一出祭拜迎神的歌舞剧。文学与音乐两相结合,在文学史上不是偶然的,《诗经》、“楚辞”之后的汉乐府诗,宋词之后的元曲,也都是所谓“音乐文学”。

那么,作为音乐文学,词的特殊性何在呢?在于词的音乐主要是隋唐之后从西域等地传入的胡乐即域外的音乐,融合了中国本土旧有的民间俗乐,而形成的所谓“燕乐”。也就是说,词的音乐含有非常突出的外国因素和质地。而之前的音乐文学所依据的音乐,主体是源自本土的,比如汉乐府的音乐,便是古代传承下来的所谓“雅乐”。词的音乐很大程度上是外来的,但填配乐曲的歌词却实实在在是汉语的。做一个不太精准的类比,就像我们今天就着西洋或东洋的曲子,填写出流行歌曲的中文歌词。如今,当然无法听到古代那些妖娆婉转的音乐旋律,而我们读到的词,最初确是随着醉人的异域音乐而舞动的文字。

词的填写和演唱,最初大概是盛于民间的,敦煌出土的许多曲子词就是例证。在文人当中,大约从中唐的白居易、刘禹锡开始,才渐成风气。关键的变化出现在晚唐的温庭筠和韦庄笔下。虽然温、韦的风格有颇大的差异,但从他们开始,直到五代时的十余位词作者,大抵不断歌吟着情爱中的相思之苦、离愁别绪。数百首这样的作品被收录在五代后期编定的《花间集》中,这美丽的书名形象地呈现了晚唐、五代书写词作和歌舞演出的氛围和风格:遥想那些花前月下轻歌曼舞的情景,如花似玉的歌女演唱着词人才子刚刚写下的诗篇,场上场下,情思暗涌,心弦拨触,回旋着的无外是佳人之美和男女款曲。

也正因为这样的缘起,词的世界一般而言没有诗广阔。就诗比如唐诗来看,从金戈铁马到浅酌低吟,从雨夜孤烛到万里山川,从怒发冲冠到儿女情长……几乎无所不包;而词的视野则狭隘许多:春柳秋草、静寂黄昏、一束残花、半角屏风、扇底裙影、眼波流转、琴之蒙尘、语声幽咽……视听感觉的一个片段,都可以包含足堪玩味的曲折情绪。不是说阔就好,狭就逊色。狭,可以深入,可以宛曲,可以细微。阔,展现了视野和胸怀;狭,则透露出深心和情长。

“且向花间留晚照”的韵致,一直漫延到北宋初年。欧阳修、晏殊与晏几道的词作,有些与前代词人如冯延巳相混淆,主名难辨,此一现象,显示的正是他们在题材和风格上的类型性而非个性化的特点。柳永开始,词有了意味深长的变化:一是词的书写空间扩大到青楼舞榭之外的都城市井,一是在传统的短篇小令之外多写慢词长调。到了北宋中叶,关键的转折发生在苏轼这里。东坡的“以诗为词”,其重要意义,便是词境的扩大,搁置那些伤春怨别、闺阁庭院的传统题材,而趋向“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那以后,词逐渐不再仅是侧艳之词,而形成一种含有悠深寄托的文学传统,与诗不尽相同,却也相映相衬、相辅相成。与之相应,不拘于词的婉约的主导风格,新的趋向逐渐显露出来,虽然东坡的风格取向要到南宋之后才得到充分认可和展现。

北宋后期,占据词坛主流地位的当是周邦彦,他精通词乐音律,巧于结构篇章,延续传统风格,而愈转愈深,达到极高的艺术境地。此一精工典雅、谨严完美的词学路径,在宋室南渡之后的词坛蔚为主潮,虽然有未尽相同的色泽——如姜夔之“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文英则绵密秾丽而“眩人眼目”(皆见张炎《词源》)——但无疑属于同一光谱。他们的旁边,是继续苏轼“以诗为词”而“以文为词”。无施不可的辛弃疾,所写及的生活最广阔,词作数量最多,且风格最为多样:既能纵横豪放,又能深情婉约;可以用典到叠床架屋,也可以白描到信手点画;一方面呈现了时代的风云变幻,另一方面写出一己的悲欢情愫。

说到底,词是以表情为主的文学体式,书写的是词人乃至时代的深心和情长。词中的情感,虽曰属于古典时代,但人心、人情之恒久不变者多矣,潜心读去,你会发现,尽管隔了千百年,词中的场景和情感,与现代人之间并无不可跨越的屏障,时或你会有心有灵犀、神摇意合的感觉。且让我们来细细体味宋词之情味吧。

陈引驰
2020年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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