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歌
早春三月,河柳已绽出银白色茸芽,冰凌花(侧金盏花)顶着雪粒盛开,一群银喉长尾山雀嗞嗞嗞欢叫着,在高高的大树顶端盘旋飞舞,一会儿发出吱吱吱的联络音,一会儿发出嗒嗒嗒的清脆歌鸣。远远听去,仿佛在树顶拨动一串串玻璃球串成的小算盘珠。它们和蓝大胆(普通)都已进入求偶季。灰腹灰雀和长尾雀已经占据巢区,在各自选定的巢址上卖力歌唱,用最美妙的歌声吸引雌鸟们飞来相亲,即使受到其他动物的惊扰也不远离。一路上到处都能听到小鸟欢快的鸣叫。冬候鸟苏雀(白腰朱顶雀)即将集群离去,红隼在天际表演杂耍般的魂飞炫舞。
昨天在江密峰的大湾,看见百余只田鹀群沿大河川地飞来,那条河川显然是它们的迁徙通道。用望远镜细看,田鹀长得很像麻雀,只是身上的花纹呈淡黄褐色,头部有三道醒目的纹线,头顶有一撮帽缨似的冠羽,和云雀的冠羽有些相似。鸣叫声羞怯尖细,吱吱作声。它们紧贴着农田飞十几米便落下来,寻些隔年的谷粒、草籽填饱肚子,边觅食边移动。田鹀在河北一带越冬,早春时途经此地,前往挪威和芬兰度过繁殖季节。那是两个我一直心向往之的国度,多山、多湖、多雪,地广人稀,拥有大片保存完整的寒温带原始林,动植物分布与黑龙江东部相近,至今萨满教古风犹存。
今天到五大瓮前沟,这里有一片整齐的红松林。第一次看见戴菊莺。由于我事先做足了功课,乍看头一眼,马上脱口而出:“戴菊,小戴菊!”
它是体形最小的鸟类,身长不到10厘米,和黄腰柳莺一样大。这种小鸟全身橄榄绿色,腹面浅灰白,头顶有柠檬黄色冠羽,头后染一小抹橙红色。由于尾巴短小,显得身体圆胖,再加上一对圆圆的大眼睛,如果照它的模样做成玩具小鸟,小孩子一定十分喜欢。嘁——依,嘁——依,嘁——依。它的叫声轻而细,怯生生的。戴菊莺有一个极佳的绝技,能像蜂鸟那样在空中紧急悬停,这是北方其他鸟类都无法做到的。
嘟——啷啷啷啷——又听见雄性白背啄木鸟敲击响木的情歌,圆润嘹亮厚重,声音大得惊人,响彻群山,回声阵阵。
这种啄木鸟求偶弄歌时有自己偏爱的响木,跟成名的钢琴家喜爱某个品牌的钢琴一样。为了使这种敲击声响亮好听,传送距离远、达到吸引和讨好异性的最佳效果,它在自己领地的众多枯立木中反复测试、精心挑选,树种是否属硬杂木,枯树的枯朽程度和干湿度,发出的音色如何,声音的大小,枯立木是否高大显眼,所处位置是否在阳坡的高处等诸方面都有讲究。民间称啄木鸟是敲梆子的,我认为它们是小鼓手。这些卓尔不凡的小鼓手有时拥有一只鼓还不满足,往往还会多找几只“鼓”反复敲打。有专家测算过,啄木鸟在树干上凿啄虫眼的速度为每秒钟16次,它们奏响求爱的春歌,应该比啄虫的节奏更欢快、更热烈、更迫切。
今天最意外的是,竟然听到了四声杜鹃的鸣叫。
长白山有5种杜鹃:四声杜鹃、棕腹杜鹃、大杜鹃、中杜鹃和小杜鹃。
四声杜鹃叫声的汉语谐音即“布——布——布谷”。山里人似音作“光棍好苦”。农人则似音作“快快播谷”。人们比较熟悉这种鸟的叫声。
棕腹杜鹃因其雄性的胸腹部为棕橙色而得名,个体与四声杜鹃一样大,身长为31厘米。它的叫声也好记,“丽尔——丽尔——丽尔”。鸣声开始较弱,渐渐加快加强,至最高音处骤然止歇,暂停后重新开始下一轮鸣叫。只要听过一次,一般都不会忘记。
大杜鹃便是古今中外妇孺皆知的布谷鸟,也是历朝历代的诗人写进诗词次数最多的鸟,然后才是大雁。叫声即“布谷——布谷——布谷——”。它是杜鹃中体形最大的,体长32厘米。
中杜鹃又叫郭公,体形、体色均似大杜鹃,但比它身长少1厘米。腹面的横斑纹比大杜鹃粗宽且稀疏。鸣声也好记,“啯——公,啯——公,啯——公”粗壮而低沉。
小杜鹃体长26厘米,在5种杜鹃中体形最小,但它的叫声最为圆润悠扬,富于音韵。山里人把它的鸣声似音作:“阴天打酒喝喝——”。没亲耳听见它叫声的读者,可以打口哨模仿其叫声,打口哨时注意在“打酒”的“酒”字上骤然提高八度,在“喝喝”两个字下滑并重复,便有些像小杜鹃的鸣叫了。不过,真正的小杜鹃歌鸣远比打口哨的声音好听,我认为它的鸣叫比黑头蜡嘴雀、黑枕黄鹂的春日情歌都好听,而且嘹亮。
注意,以上5种杜鹃均属夏候鸟。在长白山,要到5月中旬才能听见它们的歌鸣。运气好的话,在针阔混交林边缘的小路上走上小半天,这5种杜鹃的叫声全都能听到。
啰啰唆唆讲杜鹃的叫声,意在引出一个鸟儿求偶的小故事:
我和老唐跟在向导后面,在山阴积雪中跋涉。这位向导有些瞧不起城里人,上来便走得飞快,使出全力爬山,想让我们吃点苦头。三月上旬,山里积雪既深且硬,一步一陷,十分累人。好歹劝向导停下来歇歇喘口气,忽听山梁那边传来四声杜鹃的叫声,“布谷——布谷——布布布谷”。
老唐一愣,旋即说道:“奇怪,太奇怪了。四声杜鹃5月才来呀,怎么现在叫上了?”
是呀,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咋回事?
老唐是省内著名的鸟类学家,10岁时开始养鸟,从小到大嗜好观鸟捕鸟养鸟,摸透了各种鸟的习性。现在是吉林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副秘书长。这种自学成才的人物很可怕,底蕴深厚且自创套路,集歪才怪招于一身,出口便是经验之谈,往往把科班出身的专家杀得片甲不留,令学徒阶段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时,他大眼珠子一转,“快跑,翻山过去看看,鸟飞可不等人!”
不容分说,撒腿便跑,嘀哩当啷拎着望远镜和背包铆足劲儿往山上爬。爬到山顶,四下观望,老唐忽然摁下我的脖子,“蹲下,往那儿看!”
我擎起望远镜,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哇,有只漂亮的大鸟落在一株松树的横杈上,细看,原来是一只松鸦。
“布谷——布谷——布布布谷!”
四声杜鹃的叫声又响起来。音色纯正,抑扬顿挫,字正腔圆。
可是,四周哪有杜鹃呀?看仔细喽,分明是那只松鸦张嘴鸣叫,声音也是从它那边传过来的。
天哪,是松鸦在叫!它在学四声杜鹃的叫声。
“还有一只,还有一只母的。”老唐低声道。
看见了。在那只色彩绚丽,正在巧语学舌的雄性松鸦下方的小树丛顶端,还有一只松鸦停在那里。它的体色略淡,色彩也不似上面那只鲜明醒目,是只雌松鸦。
明白了,雄松鸦在向雌松鸦求爱。
在求偶季,雄松鸦为了讨得雌性的欢心,除了展示漂亮的婚羽之外,还展示它的歌喉……不,松鸦哪里有什么歌喉?它还施展自己的另一项才能,向异性显示自己的学舌本领,凭借自己的花舌子讨得异性的欢心。
毫无疑问,松鸦是一种多才多艺的鸟儿。
这有点像某些年轻男士,追求女性时千方百计展示自己的才能,有人作诗,有人歌唱,有人弹琴,有人打球,有人靠学识,有人靠武功,文学家靠写小说也能博得姑娘们的青睐。现在这些才能或禀赋全都斗不过好车好房,斗不过金钱和权势。松鸦当然不知道人类社会的变化,它仍采用亘古不变的方法追求异性。不过,它们学舌的对象正在发生变化,学汽车鸣笛、学手机彩铃,据说还有学会轿车报警声的。
老唐说,有的松鸦很会捉弄人,用各种学来的叫声跟人逗着玩儿,搞得你晕头转向,不知森林里藏着什么怪物。
我想,羞答答的雌松鸦听见追求者发出种种稀奇古怪的刺耳求爱声调,应该欣然接受,毕竟繁殖本能胜过一切。且雌松鸦和雄松鸦一样,一定听见过人类社会的各种噪声,以它们的适应能力早已见怪不怪了。可惜,廉价的噪声污染包围人类之后,正在抹去美妙的自然之声,连松鸦的情歌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