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森林中的写字台

原始森林中的写字台

三宝鸟嘎——叫了一声,粗粝响亮,吓我一跳。随即惊喜:生平第一次看见这种鸟!

它俗称老鸹翠,国外叫佛法僧。个头比松鸦略大,一身绿莹莹的羽衣,像个小胖墩坐在高高的枯树枝上,展翅飞翔时喜欢兜圈子,飞行轨迹上下起伏颠荡,兜抄捕捉蚱蜢、金龟子、蜻蜓等大型飞行昆虫。这时,可看到它的双翼下面各有一个鲜明的半月形雪白羽斑。

在河边长大的孩子会在那里找到无尽的童年乐趣。已经不年轻的我也一样,在原始森林里这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边,经历了许多人生中的“第一次”:

采摘山野菜季节,在鸟鸣阵阵的河边找柳蒿芽,第一次见一只柳串(黄腰柳莺)狂追另一只(男追女)。两只小鸟在树丛间闪电般穿梭,那种快闪疾掠令人眼花缭乱。女柳串被追急了,不辨东西南北,突然从我的两腿间嗖地掠过。狂热的男柳串衔尾疾追,欲火攻心,当然也紧跟着穿裆而过。年轻时踢足球曾被对方前锋带球穿裆,哄笑声中登时羞怒交加。这回被小鸟穿裆,唯有傻乐。

还有一天,跟踪拍摄一对绿头鸭,被这小两口引到鸳鸯的地盘,第一次近距离看见长着弯弯的白色过眼线、总是笑眯眯的鸳鸯妈妈,带领一群黄茸茸的小毛团,欢快地觅食嬉戏。

一连三天等在老倒木旁边,第一次等来包网鬼笔戴着盔形帽的菌柄,从土豆似的“卵”里慢慢拱出,一袭白绉纱般菌网裙怯怯颤颤展开,精致娇美得令人惊叹。

藏在灌木丛中的吹树鸡叫叫,第一次把对岸保护妻小的雄性花尾榛鸡(俗名树鸡)激怒,它长距离滑翔过河,落在我身边的树上,梗脖侧目,颏下有一撮小黑胡,像个气鼓鼓的小拳击手,四处搜寻前来挑衅的对手。

在蛇谷入口,第一次被一条胳膊那么粗的棕黑绵蛇吓得不轻,它刚出蛰不久,正在石头上晒太阳。相处一段时间,发现这种无毒蛇性情和善,甚至允许我轻轻抚摸。它眼睛覆盖一层蓝薄膜,透过这层膜,可看见大而黑的瞳孔周围,环绕一圈细密小金点组成的金环。

细雨中在河畔漫步,对岸的原始林中突然响起刚——刚——的可怖恶声,是大公狍的恫吓声:快滚开!我亦吼叫作答,它马上回应。于是,第一次和狍子你一声我一声对吼,最后我羞愧地败下阵来。

秋雨过后,第一次在一棵椴树倒木上采到20余斤冻蘑(亚侧耳),老大一堆。跑到路边向一伙采蘑人借个背篓,才把这堆蘑菇背回家。

有一天正骑在大倒木上吃午饭,忽然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头鹰悄无声息地飞来,落在面前的小树上,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看。天哪,棒槌鸟(红角鸮)!我麻溜放下保温杯抓起相机,哆哆嗦嗦调准焦距正欲按快门,人家却倏忽而去。放下相机刚端起保温杯,又一只棒槌鸟飞来落在小树上;放下保温杯又抓起相机,人家又倏忽而去。

冬天在大雪中跋涉5小时,在一棵老树上的树洞口,第一次发现一小堆黄澄澄油亮亮的五灵脂米,这是一种稀有的中药材,也是我苦苦寻找两年的鼯鼠科小飞鼠的粪便……

还有,还有第一次:第一次在大冬天,目睹长尾粉红雀把身子浸在浅水中溅水洗浴;第一次认识山芍药鲜红欲滴的果实;第一次听到小杜鹃悠扬如箫,富于音韵的歌鸣;第一次抓起紫貂臭得要命的新鲜粪便用鼻子闻味,判断它过去多久;第一次认识比黄豆粒还小的隆纹黑蛋巢菌,巢中还有蛋(孢子),我情不自禁地趴在地上,长久地欣赏它们的精巧之美;第一次屏住呼吸观看一窝白鹡鸰的蛋,然后轻手轻脚离去;第一次凌晨两点多起床,到大树下偷听头顶上一只灰背鸫如醉如痴的歌唱,歌声终于打动了一位小美女,俩人开始追逐交配……

还有,还有第一次:第一次在河边的原始林中,找到一张生平最满意的写字台。一棵直径1.5米的大青杨的旧伐根圆盘当桌面,4截短原木轱辘摆在四周当凳子,旁边立一根4尺高的原木,绑上一把灰色遮阳伞,短树杈上挂着我心爱的望远镜和数码相机。曾有几个山里人把这里当成打尖的地方(有丢弃的垃圾),他们离开后,我找到了这里。每次来到这儿,都心存幸运和感激之情:这里有世界上最纯净的蓝天与星空,空气与河流;有时百鸟合唱,有时万籁无声;有时花香扑鼻,有时落叶纷纷;夏天有花栗鼠在旁边偷看我写字,冬天有紫貂在桌面的积雪中打转……

多少人曾幻想在一座小岛或湖畔或海边或野外独处思考写作,寻找一份脱俗的安宁。写《无界之地》的美国女作家玛丽·奥斯汀拥有一个树上工作台。我想,在中国作家们当中,我拥有一张最牛的原始林写字台。

我的近邻就是那只三宝鸟。每天早上它瞥见我沿小河匆匆走来,便以鸟类的方式气恼而无奈地跟我打个招呼:嘎——它谈情说爱肯定不是这种声音,鸟儿们都这样,拥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发声方法。不过我也回报了它:一天中午,它在西边发出极不寻常的叫声,和母鸡下蛋的调门一模一样,嘎嘎嘎——嘎!急切不安并不断重复,传达出愤怒和驱赶之意。少顷,从东、南两个方向,也响起同样的大叫,它把同伙都招来了。我四处张望,原来,在它领地中央的一棵大枯树上,落着一只灰脸鹰。这家伙是鸟世界中的顶级捕猎者,没有天敌。难怪它稳稳当当端坐在枯枝上,根本没把领地主人的抗议当回事儿。

三宝鸟产蛋迟,亦属晚成鸟,这只鹰八成惦记正在孵卵的雌鸟或刚出壳的雏鸟呢。人进入自然界本应奉行不打扰和不干涉原则,但我欠三宝鸟一个大人情,人家已经容忍我进入它的地盘,现在邻居有难,这个忙不能不帮。于是我站起身,也学着母鸡下蛋的调门嘎嘎大叫。四面楚歌的灰脸鹰马上升空,直线飞离。

鹰的眼风何等犀利,早已瞟见人影。短短30年间,长白山猛禽数量比过去下降一半,人最可怕,啥坏事都干。这个印记已深深镂刻在它们的遗传基因当中,代代相传。

我的林中写字台附近还有哪些远亲近邻呢?

5月的一天,我带着帐篷,从写字台处上行200步,在我最喜爱的散步小道旁边的林中湖畔,隐蔽观察了一天。

刚到湖边,立刻瞥见水中有鸟影,举起望远镜看去,天哪,竟然是一只雌性中华秋沙鸭!这种野鸭在全球约1100对,我国约250对,在长白山约100对,实属王冠顶尖上的宝贝疙瘩。

在保护区内外有11处中华秋沙鸭的繁殖地(没有一处得到保护)。没想到,今年有一对在蛇谷中筑巢安家。此鸭极机警,我刚露头,它已转身往河曲隐蔽处游去。15时许,它带领一群幼鸭出来,噗噗噗搅水觅食。它的子女应该是长白山所有的鸭类子女中最早出壳的。此种野鸭和鸳鸯一样,在距地近十米高的枯树洞中筑巢。幼鸭属早成鸟,出壳后在亲鸟的殷殷呼唤中,从高高的树洞边纵身跳下。

我根本不敢拍照,只伸头看一眼便缩回来,生怕打扰这户人家。不巧的是,天上出现三只大,两雄一雌,在空中久久盘旋翻飞,纠缠相斗,还叽叽叽怒叫。立刻压得百鸟无声,纷纷躲藏。人家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也乐得观赏它们的空中表演。

顺便说一句,我的写字台北边的悬崖上,有一处黑鹳的旧巢残迹。20年前,我在赵正阶先生的《长白山鸟类志》中,曾读到过对这个黑鹳巢的描述,早就心向往之。等到2005年第一次看见这个旧巢时,由于当地在悬崖下修电站引水渠,黑鹳早已在25年前受惊吓离去……

一对鸳鸯和4只雄绿头鸭先后现身;蓝色的三宝鸟在大树顶尖上呆坐;两三只白腰草鹬整日忙碌;三五只高山鼠兔出来嚼青草,其中有一只发现了我,马上嘌嘌嘌大叫,发出斥骂声;棕黑绵蛇和极北蝰9点钟出来晒太阳,都是老熟人,前者有蜕皮征兆;四声杜鹃到处流窜;各种小鸟都在忙碌,14点左右开始大声鸣叫。

湖中三种水禽的叫声各有特点,绿头鸭清脆响亮,有股子狂野不羁的味道;秋沙鸭粗浊喑哑一些,亦显出十足的野性;鸳鸯怕羞似的哦儿——哦儿——发声,声音柔弱而娇怯,音量也低。有只公绿头鸭胆大,竟然在午后逆光条件下,从我面前顺流而下,还扭颈侧头一直盯着我看,呷呷呷大叫,似在告诉同伴:这儿有绿色的大怪物!它是去年出生的一岁小公鸭,每只公鸭都有个性,连沼泽山雀都如此。它不是眼神不济而是胆大包天,距我只有5米左右,双目鼓凸晶亮,闪闪发光。

秋沙鸭一家黄昏前又出来觅食,显然在湖对岸的草丛中有藏身处。母鸳鸯胆子比公鸳鸯大,径直往我这边游过来,好奇地观察我。公鸳鸯是个尽职的护花使者,一直用身体遮挡妻子。从上游漂来一个白色物体,它马上护送妻子藏在树荫下,自己大胆地游过去,试探性地啄上两啄。确定无危险后,才给妻子发信号,叫它出来一起觅食。少顷,那白色物体漂到我面前,原来是只白色塑料袋。25年前,我在苏州园林第一次看见圈养的鸳鸯,脏兮兮的个头不大。4年前,在鸭绿江的碧水中第二次看见它,由于未调好焦距,望远镜中出现一团金黄黄的物体……待调好焦距后,一只绝顶美丽的雄鸳鸯在阳光绿波的衬映下,雪白、橙红、炭黑、紫栗、铜绿、金黄、亮褐七彩生辉,三根初级飞羽撑开一扇金帆,形似古希腊竖琴。冷眼看去,还以为一片彩虹落在碧波之上。我当即被这绝美造物震撼得目瞪口呆,刹那间热泪盈眶……

没想到一泓碧水养育了这么多鲜活美妙的生物。唉,有一伙人在此搞承包,名曰原始林漂流,可这里是保护区呀!这种一家发财,众多野生动物遭殃的日子从6月1日即将开始。去年,在这一带密林中生活的一只大雕鸮,被喧闹的漂流人群吓跑,被迫迁往下游居民区附近。它夜出捕食时翅膀刮在电线上,伤重身亡。它是森林中最大的鸮类之一,体长近70厘米。猫头鹰是夜行性鸟类,可是它再怎么耳聪目明,也无法适应居民区架设的各种空中设施。今年重回此地,在附近生活的三只狍子、六只以上的花尾榛鸡已杳无踪影,昨天还发现一只松鸦的尸体,它们都被盗猎者杀害了。去年12月底,我发现过一个捕捉花尾榛鸡的陷阱,还迎头撞见两个怀里明显揣着猎物的人。街里的许多饭店可以点清炖榛鸡,180元一大盘。我亲眼见过,盘中盛放着两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名扬全国的吉菜中也列入了飞龙菜肴。哈尔滨至少有5家大酒店,在20世纪80年代专烹飞龙宴,冷热菜肴13道,其中热菜赫然有飞龙酒锅、扒熊掌松仁、红烧犴鼻、松茸,冷盘有鲑鱼子、鹿丝冬笋、银耳冰糖雪蛤,一共六道用受保护的珍稀野生动物烹制的菜肴。

飞龙(花尾榛鸡),由满语裴耶楞古转音而来。14世纪初即为岁贡之特产,现在已成有钱人的口中美食。在长白山的这两年,我耳闻目睹很多人把长白山保护区当成摇钱树,大搞所谓的旅游开发,在保护区砍倒1400棵大树盖五星级别墅;铲光珍稀的温泉瓶尔小草建温泉广场;在小天池放鱼苗,想把小天池变成养鱼池。这些鱼苗大吃珍稀的两栖动物极北小鲵、爪鲵和东北小鲵的卵,竟长到2.4斤重;砍光近500亩人工林,兴建占用1500亩以上林地的国家早已明令禁止兴建的高尔夫球场;当地还屡屡发生猎熊事件,每年吃掉和贩卖成吨的熊掌……

我只是一介书生,除了向有关部门举报之外,只能祈愿我写长白山原始林的文章不会成为最后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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