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崩溃
“就像计算机程序被病毒攻占,
明明按照以往万无一失的运算规则进行下去的人生,一夜之间,啪——”
她轻轻做了一个倒塌的手势,“系统崩溃了。”
后来我听说,那天晚上邓文杰飞车回医院,他本来正打算与某位女士共听音乐会,哪知道只听了个前奏手机就拼命震动,等他驱车赶回时我已没了心跳。
邓文杰医生当场大发雷霆,那晚上值班的从实习医生到护士长都被骂得狗血淋头,临时过来救场的心一外另一名大夫因做助手时动作稍微慢了点,同样也遭殃了。
邓医生平时装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装出境界,只有心二外跟他朝夕相对的人才知道这是个“怪胎”,这回在实习医面前原形毕露,把那几个原本仰慕他的小医生都吓坏了,从此见他均顺着墙走,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喊一声“邓主任”。
他跟我说这叫多年清名毁于一旦,这笔账自然算我头上。
“那位约会约到一半被你抛在音乐会上的佳人呢?”
“那个啊,”邓文杰一边检查我的情况,一边随口答,“自然泡汤了。”
我有点过意不去:“我仿佛有认识漂亮高贵的单身女士,改天给你介绍……”
他抬起眼皮,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说:“就凭你的审美?”
“喂,我好歹留过洋见过世面好吧。”
邓文杰一副不与我计较的表情说:“行了,有这闲工夫,你不如想怎么赔我的音乐会门票实在点。”
我一听马上摆手:“你这家伙肯定不会买打折票。”
“废话。”
“多少钱啊?”
“不贵,两千六而已,”他斜眼看我,“世界顶级爱乐乐团,难得来一次中国,当然要买好一点的座位。”
我哀号一声:“您没事听什么爱乐乐团,买张黑胶碟回家自己听不行吗?”
“像我这么有品位的人,你拿黑胶碟打发我?”
我悻悻然,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邓文杰,你真喜欢听交响乐吗?”
邓文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为什么这么问?”
“每次你进手术室,选的音乐都是爵士。”
“我想气氛轻松点不行吗?”
“行,但若是真心喜欢古典音乐的,怕是到哪儿都不能抗拒地想听吧。”
邓文杰笑了,点头说:“我确实喜欢爵士乐多一点,随机性很大,明明按着一条看得到头的路走,但忽然之间岔路横生,谁也不知道走到头会碰见什么。”
“想不到自诩理性的邓医生也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
“那你错了,”邓文杰抽出听诊器,“外科手术就如一门手艺,靠勤奋和练习诚然能达到一定阶段,但在这之后,若还想继续往前走,就必须拥有天赋和想象力,缺一不可。”
我想了想,点头说:“确实如此。”
他指节优美的手在我面前犹如魔术师那般轻轻一挥,微笑说:“把自己的手想象成有魔力的,能给身体注入活力,能把破碎的生命连接缝合起来,这过程多美妙。”
我闭眼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手,叹了口气。
邓文杰笑嘻嘻地说:“哎你太古板了张旭冉,找个新男朋友吧,没有什么比两性关系更能唤起激情和想象力的了。”
我脸发热,骂道:“滚。”
他厚脸皮地不以为意,又在我病房里磨蹭了半天,翻开我床头柜上的东西找零食,找了半天没找到,他不满地问:“你这里平时不是挺多零嘴的吗?怎么都没了?”
“给我送零嘴的阿姨不来了呗,”我叹了口气,“她大概以为我这次发病是她害的,我给她打电话解释她也只是哭。”
“你不早说,”邓文杰不无遗憾地说,“早知道我就不骂她了。”
“你骂她了?”我诧异地问。
“啊,骂啦,”邓文杰不以为意地说,“谁让她在我一出手术室时就扑上来哭哭啼啼,说什么都是她不好不该在你面前提死去的儿子之类,我当时正烦着呢,心一外那家伙居然趁着我没来想偷偷给你开胸,妈的这怎么行你说,张旭冉的心脏我还没看呢这小子算老几啊,眼里还有我这个二外的主任吗……”
“停停,”我忙打断他,“说重点。”
“我说的是重点啊,”邓文杰反驳我,“重点就是,你这个情况用不着开刀,那个蠢材……”
“我的心跳都停止了,当时他电击无效,想直接开刀按摩心脏也是抢救的一个办法……”
“复苏心跳的方法多了,他以为拍电视剧啊动不动要开刀,当这是屠宰场啊……”
“你扯哪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无力地问,“你到底跟我阿姨说什么了?”
“说什么?”他偏头想了想,没好气地答,“我就问那位太太是不是要抢我的工作,如果她有自知之明就别给我添乱,我好不容易把你弄病床上养得人五人六的,她再拿几句话刺激刺激,这不给我们增加工作量吗?”
我“啊”了一声,苦着脸说:“邓医生,你不是最怜香惜玉的吗,你怎么对一个美人说这种残忍的话?”
邓文杰愉快地答:“我说你的审美有问题吧,老娘们不在美人行列。再说了,我说的也没错,说完了小赵他们还在一旁点头呢。”
小赵就是给邓文杰医生打下手的助理医生,也是个少根弦不搭调的,平日唯邓文杰马首是瞻,邓医生说东他不敢说西,我哀叹一声,伸出手说:“算了,我给孟阿姨赔罪去。”
“不准去。”门口传来傅一睿硬邦邦的声音,我抬起头,正看见傅一睿大踏步走进来,脸色黑沉,好像有谁欠了他钱没还似的。
我每次看到傅学长这种脸色都会不由自主地想从自身找错误,看看哪做得不好惹了学长不高兴,我面露苦相,小声地叫了句:“傅一睿。”
他没理我,转头问一旁的邓文杰:“今天情况怎样?”
“比之前差,比昨天好。”
傅一睿点点头,又问:“我给她找了心理医生,什么时候能开始?”
邓文杰扬了扬眉毛,瞥了我一眼问:“你要心理医生?”
我忙摇头:“不需要。”
“病人不同意,”邓文杰耸耸肩对傅一睿说,“不同意就没戏,不能强制治疗。”
傅一睿冷冷地看向我,压低声音问:“你为什么不同意?”
我顿时觉得头大如斗,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学长,我没事……”
“你知道从你出事到现在,你说得最多的是什么吗?就是我没事这三个字,”傅一睿盯着我,压抑着怒气说,“我差点被你骗了,什么叫没事?心跳停止还叫没事?如果那样算没事,那么世上也不需要心脏科大夫,邓文杰主任也可以提前退休了。”
邓医生不乐意了,在一旁嚷嚷:“怎么我就该提前退休,您怎么不退,我怎么也算救死扶伤队伍的一员吧,你呢傅医生,你一整形外科算哪个队伍的……”
“行了,别吵了。”我忙止住他们,挣扎着想坐起来,傅一睿一个箭步过来,扶住我的胳膊,拿了个枕头塞在我腰后。
“谢谢啊,”我冲他笑了笑,柔声哄着说,“傅一睿啊,咱们这么熟了,你关心我,我也很感动,我承认自己最近确实心绪不高,但你也得给我点时间对不对?我保证过段时间就好,啊?”
他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我不要看心理医生,好不好?傅学长,我不看心理医生好不好?”我差点想跟他求饶了。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微微吁出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你多管闲事干吗啊?”我真气了。
“我不能看着你……”他想说什么,猛然打住,换了跟平时一样的冷漠口吻说,“反正我是为你好,你必须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放心,为了怕你紧张,我请了你认识的老朋友,你就当跟老朋友聊聊天,没你以为的那么复杂。”
“老朋友?”我立即有个不太好的预感,问,“谁啊?”
“我在美国的同窗,詹明丽女士,她刚好回国当医学院的访问学者,现在人就在外面,我叫她进来。”
我天生不活泼,性格内敛,喜欢一个人看书听音乐远甚于交朋结友逛街,我也不擅长跟同龄女孩交朋友,再怎么努力也学不会左右逢源。但这并不妨碍我艳羡其他类型的女性,尤其是知性优雅,永远目的明确,能从犹如一团乱麻的琐事中敏锐找到线头,一拎一抖,将自己的生活抖得笔直利索的女性。
比如傅一睿的同学詹明丽。
詹明丽是个天赋极高的女人,脑子的灵活度超过许多男性,她长相漂亮,打扮也得体,脸上总有恰到好处的微笑,是为数不多的懂得控制自己的智力和美貌、不至于给人造成压迫感的女人。
我很羡慕詹明丽,但我也对她敬而远之,一方面固然因为她身上集中了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型的优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太过优秀,在我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面对这么优秀且比我年长的女性,我会莫名其妙产生自惭形秽的感觉。
她跟傅一睿在当年是华人学弟学妹们心目中的神仙眷侣。
有好几年,大家一直认为他们俩私下里一定是恋人,就算不公开,也一定有亲密的关系,有些人甚至开始预测他们什么时候会结婚,对此我们都深信不疑。因为目之所及,再没有比他们更合适对方的对象了,难道俊男美女不该天生一对吗?难道同样优秀聪明的两个头脑不该在一块强强联合?
然而傅一睿对我说,他跟詹明丽只是普通朋友。
我难以置信,不加掩饰地问:“不会吧,难道你们俩连那种sex partner都不是吗?”
傅一睿登时沉下脸,冷冷地反问:“你从哪个角度觉得我会跟她有关系?”
我嗫嚅地说:“那,那不是你们那么合适吗?至少看起来……”
“你懂个屁!”傅一睿难得爆了句粗话,他呼吸粗重,恶狠狠盯住我,瞪了我十几秒后,大概我脸上的白痴表情令他心软了,他调开视线,深深吁出一口气,正儿八经地说:“张旭冉,我再说一遍,我跟詹明丽从肉体到精神都是非常非常一般的关系,懂了吗?”
我忙点头。
他又问:“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我非跟她有关系不可?”
“没有,就是大家都这么说,”我小声地辩解,“而且你确实跟她很熟嘛……”
“我跟她是,”他顿了顿,简明扼要地说,“老同学。”
“在国内就是同学?”
“没错。”
这就是我唯一一次跟傅一睿聊起这个女人,除此以外,我跟詹明丽本人有过一些接触,都是有傅一睿在场的情况下。
詹明丽对我客气亲和,我也对她好感骤升,我们也试过三个人一起去喝咖啡、吃饭一类。詹明丽那时候开玩笑说给我介绍男朋友,还掰着手指数她手头上有的各种资源。我也没当真,只是笑笑,但我没想到,有一天她真的带了一个高瘦的华裔男孩过来,我从没经历过那样的场面,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坦白说那个男孩相貌清俊,谈吐风趣,很容易获得异性好感。然而我当时已与孟冬订婚,那一天气氛窘迫,詹明丽说了两句就笑嘻嘻地离场,我对着那个男孩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借着尿遁跑洗手间给傅一睿打电话求助。傅一睿不出十分钟就出现在我面前,他低头跟那个男孩耳语了两句,男孩诧异地起身,随后跟我道歉,表情生硬地告辞离开。傅一睿黑着脸坐在我对面,半天不言语,我几次强笑着想说点什么,他都全无回应。
过后不久,詹明丽踩着高跟鞋走进来,一向优雅美丽的脸上首次现出怒气,她责问道:“傅一睿,你什么意思?我给旭冉介绍男朋友跟你有关吗?就算他们俩不合适,也该旭冉自己说,有你这么随便掺和的吗?你这样令我多失礼你知道吗?旭冉早就是成年人了,你不觉得你干涉别人私事太霸道了吗?”
我承认我吓到了,我噤若寒蝉地盯着他们,傅一睿冷冷回嘴:“张旭冉有未婚夫了你还给她介绍男朋友,我才要问你安的什么心?”
詹明丽吃惊,随后对我怒目而视:“你真有未婚夫?”
我忙点头。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我一头雾水,“大家都知道啊。”
詹明丽气得脸上涨红,抬腿踹了傅一睿坐的凳子一下,骂:“好啊你,她有未婚夫你也不提醒我一句,诚心看我出丑是不是?”
她说完一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我惴惴不安地问傅一睿:“她生气了怎么办?”
“别管她。”傅一睿疲倦地闭上眼,揉揉太阳穴。
我们俩气氛诡异地坐着,过了很久,傅一睿轻声问:“也许,也许在美国发展另一段关系,会有不一样的体验,你有……有没有这么想过?”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反问:“也许詹明丽学姐各方面与你会极为合契,你呢,有没有想过跟她发展一下?”
“詹明丽的话,那还是算了。”
我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可不是,明明能预见结局的事,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
从那以后,我与詹明丽之间见面都有种说不出的尴尬,我们双方都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索性尽量避免出现在同一场合。偶尔无意中碰到了,我们也会打声招呼后尽快远离对方,这样的事发生两三次后,彼此都心领神会,也就慢慢疏远了对方的生活圈和交际圈。
后来我回了国,有一天在傅一睿办公室,我无意间瞥见他的记事本摊开着——他习惯于将需要做和已做的事一一列在纸上,其中赫然有一条:买礼物祝贺詹明丽结婚。
我微微吃了一惊,这才问他:“是那个詹明丽吗?”
“是她。”傅一睿低头看手里的医学杂志,随口应我。
“她结婚了?”我惊叹一声,“我还以为她会一直单身啊。”
“她?怎么会。”
“拜托,那么优秀的女人,地球上没雄性动物能与之匹配才叫正常吧。”
“正相反,她是我见过最有计划将自己嫁掉的女人,”傅一睿翻过一页纸,眼睛盯着杂志,淡淡地说,“关于嫁谁,婚后怎么最大限度地保障自己的事业发展,怎么确保自己的人生锦上添花,这个女人有一整套方案。”
我啧啧赞叹:“好厉害,也就是说,她应该能最大限度地实现幸福了?”
傅一睿抬起眼瞥了我一下:“不好说,幸福这种东西,不是靠详尽的人生规划来实现。”
往事如烟。
时至今日,我跟詹明丽学姐之间那点尴尬早已荡然无存,如果换个环境,换种身份,我会真心欣喜与之重逢,但绝对不是以现在这副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模样。况且,她向来是个聪明到犀利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又是心理医生,我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问题是,我为什么要无所遁形?
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我可能是有心理问题的,但那又怎么样?我碍着谁了吗?我不过不愿把伤口揭开,平摊在昔日旧友之前,我不过仍想维系一丝自尊,为何就不行呢?
我拉下脸,二话没说,用尽力气狠狠推开傅一睿,尖声问:“傅一睿,我现在还算不算有选择权?如果我有,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傅一睿耐心地说:“小冉你别这样,看一下心理医生而已,不是什么难事,何况那是詹明丽,你认识她多年,可以信任她。别怕,她不咬人,见见她好不好……”
我心里一股长久以来压抑着的邪火骤然冒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冲他喊:“傅一睿,你简直不可理喻,现在有问题的不是我,有问题的是你你知道吗!是你在没有取得我同意的前提下,擅自替我做决定,我就告诉你了,我不乐意接受你的安排,行不行?你就回答我一句,行不行?”
傅一睿看着我没说话,邓文杰还在一旁凑热闹:“就是,罔顾病人意愿,这可违背医生的职业道德。”
闹哄哄的当口,却听见一个优雅的女声带着笑说:“旭冉,原来你这么不想见我啊,枉我下了飞机就赶来看你,你却这么不待见我,我可真伤心呀。”
我心里一顿,尴尬地一抬头,正看见一位窈窕淑女步伐轻巧朝我走来,她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看向我时,大眼睛里流露出戏谑之光,笑呵呵地说:“都怪傅一睿乱说话,好好一件事在他嘴里非变了味,放心放心,我可没想过了八小时后还要工作,我就是来这看我的老朋友,怎么,真那么不欢迎我?”
没有人能对着美丽的詹女士说出不欢迎这样的话。
我也不能例外,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大概是遥远的求学年代遗留下来的对詹明丽的敬畏之心,我没法在她面前发脾气。
詹明丽很美,这是所有见过她的人一致的认知。而在岁月的积淀中,这种美逐渐褪去年轻时的饱满和张扬,慢慢地退守为内敛和低调,如一颗明珠,愈发温润,颇有点以退为进的意思,带了洞察世事的明白,又多了一分不以为意的淡然。
没过多久,詹明丽便成为我病房的常客。她有时候会带点小礼物,一本消遣的历史地理读物,一包我们当年在美国都吃过的姜汁饼干,两朵开得欣欣向荣的向日葵,或者她在南亚旅行时买的一方五彩斑斓的小方巾。我对她带来的小礼物都很喜欢,只苦于没有相应有趣的小玩意回赠。
天气好的下午,我们俩会捧着茶杯坐在阳光下晒太阳聊天,话题涉及范围很广,唯独没有一句半句提到我的病情。
她确实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不是来给我看病,只是来访友。
只要她愿意,这个女人能让任何人将她视为知己,我有生以来,与女性朋友如此亲密而持续地交谈也是第一次,我很感谢她花时间来陪我,只是有时未免狐疑,以詹明丽的知名度和本事,她该是朋友遍天下,耗费这么长时间来同我建立友谊,恐怕还是看傅一睿的面子。
傅一睿最近手术多了。前不久本市发生了一起火灾,好几个被烧伤的需要他主持整形方案,他一天站十几个小时,累得两眼尽是红丝,有一次来看我时竟然靠着椅背闭上眼就睡了过去。我看了摇头叹息,拿了毯子围在他身上,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产生一种陌生感,似乎这个闭着眼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入睡的男人,跟印象中一贯高冷到不近人情的傅学长不大能重叠。
我托着下巴支着头看他,渐渐无聊起来,正想起来走走,一转头,却看见詹明丽站在病房门口似笑非笑看着这里。我对她一笑,按着下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腾腾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朝她点点头说:“来了?咱们别在屋子里坐了,傅一睿难得睡一觉,我们别吵他,走,去那边晒太阳。”
詹明丽扬起眉毛,不动声色地伸出胳膊让我挽着,我们俩缓慢地朝外面的庭院走去,冬日屋外阳光明媚,照在身上暖得人不由眯了眼,我拿手挡住眼睛,抬头看碧蓝如洗的天空。
“累吗?咱们去那坐。”詹明丽指着不远处的坐凳。
我表示赞同,两人朝那边走去,詹明丽在坐下之前,拿手绢仔细铺在上面,对我说:“坐吧。”
我有些诧异,那是亚麻绣花的精致手绢:“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坐吧。”
我慢慢坐下来,她却不坐,双手插进色风衣口袋中,偏着头看我,忽然笑了笑,说:“旭冉,你这么看着,倒有几分病弱美人的感觉。”
我做了呕吐的姿态:“学姐,在你这样的美女面前,这种话不是恭维,而是存心寒碜我。”
“我可打死都没法来一个我见犹怜的眼神。”
“学姐这么明艳的人,便是躺病床上,大概该有的光彩也一分不少。”
詹明丽愉快地笑了:“我得承认,听到同性的赞美比听到异性的更讨我喜欢。”
“那是因为你听到的异性恭维太多。”
“不一样,”詹明丽笑着抬头看了一会儿天,忽然转头问,“哎,你真觉得我好看?”
我点点头:“那当然啊,有段时间我还以为你该独身呢。”
“为什么?”
“太出众的女人找不到能与之匹配的男人呀。”
詹明丽笑着摇了摇头,动作优雅地扶了扶自己的鬓发,微笑着对我说:“说得对,所以我离婚了。”
“啊?”我吃了一惊,“真的吗?”
“前年的事,我当时生了一个孩子,在我陷入奶瓶、尿布、保姆和妊娠斑的危机中时,我那个前夫,我亲生孩子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皱着眉嫌恶地抽着烟在房间里开大音响听海菲兹。哦,我忘了说,我的前夫是美国小有名气的交响乐团指挥家。”
我愣住了,从没想过她会跟我说自己的私事,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明明可以用耳机听,别给我添麻烦,但他没有,他在用充斥整间屋子的音乐来跟我对抗。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他厌恶我,因为我将他拉入了他所痛恨的、世俗的、不堪忍受的日常琐碎和混乱的生活当中,我强迫他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成为一个庸俗的、有固定生活模式的丈夫。当然我也同样厌恶他,我厌恶他将我拉入我所不擅长的母亲角色,我厌恶他在我需要帮助和支持时、在我觉得无助和烦躁时不是帮我一把,而是使劲推开我。”
她停了停,轻轻一笑,问:“还想继续听吗?”
我定了定神,认真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她笑了起来,笑容温婉优美,她退开几步,离我稍微远了点,从口袋里掏出女士抽的长条薄荷烟,抽出一根含在唇间,右手持着小巧的银色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仔细观察呼出的白烟飘往的方向,然后走到下风处,对我说:“这样烟吹不到你那儿,对不起,我说自己的事情,这种时候不知为何,特别想来一根。”
“抽吧,”我说,“若不是我还在住院,我也会管你要一根的。”
“可你看起来不像会抽烟的女孩,”她动作优雅地弹弹烟灰,语速缓慢地说,“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女孩,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你是个乖女孩,毕竟就算处在反叛放纵的年龄,你也从来没逃课、抽大麻、酗酒或滥交。我说你不抽烟的真正原因是,你不像会相信香烟的功能,进一步说,你不会相信靠香烟这样的东西能放松自己。你给我的感觉,是一个自我界限很清晰的女孩,恐怕世界在你眼里黑白分明,条理清晰,视野明朗,对吗?”
我眯着眼想了想,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你说我视野明朗,大概只是因为我能看见的,不过是自己前面不超出十米的地方吧。我只能看到这么点距离,对世界也好自我也好,我的想象力都有限,我就像一个性能奇差的手电筒,只能照那么远。那么,目之所及的东西,当然必须看得条理分明。”
詹明丽笑了,又吸了一口烟说:“我吗,则正好跟你相反,我是坐在直升机上往下看,我能看到崇山峻岭,高川低谷,我的人生是从上往下俯视的,因此它也是能够被总体规划的。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做得很好,我的事业、爱情、婚姻,都尽可能规划圆满,实现顺利。我也不是不讲究情调风趣的人,我爱享受,会花钱,该有的情趣一样不少,听古典音乐,跟艺术家交朋友,在美国的时候,我家里总是定期举办格调不低的聚会。”
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那个前夫,原本是我经过千挑万选后断定最可能带给我幸福的男人,可不知怎的,我们在一块后却慢慢变得无法相处。生完孩子后,我们之间的关系糟糕到相看两厌的地步,而且那种厌恶感越来越盛,大家都掩饰不住,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的人生出了大问题,而我在此之前竟然没有察觉。”
“你也会出问题?”
“是啊,强悍如机器人一样的我,也同样会出问题,就像计算机程序被病毒攻占,明明按照以往万无一失的运算规则进行下去的人生,一夜之间,啪——”她轻轻做了一个倒塌的手势,“系统崩溃了。”
她飞快地抽了一口烟,又徐徐吐出,轻描淡写地说:“我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为此不得不中断各方面工作长达一年。经过漫长而艰难的康复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婚。”
她看了看我,拍拍我的肩膀:“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些?”
我点了点头:“知道。”
她回头看我,认真地问:“你的系统呢?崩溃了吗?”
我咬紧下唇,沉默着转过头。
“我们真的很不一样。像对待生活这种东西,我习惯从高空俯视,你则只愿意看清楚前方十米,我们从人生观到价值观都大相径庭,但你不能否认,不管以何种方式,我们都是认真生活的人。承认系统崩溃了很难,尤其是像我们这种明明投入十二分精神去用心经营生活的人,但无论如何,重建系统才是当务之急,而且你比我那时候强多了,我那时候,可没学长巴巴地到处帮我找心理医生。”
我的手微微颤抖,我强笑着说:“学姐,你这可不像一个心理医生对病人会说的话。”
“你觉得一个心理医生会花这么多时间来陪一个病人?”詹明丽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傻子,我一小时好几百美元,你请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