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剧女主角
誓言这种东西何其残忍,
它只让听的人铭刻在心,却不让说的人牢记不忘。
孟阿姨又回到我的生活中,诚然如孟叔叔所言,我几乎算是她的一个孩子,我不能不管她。
何况还有孟叔叔如此直白的请求,我的外祖母是民国时期女子师范大学毕业的老知识分子,她教出来的孩子,没有办法对着长辈的恳求背过身去。
我唯有深深叹息。
我成全别人的哀伤,谁来成全我呢?
现在,孟阿姨几乎隔一天就会出现在我的病房,不是带饭菜过来就是带水果过来,这些礼物带着悲悯和爱,所以不能推辞。
唯其不能推辞,才愈发无法接受。
我承认,我确实很难过,一直都很难过,难过得恨不得不存在于这世上才好,但我在难过之中宛若踯躅万千年,难过已成为我肉体的一部分,无法分割,也无法明言,更加不想将之归入孟阿姨那种简单化和浪漫化的悲戚当中。
她一生平顺,喜欢热闹,到哪都能交朋友,她频繁来看我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不到一星期,外科住院部的护士们都知道张旭冉医生跟个小可怜似的:父母早逝,由年长的外祖父母抚养,未及成年外祖父逝世,好容易读完医学院外祖母又亡故,事业稍微有点起色又遇上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客死他乡。
张旭冉就像一出人间伦理剧的女主角。
我一开始还不知道,等到第三拨实习医生并小护士结伴来围观我的时候,我终于觉出端倪,再等到出去晒太阳,那帮年轻人不谨慎的议论声落入我耳朵,我已经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合适。
这么好的调侃话题,邓文杰自然不放过。
“我听说某人最近成为新版《雾都孤儿》的主角了?”邓文杰吃着我床头柜上的苹果,在我病床前来回晃。
“嗯,你也可以将之形容为《孤星血泪》更煽情,”我埋头看书,翻过一页,直接复制傅一睿式的腔调冷冰冰地说,“另外,如果你再拿我当借口跑这儿偷懒,顺便自取我的慰问品,我保证你下回来这儿就得上演《孤胆英雄》。”
回答我的,是邓文杰愉快地咔嚓咔嚓咬苹果的声音。
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要看的书上,过了一会儿,邓文杰啃完苹果,一边擦手一边难得好心地建议:“不如我给你开出院?”
我抬起头,发现他向来带着戏谑表情的脸上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类似于同情,我皱了眉头,沉吟了一会儿合上书道:“说吧,外头都传我的身世传到什么程度了?”
邓文杰装模作样地说:“我可不是喜好传小道消息的人。”
“行,你风格高尚,现在是我自己想听的,赶紧说吧。”
“你强烈要求的?”
“少废话。”我没好气地回答。
邓文杰将挽起来的袖子仔仔细细地放下来,抖着细细的褶皱,说:“无非就是你多惨多倒霉,版本众多,莫衷一是,但总体而言,大多数同事都被你激发了基本的人道主义热情,就连业务水平不如你、原本瞧你不顺眼的某几位,也纷纷找到心理平衡点。”
他微微一笑,风度十足地说:“你不觉得,这算一个好消息?”
我头大如斗,不由哀叹了一声,抓起一个枕头盖到脸上。
“就连李院都发话,张医生是我们院的青年骨干医生,现在是她的困难期,我们大家都该帮助她。”
“上帝啊,”我大叫一声,把枕头抓下喊,“谁要他们帮助?我他妈的已经辞职了,辞职了!”
邓文杰若无其事地说:“哦,那个啊,忘了告诉你,你的辞职报告我一直没上交,我跟咱们科的头儿商量过,给你的是事假,现在你又住院了,那就是病假。”
我大吃一惊,问:“你说真的?”
邓文杰诧异地反问:“我对女士所说的话从来都真诚啊。”
“邓文杰你玩我啊!”我怒骂一句,抓起枕头扔他。
“亲爱的张医生,你这么说别人会误会的,”邓文杰一个华丽侧身,轻松躲开枕头袭击,“我可还算你的领导,而且我有职业道德的。”
“是吗?谁那天说咱们科新来的实习生年轻新鲜,完全就像为你的喜好打造的?”
“别提了,”邓文杰不满地微微皱眉,“那女孩太没劲。”
我惊奇地问:“你不是说过她最喜欢的电影是《肖申克的救赎》,由此可见是位很有思想很有深度的女孩吗?”
邓文杰犹如吃了什么恶心之物一样深吸一口气,随后飞快矢口否认:“我绝对没说过。”
“我的记性媲美计算机。”我毫不留情地反驳他。
“OK,我说过,但我后来改变看法了,现在对我来说,《肖申克的救赎》是部庸俗的电影。”
我抱着手臂冷冷看他。
他被我看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举手说:“好吧好吧,我发现我上当了,原来喜欢这部电影成了一个筹码你懂吗,现在很多小女孩都知道,拿《肖申克的救赎》这类高分电影装品位钓男人再好不过。”
我来了兴趣:“真的?”
邓文杰大概也憋久了,摊手说:“我还以为有人说喜欢这部电影,起码等于她喜欢里面主人公不屈不挠向往自由的精神,或者还能理解电影里深层次的悲悯、对自由和监禁这些主题的反思等等,这就意味着这个女孩爱看书,爱听高雅音乐,因为电影里有普契尼的歌剧唱段,她还拥有不凡的品位,因为主人公即便身陷牢笼也还不愿因此低俗和同流合污……”
我皱眉:“你为什么不能只是简单地将这部电影评价为故事好看?”
“我这不是才明白过来吗,那不过就是一个谁都能看懂的好故事,”邓文杰郁闷地说,“连那个小实习生也不例外。”
“你给这部电影加了这么多期待值,”我把手里的书放到床头柜上,“将喜不喜欢一部电影作为对异性有没有好感的标准,这是你的问题。”
邓文杰扶着额头:“我只是不想再邂逅某部分只会化妆看偶像剧的女孩而已,别提了,简直是灾难。”
我笑了,问:“这么说你还希望在肉体欢愉之余,跟上床的对象交谈两句?”
“这要求不过分吧?”
“如果只能二选一,年轻漂亮的肉体和能交谈的对象,你选哪个?”
“人是复杂的,”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不可能只存在二选一的境地。”
“只是打个比方,如果现在有一个非常性感从头到脚从胸部形状到皮肤颜色都照你所爱打造的女士出现,但她的言谈举止品味爱好跟你简直南辕北辙,你还会跟她发生关系吗?”
邓文杰点点头,诚实地说:“恐怕还是做了再说吧。毕竟是难得一见的性感身材。”
我哈哈大笑:“邓文杰,说到底你就是这么浅薄肤浅。”
“谁不爱年轻漂亮的肉体?”邓文杰反问,“你不爱?”
“我当然也爱,”我摊手说,“但没爱到非拥有不可的地步,你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
“那是因为咱们性别不同,”邓文杰愤愤不平地说,“还因为你只经历过少数的男人,对男人的想象力有限。”
“亲爱的邓医生,容我再重复一遍,你对女人的品位真是浅薄。”
他皱起眉,不确定地问:“真的?”
“真的。”我肯定地点头。
“啊,原来这就是我一直孤独的原因。”
“孤独这个词怎么看也跟您不搭调,”我嗤之以鼻,“邓医生,装忧郁少年您明显超龄了啊。”
邓文杰厚颜无耻地昂起头,我侧身到床头柜那重新拿了一本别的书,低头翻起来。
“我说,你交过多少男朋友来着?”
“这种话题我可不想跟你讨论。”我飞快地回答。
“你不会从头到尾只有那个前未婚夫吧?”
我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邓文杰没心没肺的笑只持续了几秒就渐渐消散,大概他也发现自己这个话有点过分了,于是轻咳一声,说:“对不起啊。”
我点点头,接受他的道歉。
“那什么,我其实就想问,你对男人的品位怎样?”
“没什么所谓的品位,”我心里微微一疼,但很快忽略不计,轻松地说,“如果要说,我想我可能会偏爱胳膊粗壮的。”
“喂,大家明明一样这么庸俗嘛。”
我笑了起来。
邓文杰瞥了我一眼,小声地问:“旭冉,你那个未婚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从书上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微笑。
邓文杰耸肩:“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可以不答。”
我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邓文杰就跟一个好奇的小宝宝一样问出令人烦闷的问题而不自知,我摸摸头发,心想这家伙一向说话行事非常人,也真是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我缓缓地说:“他,算一个好人吧,诚实,不造作。”
“有你喜欢的粗胳膊吗?”邓文杰认真地问。
我微笑摇头说:“那倒没有,咳咳,所谓粗胳膊,等于作为一种得不到的象征物而已,就是那种偶尔在大街上看到会想,哎呀如果抱着有粗胳膊的男朋友,滋味可能不错,仅此而已。”
邓文杰一本正经地表示赞同:“的确如此啊,我偶尔也会想找个平胸禁欲的三十岁以上女性做女伴,没准会很刺激呢。”
这几日住院闲来无事,我得以有机会观察身边不同的医生。
比如说,手术前十五分钟会做什么,想必一千个外科医生会有一千个不同答案。有人会选择静坐闭目,有人会干脆倒床休息,有人会重复看病历和X光片,有人则爱跟小护士瞎聊天,有人则喜欢召集一同进手术室的医护人员开会,唠叨一些大家都知道的细节。
医生与医生之间,哪怕面对同一件事情仍有各自不同的处理方式:比如邓文杰,这十五分钟也许他就宁愿花十分钟跟实习医或漂亮的小护士调侃逗趣;若是傅一睿,我敢肯定他会花一半以上的时间洗手,以一脸的凛然正气与看不见的细菌做斗争。为此有一年圣诞我送了他一套护手霜,成功地令面瘫先生三天不跟我说话。
外科医生这一职业,并非如外人所想那般整日沉浸在救死扶伤、仁心仁术、医德品德等充满牺牲意味的道德感中,就我个人而言,外科手术令人兴奋的地方在于它的修补功能,它直接将地球上最复杂精密的仪器——人体剖开了摊平在你面前。这个过程极其挑战智力和想象力,我能理解西方中世纪偷偷进行解剖研究的艺术大师和医学先驱为何如痴如狂地躲在墓穴里解剖尸体,因为人体实在令人惊叹,天才的外科医生能独辟蹊径,实验性地对人体进行改造,与它的基本运行规律相搏斗,并进而令这部仪器按想要的方式运作。
为了这种激情,我才当的外科医生。也即是说,治病救人是在此之后附带的东西,最初的原始的冲动,是修复这台精密仪器的欲望。
但我现在已知道,这种观念有不能承受的风险。
因为我面临的是一个没有回转余地的矛盾:我在技能层面是在修复人体,但在情感层面,我面对的,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会呼吸,会行走,会微笑,会思考,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活过的痕迹的人,也许那个痕迹,还远远比张旭冉留下的深刻得多。
所以我不能忘记那个死于并发症的少年,因为我没办法对自己撒谎。
我自己知道,当他躺在手术台上,当我切开他的胸腔进行例行手术时,哪怕我手上的工作程序没有出错,可当时我脑子里想到的是孟冬死了,我再也找不到他,我想的是我其实早就找不到他,他就算活着,也注定要离我远去。
我在我的病患需要我全神贯注的时候,却在暗地里为自己的那点私事肝肠寸断。
我后来发现,作为他的主刀医生,我居然连那个男孩长什么样都不记得。我依稀有他很瘦弱单薄的印象,但他的五官如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脸稀薄得就如一层雾气,跟病床上的白色被褥合二为一。
一个在记忆中没有脸的少年,他去世时悄然无声,身为他的医生我却只顾着哀悼孟冬的死,可实际上,孟冬的死未必就比这个少年的死更重。
这不是良心谴责的问题,它比良心谴责还要深刻,我还是没有对傅一睿讲真话,真话是,那天在我拿起手术刀的一刻,我是痛苦得恨不得死去的,我确确实实在琢磨死亡的事情,就像找到一个解脱苦难的绳索,我想攀缘上去,死亡的欲望在那种极端痛苦下宛若毒果,危险而诱惑。
它最终没有诱惑到我,却不知怎的,溜到我手下本该活下去、本该有无限可能的少年身上。
就好像是那个男孩接收到我关于死亡的信息,所以他离开了人世。
我怎能说我没有责任?我不该在拯救一个人生命的时候,想的却是如何剥夺我自己的生命。
我有一个隐藏的秘密没告诉任何人,那就是这么多天了,我每天一陷入深度睡眠就做同一个梦:梦里我拿着手术刀站在手术台上,一个看不到脸的男孩瘦弱的躯体在我手下僵硬变冷,他胸口破了一个大窟窿,而我身边血流成河。
这不是什么好梦,我惊醒后满身虚汗,然后就再也睡不着。
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想孟冬跟我以前的事,想我们曾经那么好,想未来这种东西曾经也被我规划过,想梦想和幸福其实我要的也很简单,真不算多。
可为什么实现不了?哪里做错了吗?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会突然有种恐慌,怕明天,怕明天不知道该怎么过,怕得不得了。
天一亮情况就开始好转,好像白天的到来莫名其妙地又让我滋生了些许力气,我渴望着别人来看我,傅一睿、邓文杰甚至孟阿姨,有人来跟我说话,我就觉得好像跟世界的联系又多了一条微乎其微的纽带维系着。
但一到晚上,这些纽带通通断裂。
我害怕睡眠这种东西,更害怕失眠,权衡了一番以后,我觉得还是睡眠好点,于是在傅一睿过来看我时,我试图跟他商量,问他能不能帮我弄点安眠药。
这件事当然我也可以拜托别的同事,但是这种事一旦进入对答环节,就免不了要回答“为什么要安眠药”这样的问题,而我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别人拿去放大想象,这样一来,身边能帮我开药而不被盘问的医生似乎也只剩下傅一睿一个。
但傅一睿听完后却一反常态,没有说话,只是直直看着我,深邃的目光中流露出担忧。然后他坐下来,坐的位置比以往要靠近我,我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继续说服他:“只是安眠药,最普通的那种即可,你就帮我开吧。”
“你自己也是医生。”
我点头,尽量轻松地说:“可我不是被停职了吗?哎呀你别多心,我绝对不会过量服用,也会注意不会产生药物依赖,你知道我之前没有服药史……”
“我不会开的。”他淡淡地打断我。
“又不是让你弄大麻!”我怒了,“就这么点小忙你都不帮?”
傅一睿转过头,半晌,他哑声说:“去看心理医生吧。”
我愣了,立即摇头:“别开玩笑了,我没事看什么心理医生,我就是最近有点失眠而已,失眠的人多了,难道都去看心理医生?”
傅一睿没理我,自顾自地说:“我想想这方面有什么熟人,找个好点的,不然我们回美国……”
“傅一睿!”我尖声说,“我说了我没事!”
他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虚,垂下头重复说:“我真没事。”
傅一睿长长叹了口气,他朝我挪近了些,这个距离已经有点近得异乎寻常了,我尴尬地笑说:“傅一睿,傅学长,我身上都是消毒水味,你可想好了,再靠过来待会儿想吐可别怨我啊,还有啊,拜托你别说什么煽情的话……”
他皱眉,忍耐着低声喊了句:“张旭冉,安静会儿吧!”
我怏怏地住嘴。
他看着我,张开嘴唇,却欲言又止,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我发现他两手还是挺有劲的,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皱眉说:“都是骨头。”
我嘿嘿笑了笑,不自然地动了动。
“抱一下?”
我愣住了,睁大眼睛:“啊?”
“抱一下吧。”他重复了一遍。
“这很奇怪吧我跟你又不是情侣……”
“少废话。”他不耐烦地扯过我,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他的手臂确实挺有劲,而且胸膛宽厚,温度合适,靠过去犹如偎依火炉,但我觉得无比怪异,记忆中傅一睿从来没这么对我,确切地说是没这么对过任何人。在美国那种地方,同学老师朋友见面动不动就拥抱,他倒好,宁愿冷漠高雅地握手,也不来这一套。以前有个想追他的白人女同学问过我:“张,傅那么矜持,是因为你们中国人都这样吗?”
我开玩笑说:“不,是因为他有拥抱恐惧症。”
但现在算怎么回事?传说中有拥抱恐惧症的傅一睿,居然不嫌我身上的消毒水味,不嫌人体带着各种各样的细菌,像抱一个婴孩一样把我紧紧揽在胸前,我被迫贴着他的锁骨,僵着脖子一动不敢动,诡异地感觉到他的手又搭上我的头顶,顺着头发慢慢抚摸,这种爱抚的方式怎么那么熟悉,我忽然莫名其妙想起我们当实习医转到儿科时,曾经有前辈示范过如何通过正确的爱抚减缓婴儿的虚弱症状。
我登时觉得非常尴尬。
“别动,”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嘘,别动。”
我不安地挣了挣,好心提醒他:“学长,我不是婴儿,这种抚摸方式不会有用的……”
“闭嘴!”他断然喝住我。
我靠在他肩头,觉得不是很舒服,又往下挪了挪,贴近他的胸膛,这里皮肉均匀,肌肉凸起,就是体温过高,而且耳测他的心跳有点过快。
就是不知道切开了是不是一颗完美的心脏。
我胡乱想着,莫名觉得有点困了,微微闭了眼,低声说:“傅学长,谢谢你啊。”
他的手顿了顿,环着我后背的手臂紧了,半晌才哑声说:“不客气。”
“说句好听的吧。”
“想听什么?”
“明天会更好之类。”我闭上眼说。
“明天啊,”他似乎在叹气,幽幽地回答我,“明天会更好这种话,明显违背常识。”
“你真扫兴。”
他想了一下,认真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句话不违背常识了?”
“勉强不违背,”他重复了一遍,“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阵酸涩涌了上来,我哑声问:“真的?”
“真的,我保证。”
我突然就想哭了,忙拍拍他的后背说:“行了啊,现在能松开我了吧?”
“我还没嫌弃你几天没洗澡,你倒敢先提要求?”
“那什么,我只是想说,你压着我的伤口了。虽然已经结痂,可这么压着也会疼。”
到吃晚饭的时候傅一睿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孟阿姨送汤来的时候我便在两人内涵迥异的目光的注视下,顶着心理压力喝完那碗汤。
喝完后我又与孟阿姨不咸不淡地扯了两句闲话,她最近在追一个伦理剧,时间一到便兴致勃勃地打开我病房的电视看起来。此故事也不知哪朝哪代,在我看来除了化妆服饰诚然精美外,从剧情到表演都充斥一种态度,那种态度就是参与制作这部电视剧的每一个人都对“原创”这件事选择了惊人一致的视而不见。我只花了不到五分钟就猜中了剧情,无非是少爷爱上丫鬟,丫鬟是少爷父亲的私生女,而少爷又是母亲的私生子,兜兜转转,只是在血缘问题上打一些似是而非的笔墨官司。
我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微微转过头,看见傅一睿居然也看得入神,只是他脸色严峻,不像在看一出肥皂剧,反倒像在等待某种科学实验的数据。这与一旁看得眼泪汪汪的孟阿姨形成绝妙对比,我有些想笑,伸手推推他。
傅一睿像回过神,问:“怎么?”
“你喜欢这出剧?”
“还好,”他回头又盯了屏幕几秒钟,下结论说,“女主角的脸削过骨。”
我扑哧一笑,问:“你看半天就在看这个?”
“是啊,”他颇有些困惑地说,“我最近总遇到想要弄成这种脸型的女孩,手术本身没有难度,只是从唇内和鼻腔内开刀,但对患者而言负担和风险都不小,费用也不低。但无论我们怎么说,那些女孩们都不为所动。”
“大概她们认同这种美吧,”我笑了,回头看电视中那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流行的美人款式,就跟时装一样。”
孟阿姨听到了,转过头插嘴说:“是啊,我们年轻时就觉得演刘三姐的黄婉秋漂亮得不得了。”
我笑着说:“要搁现在,她那就叫包子脸,娱乐圈混不下去的。”
孟阿姨被我逗乐了:“哎哟,那叫福相好吧,以前大户人家找媳妇就要挑那样的。可不是现如今尖到能戳死人的下巴骨,有讲究的人家可要嫌弃这不是有寿旺夫的相咯。”
我笑了:“您没听傅医生刚刚说吗,他们科遇上大把小姑娘愿意丢钱削尖下颌骨。”
“啊?在脸上动刀啊,为什么呢?”
“为了漂亮啊,”我笑呵呵地看向傅一睿,“要不赶明儿我也弄一个?你给我打折。”
傅一睿嘴角微微上勾。
“你可不许胡来啊,”孟阿姨瞪我,“有那个工夫还不如琢磨怎么打扮,不是阿姨说你,给你买的裙子呢?旗袍呢?你都不往身上试,哪里能好看?年轻时候不打紧,年纪一上来你再不好好拾掇自己就晚了。”
我呵呵地笑:“我就算打扮了也不如您漂亮,还是别折腾了。”
“话不是这么说,”孟阿姨有些高兴,但仍然热心地指正我,“三分长相七分装扮……”
傅一睿冷淡地打断她:“她长得不差。”
“啊?”孟阿姨有点愣。
傅一睿难得好心地微微朝电视那边昂起下颌,加以补充:“至少比那个好。”
我们顺着转过头,正看见女主角一张狭小且满是脂粉的脸上布满泪水,指着男主角颤声哭诉:“你不能这么对我,因为我是你的亲妹妹……”
我登时没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孟阿姨大概也觉得滑稽,便也笑了,只有傅一睿老神在在,以颇不以为然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孟阿姨边笑边点头:“这么看来,我们冉冉确实比她强。”
我得意扬扬:“那可不。”
“可惜身材不敢恭维。”傅一睿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我大窘,骂:“傅一睿你少说一句会死啊。”
就在此时,傅一睿腰间的手机突然响了,这么晚叫他肯定是急诊,但整形外科哪来的急诊?我正觉得奇怪,傅一睿已经说:“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我点点头,对他挥手说:“快去吧。”
他又朝孟阿姨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病房。我目送他离开,转头发现孟阿姨目光怪异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问:“怎么啦?”
孟阿姨叹了口气,凑过来摸摸我的头发不说话。
我讪笑了下:“阿姨,您干吗呀?”
“他说得对,”孟阿姨看着我,微微笑着说,“我们冉冉啊,是个好看的大姑娘了。”
我被这种话差点噎到,通常这样的开头下面就该随着大段感人泪下的说辞了,我忙打断她说:“我哪有电视好看,您还是看电视吧,那对兄妹相认了……”
她委屈地看我说:“你就跟冬冬一样,听我说完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
这下我可不敢乱打岔,只能摇头说:“怎么会,您说您说。”
“我打你从小,就琢磨着让你当我们家的孩子,你不知道,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大,皱着眉头说大人话,那小模样可好玩可惹人疼了……”
这段话我这十来年听了不下百次,而且自从我跟孟冬的关系确定下来之后,她更是会逢人便说这个媳妇是自己从小就替儿子相好的,模样性情如何知根知底,我听得都快能背下来了。
有一次我曾经跟孟冬聊起过,我问他孟阿姨真的一早就相中我?他当时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妈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天生爱罗曼蒂克,姻缘天定、青梅竹马是不是说起来特别浪漫?
我说,只怕人听的没觉得浪漫,倒觉得张旭冉从小就给你们家当童养媳多么不容易。
那个时候,孟冬笑嘻嘻地抱住我说,她是不是一早相中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
但说这句话的人早已不见了。
誓言这种东西何其残忍,它只让听的人铭刻在心,却不让说的人牢记不忘。
我心情一下黯然,看着孟阿姨,忽然产生了一种掺杂着忧伤的温情,我第一次想好好听她说完那个故事,故事里有两个小孩子,他们两小无猜,心心相印,他们一起长大,恋爱,他们觉得在一起是最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分享他们之间无可替代的亲密感。
他们在那个故事里,没有分开。
“冬冬跟我说要跟你结婚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高兴得一宿都睡不着,一直在想你们结婚时怎么打扮你,怎么让你成为最美的新娘……”
“但是冬冬要当那个什么战地摄影师,我当初就说这个工作太危险,我不同意,可你那么支持他,他爸爸也支持他,他又从来不听我的,从小到大,他就没听过我的,他要是听一次该多好……”
她呜咽出声,我心下凄然,只能握住她的手,词不达意地安慰:“别难过,阿姨别难过,你这样难过,孟冬知道了也不会好受的……”
她大声啜泣,我手足无措,她的难过就像从地底伸出的一只手,不断将我拽入深渊。
“你别怪他好不好?冉冉,我替他道歉,你别怪他好不好?”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哭着说,“冬冬不是有意的,他那么喜欢你啊,喜欢了多少年,我都看着的啊,我都看在眼里,这么多年的感情,哪里能说变就变的?他只是,他只是迷惑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他活着,他现在一定后悔了,原谅他好吗,冉冉,原谅他吧,阿姨求求你,别让他走都走得不安心……”
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掐住,全身血液都无法通过。
我想推开她,想祈求她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我做不到,我的力气仿佛被看不见的抽水机抽干了似的,只能发出徒劳的呵呵之声。
“多少年了啊,我看着你们从一点点的小人儿一块长大,两个人那么要好,好到像一个人似的。你忘记了吗?很多话冬冬不跟我说,不跟他爸爸说,他只会跟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爱人,他说要跟你结婚时,你不知道他的表情就像一个男子汉要去上战场一样坚毅。我那时就知道,如果我说不同意,他一定会转身带你离开。可是我怎么会不同意呢?我怎么可能不同意我的两个孩子在一起?你们这样相爱,你们根本谁也离不开谁。冬冬是个冲动的孩子,他自己没闹明白,我却看得很清楚,他不可能真的爱上那个外国女人,一个人一生中的真爱只能有一次,他已经给了你,又怎么可能给别的女人?你原谅他好不好?别怨他,你要怨他,他在天上的灵魂不会安息的……”
我用尽力气,在两眼发黑前伸出胳膊按到床头的按钮。
警报声响起,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护士长并两名值班的实习医生冲了进来,其中一个我指导过的年轻医生焦急地冲上来,拉开了吓得呆愣住的孟阿姨,带上听诊器一边听心跳一边问:“张医生,您觉得怎么样,张医生,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闭上眼,忽然觉得无比疲倦,我想说我没事,但我忽然厌烦了总是说我没事。
我明明情况很严重,从里到外的严重,仿佛霉烂的苹果,从芯那里就发黄发黑。我想起孟阿姨说的话,一个人的真爱只能有一次,这句话纯粹胡说八道,孟冬爱我的时候是真实的,他爱那个女孩的时候也是真实的,两者之间并不矛盾,因为爱根本就不具备孟阿姨所以为的约束力和神圣性。
当他说爱的时候,仅仅只是在说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