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私学的进账
孔子学儒,渠道多样,既从课堂上学,也从书本里学,还到处请教懂“礼”的高人。他曾经不远千里,从山东曲阜跑到河南洛阳,专门向老子问道。一边学,还一边实践,亲朋邻里的红白喜事,鲁国大夫的朝贺庆典,他都参与,跟学到的东西相互验证,哪里符合古法,哪里跟古法不一样,搞得一清二楚。
渐渐的,孔子有了名气,至少在鲁国国都曲阜,上至国君,下至庶民,都知道他是个有学问的人,懂得很多“礼”。于是,就有人找他请教。请教的人多了,孔子开始办学,收学生,教他们怎么做儒,也教他们怎么做人,教他们研究学术,也教其中一些人搞政治的学问。
公元前四五世纪的私立学校,挺像现在的综合性大学,既培养学者,又培养政客,同时还培养专门的技术人才(孔子传授的“儒”是一门礼仪技术)。孔子的私学如是,孟子的私学也如是,包括比孔子稍晚、比孟子稍早、远在雅典的柏拉图所建立的学院也如此。
孔子办学的具体时间,迄今没有定论。司马迁说,孔子十七岁就开始办学,收的第一批学生很有背景,有鲁国大夫孟釐子的嫡长子、后来接班做了鲁国大夫的孟懿子,还有孟懿子的弟弟南宫敬叔[1]。而钱穆先生认为,孔子到三十岁才办学。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梁涛教授著作《孔子行年考》,说孔子是在二十三岁那年开班授徒。本书采用梁涛的说法。
据梁涛《孔子行年考》,孔子二十三岁办学,办到三十五岁,去齐国找工作,不太理想,一年后,又回到鲁国,再次办班教学,然后一直到五十一岁,才出来做官。由此可见,孔子办私学的时间是很长的,近三十年。
私学不同于官学。周朝官学,专教贵族子弟,培养礼节和为官之道,不但不收学费,还管饭。而私学是民营的,财政不补贴,政府不资助,除非办学者非常有钱,否则不可能不收学费。孔子的私学,学费怎么收,收多少,是个问题。目前唯一的一手资料,只有《论语·述而》里面孔子无意中透露的这一句:“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又有不同解释。解释之所以不同,关键在于“束脩”。
传统说法,“束”就是一束,有十条;“脩”就是干肉。您知道,周朝处理鲜肉,不让它腐烂变质,有三种方式:一是“脯”,给肉抹上盐再阴干;二是“脩”,除了抹盐,还抹上姜末、葱末、肉桂末等佐料,完了再阴干;再就是“腊”,在“脩”的基础上进一步熏。如果“束脩”的“脩”是指干肉,那么很好理解,“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矣”,意思就是凡交了十条干肉作学费的人,我没有不教的。两汉以降,古人还真就这么理解,因为这个缘故,“束脩”在后来直接指学费。
但是新的说法来了:“束脩”就是“束修”,“束”是装束,“修”是修饰。春秋时,男人十五岁开始束发,所以“束脩”是指十五岁的男子。孔子的意思是说,但凡十五岁以上的男生,我没有不教的。这种说法听起来牵强荒诞,但也言之有理,譬如台湾的傅佩荣老师,就持这种说法。
以上说法哪个正确,不知道,这里也存疑。假如传统说法符合事实,则孔子办班近三十年,进账应该不少。十条干肉,至少三斤,据说孔子办私学最兴旺的时候,门下弟子三千多人[2],一个学期下来,到手九千斤干肉。假如孔子把干肉全部卖给食品厂,能卖几十万元。
但是这样分析,漏洞多多。
第一,孔子办班多年,不会每年都收干肉。他处在春秋晚期,商品经济相当发达,各行各业索取报酬,要么取布匹,要么取粮食,要么取铜币,要么取金饼,收干肉做报酬的,除孔子外,没有他例,显得很稀奇。所以我估计,即使孔子让学生交十条干肉做学费,那也是老夫子某个学期馋肉太狠,突发奇想拿出的方案,到下个学期,很可能就不会再收干肉了。
第二,“弟子三千”,不是孔子自己说的,这个数字,可能有夸大。您想,当时没有话筒,没有扩音器,假如孔子给三千名学生上大课,一半以上的学生是听不到夫子说什么的。神通广大如释迦牟尼,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说法,弟子最多也不过“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而已[3]。极有可能是,孔子私学办了很多届,这届弟子学几年毕业,再收下一届弟子,把所有届加一块儿,才满三千人。也有另一种可能:孔子私学办到后来,名气越来越大,他讲课时,人们从旁边经过,偶尔听了一耳朵,回去也自称孔子门徒。但这种一厢情愿的“私淑弟子”是不交学费的。
孔子办私学,具体收入不可考,不管怎么说,学费是一定要收的,收到的学费一定够他自己及其家人糊口,不然没法生存。傅佩荣教授认为,孔子办私学,完全是做奉献,其经济来源不是学费,而是助丧,也就是在人家办丧事的时候做司仪。这种观点,失之过迂,关键是缺乏文献做支持。窃以为,孔子少年学儒,做司仪是拿手技能,要说偶尔助丧,极有可能,但靠这个吃饭,有违孔子的宗旨。孔子对学生子夏说过:“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靠助丧为生,是小人儒。
顺便说一句,助丧这种工作,在我老家豫东平原仍然存在,一贯由熟悉丧仪的老年人担任,负责监督并指导整场丧事的每一道程序,从哭灵到谢孝全程跟踪。事后主人家谢以香烟一条、白酒两瓶、猪肉一块(此即孔夫子常说的“祭肉”)。但是,绝对不会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