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求变——三世之义

一、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求变——三世之义

改革者要在政治上有所表现,必须提出兴革的理想;革命者要改变旧有的政治,必须倡导革命的主义。兼具改革与革命企旨的梁任公,有其理想及主义。最早他接受了传统的中国教育,便倾心于固有的“大同之义”,及至他在自修中接受了西方的人权言论,又将中西思想的相同处融会贯通,欲进中国于“民权政治”。这大致是任公的理想与主义。

梁任公思想上的衍化,有其一定的进程。在他的幼年时代,虽然常受到父亲的呵斥,不得自视如常儿,实际上任公并无异人之处,仅是一个聪明智慧的孩子而已。他自述:

余生九年,乃始游他县,生十七年,乃始游他省,犹了了然无大志,蒙蒙然不知天下事。

他的思想上的衍化,随着他所受的教育而改变。早年,任公接受的是中国传统的私塾式的教育,读的是四书五经,学习的是帖括训诂词章,他的老师是他的父亲和祖父:

六岁后,就父读,受中国略史,五经卒业。八岁为文,九岁能缀千言。十二岁应试学院,补博士弟子员,日治帖括,虽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间于帖括之外,更有所谓学也。辄埋头钻研,顾颇喜词章。王父父母时授以唐人诗,嗜之过于八股……。十三岁始知有段王训诂之学,太好之,渐有弃帖括之志。

十五岁始正式进入广州府的学海堂,除训诂词章外,少涉其他,于他的思想并无启示:

十五岁……肄业于省会之学海堂,堂为嘉庆间前总督阮元所立,以训诂词章课粤人者也。至是乃决舍帖括以从事于此,不知天地间于训诂词章之外,更有所谓学也。己丑,年十七,举于乡。

不过,任公对于固有典籍作深入的阅读,亦在其十四五岁这一段时间里。《輶轩语书目答问》对他颇有影响:

年十一,游坊间,得张南皮师之輶轩语书目答问,归而读之,始知天地间有所谓学问者。

以后他见着康南海能有所应对,大多得力于此一时期对经史子集的阅读,其思想上能受到启发,亦得力于这时建立起来的根基。

到了十八岁,得闻康南海名动公卿的清誉,因陈千秋之介而拜于康氏门下。以举人反拜秀才为师,通古所无。而任公思想从此大为开启,是他早年最大的转变:

乃因通甫修弟子礼事南海先生。时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弃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南海之门。生平知有学,自兹始。

康南海以大海之潮音,作狮子吼,使任公自兹始知天地间别有学问。影响他最深的,第一是康氏的那部《长兴学记》。任公曾一再提到:

稍长游南海康先生之门,得长兴学记,俯焉孜孜从事焉。……到那年起行游学的时节,他父亲琼山先生别无嘱咐,单给他一部长兴学记,说道:这是我老友南海康君发挥先师的微言大义,来训练后学的,内中所讲,便和我自己讲的一样,你拿去当作将来立身治事的模范罢。……到了上海,在时务报馆里头,刚遇着浏阳谭先生嗣同寓在那里,正著成《仁学》一书,那稿本不过两三人曾经见过。毅伯先生即日抄得一部,宝藏箧中而去,在船上和李君一路细读,读了已不知几十遍,把那志气越发涨高几度,后来毅伯先生常对人说道,他一生的事业,大半是从《长兴学记》、《仁学》两部书得来。……

《长兴学记》是一篇治学修养论。同时又发挥平等之义:

夫性者,天命之自然,至顺者也,不独人有之,禽兽有之,草木亦有之,……故孔子曰性相近也。夫相近则平等之谓,故有性无学,人人相等,同时食味别声被色,无所谓小人,无所谓大人也……

主张与民同患难:

易曰:吉凶与民同患。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既不能不与,则同其患,当经营之。……故经世之学,令今可行,务通变宜民,虽舜禹复生,无以易此。

此两者对于任公都有极深刻的启发。

第二是任公三十岁以前所爱谈的“三世之义”,他的求变思想的基础即在其中。康南海记其讲授三世之义说:

光绪十六年……三月陈千秋来见,六月来及吾门。八月梁启超来学。……吾乃告之以孔子改制之义。……既而告以尧舜三代之文明,皆孔子所托。……又告以天地界中三世,后此大同之世,复有三统。……

任公本人亦说:

有为以《春秋》“三世”之义说礼运,谓“升平世”为“小康”,“太平世”为“大同”。

其弟子得读〔大同书〕者,惟陈千秋、梁启超。读则大乐,锐意欲宣传一部分。

所谓三世之义,即“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这是今文学家一派自中国典籍中发掘出来的救时主张,康南海据为政治运动的理论。康南海以为人类社会的演进,由据乱而升平而太平,有一定的程序。他不承认中国古代的尧舜之治。他说尧舜之治,是孔子托古改制的假设;孔子是个政治改革家,也是社会改造家,设尧舜之治为理想的社会——太平盛世——而已。既然如此,他认为二、三千年的中国历史,是一部据乱之史。自许有改进世运责任的康南海,不容中国长此永为据乱,他要将中国变为升平之世。

康南海对于升平之世有其解释,他以为升平就是小康之治,正如《礼记》中所说: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是谓小康。

他对于太平之世也有解释,那就是《礼运》中的《大同》: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虽然南海已幻想到了他的大同世界,却只主张言小康,不能言大同。他并没有说明不言大同之理,只说“言则陷天下于洪水猛兽”。

可是这大同之义,有点石成金之效,今为任公得闻,窍门为开,思想为之大变,救中国的沉疴痼疾,非此良药莫属。欣喜欲狂,锐意欲将之宣传。

三世之义的太平之治,隐涵着民主和社会主义的意味,任公比他的老师的思想更为迈进一步,认为与其进小康,不如进大同。此后,他将三世之义,一一推移衍说,施之于政治,主张民主:

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为政之世,二曰一君为政之世,三曰民为政之世。多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酋长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别亦有二:一曰有总统之世,二曰无总统之世。多君者据乱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此三世六别者,与地球有人类以来之年限有关之理,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既及其世,不能阏之。

施之于教育,主张开民智:

吾闻之,春秋之义,据乱世以力胜,升平世智力互胜,太平世以智胜……世界之运,由乱而进于平,胜败之原,由力而趋于智,故言自强于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

施之于法律,主张变法以因时制宜:

孔子圣之神也,而后世颂其莫大功德,在作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有治据乱世之律法,有治升平之律法,有治太平之律法,所以示法之当变,变而日进也。

施之于经济,主张平货齐物之道:

观时变者,商之事也……据乱以至升平之事也,若太平世必无是。……太平之世,自有平货齐物之道。

不仅如此,任公在他的若干言论中,都曾引申三世之义。如论“群”与“独”:

据乱世之治,群多以独,太平世之治,群必以群。以独术与独术相遇,犹可以自存,以独术与群术相遇,其亡可翘足而待也。

论“陵人”与“公理”:

吾闻之,春秋之义,以力陵人者,据乱世之政也,若升平世,太平世,乃无是矣。地球今日之运,已入升平,故陵人之恶风渐消,而天然之公理渐出。

论“强权之道”:

一人群之初立,其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差别殆无有,故君主对于人民之强权亦几于无有,是第一界,亦谓之据乱世。其后差别日积日显,而其强权亦次第发达,贵族之对于平民亦然,男子之对于妇人亦然,是第二界,亦谓之升平世。至世运愈进步,人智愈发达,而被治者与平民与妇人,昔之所谓弱者,亦渐有其强权,与昔之强者抗,而至于平等,使极大之强权,变为温和之强权,是为强权发达之极则,是为第三界,亦谓之太平世。

论“中外一体”:

孔子之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国也;治万世也,非治一时也,故张三世之义。所传闻世治尚粗粗,则内其国而外诸夏。所闻世治进升平,则内诸夏而外夷狄。所见世治致太平,则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彝狄进至于爵,故曰有教无类。又曰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其治之也,有先后之殊,其亲之也,无爱憎之异,故闻有用夏以变彝者矣,未闻其攘绝而弃之也。今论者持升平之义,而谓春秋为攘彝狄也,则亦何不持据乱世之义而谓春秋为让诸夏也。

论科举制度的存废问题:

科举敝政乎?科举法之最善者也。古者世卿,春秋讥之,讥世卿,所以立科举也……故世卿为据乱世之政,科举为升平世之政。

乃至于西方的文明进步:

泰西学者,分世界人类为三级:一曰蛮野之人,二曰半开之人,三曰文明之人。其在春秋之义,则谓之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皆有阶级顺序而进化之公理。

总之,三世之义,无处不在,无处不可运用。三世之义是任公求变的基础理论,是一切论辩的原理根据,甚至变成了公式。

任公既得三世之义,即毅然以天下为己任,欲进小康于大同。既欲进小康而大同,则又必须实现孔子的思想。他认为孔子是进化主义者,绝不保守,据此以要求进步;说孔子是平等主义者,绝不专制,据此以要求人人平等;孔子是兼善主义者,绝不独善其身,据此以要求开启民智;孔子是强立主义者,绝不文弱,据此以要求国人自强;孔子是博包主义者,绝不卑狭,据此以要求接受外来的文化;孔子是重魂主义者,绝不爱己一身,据此以要求自我牺牲。

归纳他所发明的孔子思想,可以看出任公求变的思想更为条理化,他一面倡言三世之义,一面引证孔子的言行以为辅佐。他在《读春秋界说》中有:

春秋之各例,犹天元一也。命天元一,所以待加减;设各例,所以待变例者,无不变者也。使其不变,则无所用其例矣。(界说八:春秋之例乃借以明义,义既明则例不必泥)

这是孔子求变的例证,也是任公求变的例证。

孔子既然待变,则一切无不变之理。然则何以中国二千余年竟停滞于小康的局面,而不能进于大同?任公亦有其个人的解释。

他说孔子的微言之所以不传,与孔子的施教有关。孔子教人,有普通与特别之不同。“特别者,所谓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普通者,所谓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这是因材施教。某些人只可以教予《论语》,某些人则可以教予《易》及《春秋》。《论语》、《易》、《春秋》这三部书,深浅不同。《论语》是雅言,言小康,属于普通的学问;《易》与《春秋》,涵义深奥,言大同,属于高深的学问。才高者,可得《易》及《春秋》,才中下者,只能得《论语》而已。接受孔学的真传者,是孟子、庄子、荀子三人。此三人中,庄子和孟子属于高才,庄子得了《易》,孟子得了《春秋》;荀子才下,得了《论语》。

中国二千年停滞不前,任公认为责任应由荀子一人负起。因为他传小康之治,汉兴以来,他的弟子控制了中国全局,主尊君权,排异说,谨礼义,重考据,这是中国不进步的症结。

任公认为今天的世运已经到了大同之治的阶段,荀子一派误我中华二千余年,今日宜亟起求变,弃荀学而倡孟学。他认为“孟子于春秋之中,其所传为大同之义”:

孔子……立大同之义,以治今日以后之天下,在春秋亦谓之太平,亦谓之临天下,孟子所述皆此类也。大同之义,有为今日西人所已行者,有为今日西人所未行者,可决他日之必行者。

而且孟子的经世宗旨在保民:

孟子言民为贵,民事不可缓,故全书所言仁政,所言王政,所言不忍人之政,皆以为民也。泰西诸国今日之政,殆庶近之。

“孟子言无义战,为大同之起点。”

此义本于春秋,为孔子特立大义,后之儒家,惟孟子能发明之。……泰西诸国,惟美洲庶近之。

“孟子言井田,为大同之纲领。”

井田为孔子特立之制,所以均贫富,论语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井田者,均之至也,平等之极则也……孟子一切经济,皆从此出,深知其意,可语于道。

“孟子言性善,为大同之极效”:

孔子之言性也,有三义,据乱世之民性恶,升平世之民性有善有恶,亦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太平世之民性善。荀子传其据乱世之言,宓子、漆雕子、世子传其升平世之言,孟子传其太平世之言。各尊所闻,因而相争,苟通于三世之义,可以了无窒阂矣。

“孟子言尧舜,言文王,为大同之名号”:

礼运以小康归之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其大同盖谓尧舜也,故曰天下为公。春秋哀公十四年传曰:“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亦指大同言。春秋隐元年传:“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文王亦太平世之义。凡此诸圣者,皆有天下而不有,故言大同之学者必宗之。

孟子的学说,深深影响任公的著述立说,他演述三世之义,不离孟子的仁政、保民,他之倡导民权自由,即由孟子之说蜕变而来。他也常常说,孟子是他发挥理论的依据:

及到时务学堂以后,谭壮飞先生嗣同、唐绂丞先生才常和我们都在堂中教授。我们的教法有两面旗帜:一是陆王的修养论,一是借公羊、孟子,发挥民权的政治论。从今日看来,教法虽很幼稚,但是给同学们的“烟士披里纯”却不小。

他在《新民说》中,引孟子之言以证人的天赋权利:

大抵人生之有权利思想也,天赋之良知良能也。而其或强或弱,或隐伏或澌亡至不齐者何也?则常缘其国家之历史政治之浸润以为差。孟子牛山之喻,先我言之矣,非无萌蘖,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

引孟子之言,以言人身的自由:

一身自由云者,我之自由也。虽然,人莫不有两我焉:其一、与众生对待之我,昂昂七尺立于人间者是也;其二、则与七尺对待之我,莹莹一点存于灵台者是也。孟子曰:物交物则引之而矣。物者,我之对待也,上物指众生,下物指七尺(即耳目之官),要之皆物而非我也;我者何,心之官是已,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惟我为大,而两界之物皆小也;小不夺大,则自由之极轨焉矣。

乃至于孟子之言诛责“民贼”、“独夫”,孟子之言“善战服上刑”,“授田制产”,任公皆一一阐述,无非用寄大同之义。任公深信孟子获得孔子的真传,具有与西方人权思想家相同的民治思想,遵奉孟子的学说,便可实行孔子大同之治的理想,便可实现西方的民权政治。这是任公在中国传统中寻找到的人权政治家,愿自己为其化身,实现其求变思想。

二、在西洋文化中求变——民权、自由、进化

梁任公著作等身,三十岁左右所发表的言论,最为丰富,也最富有内涵,所采择的行动最为积极,亦最有意义;其于国人之影响,亦以此时期最为深远。他的影响力,全靠两个不同文化思想的支持,其一为三世之义,已如前述,另一则为西洋进化论,自由主义及民权思想。前者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支,后者为欧风东渐所传入者。他接受这两种不同的思想,有先后之不同。身为中国国民,先接受了中国固有的,日后博览西洋典籍,又接受了西洋的。当他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时,他只想在固有的思想中求变,及至接受了西洋思想,且有感固有者不足以佐己说,便渐渐地转趋求助于外来者。此种推移,不难从他的著作中发现。

三世之义是梁任公早年在国内时期及流亡日本最初二、三年间的中心思想。他随处不忘此义,随处伸引孔子之春秋微言,更随处以孟子解释“民”义。但渐渐地,他自己发现孔子的微言,只是一种理想,有如一个美丽的梦,难以实现。传统的文化不足以济时艰,也缺少求变的具体方案,多引用三世之义,有陷入八股化的趋势。这时候,他不得不谋取自我先变,西洋的现代思想顺势而人,便渐渐地改变了他的态度。

有几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任公引用三世之义的勉强,甚至于难以套入这一公式,这是在他要变未变摇摆不定的时期。1899年,他发表《强权论》。根据三世之义的公式,据乱世应为强权最发达的时候,那时候,无公理,无法律,强者可以随心所欲。但他认为“其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差别殆无,故君主对于人民之强权亦几于无。”进入升平世,公理渐次发达,虽然是强者与弱者地位显然不同,强者尚有所顾忌,虽欲横霸,亦当有所借故,或强词夺理。但他认为“差别日积日显,而其强权亦次第发达,贵族之对于平民亦然,男子之对于妇人亦然。”到了太平之世,应无所谓强权,人人在法律之前,一律平等,但他认为“昔之所谓弱者,亦渐次有其强权,与昔之强者抗而至于平等,使猛大之强权变为温和之强权。”此三界之说,读之有勉强的感觉。

论尧舜之治,任公的说法,显然摇摆不定:

尧舜禅让为中国史上第一盛事,非特寻常旧学所同推赞而已,即近世言民权言大同者,亦莫不称道尧舜,以证明中国古有民主制度。其意不可谓不善。吾以为民主制度,天下之公理,凡公理所在,不必以古人曾行与否为轻重也。故尧舜禅让之事实,与今日之新主义无甚影响,即使尧舜果有禅让,则其事亦与今日民主政体绝异。

昔日任公受康南海之影响,甚同意尧舜之世为孔子所托,为太平世之理想,并非真有其事,今则谓于民主政体无甚影响,与民主政体绝异,岂非自相矛盾。

又在《新史学》一文中,任公又谓“今世欧罗巴为古代希腊之放影,以古代希腊为今世欧洲之缩图。”此更大大违反了三世之义的公式。虽然他不承认欧西文明已到了太平盛世,毕竟希腊时代是有民主政治意味的。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他对于上古希腊民主政治的见解,前后判若两人。丙申年间(光绪二十二年,1896)他致书严复,绝口不承认古代希腊有民主政治。根据他的三世之义,他说:“不闻花岗石之下有物迹层,不闻飞鼍大鸟世界以前复有人类。”今则言希腊之世为现世欧洲之缩图,其矛盾可见,其弃三世之义之意可见。

三世之义已使他厌倦了。由于三世之本义未足以解释人类进步的一切现象,不得不另觅较为适当的学说以充实其求变的思想。他寻找到了,他找到了民权、自由、进化诸说,他找到了孟德斯鸠、卢梭、达尔文诸人。任公的思想起了第二次的大转变。

任公接受西洋文化,亦有其一定的过程。早年,他所接触的是中国的典籍,囿于浩如渊海、汗牛充栋的国固,他不知道中学之外尚有西学,乃至于世界有五大洲七大洋的说法,亦闻所未闻。所谓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的真理,任公在十八岁时才有所领悟。那年(光绪十六年,1890),他“下第归,道经上海,从坊间购得《瀛寰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任公对世界稍有所知,始于此时。

及后,任公拜及康南海门下,“请为学方针”,南海“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南海既以西学授徒,在此不得不兼述康氏的西学,以见其传授的内容。

康南海自己对于西学的认识如何?胡汉民骂他不过藉“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等所译一二粗浅西籍而初窥西方政治。”虽然是嘲笑他的话,却也是事实。二十二岁之前,康氏对西学应无所知。任公于《南海康先生传》中谓康氏于光绪五年(1879),出西樵山,“乃游京师,其时西学初输入中国,举国学者,莫或过问,先生僻处乡邑,亦未获从事也。及道经上海,见西人殖民政治之完整,属地如此,本国之更进可知。”。《南海自编年谱》亦云,其西学知识得于中译的西书和西人在东方的殖民实况。二十四岁(光绪七年,1881),他读到了“《西学近事汇编》、李圭《环游地球新录》及西书数种。”“乃复阅《海国图志》、《瀛寰志略》等书”,才奠定了西学基础。同年他游香港,“览西人宫室之环丽,道路之整洁,巡捕之严密,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次年顺天乡试归来,“道经上海之繁盛,益知西人治术之有本。”从这时候起(光绪五年),南海对西学发生兴趣,购买地图,大收西学之书,亦“自是大讲西学”,“尽释故见”。

南海读过了这些书之后,是否对西洋有了真切的认识,实是一大疑问。光绪初年,西学初入中国,市面能见到的西书中译本,包括他已经读过了的这些,不过是“初级普通学,及工艺兵法医学之书……于政治学,毫无所及”,即使他能“举一反三”,“别有领会”,“别开一境界”,要了解二、三百年来的西洋在政治经济科学诸方面的变迁,显然不能“因小以知其大”。而康氏不识西文,对于西洋之哲学思想,更是难以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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